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追問你,是因為我有責任更多地了解情況,更細地分析形勢,更準確地判斷我們的處境,更及時地擬定我們應採取的對策。你理解我嗎?”
肖冬雲默默點頭。她不再試圖縮回她的手了。她不由得也將他的手緊緊握着了。
“現在,我要告訴你,我為什麼要握住你的一隻手呢?這是我祝賀你的意思,也是我感激你的意思。祝賀你什麼呢?感激你什麼呢?祝賀你立了一功。因為你發現了一個可能被我們爭取為同志的人。在這一座周圍充滿了敵意和陰險狡猾的城市裏,他確乎地存在着。而這使我們知道,我們四名紅衛兵戰友並不空前地孤立着。是的,我們並不空前地孤立着。以後我們將要尋找機會去接觸他,用我們紅衛兵的造反精神去影響他……”
自從他暗戀着他的同校初三女生那一天起,他還從沒有機會長時間地握她的手。她的手柔軟極了,潤澤極了,指肚的皮膚滑溜溜的,而手心熱乎乎的。在她不遺細節地講述那兩個壞男人企圖對她怎樣怎樣時,他心底就漸漸產生了想握住她手的慾望。他竭力抑制它。而它越被抑制則越強烈。他頭腦中一次次閃過了數種握住她手的理由。他覺得這最後一種選擇意味着最正當的最無可指責的理由。他當然明白他的話說得越多,他握她手的時間也就越久。所以他盡量說得慢條斯理,盡量使他的話語不中斷地延續下去……
“那麼我又感激你什麼呢?不,不,用‘我’這個詞是不準確的。應該用‘我們’一詞。即除了你以外,我和冬梅戰友和建國戰友。因為你是第一個回到這裏來的。因為只有你才能提供我們離散的確切地點。而這是我們分別被找到的前提。儘管他們……定要找到我們必然另有目的,但畢竟使我們四名戰友又重新在一起了。我們重新在一起了,我們的革命豪情就起碼堅定了四倍……”
肖冬雲又有點兒被趙衛國迷住了。他漸漸地開始處於一種近乎忘我的境況了。而她更是。他們互相凝視着,彷彿那時那刻只有他們兩個人存在着了。如果將他們的情形實錄下來,並且抹掉趙衛國的話語,提供給影視演員們去配音,則配音者們肯定會認為,那情形當然是一對熱戀着的人兒在表達海誓山盟的心跡。如果允許配音者們自由配音,則他們也許會替趙衛國不停訴說著的口型配上一首莎士比亞纏綿婉約的十四行愛情詩,或現今周星馳在《大話西遊》中對盤絲洞美麗又痴情的妖女說的那種神經質的情話……
李建國突然咳嗽起來了。相對於他方才替趙衛東問肖冬雲的及時性,他的突然咳嗽是那麼不合時宜。他一咳嗽起來就似乎沒個完了。彷彿患有嚴重哮喘病的人,從溫暖的屋子裏一步邁出,而外邊是一派冰天雪地是零下四十度的嚴寒氣候,連嗆了幾口凜冽的寒風……
趙衛東終於不舍地放開了肖冬雲的手,神情一時別提多麼的不自然。
肖冬雲倒是不覺得難為情。因為她當時的“靈魂狀態”是很純潔的。她所着迷的是趙衛東的話語,以及他熱烈的目光。他的話語內容既然是革命的,那麼他熱烈的目光所流露的,自然便是革命的感情。他們兩隻手的緊握,自然也便是純粹的革命性質的握手。頭腦之中有着這樣一種邏輯解釋自己的着迷現象,她甚至感到他們兩隻手緊握着的那一段時間,乃是各自內心裏的革命堅定性和革命豪情得以最充分體現的時間。
趙衛東一放開肖冬雲的手,李建國立刻不咳嗽了。
他對肖冬雲說:“讓我也握着你的一隻手。”
她奇怪地看着他,不將手給予他。
李建國執拗地又說:“讓我也握着你的一隻手。”
於是肖冬雲轉臉望趙衛東,那意思是尋求明白人的一種解答:他怎麼了?
李建國一本正經地說:“親愛的戰友肖冬雲同志啊,我內心裏對你的感激,那是只能通過我自己的手握着你的一隻手才能表達的。別人握着你的手說的那些話,最多只能代表我的感激的一小半兒。另一多半兒不表達出來,我心裏很不舒服。”趙衛東的神情這時已恢復了自然。
他若無其事地問:“所以你就咳嗽起來了?”
李建國簡明地回答:“對。”
趙衛東向肖冬雲無奈地聳了聳肩,又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於是肖冬雲只得不那麼情願地將自己的一隻手朝李建國一伸。
不料李建國得寸進尺:“我要握着你的另一隻手。你這隻手他剛才握過了。”
肖冬雲有些生氣了,蹙眉道:“那又怎麼了?難道衛東的手臟不成?難道我這隻手也被弄髒了不成?你怎麼提無理的要求?到底握不握,不握拉倒。我才不管你心裏舒服不舒服呢!”李建國卻無比莊重地申述道:“我哪兒會那麼想呢!同一隻手被握久了會麻的呀。我是為你考慮。”
肖冬雲嚴肅之至地說:“你以為我會同意你握住我的手很久嗎?”她伸出的手猶猶豫豫地想縮回去。
李建國也嚴肅之至地說:“不要求很久。說多長時間的話,握多長時間的手。我只要求你對待我和對待他是平等的,使我心裏對你那一多半兒感激有個着落就行。”
趙衛東又開口了。
他說:“戰友們,別忘了我們是在開重新聚在一起的第一次會。凡事在枝節問題上糾纏不休,是思想方式狹隘的表現。而思想方式狹隘,那是很容易導致行為的庸俗的。”
他的話顯然是針對李建國進行批評的。但是在肖冬雲聽來,似乎是批評她的話。她雖覺得委屈,卻乖乖地縮回了伸出的那隻手,將另一隻手伸向了李建國。
李建國並未立即握住她的手。他先將自己的一隻手在衣服上揩了揩,然後手心向上,講經的如來那麼水平地舉着;再接着用另一隻手輕輕抓住肖冬雲伸向自己那隻手,將它放在自己的掌心上。他對她的手的抓法很特別。只用拇指和食指。兩指懸鉗似的小心翼翼地卡在她的內腕和外腕。就那麼一“吊”,她的手便到了他的掌心上。彷彿她的手是極薄的玻璃做的……
他握住她的手時,閉了自己的雙眼。
他說:“現在,該我講講我倆的經歷了。”
趙衛東以批准的口吻說:“由你來講也好。我作補充和總結。”
於是李建國就閉着雙眼講起來。
他和趙衛東在兩天內的經歷,那簡直可以說是充滿了大義凜然的鬥爭性的。趙衛東本打算由自己來親口講的。但李建國既然爭這資格,他也不好表示反對。若反對,必有維護特權之嫌。他不願給他的任何一名紅衛兵戰友那種不良好的印象。他繼而一想,由李建國的口來講,效果比由自己親口來講更佳。因為李建國講什麼事兒都是喜歡誇張的。自己講得誇張了,有自吹自擂之嫌。別人講,無論多麼誇張,都是不至於損害自己正面形象的呀。而且,若謙虛幾句,還能獲得別人對自己意想不到的好感。這麼一想,他也就樂得休息一下自己的唇舌了……
李建國果然講得起伏跌宕,懸念迭出,熱熱鬧鬧。只把個肖冬梅聽得驚心動魄,口中不時發出“哎呀”、“哎呀”的駭聲。李建國和趙衛東被拖入冷飲店后,趙衛東又挨了一頓拳打腳踢。他倒是一下也沒還手,只喊:“要文斗,不要武鬥。”保安們以為他有精神病,出夠了氣,將他銬在暖氣管上。他就悲壯地唱“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被電棍擊昏過去的李建國,幾分鐘后蘇醒過來,見他被銬着,又叫罵起來,撲向一把椅子,還想高舉着砸什麼。保安們制伏他比制伏趙衛東多費了不少力氣。最終他也被銬在暖氣管上了。他們就一齊唱“抬頭望見北斗星”。唱罷,又背毛主席語錄。你背一段,我背一段,專背那些最能體現革命英雄主義的。比如——“這個軍隊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只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比如——“成千成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着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冷飲店的承包老闆聞訊趕來,見整面牆那麼大的進口櫥窗玻璃“變”成了一地玻璃顆粒,店內桌倒椅翻,星期六晚上的黃金營業時光,除了兩廂站立迎候自己的服務員及保安員外無一消費者,怒髮衝冠的程度可想而知。正訓罵著服務員及保安員,又聞店堂之後有人朗誦語錄,備覺火上澆油。幾步踱到店堂之後,瞪眼審視着趙衛東和李建國,連連頓足,一迭聲地說:“倒霉!倒霉!”
一名保安討好道:“老闆,讓他們賠償就是了!若賠不起,就罰他們在店裏做工!”
趙衛東和李建國也不理睬他,口中仍念念有詞不止。
那老闆心知肚明地說:“賠個屁!無論公了還是私了,我跟倆瘋子能有什麼理可講?罰倆瘋子在店裏做工,我這店還開不開啦?給派出所打電話,讓所長親自來!”
那討好不成的保安喏喏而去……
在步行街上有買賣的人,那怎麼也算是黑紅兩道都吃得開的人,與地段派出所的關係當然混得稔熟,處得火熱。不一會兒派出所所長果然帶着幾名下屬匆匆駕到。雙方見了,少不得拍肩握手,稱兄道弟一番。那種親密的情形,趙衛東、李建國真真地看在了眼裏。
李建國就說:“中國修了!確實修了!連‘老闆’這種稱呼都重新時興了,事實上的奴婢還能不存在嗎?衛東你瞧那當老闆的,分頭油光,皮鞋鋥亮,還戴副墨鏡,真像解放前資產階級的買辦!你再瞧那派出所所長,腦滿腸肥,不是民脂民膏撐成那樣才怪了呢!對那老闆點頭哈腰唯命是從的樣子多麼下賤……”
趙衛東未正面回答李建國的話。他低聲背了一首詩。是聞一多的《紅燭》:
紅燭啊!
既制了,便燒着!
燒罷!燒罷!
燒破世人的夢,
燒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們的靈魂,
也搗破他們的監獄!
派出所所長斜眼望着他倆說:“我看不但是一對兒瘋子,而且是一對兒不滿現實思想反動的瘋子。”
老闆同意地點着頭說:“請你親自來處理,是要當面告訴你——既然明擺着是倆瘋子,我也沒什麼別的打算了,自認倒霉了。但你們得替我出口氣,瘋子撒野,也須給點顏色嘛!”
“對,對。讓瘋子記住點兒擾亂社會治安的教訓,同樣是我們的職責啊。老弟儘管放心,氣我是肯定會替你出的。這條步行街自從剪綵,從沒發生過如此公然又惡劣的事。這也等於往我臉上抹黑呀!”
派出所所長說著,轉身沖趙衛東和李建國吼:“一會兒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於是將他們銬在暖氣管上的銬子打開,兩人被押上了警車。這幾十步的過程里,呵斥、恐嚇、推搡、三拳兩腳自然是免不了的事。
兩人被押到派出所,又被銬在一間小屋的暖氣管上。此後便沒人“打擾”他們了。也沒人送水喝,沒人送口吃的。喊過叫過背過唱過的他們,早已是口乾舌燥,嗓子冒煙。是夜悶熱,那小屋也沒扇窗,只門上方的鐵條間,有混沌的空氣裡外流通。那是走廊里的“二窖”空氣,吸入時一點兒新鮮的感覺也沒有。兩人一身身地出汗,汗都將衣服濕透了。他們終於是不喊不叫不背語錄不唱“抬頭望見北斗星”了。抗爭的豪情銳減,肉體和精神都有些疲憊不堪了。從那小黑屋裏只傳出一種聲音,各自的手掌拍在臉上、脖子上和身體上的啪啪聲。小黑屋裏蚊子多極了。啪啪之聲一陣響過一陣,天亮方止……
一隻手拍蚊子,佔上風的必是蚊子。當蚊子們不進攻了,隱蔽起來了,兩個人臉上、脖子上、身上和那隻用以消滅蚊子的手上,已被叮出了不少紅包,奇癢難耐。那自由着的一隻手撓不到的癢處,便只能靠蹭牆來解癢……
李建國流淚了。
趙衛東以為他懦弱了,便強打精神娓娓地給他講革命志士們的事迹——說有一位革命志士,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之下寧死不屈。敵人就將他拖入一間小黑屋。那小黑屋是敵人繁殖蚊子和跳蚤的地方。黑暗中伸手一抓能抓一把蚊子,身子一滾能壓死一片跳蚤。革命志士被銬在了床上,結果等於是提供給蚊子和跳蚤的美餐,三天後死時,全身上下沒一寸皮膚沒起包的。但革命志士至死也沒屈服……
李建國說:“你別跟我講這個,我有足夠的革命鬥志,用不着誰鼓勵。”
趙衛東問:“那你為什麼流淚?”
李建國坦率地說:“我想我父親了。咱們離開家鄉時,我父親也正被關在牛棚里,真正的牛棚。怕他畏罪自殺,反捆了他雙手。你想真正的牛棚里夜晚蚊子還會少嗎?雙手都被反捆了他可怎麼辦呢?我不但想他,這會兒簡直還心疼死他了。他畢竟是我父親呀……”
趙衛東就教育他道:“你應該這麼看問題,你與你父親的關係,首先非是什麼父子關係,而是為毛主席革命路線而戰的紅衛兵小將與頑固‘走資派’的關係。‘走資派’是社會主義時期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的頭號敵人。我們不從肉體上乾淨徹底地消滅他們,對他們已經是特別的人道了……”
李建國講到這裏,趙衛東插言道:“不錯,我當時是那麼教育建國的。我要求自己表現得比建國更堅強。因為,我是你們的隊長。在嚴峻的考驗面前,我應該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美人不能動。”
都道是一心不可二用,此話未必不謬。比如紅衛兵李建國,那會兒便正一心二用着。他嘴上講述着引以為榮的經歷,心裏想的卻是他暗戀的人兒肖冬梅。像趙衛東那一天以前從沒那麼久地握過肖冬雲的手一樣,他那一天以前也從沒握過肖冬梅的手。不,別說握沒握過了,就是連碰也不曾碰過的。但這並不意味着他不想。事實上這位小縣城縣長的兒子,性意識方面的覺醒是很早的。而且是一名常在被窩裏以手淫自慰的少年。倘他的少年時期非是三十幾年前的火紅年代,而是官僚特權膨脹泛濫的年代,那麼他必是紈絝子弟,偷香竊玉的能手,甚至可能是摧花折蕾的惡少。或者已是少管所經常的“回頭客”。什麼都可以是一種時髦。“革命”也可以。尤其當一個少年只須戴上袖標便幾乎有了專革他人之命的特權,而自己則不必擔任何“革命”風險的情況下,“革命”不僅是時髦,且是大快樂。它轉移少年對所戀的異性的親近渴望的作用,比任何事的作用都靈。李建國是斷不敢向肖冬梅提出握一握她的小手兒的要求的。他那樣做的結果只能使肖冬梅視他為“流氓”,起碼被斥為有“流氓”之念於是從此輕蔑他。既然趙衛東堂而皇之地說出了一套“革命”的理由得以久握肖冬雲的手兒不放,肖冬雲還那麼的願意,他當然也要一借那“革命”的理由的光了。不過他感興趣的非是肖冬雲的手,而是她妹妹肖冬梅的手。他閉着雙眼,嘴裏講述着引以為榮的經歷,一邊想像自己緊握着的是肖冬梅的一隻手,進而通過對那隻手的持握,想像自己正對肖冬梅的整個身體的享有。儘管他的語速是從容不迫的,他誇張性的用詞似乎證明他的心無旁騖全部投入,其實他的每一根神經都由於持握着的“肖冬梅”的手兒而激動而戰慄而亢奮……
他繼續講述他和趙衛東天亮后怎樣被派出所移交到了公安分局,在公安分局怎樣受到審問,怎樣被懷疑是一起未遂的爆炸事件的策劃者,以及他倆如何如何表現得一身浩然正氣,如何如何以親眼目睹的事實和親身遭遇批判種種中國變質的現象……
此時在四個人中,有一個人是最被忽視的,明明存在着而又彷彿並不存在似的。
這個被忽視的人就是肖冬梅。
另外三個人誰也沒注意到她臉色越來越蒼白,呼吸越來越短促,已經雙手抱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很久了……
忽然,肖冬梅身子一歪倒下去了……
三人這才慌亂起來……
兩小時后,“老院長”在會客室召見他們。陪同“老院長”召見他們的,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陌生的白面男子。“老院長”介紹說,那陌生男子是去年才從美國留學歸來的人類生命學博士,姓喬。博士學位是由美國紐約大學授予的。目前在中國擔任人類生命學研究所副所長。“老院長”強調說,喬博士是專程從北京趕來的……
“孩子們,現在到了我們不得不,也應該告訴你們真相的時候了……”
趙衛東打斷了“老院長”的話,他認為對方不配稱自己們“孩子們”……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毛主席和江青媽媽才有資格稱我們‘孩子們’,連周總理也要稱我們小將的!”
他抗議的口吻是那麼的明顯。
“老院長”微笑了一下,以特別寬厚的語調說:“好,我就稱你們小將……”
趙衛東第二次打斷了“老院長”的話,說那也不行。說自己沒法相信對方是“同一戰壕的戰友”;說給他的感覺是,對方倒是與被“美帝國主義”用金錢收買了的人物關係挺親密的。他這麼說時,連看都不看一眼肖冬雲或李建國,自信他的每一種態度,都在資格上絕對地代表着兩名紅衛兵戰友。儘管他的兩名戰友,就緊挨着他坐在他一左一右。
肖冬雲和李建國,用莊嚴的沉默承認他絕對地代表着他們的權力。
“老院長”與喬博士對視一眼,沉吟地說:“沒想到稱呼問題在你們方面也成了一個問題,稱你們‘先生’和‘女士’如何,總該能夠接受的吧?”
他說更不行。說“先生”和“女士”,那是不折不扣的資產階級之間的稱呼。若稱他們“先生”和“女士”,明擺着是對他們的侮辱……
“這……”
“老院長”一時被難住了。
“請問,你們讀過《紅岩》這一部小說嗎?”
喬博士開口說話了,問得彬彬有禮。趙衛東被問得愣住了。他當然是讀過的,卻不知道肖冬雲和李建國是否也讀過。而且,據他從各類紅衛兵戰報上了解到的情況是,《紅岩》的兩名作者已被定成了“叛徒”,他估計不到喬博士接下來會就那一部小說再問什麼,更沒法預先在頭腦之中儲備下回答的話。事實上他心裏認為,連那麼激情地宣揚革命精神的小說都被禁了,還有另外的什麼小說配在中國存在呢?但這一種疑問一說出口,便會招來不堪設想的政治禍殃。所以《紅岩》對這一名高二紅衛兵,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
他只有沉默。並且冷笑。以冷笑掩飾他的被動。
喬博士又說:“如果我理解得不錯,那麼你們的沉默,意味着你們都是看過的。在《紅岩》這一部小說中,徐鵬飛稱許雲峰‘許先生’,稱江雪琴‘江女士’。許雲峰和江姐,那是何等堅貞不屈的革命者!可他們在敵人面前,是並不在稱呼問題上顯示其革命立場的。毛主席和周恩來,也被蔣介石稱過‘毛先生’和‘周先生’,他們也都當面稱過蔣介石‘蔣先生’。故我認為,稱呼問題說明不了誰革命與否的立場問題。何況,我們並非你們的敵人。也不視你們為敵人。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什麼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鬥爭關係。我從北京專程趕來,完全是為著如何想方設法使你們健康地活下去的人道主義責任。這一點一會兒你們就會清楚的。時間對我們相當寶貴。你們的一名戰友的生命正等待着我去參與搶救。我們在這裏浪費時間就是對她的生命的漠不關心。所以我建議三位還是隨便接受一種稱呼;使我們得以趕快切入正題……”
喬博士的話說完,趙衛東更加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他內心裏倏忽間生出一種莫名的自卑。這名高二的紅衛兵,心嚮往之的其實是懸樑刺骨成名成家的人生道路。“文革”一開始,他就以優異的學習成績被嫉妒他的同學們謗為“走白專道路”的學生典型了。高考制度的宣佈廢止,又完全阻斷了他成名成家的志向追求。所以他只有要求自己的言行特別的革命,以徹底改變自己從前的公開印象,以圖其人生有另外的轉機。真的面對一位博士了,他是沒法兒不暗生自卑的。看去對方才比他年長六七歲呀,居然是一位博士了!而且居然是一位博士生導師了!自己呢,連大學的門還沒邁進去過。他一向很得意於自己的口才,認為是他的另一天賦。然而對方一番反駁有據的話,鋒芒藏而不露,語調友友善善地就將他置於啞口無言的尷尬之境了。這使他不僅自卑,甚至頭腦里一片空白,更不知該怎麼好了。偏偏在這種時候,肖冬雲從左邊悄語:“同意。”李建國從右邊小聲說:“我也同意。”
肖冬雲希望快點兒知道妹妹的情況;李建國則想立刻就明白自己們“健康地活下去”何以似乎存在着危機了。
趙衛東打鼻孔里哼了一聲,只有繼續沉默。
幸而“老院長”及時打圓場。
他說:“如果幾位已經接受了喬博士的建議,那麼,紅衛兵先生,紅衛兵女士們,我們就首先請喬博士介紹一些與你們的命運相關的科學知識吧。在這方面他是處在前沿的專家,比我有權威性的發言權。”
於是喬博士站起來說:“那我就不謙虛了。”
“老院長”拍了一下手,遮掩着一面牆壁的白色帷幔徐徐分開,顯出來一塊投影屏,同時室內的燈熄了。
投影屏上出現的第一幅畫面,是人體蛋白細胞的顯微圖像。“紅衛兵先生,紅衛兵女士們,我想,你們在生物課堂的挂圖上見過類似的東西。它們就是構成我們生命的最主要的東西。我們說一個人身體健康,生命旺盛,那就是說一個人體內的蛋白細胞的總數量和總質量是正常的……”
黑暗中,喬博士的話吐字清晰語調平緩,他簡略地從生命的誕生開始講起,三言兩語就轉到了生命的死亡現象,再三言兩語就講到了生命的冷凍事例……
“紅衛兵先生,紅衛兵女士們,據我們所知,三十幾年前,你們四位進行了你們紅衛兵的所謂長征。在你們翻越岷山的途中,你們不幸遭遇了大雪崩。雪崩過後,你們都被埋在了一米多厚的雪下。這一埋,就埋了三十餘年。也可以這樣說,在三十餘年中,你們是死了。是的,按照現代醫學腦死即人死的理論,你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你們的呼吸器官中斷了呼吸;你們的腦因供血不足而停止了一切思維活動;你們的血液凝凍在血管里,就像水結冰在水管中一樣;你們各自的身體凍得邦邦硬,請原諒我打一個很不敬然而很恰當的比喻,就像冷庫里的肉畜的屍體一樣。諸位,你們千真萬確的曾經是死亡人。而且已死亡了三十餘年。你們中某一位的日記告訴我們,你們死亡於1967年11月12日的下午,具體時間大約是三點多鐘。現存的氣象資料告訴我們,在那個時間,岷山氣候惡劣,三點多鐘起連續發生多起雪崩。紅衛兵先生,紅衛兵女士們,今年是2001年,我要強調指出,諸位是幸運的。因為不久前你們被一支登山訓練隊發現了。他們發現你們時,覆蓋在你們身上的一米多厚的雪已不存在。三十餘年間,埋住你們的雪每年都被風颳走一部分,每年都蒸發一部分。登山訓練隊發現了你們那一天的上午,岷山地區狂風大作,結果你們就徹底地從雪被底下呈現出來了。當天傍晚你們凍僵了三十餘年的屍體就被抬上了直升機。可以這樣認為,從那一時刻起,千方百計使你們活轉來,便成為了我們的由衷願望。‘我們’是指每一位在這個院子裏參與此事的人。‘我們’主要是由教授、學者、科學家組成的。比我還年輕的,也無一不是責任感特彆強,水平特別高的實驗員分析員。‘我們’也是一批志願者。我坦率向諸位承認,我們最初的動機中,包含有獲得科學成果的功利思想。但當我們竟奇迹般地使你們活轉來以後,功利思想便從我們頭腦之中一掃而光了。因為我們太珍惜你們的生命了!因為你們這麼年輕!儘管你們有使我們感到種種不可愛的地方。你們今天活着,不等於你們明天後天會繼續活下去。告訴你們這樣一個事實是很殘酷的。但是為了你們能更主動地配合我們,我們一致決定還是告訴你們為好。死神隨時會再度奪走你們的生命,我們是在盡我們的全力,替你們與死神進行較量。我們有時很有信心,有時又不那麼有信心,甚至會感到沮喪,尤其當你們處處視我們為敵的時候。紅衛兵先生,紅衛兵女士們,我就先將我們共同面對的情況介紹到這裏,下面請諸位發問吧!”
喬博士講時,黑暗的室內靜極了。他插入投影底片時發出的輕微的聲音,在三名紅衛兵聽來,彷彿是故意為了渲染他話語效果的陰風呼嘯,令他們的神經一陣陣的悸慄。最後一幅投影畫面是一具黑青的難辨男女的屍體。它皮包着骨頭,那一層皮褶皺得像一件擰死了麻花狀並且就那麼晒乾了的臟衣服。眼窩深陷,雙眼還在,恐怖地大瞪着,似乎懷着一萬種怨恨和遺憾而不甘心其死亡。
那畫面在投影屏上停止了半分鐘后,燈亮了。
趙衛東和李建國臉色蒼白如紙,而肖冬雲的雙手緊捂在臉上。
沒有了插入底片時發出的輕微的聲音,室內更靜了。
趙衛東突然失態地大叫:“拉開窗帘!拉開窗帘!”
“老院長”剛一起身,喬博士已走向了窗子。當窗帘嘩啦嘩啦地拉開,傍晚時分有些發黃的陽光開閘潮水般瀉入了室內……
趙衛東又沖喬博士嚷:“你不能輕點兒嗎?!”
他嚷時,一隻手在分衣領搭鉤。他一向總是很注意形象的莊嚴的。不但從來也不會敞着衣領不扣第一顆扣子,而且衣領搭鉤必然是鉤着的。不知為什麼,他不能像睡覺前脫衣服那麼容易地分開搭鉤了。他那隻手使勁兒扯着衣領,兩根手指探入衣領內,試圖將衣領撕掉似的。而他的脖子伸長着,頭一次次後仰。看上去他彷彿窒息得快喘不過氣來了……
在那一種令人難耐的靜中,他的呼吸粗重可聞。
喬博士拉開窗帘后,並沒立刻離開窗口,他轉身背對窗口,將一隻臂肘平放窗台上,站那兒了。
他從那個角度斜望着趙衛東,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想不到拉窗帘的聲音會使你受驚……”
“誹謗!誣衊!攻擊!我根本沒受驚!”趙衛東霍地站了起來,向喬博士投射出惡狠狠的目光。他衣領的搭鉤還是未分開,他那隻手卻仍扯着衣領。
喬博士臉上的表情基本沒什麼變化,只不過雙眉微蹙了一下。他一聲不吭地將目光向窗外瞥去……
“老院長”低聲說:“諸位,請原諒,我得吸支煙……”
說罷,自己批准自己地掏出了煙盒……
李建國的目光始終在望着投影屏幕……
肖冬雲的手也始終捂臉,冷似的,雙肩一陣陣顫抖。
李建國忽然將目光從投影屏幕上收回,一躍而起。好像投影屏幕上出現了只有他一個人才看得見的文字,對他產生了某種啟發,使他頭腦里有了什麼高明的想法。他昂首挺胸走到房間正中,橫叉雙腿,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騎馬蹲襠式。接着,一路路一套套地打起拳來。一忽兒是猴拳,一忽兒是醉拳,一忽兒是從武打片學的花拳繡腿,並不時從丹田吼出“嗨”、“嗨”之聲。除了肖冬雲,喬博士、“老院長”和趙衛東,都驚詫不已地看他。
他賣弄得興起,乾脆一邊擊拳掃腿,一邊脫了上衣和背心,裸脊獻藝。亢奮之際,大翻筋斗。他是自幼學過武術的,自忖三位“看家”都沒長着內行的眼,煞是來勁兒,舞舞扎扎的賣弄得還挺唬人,也確實使三位看家眼花繚亂。
他收了拳腳之後,又像一位健美冠軍,一手叉腰,一臂彎曲,凸起了一塊大臂上的肌肉,自個兒瞧着,高聲問:“博士,看見了嗎?”
喬博士不動聲色地回答:“看見了。”
“那是什麼?”
“那是……”
“怎麼樣?”
“挺結實的一塊……”
李建國得意地笑了,垂下手臂,坐到沙發上,也不穿衣服,盯着喬博士繼續問:“博士,您剛才講了那麼半天,在下卻還有不明白處。斗膽向博士討教了——我這麼棒的身子骨,究竟有什麼神秘的東西,明天後天就會索了我命去?嗯?”
他一臉的不以為然。尤其最後的一聲“嗯”,流露出大的不信任和大的嘲諷。
喬博士和“老院長”對視起來。“老院長”搖頭,喬博士猶猶豫豫地欲言又止。
“博士,您倒是賜教呀,我這廂洗耳恭聽呢!”
趙衛東這時冷冷地說:“我的戰友,代表着我。”
“既然如此,那我也沒什麼必要顧慮重重了。我認為,神秘的東西是存在着的。一切尚未被科學所認知的事物,對人都是具有不同程度的神秘性的。現在,我首先要反問兩位紅衛兵先生一句——你們是否仍懷疑你們確曾是死亡人,而且死亡了三十餘年?如果你們仍懷疑着,我的回答就沒有前提意義了。”喬博士不管“老院長”的眼色和暗做的手勢,決定直言不諱了。
李建國和趙衛東也對視了一眼。對於自己們確曾是死亡人,而且已死亡了三十餘年這一點,他們心裏都不再懷疑了。也可以說不得不暗自承認那分明的是一個事實了。他們能夠這樣,歸功於喬博士。此前他們心理上是特別難以接受這一點的。因為這一點顯然對普遍的人性構成莫大的壓力。誰願意相信自己死亡了三十餘年又活轉來了呢?這太容易使人覺得自己很詭異了。但喬博士剛才在黑暗中的解說,以及這座城市對他們造成的種種認知方面的衝擊,使他們開始循着一種比較合乎邏輯的思路分析和判斷自身了。儘管承認那事實幾乎等於承認自己是“出土文物”,非常的失落、不知所措而又萬般無奈……
趙衛東正襟危坐,目不旁視,尊嚴感特彆強烈地說:“我們不懷疑又怎樣?”
喬博士仍不動聲色地說:“你們不懷疑了我很欣慰。證明我剛才沒白白浪費我的和你們的時間。現在,我有前提回答你們的問題了——近半個世紀以來,世界各國都有一些科學家,希望成功地進行生命冷凍的試驗。冷凍器官,冷凍細胞,冷凍精子,這些問題科學家們都已解決了。但冷凍活人的試驗,全世界還沒有一位科學家敢進行的。雖然有願將生命當試驗品的自告奮勇者,但科學的原則是不能拿生命冒險。人體在冷凍過程中,依然會受到體內體外的細菌的危害。某些危害人體的細菌,具有極強的耐寒力,在零下二百多度的冷凍情況之下,能依然活躍。此情況之下人體的一切免疫力都喪失了,於是人類反而成了那些細菌侵食和繁殖的天堂……”
趙衛東和李建國乜斜着喬博士,兩人都是一副聽歪道邪說的表情,彷彿心不在焉,左耳聽,右耳冒。其實,各自都在全神貫注地聽着,並且反覆咀嚼着喬博士的每一句話……
肖冬雲的手也不知何時從臉上放下了,她目不轉睛地望着喬博士,如同一個在法庭上聆聽法官對自己進行宣判的人。
“紅衛兵先生、女士們,你們的情況尤為不同,尤為特殊,也尤為嚴峻,尤為令我們憂慮不安。對於你們,岷山這個天然大冰庫,不是無菌地帶。你們不是按照科學的步驟和科學的條件被進行了三十餘年無菌冷凍的人。事實是,在你們長眠的三十餘年中,有多種寒冷地域的細菌侵略了你們的身體。我們對你們的醫學檢查和抽血化驗表明,某幾種細菌已經在你們的臟器里安營紮寨,已經進入了你們的血液,並且存在得異常旺盛和生動。遺憾的是,我們這些科學家目前對它們還所知甚少,有的甚至一無所知。我承認‘神秘’,只不過意味着我承認這樣一個事實。紅衛兵先生們、女士們,你們好比是冷凍了三十餘年的果子。這樣的果子一旦處在常溫下,幾小時前還色澤鮮艷,幾小時后可能就會變軟、流水、迅速開始腐爛。冷凍保鮮是有時限的。科學只能使其時限長久一些。但絕不能使其時限成為無限……”
“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的命運隨時都會像……冷凍了三十餘年的果子?”
肖冬雲顫聲低問。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正因為你們非是冷凍了三十餘年的果子,你們的生命得以復活的同時,你們的自身免疫力也幸運地開始了作用。但僅靠這一點,你們的生命是戰勝不了那些無名細菌的。要戰勝它們,你們需要我們的幫助,而我們也在竭盡全力地研製幫助你們戰勝它們的藥物……”
“你們研製成功了嗎?”——還是肖冬雲在問。
喬博士又一次與“老院長”對視,“老院長”表情嗔怪地直勁搖頭,然而喬博士轉臉望着肖冬雲,誠實地回答:“沒有。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但我們的信心還在。”
“你們有幾分信心?”
“我們起碼有成功和失敗半對半的信心。”
“才半對半的信心……還……是起碼的?”
肖冬雲的聲音小得幾乎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
在相望着對話的過程中,喬博士的語調雖然並沒什麼改變,目光卻是漸漸的溫柔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同情使然。這位七十年代才誕生的博士生導師,這位年輕得令人嫉妒的人類生命科學家,這位中國改革開放新時期的直接受益者和幸運兒,對“紅衛兵”的全部了解,無非是從書、報刊和過來人們的口中間接形成的。在他那間接的認識中,紅衛兵們不但個頂個是兇惡冷酷的,而且其兇惡冷酷是從臉上就看得出來的。於他而言,紅衛兵又是一概的皆有臉譜的。一種與麵皮長在了一起的臉譜。一種京劇臉譜中從沒有過的,然而在特殊年代千千萬萬的中國人,尤其千千萬萬的紅衛兵視為第二生命的。他想那是比清朝人的辮子對人還重要的。他想那臉譜要是果真以油彩而顯示標識意義的話,那麼它應該是紅色的。而且是從鼻樑正中向兩邊的面頰塗開去的。就像京劇小丑的臉譜一樣。在一次各屆精英薈萃的聯誼會上,他曾挺認真地問一位老京劇演員可曾有過紅色的,從鼻樑正中向兩邊的面頰塗開去的臉譜。人家當然回答他沒有。當然也同樣認真並奇怪地反問他為什麼會想像出那麼一種臉譜?他當時笑而未答。可眼前這一位叫肖冬雲的初二的女紅衛兵,卻是一位看去性情多麼文靜溫良多麼有教養的姑娘啊。她是那類氣質鮮明的姑娘。對方只要看她一眼就立刻能感覺到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種特殊的氣質。就像不管是誰只消看一眼文竹,就立刻會聯想到不爭無妒的謙謙君子一樣。而她的氣質,依他看來,是可以用“樸素”、“乾淨”、“心地純正”一類大白話來形容的。他甚至認為她的模樣使人看上去缺心眼兒似的。博士和後來的中國男人們在有一點上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既認為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姑娘們既風姿可人了,又心眼兒太密太多了。所以他對看去缺心眼兒似的姑娘,會生出一種沒什麼道理的好感。他覺得紅衛兵肖冬雲如同歌曲MTV里的“小芳”。這麼好的一位姑娘,怎麼竟也會是紅衛兵呢?他不僅同情她,進而有些憐香惜玉起來了。畢竟,在面前的三名紅衛兵中,她是最沒有“唯我獨革”的討厭氣概的。倘她明朝性命不保,那麼他一定會難過得流淚的……
他從窗口那兒走到沙發前,面對着肖冬雲站住,彎下腰,雙手輕輕按在她肩上,自己的臉湊近她的臉,自己的眼睛凝視着她的眼睛,以希望獲得信任的口吻說:“姑娘,你應該知道……”
他原本想說的話是——“你應該知道,你的信任和配合,對我們意味着多麼重要的成功因素啊!”
而肖冬雲也正凝視着他,屏住呼吸聽他說的話。如果自己要依賴於對方的努力成功才能活下去,那麼在對方以異常鄭重的態度和自己談這個嚴峻問題時,誰又能不屏住着呼吸來聽呢?
趙衛東又霍地站了起來。他猛地將喬博士的一隻手從肖冬雲肩上打落,接着當胸推了喬博士一掌,橫眉豎目地喝吼:“你幹什麼?我看你居心不良!姑娘是你叫的嗎?你怎麼敢對她如此放肆?!”
喬博士被推得連退數步才站穩。然而他倒也沒感到尷尬。他看也不看趙衛東,彷彿什麼令人不快之事也沒發生,只望着肖冬雲由衷地說:“如果你也覺得我剛才冒犯了你,那麼我願意現在就向你道歉,請求你的原諒……”
在他,稱趙衛東和李建國“紅衛兵先生”,本是念存諷機,語含誚鋒的。這也本是雙方心照不宣的事。將肖冬雲捎帶着也稱為“紅衛兵女士”,卻很違背他的本願,乃不得已的姑且之事。他其實是想通過“姑娘”這一種叫法,將自己對三名紅衛兵人道主義以外的態度劃開一道線,並且希望她能明白,在他眼裏,她和趙衛東和李建國是不同的。
肖冬雲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