第二十四章 為虎作倀

第二十四章 為虎作倀

彭昆見原路回不去了,只有後面的防守較薄弱,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所謂“狗急跳牆”,一聲令下,掉頭逃命。

也是彭昆命不該絕,逃過幾座木棚,對面靠近土瓜灣方向有一條馬路,但中間隔了一條河溝。逃命要緊,也顧不得了,彭昆“撲嗵”一聲跳下去,臭氣衝天,腳下至少有兩尺深的淤泥,徹骨的寒。

馬仔們還在且戰且退,受了傷的、逃不快的也沒人管,被工人一陣亂棍打死。

彭昆上了岸,回頭見對方沒有涉河追趕之意,只用磚塊擊打,於是放下心來。幸好佛光街離這裏不遠,那裏有“和義堂”設置的據點,洗了熱水澡、換好乾凈衣服,再次清點人數,在馬頭角又損失了五十多名。

於是下令休息,這些一天兩夜沒合眼的匪徒們身子一着鋪板直到4月11日中午才醒來。

彭昆洗劫九龍的消息很快就在香港傳開了,自然引得這邊的黑社會人物垂涎三尺,也想乘機撈他一把。只是香港不同九龍,雖在兵荒馬亂之中,仍然有若干警察及部隊(即義勇軍)維持秩序、指導市民學防空常識,所以除了薄扶林道及香港灣仔曾被劫掠之外,對市區還不敢動手。但九龍的“勝利友”捷報傳來,港島方面的黑幫人物怎能無動於衷,於是西區的“和合圖”及灣仔區的“單義”兩幫首領,便緊急會商“過江”之計。

終於,“單義”的一名弟兄“報紙洪”想出辦法。

原來九龍方面的英軍撤至港島之後,判斷日軍渡海時,肯定會從銅鑼灣及北角一帶登陸,於是將主力集結於該區。上環以至西環一帶,則較少軍事部署,若干有必要往返港、九兩地的居民,則以較多的酬金,雇請小艇由上環前往旺角(渡海小輪當時已全部停航)。“報紙洪”糾集船艇,由上環碼頭渡海,在九龍山東街碼頭登陸。時為11日上午。

實際上,經過兩天兩夜的洗劫,居民哪裏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供劫掠?但這些凶神的想法卻不一樣。他們認為“爛船也有三斤釘”,若大一個九龍,絕不會一兩天時間便給洗劫乾淨。“報紙洪”首先到佛光街與彭昆取得聯繫,作禮貌上的“投帖拜山”。道明來意之後,彭昆認為“勝利友”既已捷足先登,剩下的何不做個順水人情?便同意這些人再來一次徹底搜刮,還派出二三十名手下“協助”。於是一場更殘酷、更徹底的劫殺行動,又告展開。這批人也知道九龍城區是潮幫地盤,由於彼此一向沒有“交情”,不去招惹他們也罷。但認為旺角的河文田、及深水崗的橫街小巷等處,總會有些“保持完整”的地方。於是放棄沖衢大道,專向較偏僻的街道下手。

戰前的香港工業並不發達,青山道一帶仍未成為工廠區,甚至大埔道尾(即北九龍裁署一帶)仍然還很荒涼,但太子道以北,欽州街以南那段地區,卻是人口集中之處。雖然經過一再洗劫,匪徒人數到底有限,而且多數着重搶劫街道兩邊的商店,因此,還有部分未經洗劫的住戶。這些“幸運者”以為逃過此劫,不料這批會師人馬又一次捲土重來,也只好認命了。

上述地區雖然人煙稠密,但居民大多數都是普通大眾。在戰前那段人浮於事的日子裏,能夠保持溫飽已屬難得,稍有積蓄誰都拿來買油鹽柴米,那還有什麼余錢供這些人劫掠?於是,這班劫匪的足跡所至,不論新舊衣裳、油茶米面,以至一些普通日常用品,能夠拿走的都絲毫不漏。

話說12日這天彭昆忙於運送劫得財物回港。

此時,新界方面日軍與英軍作戰的槍聲已傳到耳朵里了,手下十分焦急,蘇小楓勸道:“軍師,這樣總不是個辦法,不如多搶幾條船來,一起運過香港去,免得來回跑來跑去擱誤時間。”

彭昆罵道:“你知道個屁,這樣雖然快,如今是兵荒馬亂之年,大家不在一條船上,只要有人起了歹意,開小差逃走,我們整個堂口豈不散夥?”蘇小楓這才明白彭昆的真正用意,覺得也有道理。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伙人只要得到一船財物,實在沒必要再置身江湖打打殺殺,擔驚受嚇。

彭昆第一船裝載的是金銀、古董、鈔票及一些貴重物品,送達香港后存入地下密庫。第二船準備裝載一些好點的綢緞、布匹及大米、精面之類。這時已近黃昏,船尚未裝滿,本來路程就遠,生性多疑的彭昆以為手下有人圖謀不軌,焦燥不安地回到佛光街倉庫,見手下都在幹事,不曾有二心,才放下心來。

就在這當兒,街北一彪人馬衝來,初疑是其他堂口再行洗劫,沒想到對方不問青紅皂白,一梭子彈打來,嚇得彭昆一夥趴在地上,也不顧搬貨了。旁邊的蘇小楓趴在一包大米下面抬着頭看了一眼,看見那隊軍隊槍上掛着膏藥旗,失聲叫道:“媽呀,日本人來了!”

不少人一時哭爹叫娘,爬起來想逃,這樣反而惹怒了日軍。一排子彈打過來——彈無虛發,逃跑者都倒在血泊里。

彭昆牙齒打突,幸虧沒有起身,眼見前頭部隊就要走近,左右瞅瞅,發現左邊有一條街道,就地滾將過去,躲過日軍視線。爬起來顧不上拍打灰塵,鑽入一戶門內,這才定下心來。

後面的蘇小楓等人見了,紛紛效尤,因人多,立即引起了日軍的注意,一邊打槍、一邊哇哇啦啦叫着日本話。

這是一棟三層樓的普通民居,主人早跑的沒了蹤影,房裏稍值錢的東西都已搬走,除了空簍,剩下的是一些廢紙爛布一類的東西。

彭昆爬上二樓的一間空房,見裏面有一個書架,於是習慣性地在書架上亂翻一氣,猛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拿來一看——竟是一張1926年出版的舊報紙,上面刊登了當年太平紳士的照片,那張熟悉的面孔是陳百威。再往下看,也有他本人的光輝形像。

彭昆一聲冷笑,準備把報紙扯碎,這時蘇小楓匆匆走來:“報告軍師,日本人可能發現我們了!”

彭昆大驚,扔了報紙,走下樓梯,令人把大門關了,再頂上幾根木樁,吩咐幾名弟兄把守,自己仍上樓去觀望。

這次彭昆一氣爬到了四樓,把半張臉往窗口一探,立即象觸電一般彈了回來——他看到樓下有一個日本軍官抬頭向上張望……彭昆大氣不敢出,這時蘇小楓上來了,忙用手勢制住他不許張聲。

彭昆正在心裏暗暗祈禱不要被發覺,樓下有人喊話了:“樓上的中國人,我們已經發現你了,快出來吧,要不我們開炮了!”

最後的希望破滅了,彭昆嚇得吐舌頭,此時只能硬皮頭把頭探出窗外,發現喊話的是那位四十來歲的日本軍官,奇怪的是他能說一口標準流利的閩南話。

閩南話屬客家語系,與白話接近,彭昆也會說,於是喊道:“皇軍,我們是大大的香港良民,在這裏歡迎你們的光臨!”

“既然歡迎我們就不要躲,快下來吧,我有話要問你。”

“皇軍,我們的膽小,就這樣的說。”

中年日軍說:“你站得太高了,不好說話,最少再下二層樓。”

彭昆心驚膽戰地來到二樓,站在陽台上導近乎道:“皇軍,能通報你的尊姓大名嗎?”

“我叫李志廷。”

“怎麼,你也是中國人?”

“不,我是日本人,本名叫久宮傅一郎,在台灣長大,李志廷是我現在才起的名字,我的志向是讓香港成為我的天下!”

彭昆抱拳:“原來如此,難怪李先生閩南話講得這麼好。請問李先生有什麼話要問我?”

李志廷說:“我打算長據香港,很需要你們中國人的幫助。你能否告訴我,在香港最有威望、最有影響的是什麼人?”

彭昆道:“當然是華人議員啦。”

“你認識華人議員嗎?”

“當然認識,不過現在都跑得差不多了,沒跑的也去了對面香港。”

“我們會佔領香港的。”李志廷道,“我要先了解情況,心裏好有一個底。”

彭昆說:“李先生,在香港除了議員,最有影響的人是太平紳士,我這裏有一張報紙,請等一等,馬上拿給你。”彭昆返回書房尋出剛才幾乎扯掉的報紙,認真地疊好,輕輕地拋下去。

李志廷打開報紙看了一遍,伸出拇子道:“很好,這份資料很珍貴。你知道這些太平紳士去處嗎?”

彭昆說:“知道,請李先生再看看最後面那一位——他就是我!”

李志廷看看報紙,又對照樓上的人,認為有點像,喜出望外:“你就是彭昆?”

彭昆點頭:“正是卑人。”

“你願意替大日本效勞嗎?”

“本人正求之不得!”

李志廷拍着巴掌:“好,你下來,我有事當面和你說!”

彭昆真要下去,蘇小楓在旁邊說:“軍師,會不會有詐?”

“不會。”彭昆很自信地說,“他們要佔領香港,就少不得利用中國人。”

彭昆走下樓,開了門,在街道上與李志廷見了面。果如所料,日本人是要利用彭昆做漢奸。

李志廷上下打量彭昆,又對照報紙,然後拍着他的肩胛:“好地為我們效力,皇軍的不會虧待你!”

彭昆摘帽行了禮:“李先生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不知我以後該幹什麼?”

李志廷道:“彭紳士對港島的情況熟不熟悉?”

“實不相瞞,敝人的家就在港島。”

“太好了,你馬上過去,摸清楚哪些人抗日,哪些人可以爭取,然後都記在本子上。”

“我怎麼跟你聯繫?要不留抄個電話號碼給你。等什麼時候皇軍攻下港島,馬上找我,我一定有很多重要情報彙報。”

“你想得很周到,”李志廷讚許道,“我們大日本是非常強大的,請相信我們,用不了多久就能迫使楊慕琦投降,到時候一定有你的好處。”

“萬一,”彭昆問道,“楊慕琦不肯投降怎麼辦?”

李志廷十分自信地說,“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降,這次我們攻打香港一共出動三萬多人,都是久經沙場的精兵良將,另外還配備1300多架戰鬥機、2300部運輸車、500艘登陸艇,他敢置港人的生命於不顧,幾個鐘頭就讓香港變成一片焦土!”

彭昆點頭道:“我大大地相信皇軍,並願效犬馬之勞。只是目下到處是你們的人,我們怎麼回港島?”“我自有辦法不讓你受盤查。”李志廷轉身令手下發給彭昆幾面膏藥旗,及一張特別通行證,說:“你們走吧,我還要打仗,後會有期。”

彭昆畢恭畢敬地捧着膏藥旗,連連稱謝:“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目送着李志廷一夥呼嘯而去,彭昆得意地蹦跳起來:“從現在起,香港江湖又是我的天下啦!”

彭昆吩咐馬仔用竹桿把膏藥旗穿好,插在前面的幾輛運貨推車上,手舞足蹈地對手下說:“弟兄們,我們和皇軍掛上啦!我彭昆總是有辦法的,跟了我絕對不會吃虧,現在我不怕誰了,有皇軍撐腰,回到香港馬上向陳百威開刀!”

彭昆把餘下的貨物全部裝上車,一路上太陽旗在前面開路,日軍見了,並不盤問。裝了船,向南過維多利亞港,到了快近上環碼頭時,擔心被人發現,再把膏藥旗收起來。

回到堂口,彭昆立即召集主要骨幹在議事廳佈置任務。

“弟兄們,老天有眼,我們的機會又來啦,”彭昆揚起手中的太陽旗和“特別通行證”說:“大日本帝國是全世界最強大的民族,在不久的將來,西半球是希特拉的天下,而東半球絕對是大日本的世界!傍上這樣一位有勢力的主子,是我們的福份。大家好好乾,將來在香港除了日本人,我們就早二大王!”

“和義堂”成員此時一愣一愣的,只顧聽彭昆吹噓,根本不去想自己是中國人,應該有民族節氣。

“李志廷先生對我們的任務已指示得很明確,”彭昆繼續說,“從明天起,弟兄們四處活動,打聽有哪些人對大日本不滿——主要打聽在香港哪些地方藏有抗日分子。中國抗日最堅決的是共產黨,掌握了他們的底細,等到皇軍過來,大大的有賞!”

對岸的槍聲仍清脆於耳,彭昆已陷入極度激動中:“古人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又說‘良禽擇木而棲’,這年頭誰覺醒得快,誰就能佔大便宜!這一次我們來個論功行獎,誰的情報有價值,我發獎金還有女人。”

一聽說獎女人,全廳像注射了興奮劑,開始有了騷動。

接下來彭昆按地段劃分,分派到由專人負責。特別是軒尼詩道,那裏居住了不少從大陸流亡香港的文化名人,這地段就分給蘇小楓負責。

一切安排妥當,眾人早早休息,明天一早分頭行動。

經過一夜的激戰,英軍苦苦招架。不利的消息每時每刻都有,在香港四處傳散。事實上,許多港人都徹夜未眠,站在樓頂上聽對面的槍聲,不時看到維多利亞港水面上船隻。

由於日軍的力量過於強大,英軍終於不敵,為了保存實力,港督楊慕琦決定撤退。英軍隨即全師撤出九龍半島退守港島。

13日,日軍佔領了整個新界、九龍。

英軍失掉九龍半島后,準備死守香港島。這時候,香港各黑幫組織注意的是港督的態度,同時,也意識到日軍終將佔領香港,都在暗中做好各自的準備。

楊慕琦的態度是非常堅決的,曾多次拒絕日軍的誘降。

第一次是在日本佔領九龍后的第二天。上午10時,一艘插白旗的小艇,從九龍油麻地碼頭向港島駛來。當小艇靠近港島時,兩岸炮聲突然停下來、陣地上出現了短暫的寂靜。來者挾持港督的私人秘書李氏夫人作為人質,手持日軍司令官致楊慕琦的親筆信,要求送往總督府,楊慕琦拒絕接見。日本軍使只得空手而歸。

第一次勸降失敗后,日本人並不甘心。從14日開始,使用240毫米榴彈炮和全部重炮以及全部空軍力量,對香港軍事設施進行猛烈轟擊。17日9時,開始對市區進行所謂“威懾轟擊”,企圖瓦解香港守軍意志,並以此逼迫楊慕琦屈服。炸彈像雨點般落在總督府周圍,維多利亞街市變成一片火海。11時,日軍停止了轟炸和炮擊,再度派人勸楊慕琦投降。楊慕琦第二次拒絕了敵人的誘降。由於他拒不投降,使得日軍不戰而下港島的願望難以實現。18日晚上,日軍在猛烈的炮火掩護下,在港島北岸強行登陸。一場惡戰開始了。英軍頑強抵抗,雙方死傷頗重。日軍借其優勢兵力,切斷英軍東、西兩岸間的聯繫,掌握了戰鬥主動權。

25日晨,日軍求勝心切,又一次派遣被俘的兩個當地英籍要人來向楊慕琦勸降,又遭楊的拒絕。楊慕琦召開了防衛委員會,該委員會認為香港尚未喪失抗戰的能力,仍可抵抗,為了鼓舞士氣,楊慕琦和馬爾比少將分別發表聖誕文告,鼓勵英軍挽回危局,戰鬥到最後一口氣。

然而,英軍已力不從心。當日下午,英軍總司令馬爾比向楊慕琦秉報戰局,說明防禦工事已經瓦解。機動火炮只剩8門,炮彈也所剩無幾,加上水源己斷,英軍已無法進行有效的抵抗,楊慕琦無法,作出了投降這一痛苦的決定。他來到日軍掃蕩部隊指揮部。日軍師團參謀長阿部大佐在日記中寫道:“憔悴的楊慕琦總督在室內小步走了幾個來回,令人感到他全身都充滿了苦惱。”

當天晚上,楊慕琦渡海抵達九龍半島酒店日軍司令部。在燭光下,同日軍司令酒井隆中將簽訂了《停戰協議》。他解了軍刀,脫下那高而帶結的帽,算是解除了武裝,然後被關進了日軍集中營。

12月25日英國國旗在香港降下了,這一天被稱作“黑色聖誕節”。

從12月26日開始,彭昆開始自作多情地在堂口等候李志廷的電話,直到27號,再也捺不住了,吩咐蘇小楓:“你不去打探一下李志廷的下落,這傢伙是不是在戰場上打死了——”

“報告軍師。”蘇小楓道,“李志廷還沒有死,住在上環附近,人家可威風啦,大街小巷到處都張貼了他簽署的安民告示,難道你沒看到?”

“混蛋,”彭昆罵道,“我在家裏天天等他的電話,哪有時間上街看什麼安民告示。”

蘇小楓掩着鼻子吃吃笑。

“笑什麼?!”

“我笑軍師一生聰明,這會兒反而糊塗了,專在家裏‘守株待兔’。你去看看安民告示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彭昆於是走出堂口,在街上果然尋着了由李志廷簽署的安民告示。原來李志廷如今是日本據香港憲兵的頭頭。安民告示上明明白白寫着:全體港民都應該聽從大日本帝國的命令,積極檢舉揭發殘留在香港的抗日分子、共產黨分子,彙報有功者獎。

彭昆這才明白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暗道:說不定別人已趕在前頭向日本人討賞了。於是回到堂口,揣上“特別通行證”,車頭插了太陽旗,命令司機駕着別克小車直奔上環日本憲兵部。

幾天不出門,現在的感覺恍如隔世,大街小巷插滿了膏藥旗,交通要塞地區有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把守。牆上貼滿了“歡迎大日本將士統治香島”、“大日本帝國萬歲”等標語。

彭昆不解地問道:“‘香島’是什麼意思?”

蘇小楓從後排探過頭笑道:“軍師好比是上一個世紀的人,連這個都不知道,從楊慕琦投降的那一刻起,香港就開始改名為‘香島’了。”

彭昆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現在誰是最高長官?”

“當然是師團長酒進隆中將啦,不過以後可能還會派專職總督來統治。”

彭昆又問:“憲兵部相當於以前什麼樣的組織?”

“大概和香港皇家警察是一回事罷,李志廷的權力肯定是很大的。”

別克車來到上環,果然在濱臨海邊的一棟大樓前,看到了一塊赫然入目的大招牌——“大日本居港憲兵部”。

門外是兩排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別克車一停下,立即有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用半生半熟的中國話喝問道:“什麼人的幹活?!”

彭昆從車裏鑽出頭,摘下禮帽,點頭哈腰道:“拜會李志廷先生的幹活。”

“你的證件的有?”

彭昆忙掏出“特別通行證”遞過去:“證件大大的有。李長官的是我的朋友。”

小頭目粗魯地把證件還給他,罵道:“八格耶魯!”

“嘻嘻,我的八格耶魯。”

彭昆一行被帶進大廳,通過兩排衛兵時,但見一把把刺刀寒光逼人,十分陰森,不禁打了一個戰顫。

為了表現自己鎮定,彭昆問道:“什麼叫八格耶魯?”

蘇小楓瞟一眼槍刺上的寒光,哆嗦道:“我也不大清楚。”

到了廳內,小頭目上樓通報,獲准后,只允許彭昆一個人進去。

一向驕傲的彭昆到了此刻還能找到籍口,得意道:“看到了沒有,李志廷先生只召見我一個人,有悄悄話要和我說呢。”

彭昆被帶入總部,李志廷頭也不抬地在翻閱一堆文件,彷彿根本不曾有人進來。

彭昆坐立不是,很久,李志廷才抬起頭來,口氣生硬道:“彭紳士怎麼現在才來,是不是不歡迎大日本入港?”

彭昆心裏一驚,一下子感到自己矮了半截,明白對待日本人須用奴僕的口氣,於是取下禮帽,卑言卑語道:“小的不敢,小的天天在家裏焚香祈禱保佐大日本入港,所以來遲,望李大人恕罪。”

李志廷這才恢復了常態,手指傍邊的一張木椅。

彭昆千謝萬謝,只敢把半個屁股坐下去。

李志廷乾咳一聲,摸着“八”字胡盯了彭昆半晌,開口道:“彭紳士今天來有何貴幹?”

彭昆忙又起身:“報告李大人,小人自那天在九龍得到您老旨令,不敢怠慢,回來後派手下四處搜尋情報,終於有所收穫,特來稟報。”

李志廷皺眉道:“你有多少手下?”

“兩千多人,”彭昆道,“不過打仗以後跑了不少,還剩一千多人,只要李大人需要,隨時可以調集起來替大日本服務。”

李志廷果然客氣多了,令手下倒了一杯白開水。

彭昆雙手接過,感到這杯白開水的意義非同小可,是大日本皇軍賜的,喝在口裏似乎味道也不同。

“彭紳士既然熱愛大日本帝國,你的情報肯定對我們大大的有用,你知道什麼情報?”

彭昆喝了口水,感到比玉液瓊漿還甜,說道:“小人知道的情報分為三個方面,而且都很重要。第一,大日本未入港前,大陸流亡大批文化名人,其中就有不少是共產分子,在香港期間,還積極策動港人抗日,他們在香島創辦《華商報》,是專和日本人作對的,這是全香港最赤化的一張報紙。”

李志廷拍案而起:“這情報很重要,這些人在哪裏?馬上派人去抓!”

彭昆道:“這夥人非常狡滑,經常變換住地,大日本未來前,報紙已經停辦,為首的因來不及離開,但這些人都很窮,租不起太貴的房子,大都在筲箕灣、銅鑼灣一帶居住。現在我的手下正在加緊盯梢,一有情報馬上彙報。”

李志廷覺得有理,平靜下來,問道:“第二個方面呢?”

“第二個方面是有關國民黨抗日分子,據我的手下掌握,這些人主要是戴笠手下的軍統特務分子,其中還有上海的幫會頭子杜月笙。他們都住在軒尼詩道一帶。”

“你能抓住他們么?”

彭昆點頭:“有一定把握,但也不排除意外。”

“第三個方面是什麼?”

彭昆眼睛滴溜溜一轉,再喝一口白開水道:“第三個方面更重要。在香港的黑社會組織中,有一個陰損的傢伙,且勢力之大難以令人想像,最可惡的是此人對大日本皇軍恨之入骨——”

李志廷見彭昆突然停止,咽了口唾沫,問道:“他是誰,如何恨我們?”

“他叫陳百威,早在皇軍未到之前,極力團結各界力量抗日,特別是他準備拍攝一部叫《向800孤軍獻旗》的電影,專門攻擊大日本。”

“八格耶魯,”李志廷的日本粗話脫口而出,問道,“這王八蛋到底有多大實力?”

“人數是不多,約萬多人,但勢力滲透到世界各地,越南、泰國、南洋群島、甚至歐洲各國都有他的地盤。”

“這傢伙現在何處?”

“塘西三大酒家都有他的身影。”

李志廷道:“塘西都被我查封了。”

彭昆心裏竊喜,道:“在半山區他有一棟比皇宮還華麗的別墅,李大人,那地方現在只有你才配享用呢。”

李志廷摸着仁丹胡,說:“好吧,今天就說到這裏,你先回去,抓緊時間在那三個方面下功夫,特別是共產分子更要抓緊。做出成績我會獎勵你的。”

彭昆戀戀不捨地起身,未了,李志廷又叫住他:“還有一要事相告,為了適應長期治理香島的需要,憲兵部將港、九兩地劃分為二十二個區,其中港島十二區,每區需選任一名有威望的華人出任區政所所長。你是老資格的太平紳士,應做好這方面的思想準備。”

彭昆說:“一定,一定。”

彭昆下得樓來,蘇小楓等人迎了上來,齊問道:“軍師,你和李志廷談得如何?”

彭昆抑住激動,手一揮:“上車去說!”

上了車,彭昆在車內狂笑不止。

蘇小楓不解地問道:“軍師,何事如此高興?”

彭昆於是把剛才與李志廷談話的內容說了一遍,得意道:“多少年來,陳百威一直是我的心腹之患,這回他就是有飛天之能、遁地之術也活不成了,香港江湖很快就是我的啦!”

司機發動了引擎,偏過頭問道:“軍師我們去哪裏?”

彭昆醒了,問蘇小楓:“軒尼詩道70號的情況怎麼樣了?”

“我們的人正在繼續盯梢,今早晨有人向我彙報,說昨晚上一直有燈亮着,說明住着人。”

彭昆吩咐司機:“去軒尼詩道。”

別克車開動了,彭昆想起了胡蝶,咽咽口水,問蘇小楓:“那位胡蝶還在香港嗎?”

“在,這次大日本如此神速,有誰來得及逃?最妙的是一開始就把啟德機場給炸了,想逃的上天都沒門。”

從上環來到軒尼詩道,蘇小楓派遣的手下正在70號附近游戈,得知樓上還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彭昆親自按響了門鈴。

很久才有一個女傭在三樓陽台出現,問道:“你們找誰?”

“找杜先生。”蘇小楓搶先回答。

“杜先生昨晚半夜就走了。”

彭昆道:“這不可能,我和他是好朋友,他要走會事先告訴我的。”

“信不信由你,反正這裏沒有杜先生了,昨晚上重慶打來電話,要杜先生和軍統的王新衡一起回去。”

女傭說完縮回去了,蘇小楓望着彭昆,問道,“怎麼辦,是不是算了!”

彭昆一咬牙,怒道:“哪有這麼簡單,太便宜他了,去把附近的弟兄叫來?”

“幹嗎?”

“要你叫你就去叫,我想幹什麼難道也是該你問的?!”

蘇小楓離去,彭昆又拚命地按起了門鈴,女傭不得不探出頭來:“先生,真的沒有杜先生。”

這回彭昆換了另一張面孔,惡聲道:“管你有沒有杜先生,快下來開門,我們是奉皇軍的命令搜查抗日分子,不開門一把火燒了這樓房!”

這一招果然管用,沒多久出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彭昆一喜,這男人正是胡蝶的丈夫潘有聲,由此可知胡蝶還在香港。

“先生,我們這裏真的沒有杜先生。”潘有聲解釋道,發現一輛別克車頭插着一面太陽旗心裏有了幾分膽怯。

既然是搜查抗日分子,彭昆就不客氣了,恰好蘇小楓叫來的手下趕到,下令進屋搜查。

潘有聲見動真格,忙讓開路,彭昆一夥蜂湧而上。

二樓的客廳里,透過竹簾,但見胡蝶穿着一身乳白睡袍,像是剛起床,睡眼惺松的樣子,彭昆在過道上一眼看見,不禁面熱心跳,口水出奇的多了起來,咽都咽不過來。

彭昆對潘有聲說:“你領着我的手下去各房檢查,如果沒有抗日分子就沒你們的事!”

蘇小楓會意,向彭昆扮個鬼臉,擁着潘有聲上了三樓。

眾人上了樓,彭昆越過竹簾,躡手躡腳來到胡蝶身邊……“胡女士,打攪了。”

胡蝶打了一個呵欠,樣子酷似一朵睡蓮,那神韻撩得彭昆心癢難熬。

“我這裏沒有抗日分子,我是藝人,藝術是全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相信皇軍也不會為難我。”

彭昆見胡蝶還是一副高不可就的樣子,乾咳一聲,暫時斂起淫心,說道:“胡女士可能還不知道,從現在起,我是憲兵部下面的華人組織,專管清理抗戰分子。”

“我說過了,我是藝人,不涉及任何政治紛爭。”

彭昆冷笑道:“胡女士真如自己說的話到也罷,我們這一趟算白來了。不過聽人舉報,胡女士準備領銜主演一部什麼向孤軍獻旗的電影,據報上刊載,這部電影是專門反對大日本帝國的。”

胡蝶一驚,不安地偷看彭昆一眼。

彭昆對她這細微的變化看得一清二楚,繼續展開攻勢道:“大日本帝國從來是不好惹的,胡女士應該知道這樣做的嚴重後果。這些天李志廷到處抓人殺人,日本人真是兇殘啦!”

胡蝶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垂下了頭。

彭昆淫心又起,咽下口水,身子靠近一點:“胡女士太不小心了,怎麼不趕緊逃走呢?一旦落在他們手中……”

胡蝶聞到了彭昆的口臭味,十分厭惡,她是見過場面的,一看對方這樣子便明白他的意思,說道:“現在還來得及呀,只要你高抬貴手,我一樣也能……”

彭昆笑嘻嘻道:“我當然願意高抬貴手,不過,你用什麼來謝我呢?”

“你說呢?”胡蝶媚態十足。

彭昆一下子全身酥軟,餓狼般撲了過去:“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你……”

胡蝶腰肢一扭,躲過了,玉牙一咬,狠狠地在彭昆臉上扇了一耳光,罵道:“哪裏來的下流種子,癲蛤蟆也想吃天鵝肉!”

恰好樓上的人下來看見這一幕,都驚愕地不知所措。

彭昆感到面子丟盡,勃然大怒,指着胡蝶的鼻子罵道:“賤女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有本事教你跪在老子面前求饒!”

胡蝶從鼻孔里發出輕蔑聲,兩個酒窩陷得更深:“我量你也沒有這能耐,我是國際名人,西方多個國家的元首都是我的朋友。”

“你不要不知天高地厚,現在東半球都是大日本帝國的天下,你得罪了日本人,誰也保不了你!”

“姓彭的你別搞錯,你憑什麼說我得罪了日本人?《獻旗》在報紙上明明白白寫着面向社會招聘女主角,這一點誰人不知?”

彭昆一時語塞,繼而咬牙切齒道:“姓胡的你等着,我自會有辦法治你!”說完率眾氣急敗壞走了。

這時潘有聲道:“瑞華,這些人我們是得罪不起的,你……”

胡蝶撲在丈夫懷裏,哭道:“有聲,我們該怎麼辦……”

潘有聲摟着妻子,喃喃道:“我們昨晚上跟杜先生一起走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會惹上這種意外的麻煩。我們還是去陳先生家裏躲躲吧,他會有辦法的。”

話分兩頭,正當香港各家報紙披露彭昆的醜聞、陳百威大張旗鼓籌拍電影的時候,日本人出人意料地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香港……一時間,港九兩地亂成一團。特別是彭昆一夥在九龍大肆搶掠的消息傳到香港,陳百威手下小部分人也心動了,趕到九龍加入到搶掠的隊伍里。所謂亂世最難把握,陳百威能夠做到的只能將這些人的名字從花名冊上刪去,不承認他是本堂成員。

由於日本人的攻勢太過兇猛,堂口來不及做充分準備便陷入混亂中。

這時文貴、黃小妮建議帶上一部分骨幹人員乘快艇去泰國或者南洋。

當時陳百威有充足的時間,這樣做對本人也大有好處,最起碼也能躲過戰禍帶來的各種不便和恐懼。

但陳百威不同意,如果一旦他離開香港,萬餘名“和安樂”成員就會群龍無首,給港九兩地居民帶來無法估量的災難。

事實上陳百威的估計也是正確的,僅僅過去兩千多名黑幫分子,給九港帶來的災難可謂空前絕後。

陳百威原計劃在日本人攻下香港的前夕離開,沒想到港督楊慕琦最終還是選擇了投降。這時候維多利亞港佈滿了插滿膏藥旗的日本船,逃跑的機會就這樣失去了。

“和安樂”遠在各國的分部人員一下子中斷了一切消息,香港本部的各家酒店、航運、娛樂場所全部落在日本人之手,大多數“和安樂”成員就地解散,陳百威成了名符其實的光桿司令,只剩身邊幾十個貼身隨從,及文貴等首領。

陳百威仍住在半山區別墅,和文貴商量道:“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躲過這一關,等日本人離開香港,弟兄們隨時可以招喚回來。”

文貴點頭表示贊同,說道:“問題是這一關能否順利過去呢?”

陳百威想了想:“彭昆肯定是要投靠日本人的,這樣一來,他可能比戰前更囂張。”

文貴嘆道:“我擔心的正是他,巴結權貴彭昆向來是有一套的,他一定能很快傍上日本人。”

陳百威嘆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這時黃小妮從內房出來,準備去花園走走,路過小廳時問道:“阿威,瑞華有消息嗎?”

陳百威於是問文貴:“文軍師,胡女士這幾天離港了嗎?”

文貴搖頭:“她難道沒跟你聯繫?”

陳百威點頭:“楊慕琦投降之前,她說過戴笠準備把留在香港的一部分國民黨要員營救回重慶去,杜月笙也是要營救的人員之一,說可以順路把胡蝶夫婦帶上。”

“她答應沒有?”

“沒有。”陳百威道,“胡女士和我說,到哪裏都躲不了戰禍,她已經疲倦了,一個藝人,估計日本人也不會把她怎樣。”

“那你打個電話試試,如果沒走,肯定還住在軒尼詩道70號。”

“我也這麼想。”陳百威伸手欲抓桌上的電話,也就在這一剎那,電話鈴響了。

“誰找你?”文貴問道。

陳百威向文貴做了個“不要說話”的手勢,對着電話筒說:“瑞華我正要找你……怎麼……哦,哦……知道了。好的。我明天過來。”

陳百威放下電話,告訴文貴、黃小妮:“胡女士還在香港。她說彭昆已變節當了漢奸,剛才威協她,說要給她顏色瞧瞧。”

文貴道:“彭昆果然投靠了日本人,也沒想到如此神速。他的嗅覺簡直比狗還靈。”

黃小妮道:“阿威,怎不請她搬上山與我們一起住?”

“她自己先提出來了,她有不少東西,要我們明天開一輛客貨車去軒尼詩道。”“文軍師,現在出門要良民證、車輛必須插膏藥旗,你下去想想辦法。”

文貴點頭答應。

次日,陳百威親自架着一輛客貨兩用車,懷揣“良民證”,車頭插了兩面太陽旗從半山區下來。

一路上到處是日本兵、太陽旗和滿街的標語。幾天不見,恍如隔世,天地已換了主人。

車頭的兩面太陽旗在風中飄揚,像墳山上的招魂布,給人的感覺是死亡與陰森。

客貨車在軒尼詩道調頭,來到70號門口停下。按響門鈴,胡蝶來到陽台前向陳百威招手致意。

陳百威帶來十多名手下,胡蝶昨天說過,她行李很多,而且都很貴重,一樣都不能丟失。

裝完了,竟有滿滿的一車,人都坐不下,只好另租人力車回半山區。

陳百威讓胡蝶夫妻坐在駕駛室,嘆道:“難怪你們不願離開香港,行李實在太多了。”

“正是,”胡蝶說,“而且都不是一般的東西,大多數是我在歐洲應邀出席電影節時,各國元首和他們的夫人們送的,都是些金器、玉石、鑽戒、華貴衣物等等。”

陳百威啟動了車子,心裏有一種隱憂,說:“帶着這麼多貴重物品,兵荒馬亂的,小心點為好。”

軒尼詩道的車輛較淪陷前少了不小,在一拐彎處,陳百威從反光鏡上看到有人在鬼鬼崇崇盯梢,其中有一個好像是彭昆的手下蘇小楓。

胡蝶說:“東西越多越好,在香港有你這樣的朋友照顧,我一百個放心。”

陳百威湧起了一股酸酸的感覺,嘆道:“現在不行羅,我都成光桿司令了。”

“可是你的影響還在呀,日本人肯定會用你的。”

“你以為被日本人利用是好事?”

“……”胡蝶沒有說話。

“那是作孽。”陳百威道,“幾十年的拼殺,總算有了今天,如果再變節當了漢奸,那真是生不如死了。”

“倒也是,”胡蝶道,“再怎麼樣,民族節氣還是要的。”

客貨車在文武廟附近上了“之”字路,通過反光鏡,陳百武發現有一輛運輸車還在跟蹤他,不過現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客貨車進入別墅,陳百威吩咐留在家裏的手下幫助胡蝶卸行李。

“輕一點,輕一點。”胡蝶吩咐道,“都是些易損壞的貴重物品。”

卸到一半,有一隻漂亮的紅皮箱滑了下來,胡蝶慌了,跑過去想扶住,但已經晚了,一箱金銀珠寶散滿一地,燦爛奪目,把眾人看得呆了。

恰在這時,一陣引擎聲,接着一陣雜亂的腳步涌了進來。

“哇,這麼多寶物。”

胡蝶下意識地回過頭,不禁大吃一驚,原來上山來的正是彭昆一夥。

“怎麼,胡女士不住大街要到山上來過神仙的日子?”彭昆陰陽怪氣道,“東西還真不少嘛,當心有人心懷不軌,這年頭人心難測,不要太相信人了。”

胡蝶飛快地拾起珠寶,合上箱子,說:“你、你來幹什麼?”

“我來找陳先生,放心,現在還輪不到找你。不過,總會有那一天的。”

陳百威聞訊從廳內出來,見了彭昆施禮道:“彭紳士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彭昆一陣怪笑,說道:“什麼,這也是寒舍?玉帝住的下殿瓊樓也不會比這好,陳先生也太侈奢了吧?”

陳百威意識到彭昆此來絕對不懷好意,忍住怒氣道:“我沒有閑功夫與你嚼舌頭,有什麼話請直說。”

“好,爽快!”彭昆道,“是這麼回事,大日本皇軍憲兵部的李志廷看了前些時候的報紙,上面大刊特刊你要拍攝反對大日本帝國的電影。李志廷非常生氣,說一定要把你抓起來殺了。是我念在過去的交情上,求他放你一馬。”

陳百威冷笑道:“是嗎?那我得謝謝你的救命大恩了。”

“不客氣。”彭昆道,“不過你也真該謝我,經我一說,他不僅不殺你,反而還要任命你出任區政所所長,恭喜你了,這‘區長’整個港島才有十二名,你就是其中之一。”

陳百威心裏一驚,沒想到日本人果真會來這一套,冷冷道:“煩請彭紳士轉告李先生,就說陳百威無能無德,難負眾望,這差事還是給別人吧。”

“陳先生,你也太客氣了,李先生說了,要你寫個簡歷,準備幾張免冠照片,寫一份效忠大日本帝國的保證書,過幾天在香港各家報紙上刊登。那時候你就風光啦!哈哈。”

這明顯是逼人落水當漢奸,一旦報紙披露,今後等於是一個貼了牌照的漢奸,永生永世綁在民族的恥辱柱上……不,絕不能這樣!

陳百威一抱拳:“請彭紳士轉告李先生,說此事重大,容我兩日時間做考慮。”

彭昆道:“好吧,我也不多說了,陳先生是明白人,自己應該清楚。本來我也是香港十二名所長之一。我這人你是知道的,不願拋頭露面,只好讓賢,給了蘇小楓,不過陳先生你不能找人代替,李憲長親自點名,還說你的威望在香港華人中最大。好了,失陪。”

彭昆離去,陳百威感到一陣心悸……

“堂主,你這是怎麼啦?”文貴上前扶住。

陳百威搖頭:“沒什麼。軍師,我們進內廳休息一會。”

文貴會意,倆人進了內廳,掩了門。陳百威這才把彭昆的話說了一遍。

文貴大驚,說道:“這事如何是好?戰後你不是成了名牌漢奸了?”

陳百威嘆道:“是呀,就算我不要臉,我的後代背了一個賣國賊的名聲如何做人?不答應么,聽彭昆的口氣是絕對不行的,我找你正是要想個妥善的辦法。”

文貴想了想,瞅瞅四處無人,小聲道:“堂主,現在已經沒有妙法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陳百威點頭:“我正是這麼想。”

“不過這事必須保密,而且也不能拖太久,最好是今晚行動。”

陳百威道:“好,就今晚。”

“瑞華要不要告訴?”

“當然要告訴她,”陳百威道,“總不能讓她蒙在鼓裏。”

陳百威起身吩咐道:“文軍師,你負責把瑞華的東西裝上車,就說胡女士嫌這裏也不安全,我這就去和她講清楚。”

胡蝶夫婦此時正在客房裏長吁短嘆,沒想到彭昆跟到這裏來了,面對前程,一籌莫展。

“若不是這大堆東西,我們隨便都可以躲開。”潘有聲口氣中帶有幾分埋怨。

胡蝶不滿道:“照你的意思東西扔掉算了?”

恰好陳百威趕到,兩位停止拌嘴,忙着讓坐。

“有聲、瑞華,”陳百威落坐,“剛才你們都見了,做漢奸我是寧死也不幹的。”

胡蝶道:“阿威,你別說了,是我不好,連累了你。我知道這裏是住不下去的。正與有聲商量馬上走呢。”

“你若這般說,我陳百威就枉長了一付男兒身。你放心,有我在,絕不會丟下你,我剛才已跟軍師說好了,準備今晚離開,想來徵求你倆的意見。”

“今晚?你有去的地方?”胡蝶問道。

陳百威點頭:“地方多的是,我馬上準備兩條快艇,只要你倆同意,我們一起離開香港去泰國清邁避避,那裏有我的基地。”

胡蝶喜道:“清邁?那是個好地方。”轉對潘有聲,“那地方的風情在東南亞是別具一格的,一般人家都在大象上過日子。”

潘有聲見陳百威並沒有拋棄他們的意思,放心了,點頭道:“那就麻煩阿威了。”

“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瑞華,我已經安排了,你的行李仍裝上車,一起運往清邁。”

胡蝶愁雲頓消,沖陳百威一笑,一切感激盡在不言中。

吃罷中午飯,陳百威已調好兩艘快艇泊在上環碼頭附近,專等天一擦黑,立即裝船啟程,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傍晚時分,客貨車率先離開別墅,這樣做為的是不惹人注意,到了深夜十點鐘,陳百威、胡蝶一行裝成出席晚宴,從山上乘雪佛萊下來。

在“之”路半中間,突然出現了路障,陳百威開亮大燈,發現幾塊上百斤重的大石橫在路中央。保鏢下車清理,恰在此時,對面一盞大燈亮起……同時傳來彭昆尖細的怪笑聲。

“怎麼,陳紳士不當……所長了?準備去哪裏?”

陳百威怒道:“姓彭的你不要胡來,讓開道,我要赴宴會!”

“宴會?”彭昆道,“你的宴會還是稍後吧,大日本帝國香島憲兵部的李大人請你赴晚宴。”

陳百威明白這是彭昆早就策劃好的圈套,心裏還沒想出對策來,一位中年日本人已走了過來,手中握着一支長電筒在陳百威臉上照了一遍,問道:“你就是陳百威?”

陳百威避開強烈的光柱,答道:“正是在下。”

“很好,”日本人拉開車門,坐了進來,“我叫李志廷,憲兵部的負責人,有事正想找你商量。”

陳百威下意認地瞟了一眼後座,見胡蝶已趴了下去,放下心來,說道:“是要我出任區政所所長嗎?”

“你猜得很對,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不是已經跟彭先生說好了?”

李志廷拉下臉:“陳先生,我給你面子,你不可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大日本皇軍辦事從來不講條件,干就干,不幹拉倒。”

陳百威道:“我無德無能,難承眾望,不能出任要職。”

“八格耶魯!”李志廷罵著,跳下車,說了幾句日本話,立即上來幾名憲兵把陳百威拖了下去。

日本憲兵的刺刀在夜色中閃着寒光,黃小妮在車上失聲叫道:“阿威——”

憲兵聽到女人聲音,色迷迷地過去想拉黃小妮。陳百威見狀,喝道:“誰敢亂來我宰了他!”

兩名憲兵被陳百威懾服了,不安地望着李志廷。

李志廷在前後的兩重車燈照耀下表情冷峻,揮揮手,令兩名憲兵退下,乾咳一聲走過來:“陳先生,大日本皇軍對你夠客氣的了,看在你還有點威望份上,希望你珍惜自己及家人的前途。”

陳百威在這種場所只能忍耐,李志廷以為他動了心,繼續道:“在我們沒有來到之前,你積極鼓吹抗日,與我們作對,而且有根有據,按理早該槍斃。但我沒有這樣做,而且給你官當,就大局而言,說明我們大日本帝國慈悲為懷,心胸寬廣;對個人來說,是給你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如果你仍然執迷不悟,就休要怪我無情!”

李志廷已經把他的用意說得再明白沒有了,陳百威曾經是積極主張抗日的急先鋒,現在李志廷有意讓這位急先鋒成為登報公開支持日本的漢奸,其效果是不得而知的,如此險惡的用心只有彭昆和李志廷才想得出來……想着這些,陳百威說什麼也轉不過彎來,腦海一片空白、茫然……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置身一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頂上只有一盞5瓦的電燈泡,日本人彷彿有意製造這種恐怖氣氛。

陳百威揉了揉兩邊太陽穴,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了,心裏惦念着黃小妮、胡蝶,甚至連身邊還有人都未曾注意到。

傳來幾聲咳嗽,聲音非常熟悉。

陳百威以為聽錯了,定睛一看,才知道沒有錯,失聲叫道:“莫堂主,你怎麼也在這裏?”

莫啟青同時也發現了陳百威,倆人摟抱在一起,彷彿過去的恩怨根本不曾發生。

“真沒想到,”莫啟青道,“我以為你早就離開香港去泰國了。”

“本來是有這想法的,因擔心手下群龍無首,給香港戰前造成難以想像的災難,所以留了下來,現在日本人又要我出任區政所所長。”

陳百威把自己的情況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然後問道:“莫堂主,你的情況如何?”

莫啟青苦笑道:“彼此彼此,大同小異,日本人打九龍的那兩天,我的手下跑了不少。應了那句古話‘大難臨頭各自飛’。那時候恰逢彭昆在九龍發動搶劫,我們也趁機撈了一把。”

陳百威搖頭嘆道:“造孽呢,自己人殘害自己人。”

莫啟青紅臉道:“我也是無奈,手下人一定要這麼干,身不由已了。不過我堅持不傷人、不劫色,沒想到12日那天在自己的地盤上遇上彭昆,他見我人少勢單,一時起了歹念,想一舉滅了我,好在老天有眼,逃了出來。本以為從此沒事了,沒料到彭昆又想出更毒的招數——向李志廷提議要我當區政所所長,在報紙上刊登照片、寫公開信效忠日本人……這不是明着當漢奸么?我可不想像秦檜那樣落得個遺臭萬年的罵名。”

陳百威嘆道:“看來我們兩個是同病相憐,都遭奸人陷害了。”

莫啟青道:“他自己狡猾,用身邊的蘇小楓做替身,一旦光復,他又可以搖身變成民族英雄。陳堂主,你說社會上怎麼會有這種人存在?”

“這不奇怪,”陳百威道,“而且每個朝代都有這種人,他們的一生總比堂堂正正的人過得好。”

莫啟青仰起頭:“蒼天,你怎麼沒長眼睛啊!”

“蒼天本來就是沒有知覺的,咒他也沒有用。”

倆人說著時,鐵門開了,一道強光從外面射進來,使兩位的眼睛一時難以適從。

陳百威這才知道已經是第二天了,又開始惦念兩位女人。

“喂,想通了沒有?”

進來的仍是彭昆,後面跟着兩名日本憲兵,刺刀亮閃閃寒光逼人。

莫啟青咬牙切齒,不予理睬。

彭昆彷彿發現了什麼值得開心的事,仰頭大笑,得意地指着莫啟青、陳百威道:“你們、還有我,多少年來,一直三足鼎立,並肩江湖,其間不知有過多少廝殺和爭鬥,始終誰也吃不了誰,沒想到一夜之間,你們兩個成了階下囚,生與死都掌握在我的手裏!”

陳百威怒道:“士可殺、不可侮,要殺就殺,沒必要抖這份威風!”

“殺?哈哈,”彭昆冷笑道,“沒這麼便宜,現在我還不想要你們死,要逼你們公開在報紙上承認自己是漢奸,哈哈哈!”

“你別做夢了!”陳百威道,“我寧死也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

雙方還在爭執,鐵門外又走進來一個人,很不高興地說道:“彭先生,我要你勸說他們,你在這裏幹嗎?”

說話的是李志廷,彭昆立即把得意的神色換成奴顏,說道:“是,我正在執行李大人的命令。陳百威、莫啟青,你們兩個聽着,李大人最後給你們機會,再不識抬舉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們的忌日!”

李志廷焦燥不安地看了看腕錶,宣佈道:“給你們五分鐘時間,再不服從立即槍斃!”

陳百威此時已抱定一死的決心,說:“李先生,不必等五分鐘了,我願意立即就死!”

李志廷氣得破口大罵,下令手下將陳、莫人帶出牢房,押往刑場槍決。

外面的陽光燦爛,幾天前香港島上降了一場暴雨,雨過後天空變得明朗起來。

陳百威眯着眼,這時一輛車停在身前,車上還有不少犯人,看樣子也是抓去刑場槍斃的。

陳百威上了車,手被銬住,車上都是抗日嫌疑犯,一個個經過嚴刑拷打。刑場在上環渡輪碼頭靠近西營盤的一片空地上,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莫啟青剛來香港,正是在此地與彭昆發生激戰,那一次若不是怕誤傷向科武,彭昆早成孤魂野鬼了,那麼也就不會有今天……

海浪被北風捲起,一次一次地拍擊着海邊的礁石,維多利亞港上的大小船隻上,懸挂的膏藥旗在風中翻卷。

陳百威、莫啟青夾在犯人里被推下車,一字兒排在空地上。

陳百威,莫啟青排在正中央,腳下是一灘灘血跡,一股人血的腥味撲鼻而來,很顯然,這裏不久前才殺過人。

李志廷用日本話喊叫,一隊憲兵托起帶刺刀的步槍瞄準。陽光下刺刀扎眼,陳百威一陣暈眩,槍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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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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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為虎作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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