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以身觀身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余,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
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善於建立的人,他的建設成果是不可能被拔除取消的。善於抱持的人,他所懷抱的東西是不可能脫落和被奪走的。有子有孫的人,他享受的祭祀是永遠不會中斷的。
只有將大道修習為自身,成就自身與大道的一致、一體,其德性才能達到本真。只有把大道修習為自家,成就自家與大道的一致、一體,其德性才能富富有餘,源源不竭。只有將大道修習於鄉里,成就鄉里與大道的一致、一體,其德性才能天長地久,生生不息。只有將大道修習於邦郡,成就國家與大道的一致、一體,其德性才能豐盈充實。而如果能將大道修習於天下,實現天下與大道的一致、一體,其德性才能覆蓋萬民,使天下共享其德。
我能夠習養大道於自身,乃可以觀察判斷一個個人身。我能夠習養大道於自家,乃可以觀察判斷一個又一個的家庭家族。我能夠習養大道於鄉里,則可以觀察判斷一個又一個的鄉里市鎮。我能夠習養大道於邦郡,乃可以觀察判斷一個又一個邦郡侯國。我能夠習養大道於天下,乃可以觀察與判斷天下。為什麼我能夠判斷天下的大事大勢呢?大道的習養,這就是關鍵的所在。
這裏老子講的是大道與認知主體的統一,自身、家庭或家族、鄉里或故鄉或鄉村市鎮、邦郡或諸侯王國、天下與大道的統一。也就是講人的大道化,是講人的主觀世界與自然的客觀世界的統一。
老子的理想是人與大道的一體化。儘管這個一體化的定義是模糊的,不像歐盟的一體化那樣條文明確,定義清晰,它仍然是一種哲學——神學理想。
人的大道化,即是人的本質化,即是人與道的一體化。
對於“一”即世界的統一性的追求,對於本質或究竟的追求,是國人先哲的最高追求,這個追求的最後成果就是大道。身也好,家也好,鄉也好,邦也好,天下也好,最後統一在大道里。大道,這就是老子的哲學、政治學、社會學與神學的終極概念與原初概念,是起點也是終點,是最先也是最終,是最高也是最低,是無限大或宏觀,也是趨於零的最微小或微觀。
善建不拔講的並不是建築學,而是講道的習養。同樣,講抱持也不是講勞動或運動,同樣講的是道,講道怎麼樣才能如身如心如靈魂如自我,從不背離,從不遺忘,從無須臾脫軌,從無毫釐偏差。
善建的果實是人、大道與建築的一體化。也就是說,你建設起來的東西是根深葉茂、與天地同在、與大道同存的東西,一體化了,怎麼可能拔除呢?
善抱的結果是人、大道與被抱持者的一體化,怎麼還可能存在掉不掉得下來的問題呢?
想想古今中外那些偉大的建築,比如萬里長城,比如都江堰,比如天壇、隋塔,比如泰姬陵,比如金字塔與卡納克神殿,比如凱旋門與巴黎聖母院,想想那些偉大的作品和思想,想想那些先賢留下的榜樣??他們或它們都是永遠不會拔除、不會脫落、不會被子子孫孫忘記的。
而且子孫的含義是生命的延續,是生命的本質化,即生命與大道的一體化,當然也就不存在是否祭祀不輟的疑問了。
使自身與大道一致、統一、一體化,這也是一種類似天人合一的思路,叫做道身合一。天與人為什麼能合一呢?因為人本來就是天的一個部分、一個從屬。人是天的傑作、天的集中而靈動的表現。同樣,人是道的派生,是大道的傑作,是大道的下載,是大道的演化的證明與體現,是大道的果實。人脫離了天,脫離了道其實是不可能的,人怎麼可能脫離大自然呢?人瘋了、自殺了、犯罪了、十惡不赦了,仍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個被淘汰或被拋棄的部分。人怎麼能夠脫離時間與空間呢?人怎麼能夠脫離世間萬物萬象的規律、本質與本源呢?人的違背大道的一切自取滅亡的行為,也是大道的一個反面的版本、一個警示的例證,也是大道的一次現身:切切不可如此。
從根本上說,道、天、人本來是合一的,本初是合一的。
那麼為什麼有那麼多離道、悖道、無道的事與人出現呢?為什麼歷史上有無道昏君,有多行不義的自斃者,有大量的“背而馳”的事情出現呢?
問題在於人這種東西有時候會由於貪慾、由於瘋狂、由於妄想,主要是由於對自身估計過高,由於強不知以為知、強歷史之所難、強自然之所難、強大道之所難——例如追求長生不老,追求百戰百勝,追求萬世基業,追求絕對權威,追求集眾富於一身,追求萬代霸權??而走到了大道的對立面,於是弄巧成拙,畫虎類犬,緣木求魚,南轅北轍,聰明反被聰明誤,
雄心反被雄心誤,意志反被意志誤,作為反被作為誤。人啊,你們幹了多少蠢事!其結果只能是一敗塗地。
其次是由於文化的發展。老子是世界上最早對文化有所反思有所困惑有所質疑的人物之一。文化是不能不要的,然而文化的發展是付出了代價的。環境的污染,生態的破壞,人格的複雜化,競爭的過分緊張,生存與快樂享受的過分複雜化,美麗田園與牧歌情調的消失,人際關係的非真誠化,人生的淳樸的快樂的日漸減少??老子早就看出了這些問題,乃至於希望開開歷史的與個人學習修養的倒車——他提出的終極目標是人的嬰兒化,這就有點烏托邦了。
開倒車是做不到的,討論怎麼樣去減少文化發展的代價,則是頗有意義的。
不僅文化的發展是有代價的,人的成長也有代價。青春花季的代價是告別童年與少年時代;成熟的代價是告別青春;豐富的代價是告別純真;隨心所欲不逾矩的代價是消除了人生的挑戰性與不確定性。看到了太多的代價,當然會有回返的衝動與要求,會有回歸嬰兒狀態的夢想。
老子認為:對於大道的修行習養,其實也就是返回,就是返璞歸真。一個人習養返回到大道里了,你就本真了,不必作秀,不必表白,不必強努硬憋死忍,你自然合乎大道,也只有自然合道才是真正的大道。你的家庭習養返回到大道里了,你這一家也就遊刃有餘、年年有餘、終身富裕了,不必訓誡功課,不必家規家法,不必苦心經營,不必殫精竭慮。這是多麼理想的境界啊。
而你所在的鄉里,習養返回到大道里了,大道的德性即功能恩澤便充盈豐滿了,永遠不患物質的或精神的匱乏。生活在大道中的人民,其樂何如,其美何如,知足常樂,怎麼可能有什麼不滿足呢?
你的邦郡王國呢?如果統治者與萬民返回於習養大道,那麼一切美好的生活不就能夠天長地久,能夠穩定永遠,能夠可持續地快樂幸福下去了嗎?
到了天下這邊呢?天下都回到大道里去了,萬物被大道所滋潤營養,其大德變成了真正的普世價值,這將是多麼和諧的世界、多麼聰明的人間!
這可以說是老子的大道烏托邦主義。
這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這是兩千六百年前國人先哲對於普世價值的一種設想。當然那個時候人們對於天下對於世界還沒有今天的概念,那個時候的人們並不知道天外有天,中國外有國,天下外還有天下。但是老子的追求是普世與永久,而不是一時一地,則是無疑的。多麼可惜,它沒有得到天下與本邦本鄉本土的足夠的傾聽。如今人們喜歡講的普世價值與法則,似乎是西歐北美的專利,似乎都成了舶來品。而我們自己要做什麼不做什麼,只能用國情特殊來做論據,倒像是我們在普世價值法則面前不無窘態了。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