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死我活
請不到律師,前期準備等於泡湯,高可寧這一招確實厲害。“四大天王”全都束手無策。
沉默片刻,鄢之利說:“鄧成高肯定是被暗殺了,要不,就是被綁架。”
賀明高、霍英東也同意這觀點。
葉漢突然停止踱步,望着三位說:“鄧成高不可能被綁架,更不可能被暗殺。他是名律師,在澳門有一定威望,高可寧再蠢也不會出此下策,一旦被我們查出,這次競投他們便會不戰而敗。”
“不是綁架,也沒被暗殺,那他去了哪裏?”鄢之利堅持己見說,“他的家我們去了,一片狼藉,而且連他最心愛的波斯貓都差點餓死。這表明有人到過他家,一番打砸之後再把他帶走——當然,綁架的可能性最大,等這次競投結束后,再放他出來。”
“這隻能說明你對鄧成高不了解。”葉漢搖頭說,“鄧成高膽子很小,最怕死,以前當我的律師都是秘密的,後來被高可寧的探子知道了,他就提出不幹,但他以前得過我不少好處,面子過不去,只好硬着頭皮。這一次高可寧可能派人恐嚇過他,為了推脫,鄧有意用了‘苦肉計’,在他房子裏製造那種假象,以免我們到處找他。說不定,他現在正躲在哪家酒店裏。”
賀明高點頭說:“葉先生的分析也有一定道理,我們不妨找找再說,到了這個時候,也只有這辦法了。”
“反正澳門也就屁股大一塊地方。”葉漢說,“之利,你的賽車隊可不可幫我們尋找?”
鄢之利笑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分你的我的!”
鄢之利召來幾位賽車手,開着車四處尋找。
葉漢讓鄢之利載着他,憑着他對鄧成高的熟悉,凡鄧成高平常去過的地方都認真搜尋。大半天過去了,仍無蹤影,這時候,鄢之利不免有點泄氣,怨葉漢沒把事情做好。
傍晚時分,葉漢在南環的一家旅店正巧碰上鄧成高出來。
不容分說,令鄢之利剎車,衝過去將鄧成高拖進車內。
鄧成高先是吃了一驚,發現是葉漢,作揖央求道:“葉先生,你饒了我吧,高可寧我得罪不起,今後我還要在澳門生活。”
“有我在,你怕什麼?我知道你擔心我一旦失利,今後就失去依靠。這一點你放心,只要你替我起草文件,這一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贏他!廢話少說,跟我回國際酒店去!”
鄧成高被葉漢“押”回酒店,賀明高、霍英東鬆了口氣,然後着手起草投標書。
這個夜晚,鄧成高連夜趕工,起草投標書。
葉漢、賀明高、霍英東、鄢之利守在一旁,逐條校閱,提醒和補充,均徹夜未眠。
澳門政府辦公廳規定,1961年10月15日下午5時整以前,為投標截止時間。也就是說,明天下午5時以後,將決出勝負。
天亮了,投標書的最後定稿也完成了。
鄧成高歪倒在床上睡去。
葉漢、賀明高、霍英東、鄢之利四人卻不能睡,必須精神振作,做最後衝刺。
定稿上,最關鍵的標價處暫時空着。凌晨,四個人來到政府辦公廳附近的小旅店潛伏下來,透過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小窗戶,時刻注意辦公廳大門口。
葉漢等人知道高可寧目前的底價是315萬元,但根據規定,在今天下午5點以前,高可寧隨時還有改動的自由。
四個人注視着大門口,一旦高可寧的身影出現在那裏,就說明他決定臨時改動底價,到時候仍然只能用最後一招——請伯多先生透露底價給狗仔,再在投標書空白處填上可以擊敗高可寧的價碼。
天亮了,大門口開始有人走動,但並沒有高可寧等人的身影。在政府內部,這一次高可寧沒有內線,因此,對葉漢是否已投標並不知道。但葉漢意識到了,此時此刻,高可寧也一定在這附近注意政府辦公廳大門。
這是一場忍耐的較量,大家一邊注意大門,一邊又不時回頭看牆上的掛鐘,扳着指頭,一秒鐘,一秒鐘地熬過去……
4時30分到了,大門口一直沒有出現高可寧的身影。這時候,四個人高度緊張,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葉漢在心裏計算着,從這裏進入政府辦公廳投標處,需要兩分半鐘,也就是說,在4時57分以前,必須走出這房間!
4時56分,賀明高再也忍耐不住了,急道:“葉先生,如果我們還不走,賭牌就是高可寧的了!”
葉漢咬着牙,一直堅持了這最驚心動魄的一分鐘,在這一分鐘內,如果高可寧出現了,惟一的辦法就是孤注一擲——在投標書上填上400萬元的底價……
幸好,高可寧大概已經麻痹了,或許認為已經穩操勝券,正在附近等候佳音。
4時57分20秒,葉漢率先衝出房間,三步並做兩步,直奔政府辦公廳投標處,抽出水筆,在空白處填上:“316.7”四個數字,呈給辦事處官員……
“當、當、當、當、當——”
鐘聲敲響了五下,葉漢鬆了口氣,轉過身去,高可寧、傅繼業在隨從的擁簇下疾步走進來,手中也拿着一份簽寫好了的投標書,然而,他已經晚了半拍。
“截止時間已到。”辦事官員用英語說道,“請明天8時整來聽競投結果!”
大門“咣當”一聲關了。葉漢與高可寧的目光相遇,各藏殺機,如閃電在空中碰觸,濺開朵朵灼人的火花……
葉漢臉上的肌肉搐動一下,伸出一隻右手,笑道:“高先生明天見!”
1961年10月16日早晨8點,澳門政府辦公廳大門口人頭攢動。這些人當中有高可寧的泰興公司主管以上高層人員,有葉漢集團,有雙方律師,更多的還是各報社記者。記者們把這一天當成“澳門劃時代的一天”,投入了十二分的熱忱。
8點15分,辦公廳官員向大家公佈開標結果:“泰興公司出價315萬;葉漢集團出價316.7萬元。澳門賭業專營權由葉漢集團競得!”
大門口響起一片掌聲,葉漢興奮得舉起雙手大聲叫喊:“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賀明高、霍英東、鄢之利也高興地和葉漢抱成一團……
記者周平分開眾人,“咔嚓”、“咔嚓”對葉漢集團進行拍照,在葉漢與合作夥伴分開后,不失時機地採訪道:“葉先生,祝賀你終於夢想成真!請問,此刻你的心情如何,有什麼感受?”
葉漢回答道:“很高興。自從我21歲踏上澳門這塊土地,就期待着這一天的到來。如今我已年逾半百。這中間可謂歷盡艱難困苦,嘗遍辛酸,所吃的苦,是無法用一言兩語來表達的……這一切總算過去了,我很激動,感謝新的政策給我機會,感謝新聞界對我的支持和理解。幾十年來,澳門賭業在舊集團的控制下墨守成規,毫無進展,對澳門經濟的發展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正如你們新聞界宣傳的,今天是澳門劃時代的一天,從今以後,賭業將成為澳門的一大特色,吸引着世界各地的遊客,將澳門經濟推進到一個最輝煌的歷史階段!同時,賭業帶來的巨額稅金,將造益於澳門的每一個角落——交通、教育、衛生、社會福利……”
“葉先生的回答非常精彩!”周平急切地說,“我們衷心地希望葉先生描繪的澳門未來能成為現實。謝謝!”
周平採訪完葉漢,轉身又追上準備悻悻離去的高可寧:“高先生,我可以採訪你嗎?你們泰興公司在澳門經營賭業24年,即將落入他人手中,你有何感想?”
高可寧把已鑽進轎車的頭探出來,喊道:“泰興公司經營賭業24年,對澳門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並不像別人誹謗的那樣,沒有盡到應盡的義務。至於有何感想,請轉告所有支持和關心我們的父老鄉親:泰興公司是不會就這樣輕意垮掉的,主宰澳門賭場,最終還是離不開高可寧!謝謝你的採訪。”
高可寧的轎車“吱溜”一聲離去。
葉漢手一揮:“女士們、先生們,今天謝謝各位的捧場,跟我去國際酒店喝酒去!”
記者們收起相機,一窩蜂似的跟着葉漢涌到中央酒店二樓餐廳部。
葉漢見賀明高不停地皺眉,笑道:“賀明高不要心痛,這一頓我葉漢請!”
賀明高搖頭道:“葉先生誤會了。我的意思是還不能太張揚,競投雖然獲勝,但還沒有拿到政府批文,高可寧的勢力不可太低估呵!”
葉漢點頭道:“這一層我早已想到了,既然第一步已取得勝利,接踵而來的困難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應付的,謝謝你提醒,真的,對你們幾個合作夥伴我感到很滿意。”
記者們和葉漢等人在國際酒店舉杯相慶,酒到半酣,突然一群人沖了進來,不問青紅皂白,見人就打,見桌子就掀,一時間餐廳內亂做一團,記者們抱頭鼠躥,喊爹叫娘。
葉漢見狀,躍上一隻未推倒的桌子,拍着胸部說道:“我知道你們是衝著我來的,如果你們還講一點江湖道義的話,請放過我的客人,要打要殺,我一個人頂!”
一幫暴徒被葉漢的氣度懾住了,放過記者和其餘食客,拖刀帶棍,將葉漢團團圍住。有一個小頭目樣的人物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葉漢:“你小子有種!今天我們奉大哥之命,通知你們立即打消在澳門開賭場的念頭,否則下次就沒有這麼輕鬆!”
葉漢冷笑問道:“下次怎麼啦?”
“下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小頭目丟下一句話,一揮手指着葉漢,然後率手下揚長而去,留下一地亂七八糟的桌椅和菜肴。
被打傷的記者也在挾腿摸腰,哼哼嘰嘰叫痛。
周平捧着被打傷的頭,氣憤地說:“太卑鄙了!競投失敗就採取這種手段,我一定要把這事公之於眾,讓社會向高可寧討回一個公道!”
葉漢等四人回到房間,中央酒店的經理早等在那裏,面帶難色說:“葉先生,對不起,我們剛剛接到霍寶材董事長的命令,請你立即離開此地。”
葉漢忍住氣,質問道:“我欠你們租金了?不守你們的規章了?損壞你們的用具了?”
酒店經理連連搖頭,哭喪着臉說:“葉先生,你是我們的老客人,一向遵守酒店的制度。可是,你也應該理解我們的難處。我是打工的,老闆說什麼都得聽,高可寧和我們老闆的父親霍芝庭是朋友,也是老闆的長輩,這你比我更清楚,求求你,我這份工作得來不易,要養家活口,我真的不想失去。葉先生,求求你,我會退押金給你的,租金少算也行……”
經理的可憐樣子實在叫人同情,葉漢終於點頭道:“好吧,我看在你的份上決定搬走,退押金就不必了。賀先生、霍先生,你們幫我收拾東西,之利,你回去把你的房車開來接我。”
經理放心地離去。這時房間的電話鈴響了,是馬濟時打來的,他約葉漢和賀明高馬上去一趟總督府,說是有要事商量。
葉漢把搬家的事交給霍英東和鄢之利,與賀明高一起急忙趕往總督府。
此時天已大黑,總督府的大鐵門已經關緊,路燈下,幾位衛兵在沒精打彩地站立着,見葉漢兩人來了,問明身份,便啟開一扇小門放兩位進去。
馬濟時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停地看錶,見客人來了立即起身相迎。
葉漢從馬濟時的面部表情已看出情況不妙,把痰強咽下去,等聽結果。
馬濟時看了牆上的掛鐘一眼,用略帶葡國口音的中國話說:“高可寧很有能耐,現在才10點多一點,5個小時不到,他就做了大量的工作,這種效率在整個澳門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葉漢、賀明高一齊盯着馬濟時,等下面的內容。
“下午5點半鐘,”馬濟時掏出一塊灑了香水的手絹在鼻樑下聞了一下,“澳門各界有地位有身份的人開始輪流來遊說,幫高可寧說話。他們的理由很多,什麼泰興公司勞苦功高,政府應對其持保護態度;什麼泰興公司開了24年賭場,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輕易換人弊大於利;什麼葉漢集團純粹是搗亂,由其經營,肯定交不起賭稅,對政府的所有承諾也只是一紙空文……哎喲,說得太多了,我一不子都記不過來了,唉,好頭痛。”
葉漢的喉節動了動,試問道:“你都相信他們?”
馬濟時把手拿開,搖頭說:“從5點半到7點,遊說的人一批接一批。同時,電話也響個不停,這種‘車輪戰術’據說是你們的古人創造的,現在被高可寧用了,我被搞得暈頭轉向,差點沒發瘋。我只好請衛兵擋駕,把電話聽筒統統擱起。7點10分,里斯本開始一份接一份拍來急電——有海外部的,有政府辦的,有我的頂頭上司拍來的,內容也千篇一律:賭牌不許換人。”
葉漢和賀明高低下頭,心情十分沉重,手使勁地搓着。
馬濟時身子反仰,手摸着額,嘆道:“任何一個新的變動出現,都得經受各種各樣的壓力,難啦……”
葉漢的心劇烈跳動,張着嘴,雙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馬濟時。
“以新換舊,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馬濟時突然坐起來,語氣也開始激動,“腐舊勢力強大,難道我就害怕了?葉先生、賀先生,你們放心,這股壓力我會盡自己的最大能力承擔下來的!”
葉、賀鬆了口氣。葉漢說:“謝謝馬總督的支持。有你的支持,澳門一定會繁榮的!馬總督的功勞,將會永遠記在澳門父老的心裏,並將載入史冊……”
馬濟時搖頭:“舊勢力畢竟太強大了,或許還沒有到該滅亡的時候,我雖然想成全你們,但也要做好失敗的打算……”
葉、賀又一次蔫了。
這時,有人在門外喊報告,馬濟時沖葉漢一笑,說道:“又是急電來了。”
馬濟時讓衛兵進來,接過急電看了一眼,隨手又交給葉漢。
這是一份匿名電報,內容如下:“新集團得到博彩業專利的那天,就是澳門的末日!”
葉漢把電報遞給賀明高,賀明高看罷還給馬濟時,馬濟時痛苦地搖着頭,抓起擱在一邊的電話,放上機,那電話立即響起,馬濟時對葉漢說:“要不要聽一下?”
葉漢接過,這個電話是從里斯本打來的,那邊在話筒里吼叫,用命令式的口吻要馬濟時不要發牌給新集團。
葉漢問馬濟時要不要聽,馬濟時搖頭:“不必了,內容我已經知道。兩位回去吧,賭牌暫時還不能發,過了這個風口再說吧。我是個小小澳督,最多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葉漢和賀明高離開澳督府,心事沉重地回到鄢之利的別墅,向鄢之利和霍英東轉述馬濟時說過的話,大家情緒低落。
葉漢暫時只能住在鄢之利的別墅里,四個人睡了一夜,第二天8點,又被下人吵醒,說是有人求見。
鄢之利在床上吼道:“沒見我們幾天沒休息嗎?不管是誰,不見!”
下人不肯走,對鄢之利說:“老爺,是何賢老先生找賀明高先生。”
賀明高在隔壁一聽說是何賢找他,一骨碌爬起來,脫口道:“有請何老先生!”
何賢是澳門華人社團中的頭號人物。1952年,基於他的貢獻和影響,葡萄牙政府給他頒發了葡國基利斯督大勳章,次年又給他頒發了葡國紅十字會榮譽十字勳章,表彰他對澳門經濟和公共事業所做的貢獻。1955年,他又被葡國政府委任為澳門政務會議華人代表。
由於他的特殊身份和地位,澳門各幫派之間發生重大衝突,都由他出面調解。
何賢是賀明高、葉漢、霍英東的朋友,也是傅老榕的老朋友,但與傅老榕的關係更早、更深。當年他從廣東來澳門闖蕩,傅老榕幫過他不少忙,早期傅老榕被“大天二”梁國天綁架,便是何賢出面化解的。十幾年前,賀明高在澳門被仇家找到,也是何賢把事情擺平。
四個人一聽說何賢來了,一齊穿戴整齊起身相迎。在鄢之利的客廳里,大家請他入座。何賢擺着手:“沒工夫坐了,我是來找明高的。明高,14年前,我替你出面把矛盾化除了,當時你承諾不再回澳門,現在人家知道你出面競投賭牌,不饒你呢。我在中間為難啦,他正在‘康樂俱樂部’等你,快點去吧!”
賀明高望着眾人。
葉漢終於記起來了,問道:“昨天來國際酒店二樓搗亂的是你仇人?”
賀明高點點頭:“要來的終是躲不開的,葉先生、姐夫、霍先生,你們在這裏等我,我會沒事的。”
賀明高隨何賢走後,大家一直提心弔膽,替他擔憂。鄢之利一個勁地求葉漢和霍英東不要把此事告訴他老婆,否則就不得安寧。
直到下午,賀明高總算回來了,見他全身完好無損,大家才放下心來。接着開始詢問具體情況。
賀明高坐定后說:“大家不必擔心,這次是高可寧聯合我的仇家威脅我們,目的無非是要我們放棄賭牌。”
鄢之利急切地問道:“如果不同意,他們會怎樣?”
賀明高平靜地說:“他們提出了八條威脅。”
“哪八條?”葉、霍、鄢異口同聲問。
“第一,要我的性命;第二,要讓澳門所有酒店停業,使外來賭客沒有住的地方;第三,要港、澳一切客船停航,使各路賭資無法飛到澳門;第四,要派叫花子每天坐在新賭場門口,拉屎拉尿在現場;第五,要所有私人樓宇不敢租給我們做賭場,讓新賭場無法開張;第六,要將原來的賭場夥計、荷官通通包養起來,讓新公司無兵無將,無法開賭;第七,要在賭場裏製造手榴彈爆炸事件;第八,要在一切關係部門活動,無論澳門還是里斯本,利用一切關係,千方百計,一定要使新合約胎死腹中!”
賀明高說完,掃視一眼三位夥伴,最先有反應的是鄢之利,他大驚失色地說:“明高,你快答應他們的要求,這禍是我招惹的,你原來在香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是我把你拉到澳門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這輩子你姐姐會跟我沒完。”
賀明高把目光投向霍英東:“霍先生,你認為呢?”
霍英東皺了皺眉,反問道:“你是如何答應他們了?”
賀明高搖頭:“我回來徵求你們的意見。”
霍英東嘆道:“自古江湖多險惡,尤其是黑道,我們是得罪不起的,他們心狠手辣,什麼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傑,明高,他們的來勢很兇猛,我們的目的是想發財,結果連性命都搭上,那就太不合算了,好在到目前為止,我們並沒有耗費什麼,退還來得及。真的,我也後悔不該過來,我在香港的房產生意做得好好的,何必過來招惹麻煩?”
賀明高咬着嘴唇沉默不語,四個人當中,已有兩位最親近的提出放棄,最後,他把目光投向葉漢。
葉漢的眉毛一挑,望了霍英東一眼,說道:“霍先生說得好,你們都是才加入進來的,在精力與財力上,都沒有耗費什麼,一旦失去,並不可惜。可是,你們別忘了,我葉某為了今天,付出了畢生的奮鬥!好不容易取得初步的勝利,你們竟好意思提出放棄!實話說,這種時候,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膽小鬼!如果問我佩服誰!我佩服我們的對手!他們剛剛失敗,就馬上聯合黑勢力向我們提出了八條威脅,如果是我們,能提出幾條?我看一條都提不出來!先生們,我們也是男人啦,是站着撒尿的,我們的雄性到哪裏去了?明高,如果你們害怕,想馬上退出來,我葉漢不會勉強,反正我是要干到底的!只是請好事做到頭,名義上你還得當我的持牌人,如果我也有位葡國老婆,今天也就沒有你們幾個人了。我知道,這次高可寧是動真格的,但我不怕,我的一生是在賭場上度過的,我是賭徒,活着的全部意義就是無論在何種情況,都敢孤注一擲!”
賀明高激動地走上前,緊握着葉漢的手說:“葉先生,謝謝你,謝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和我一樣有堅定的意志!實不相瞞,今天在康樂俱樂部我已回絕了他們的要求,並答應隨時迎接他們提出的8條!14年前,因為勢單力薄,被人逼離澳門,這14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籌劃重返濠江,雪當年的恥辱!人生在世,為的就是爭一口氣,我很贊同葉先生的說法,‘人生如賭’,活着的意義就在於‘一搏’!”
在兩位勇者無畏的精神感染下,霍英東、鄢之利感到羞慚,繼而也下定了決心,走上前來,和葉漢、賀明高的手握在一起,誓與反對勢力一決雌雄!
至此,內部已達到了一致,接下來就是如何應付對手。葉漢說:“賀先生身披高可寧和黑勢力的兩層威脅,危險性最大,這段時間你應該少出面,一切由我來擔當,澳門的黑道我也有朋友,譚通、陳子牛據說也在澳門活動,等我找到他們,黑道是不敢怎麼樣的。”
“譚通?是不是當初和你較量的賭徒?”賀明高皺眉問道,“他怎麼也卷進黑道了?”
葉漢點頭道:“正是他。後來他厭倦了賭博,決定退出。因身上無一特長,恰好在上海結識了一位名叫陳子牛的朋友,這人是‘大天二’梁國天的手下,於是入了黑道。”
賀明高吃驚地問道:“如此說來,你和梁國天也有交情?”
葉漢點頭。
賀明高痛苦地搖頭:“這下子就難堪了,我的仇人正是梁國天……”
這一回輪到葉漢吃驚了,喃喃道:“怎麼會是這樣……”
鄢之利、霍英東亦面面相覷。
正在此時,下人向鄢之利報告,何賢又來了,說是那邊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葉漢醒過來,對三位說道:“你們在這裏,由我去應付,說不定他會放我們一馬。”
賀明高搖頭:“要肯放我們,早就不找上門來了,難道他不知道我和你合夥競投?”
葉漢自信道:“應該不會知道。他們干黑道的,一般只注意哪家銀行或公司有錢,怎麼去搶,不會在意澳門賭牌競投。不管怎樣,我去試試。”
葉漢走出房間,何賢在外面跺着腳道:“葉先生,他們找的是明高,不是你,再遲一點他們可要動武了!”
葉漢正欲與何賢說話,這時,他聽得外面喊叫聲起,揚言一定要報仇,並點賀明高的名字。
葉漢扔下何賢,走出大門,果然是梁國天、陳子牛、譚通率手下在外面叫喊,所有的人或手持利刃,或腰別手槍。梁、陳、譚見出來的是葉漢,都吃了一驚。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陳子牛,迎上前問道:“葉先生,怎麼是你,你和賀明高是什麼關係?”
葉漢向梁國天、譚通、陳子牛一一施禮,回答道:“各位兄弟,我正要找你們,想不到是在這種場合下重逢!賀明高現在是我的合作夥伴,你們可不可以高抬貴手——”
“不行!”梁國天岔斷葉漢,“葉先生,今天的場面確實尷尬,按我們的計劃,今天賀明高若不離開澳門,就要索他性命的,既然你介入進來了,這工作是不是由你來做,勸他離開澳門?”
葉漢避開梁國天的話題,問道:“梁先生,你們與賀先生到底是什麼冤讎,可不可以化解?”
“什麼冤讎?難道你不知道?”梁國天咬牙切齒道,“當初我率兄弟們來澳門打天下,由於人生地不熟,想去由賀明高負責的‘聯昌公司’討點小費,誰想他對我們下了毒手,用日本人給他們裝備的武器打死我十幾名兄弟。我和陳子牛也差點死在他的手裏……後來,我被逼得走投無路,帶上幾位倖存的兄弟去了上海,多少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替死去的兄弟報仇。當初在上海時,我也多次向你提到過報仇的事。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后,我估計到‘聯昌公司’已失去依靠,立即率兄弟們殺了回來。當時,按弟兄們的脾氣,是要用賀明高的人頭祭奠死難弟兄的,後來由何賢老先生說情,我給老先生面子,留下他一條性命,警告他今後不再在澳門出現。江湖上乾的是刀口添血的營生,說出來的話是要兌現的。今天賀明高返澳門開賭場,明擺着是向我挑戰。葉先生,這一次你最好一邊去,非要插手的話,也只能玉石俱焚了!”
葉漢自知無法說服梁國天,求助地望着陳子牛。陳子牛搖頭道:“葉先生,這一次我可幫不了你。”
葉漢又把目光轉向譚通:“譚先生,我的處境你應該最清楚,今生今世,除了開賭場,再沒有任何遠大目標。從21歲開始足踏澳門,到現在30多年過去,付出的心血與精力是常人難以估量的,好容易才有今天的機會,如果一旦失去,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譚通自然很理解葉漢,向梁國天央求道:“大哥,你就給葉漢一次機會吧,真的,如果他這次失敗,一輩子就完了。”
梁國天堅持道:“我可以放過葉先生,但不會放過賀明高。”
譚通於是對葉漢說:“葉先生,我最多也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你能否不與賀明高合作,賭牌由你一個人主持?”
葉漢搖頭:“賭牌的法定持牌人只有賀先生夠資格,你們這不是一樣逼我嗎?”
譚通為難地搓着手,望着梁國天。
梁國天說:“葉先生,在我的做人原則里,朋友是朋友,仇人是仇人,我不會因為朋友而認同仇人。看在我們過去的情分上,再給你三天時間考慮,告辭!”
梁國天手下離去時,譚通和陳子牛不時回望葉漢。
葉漢一直目送着他們消失在街那邊的人群里,才回過頭來——賀明高、霍英東、鄢之利不知何時也出來了,一齊望着他。
“回去吧。”葉漢揮着手,“會沒事的。”
四個人回到廳里,沉默了好一陣。賀明高內疚地說:“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
葉漢抬起眼:“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話!從現在起,我們四個人就不再分你我了。有事,大家一起承擔!”
“可是,三天很快就會過去的。”鄢之利擔憂道,“三天一過,不知他們會幹出什麼出格事來。”
霍英東亦嘆道:“是呵,這問題我們總是無法迴避的。”
葉漢對三天後的事也沒有半點把握,只好安慰三位夥伴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等三天到后再說吧。”
事實上,等不到第三天,次日,梁國天就要何賢帶來了他們的決定。
本來,何賢是要單獨跟葉漢談的,但葉漢堅持要有他的夥伴在場,否則,他寧願不聽。
何賢無奈,只好在鄢之利的會客廳對葉漢說:“‘大天二’帶來的話本來也只能讓葉先生一個人聽,現在葉先生對朋友如此肝膽相照,我也無法勉強。‘大天二’他們確實很同情葉先生的處境,回去后經反覆討論,最後決定與高可寧交涉,讓葉先生入股泰興公司,與高可寧、傅繼業占相同的股份,沒想到高、傅二人滿口應承下來,並向‘大天二’保證:只要葉先生答應,可由葉先生全權代理經營,他們退居幕後。”
賀明高、霍英東、鄢之利大驚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