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孩子、好學生

一、好孩子、好學生

兒時,在香山慈幼院幼稚(今稱幼兒)園學過二年。那時家住西城,所選的這家幼稚園位於北溝沿地王廟,後來此地改為女三中,後為一六六中,直到改革開放的年代,此地收歸文物園林部門,改回地王廟去了。不知能否在旅遊創收上有所成績。

一次幼稚園教跳“皮匠舞”,我的動作老是不對,我很早就知道自己跳不了舞。我相信這是舊社會的封閉饋乏和教育的不完善造成的後果,長期營養缺乏造成了我的許多方面的低能與發育不良。

我小學在北師附小。北師是北京師範學校(中專)的簡稱,現已不存。當時認為這是一個好學校。鄰近的一個煤球廠的工人的孩子名叫小五兒,他幾次想考這個小學,硬是不錄取,他後來只好去上我們稱之為“野孩子”上的西四北大街小學。

北師附小的學生看不起煤球工人的孩子,見了小五兒就唱道:

小五兒,

小六兒,

滴零疙瘩兒炒豆兒。

你一碗兒,

我一碗兒,

氣得小五兒乾瞪眼兒。

我是在差一個多月不滿六歲時上的小學,我瘦弱,膽小,一下子不甚明白學生的角色要求。一年級的兩個學期,我的考試成績都是全班第三名。家長怕我在學校受欺侮,告訴我有事就告訴老師。於是我變成了一個喜歡“告老師”的不受歡迎的孩子。有一次告老師的結果是老師不去過問被我告狀的孩子,而是先讓我罰站,站在自己的位子上。我不耐煩了,便問老師我何時才能坐下,受到教師的呵斥,最後總還是坐下了,但我認為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教訓。記住:過多告狀的結果很可能不是整了被告,而是使自己煩人,討嫌。“老闆”喜歡的永遠是替他分憂的人而不是給他找事兒的人。

二年級時我漸漸顯出了“好學生”的特點,我的造句,我的作文,都受到華霞菱老師的激賞。我又極守規矩。有一次全班男生與女生罵起架來,無非也是因為女生愛告男生的狀。只有我一個男生不參加戰鬥,於是幾個大個子女生把我摟到懷裏,引為同道。不知道這算不算我的恥辱。想起來倒也還有幾分甜蜜。

我兩次受到華老師的保護性教育,一次我與另一女生在寫字課上沒有帶有關文具。按老師宣佈的紀律,我倆應到教室外罰站。女生說王蒙是好學生,我一個人罰站就行了。我大喊同意。結果受到了深刻教育,我永遠為之慚愧不已。一次是考試時偷看書本。華老師早已洞察,當時保留了我的面子,事後才進行了深刻教育。華教師對我的恩情我永誌不忘。

一次是在先農壇舉行全市運動會的開幕式,華老師給我以殊寵,帶我去參加,並在路上請我到一家糕點店裏喝油茶吃酥皮點心。(這樣的經驗我寫在了《青春萬歲》裏,就是那個蘇君請楊薔雲吃糕點的細節)。但是在運動會開幕式結束后觀眾擠成了一團,我與老師走散,我擠錯了有軌電車,電車賣票的(那時尚無售票員的稱謂)大喊“四牌樓,四牌樓”我就上了車,但我家住的是西四牌樓(現名西四,因牌樓已經拆掉),而此車走的是東四牌樓。下車到終點,是北新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一個地方。我知道走錯了,初冬,冷風刺骨,肚內沒食,我很緊張。於是我當機立斷,喚了一輛洋車(駱駝祥子拉的那種雙輪人力車),報出了家的詳細地址,車夫為我放下了棉簾保暖,四十分鐘后拉到了家門口,母親正心急如焚,見我回來自然大喜,付了車費,並表揚了我的處理意外事件的應變能力,特事特辦的能力。一般情況下我當然不敢自作主張叫車。

從二年級起,我次次考試皆是全班第一。小學三年級有一次作文,題目是《假使》。我乃做新詩一首,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假使我是一隻老虎,

我要把富人吃掉……

這種左翼思想的萌芽,說來也簡單,起因於我們家太窮。

三年級我首次參加講演比賽,題目是“怎樣做一個好學生”,講稿是二姨為主幫助起草的。內容是要身體好、品行好與功課好,大致與新中國的三好學生標準思路一致。我的一個突出感覺是上了講台,我的媽,底下那麼多腦袋,那麼多黑頭髮和黑眼珠。我想成敗在此一舉,我必須控制自己,大聲宣讀講稿,我做到了這一點,至少在發聲方面取得了勝利。這是我在公眾場合講話從不怵頭的開端。

三年級,原級任(現稱班主任)沈老師走了,全班女生痛哭,我沒有哭,我不知道一個級任教師的變動有什麼必要動感情。不知道這是不是反映了我的理智、冷漠乃至無情的另一面。

剛剛從北京師範大學畢業的佟老師接任。她把我叫到她家去看她的戴着學士帽的畢業照,並佈置我把頭一學期的全部作業重新抄寫一遍,說是教育局要給全市若干優秀生髮獎學金,本校準備上報我。為此我十分辛苦,完成了任務。家長對於我獲得獎學金的可能性也十分欣喜。最後,沒有評上。這也是很好的經驗與教育,即使是“好學生”也不可能事事心想事成。有成有不成,才是常理。其實這時我已經充分享受了好孩子、好學生能夠帶來的一切精神與物質上的好處。年年免學費,老師另眼相待,家長笑口長開。

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有一次下午上課以前,班上一位同學抓到一隻小鳥,不知怎麼辦好,我興沖沖地拿過來放入課桌。等到上課後,需要拿出課本與作業,我一掀桌蓋,嗖地一聲飛出一隻鳥,全班鬨堂,老師大怒,命我站立,斥道:“太放肆了!”我的這個“犯錯誤”的故事,是我的保留節目,給兒孫們講,他們是百聽不厭。

有一兩個女生包括海雲的原型,小性,北京歇後語叫做鄉下人不認識櫻桃,小杏(性)兒!愛生氣,有時與老師衝突,翻着白眼瞪老師,而另外的挑皮鬼就會趁機生事,“老師,***瞪您!”偏偏教師還絕對不準瞪,於是會罰女生的站,會搞得不可開交。還有些功課太差或不敬師長的男生,常常受到老師的訓斥乃至體罰與變相體罰:放學不準回家之類。這些事都使我很受刺激,並告誡自己,千萬不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也是三、四年級的時候,一些男生突然對某個愛告狀的女生搗蛋,成群結隊地跑到此女生的家門口怪聲怪叫。我參加過一次,嘗到了某種搗蛋的類似吃禁果的快感。班上有一個油頭粉面的男生,每次見到我都要親我的臉龐,我是避之唯恐不及。我如果身高力大一些,早給他一頓飽打了。他喜歡講一些下流話,說是某男生與某女生在北海山洞裏“咕嘰咕嘰”。又傳授說,要唱流行歌曲《花好月圓》:“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唱到“團圓美滿,今朝醉”時正好摟住一個人親吻之。他邊說邊示範,他的一切給我留下的是最令我作嘔的一個惡劣經驗。我認定,這是壞人,我不明白一個男孩子怎麼從小就這樣無恥和惡劣。我長大以後,絕對不做這樣的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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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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