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鄉親們和知青們聚集在韓奶奶家的破窯屋外。大家表情皆肅然凝重,所謂無淚之悲。

囤子抱頭蹲在一旁。

馬嬸:“囤子自小就和韓奶奶有感情,總想把韓奶奶這破窯屋修一修,可老天偏偏不成全他,一年快過去了也沒正經下過幾場雨,他才脫下這麼點兒坯……”

另一名婦女:“唉,韓奶奶的命也太不濟了,就在這麼黑黢黢的破窯屋裏過了大半輩子……”

囤子忽然躍起,接連捧起乾的或半干不幹的土坯往地上摔。武紅兵摟抱住了他,囤子將頭埋在武紅兵肩上哭了起來。武紅兵安慰他:“囤子哥,別這樣。大家心裏都有數,你的心思盡到了……”

窯屋裏,韓奶奶在昏迷中說胡話:“桶……桶……”

馮曉蘭用目光四下尋找,未見有桶,疑問地看王大娘。

韓奶奶:“多清涼的水啊,大夥還不快接!別讓白白流走呀!……”

“她說昏話呢。”王大娘眼圈紅了。馮曉蘭也背過身哭泣。

韓奶奶忽然睜開了眼,睜得大大的——那是迴光返照——問:“誰在那兒哭啊?”

馮曉蘭趕緊擦擦眼,走上前,勉強一笑,說:“韓奶奶,我沒哭。大夥都來看您了,屋子小,都在窯外站着呢。”

韓奶奶握住馮曉蘭一隻手,感激地:“姑娘啊,自從你來在咱們坡底村,沒少為我的病費錢費心思,奶奶就是到了陰間,也會經常念你的好……”

馮曉蘭忍不住哭出來:“奶奶,別這麼說,您這次也會好起來的……”

“這次,奶奶是挺不過去了。”韓奶奶放開馮曉蘭的手,又握住王大娘的手,依依惜別地,“我的好妹子,自從我成了五保戶,坡底村人對我的照顧挺周到。我要是今朝走了,你千萬替我把心裏的感激跟大夥說說……”

王大娘:“老姐,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就只管跟我交代吧。老姐你交代的,你老妹就當最高指示去辦。”

馮曉蘭聽不下去,雙手捂臉,哭着沖了出去。

人們立刻將她圍住,紛紛問:

“情況到底怎麼樣啊?”

“嗨,你這姑娘!別光哭,說話呀!”

“韓奶奶命硬,興許這次也不要緊吧?”

馮曉蘭抱着春梅哭,邊哭邊說:“春梅,從今往後,這裏就……沒人住了……”

春梅也哭了:“曉蘭姐你別嚇我!我還要跟你學着為韓奶奶針灸呢!”

支書和趙曙光匆匆走來,分開眾人,就要往窯屋進。馬嬸攔住他們:“先讓她們老姐妹多說一會兒。”

窯屋裏,韓奶奶說:“我的好妹子,全村又數你王家為我操心最多,數你對我最好——好到連輩分都亂了。孩子們叫我奶奶,可咱倆處得像親姐妹……”

王大娘終於也忍不住落下淚來,說:“我的老姐,這是咱倆前世的緣分……”

“好妹子,抓緊再給囤子那孩子,娶上個媳婦吧,啊?起先多好個小夥子呀,後來我一看他那孤僻樣子,心裏邊就替他難受……”

王大娘點頭。

“曙光在外邊嗎?要是在,叫他進來,我也有幾句話對他說……”

王大娘起身走到門口,朝趙曙光招手。趙曙光急忙進入。

韓奶奶拉住趙曙光一隻手,寄以重託地:“曙光啊,你是知青,是肚子裏有墨水,在北京學過十幾年知識的人……你,你們,別那麼急着就都走了……就算奶奶死前求你,幫幫坡底村,幫幫這裏幾十戶人家再……再走……”

趙曙光噙淚道:“韓奶奶,我跟你發誓……我……我們一定……”

韓奶奶眼角也淌下淚來,浮現一絲欣慰笑容:“我這褥子下,有幾塊板,是你王大爺當支書時,批給我預備做棺材的。你替我告訴支書,村裡拿去派點兒用場吧。我死後,挖個坑,隨便埋……埋……哪兒……”

韓奶奶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大娘!”趙曙光不由雙膝緩緩跪下,握住韓奶奶一隻手,將臉伏在韓奶奶手上。

王大娘走到窯屋外邊,極其平靜地:“大傢伙兒,都進去看她最後一眼吧……”

女人們一片哭聲,紛紛擁入窯屋。外面只剩下支書、男知青和囤子。

囤子不知為什麼一轉身猛跑而去。

支書:“唉唉,怎麼……怎麼這樣了呢?她都沒說要見我嗎?”

趙曙光:“韓奶奶讓我告訴您,有幾塊棺材板,她願意捐給村裡……”

支書:“你跟我說棺材板幹什麼呢?我問她說沒說要見我!”

趙曙光張張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支書一蹲,失落地:“那就是沒說嘍?唉唉,死前跟我這支書都沒句話說,我……我心裏多彆扭啊我!”

趙曙光將他扶起,勸慰:“支書,人活人死一口氣,韓奶奶那一口氣,不是一下子沒喘上來嘛!您那麼想多像小孩兒啊!”

王大爺躺在屋裏,囤子跑回來,翻箱倒櫃找出一支嗩吶,拿衣襟用力地擦着。王大爺見狀,坐起,驚詫地看兒子:“你翻出那東西幹什麼?”

囤子抬眼看父親,嘴唇抖抖地說不出話,淚流滿面。

王大爺:“你……你韓奶奶……走了?”

囤子點頭。

王大爺讓囤子將桌上涼着的一碗湯藥拿來,把葯一飲而盡。

他莊嚴地說:“兒子,不但你要送她,我也要送她。你為她吹,我也要為她唱。你韓奶奶生前最喜歡聽我唱。她說過她來到這世上唯一的幸事,就是和一位歌王在一個村裡住了幾十年,能經常聽我唱唱信天游……”

他一邊說,一邊穿衣下地。腿站不穩,搖晃了一下,被囤子一把扶住。

夜晚,皓月當空,星斗滿天。

王大娘、馮曉蘭、春梅坐在院子裏,就着月光編扎花圈。

王大爺、支書、趙曙光在屋裏開會。

支書對王大爺說:“老哥,曙光已經在寫入黨申請書了。那麼,咱們這就算開次支部擴大會吧。韓奶奶走了,咱們現在就研究研究,要不要體體面面地把她發送了?她畢竟是全村歲數和輩分最大的人。如果草草埋了,誰心裏都不是滋味,顯得咱坡底村人太沒人情味兒。可要當成一件莊重的事來辦呢,她又不是什麼英烈,我擔心公社和縣裏問罪,說咱們坡底村帶頭搞‘四舊’,起壞影響……”

王大爺:“我先問你,指派人看護着點兒沒有?”

支書:“囤子守在她那窯屋裏,知青們也都願意輪班陪着。”

“那就好。要是讓野貓野狗的壞了老人容顏,咱們罪過大了。我的意思,當然要當成一件莊重的事來辦。老人家自從‘解放’前流浪到咱坡底村,人品那還不是有口皆碑的嗎?再往前論,她還當過婦救隊長的吧?還冒險掩護過地下黨的吧?‘解放’后,五保前,可算是咱坡底村的模範村民吧?”

支書點頭應和:“那是,那是。”

王大爺:“你甭擔心什麼,有人問罪,我頂着。”

趙曙光也說:“我們鄭鄭重重地,全村人懷着鄉親對鄉親的真情懷來發送韓奶奶,不但可以加深咱們坡底村人之間的友愛關係,而且也是符合毛澤東思想的。”

王大爺:“把你的道理擺擺看?”

趙曙光:“毛主席在《為人民服務》這一篇文章中說過——‘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託我們的哀思,使整個民族團結起來’。我們照毛主席的話做,誰又憑什麼向我們問罪?”

王大爺一拍腿:“說得好!”

凄婉的嗩吶聲里,送喪的隊伍走出了村子。

囤子在最前邊,邊走邊吹嗩吶。武紅兵、趙曙光和另外兩個知青用門板抬着韓奶奶的屍體,其後另有四名男知青,兩人一組,每組肩扛兩塊厚木板。王大爺被春梅和馮曉蘭一左一右攙扶着,王大娘、馬嬸等鄉親跟在後面。

李君婷拿着花圈。其上兩條輓聯,一條寫的是“韓奶奶安息——坡底村插隊知青敬輓”,另一條寫的是“長者韓氏桂芝入土為安——坡底村鄉親共挽”。

下葬的土坑已經挖好,門板隨着漸漸放長的繩索,徐徐墜下。

支書站在坑邊,說:“韓桂芝,老姐,鄉親,你就安息了吧。你去得太突然,也來不及給你做口棺材了,再說呢,就那幾塊木板也不夠用。你呢,就多多體諒大傢伙吧。我們支部的意見是,這幾塊木板,還是隨你埋的好。做不成口棺材,起碼可以擋擋土,免得讓土直接蓋了你的臉……”

支書悲傷起來,說不下去。他揮揮手,四塊木板被墜下了坑。

武紅兵將一把杴遞給支書,支書往坑裏填了一杴土,之後將杴遞給王大爺。

王大爺接過杴,卻沒立即填土,望着坑說:“我的老姐,昨夜裏我一宿沒睡,一直在想,為啥全村的小字輩兒都一概地叫你韓奶奶,根本不細論他們的爸媽和你的輩分關係了?想來想去只想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你是一個好人。你從‘解放’前三十來歲就流落到了咱們坡底村,往後五十多年裏,就沒為一丁點兒什麼個人的好處跟誰紅過臉。可如果有誰做了不公道的事,你又是那麼愛打抱不平。我記得我剛當支書那一年,因為孩子他馬嬸跟我鬧了幾番彆扭,我年底扣了她幾十工分,你幾乎跟我大翻臉。現而今,有些人不以人品來論人了,我王崇山瞧不起他們。老姐,你活着時,最愛聽我唱,這刻,我就再唱幾段給一個根子上的好人聽。我已正式收了徒了,今兒為你唱過,我王崇山以後再就不開口唱了……”

王大爺仰起臉來望天空,天空萬里無雲。他又將目光放向遠處。千溝萬壑的黃土地,彷彿是大地縱橫的皺紋。王大爺眼角淌下老淚,唱道:

黃土那個高坡上種莊稼,

種莊稼的是咱陝北人。

白羊肚手巾擦咱的汗珠珠,

種莊稼越種心越那個沉。

……

支書阻止他唱:“老哥!”

王大爺生氣了:“滾!你給我住嘴!沒你攔我的權力!”

馬嬸:“哎呀,他都說他以後再也不開口唱了,你們這會兒就讓他隨便唱吧!”

王大爺接着唱:

黃土高坡那個坡連坡,

黃土下埋的是咱庄稼人。

紅腰帶帶系的陝北情,

哎呀……哎呀……

王大爺不愧曾是歌王,儘管老了,儘管病着,但那充滿感情的、蒼涼遒勁的歌,聽來令人動容。可他“哎呀”兩聲,卻終究還是沒有唱上去最後的高調。

趙曙光向馮曉蘭使眼色,輕推她。馮曉蘭會意,上前勸阻他:“大爺……”

王大爺看也不看她一眼,倔犟地豎起一隻手掌。他運足一口氣,終於唱出了他一定非要唱出的那一句:

哎呀幾輩還沒累出個好光景!

突然,王大爺噴出一大口血來!他身子一晃,趙曙光和馮曉蘭急上前扶住他。

春梅心疼地撲抱住他,哭叫:“爸!”

王大爺揮揮手:“埋……把這好人……埋了吧……”

一杴杴土揚起,填入墳坑中。

武紅兵忍不住唱了起來:

黃土那個高坡上收莊稼,

我來在了這地場親近了陝北人。

大雁雁飛來過又飛去,

哎呀我一鐮鐮割下的是陝北情。

哎呀黃土高坡陝北情,

我哪輩輩和你結過緣?

……

在歌聲中,一座墳丘隆起了,木碑牌和花圈莊重地擺在墳前……

全體知青都待在宿舍里。大家情緒都很低沉。

一名知青自言自語:“我搞不明白我自己了。我明明和她無親無故,也不像曙光和曉蘭,經常去看她。可剛才聽了囤子他爸那番評價她的話,埋她的時候我心裏好難受。到這會兒那股難受勁兒還過不去。”

另一名知青:“我也是。‘解放’二十年了,如果一個好人‘解放’后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這是無論如何也讓人沒法兒不難受的。”

於是議論紛紛:

“你最後那句話,怎麼讓人聽着拐彎抹角的?”

“你什麼意思?想抓我辮子?”

“囤子他爸那麼一唱,我心裏更難受了。”

“老歌王今兒那是不顧死活地在唱!”

李君婷小聲地對趙曙光說:“他不聽別人的,能聽你的。你勸勸他,以後可千萬別再那麼唱了,真的會惹來麻煩的。他不為自己着想,也得為他一家負責任啊!”

趙曙光似聽未聽,分明在思考什麼。

李君婷表情不悅起來。

馮曉蘭捅了趙曙光一下:“君婷剛才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啊?”

“聽到了。”

“君婷說的是好心話,而且說得也對。”

趙曙光:“我比你們都了解王大爺的性格。紅兵,別看你現在是他徒弟了,我也還是比你了解他。他說以後再也不開口唱了,那就肯定是那樣了。”

武紅兵點頭。

趙曙光:“我讓大家都集合在一起,是因為有一件事,我得和大家說一下——韓奶奶咽氣之前,攥着我一隻手說,說咱們是北京知青,比起坡底村人,有知識、有文化,求咱們盡量在坡底村多待幾年,幫幫坡底村人改變貧窮落後的面貌。我……我對她,發誓了……”

一陣靜默,每個人的目光都望向趙曙光,之後是接二連三的發問:

“是你自己對她發誓了,還是,也代表我們了?”

“我用了‘我們’這個詞。”

“你……發的什麼誓?”

“我說,我……我和你們,我們會照她希望的那樣……”

又是一陣靜默,每個人的目光都不從趙曙光臉上移開。

突然有人惱火地吼道:“我操,趙曙光,你憑什麼代表我們大家發誓啊?你又代表我們大家保的什麼證呢?我們是北京知青怎麼的?是北京知青,就反而應該把我們原是北京人忘了嗎?我根本沒忘過!也他媽根本忘不了!我做夢都想早一天離開這鬼地方、窮地方!哪怕在北京掃馬路我也心甘情願!”

另一名知青冷笑地:“不錯,咱們是叫知識青年,可是我倒要問問諸位了,咱們到底有多少‘知’?有多少‘識’?如果咱們在文化上但凡有一點點兒自信,至於把他趙曙光偷偷摸摸搞來的那幾本書當成財寶嗎?”

“還叫支書給沒收了,估計當擦屁股紙了!”

“我可從沒想過在坡底村當一輩子農民!這麼一個又窮又小的村子,耕地本就有限,如果咱們都在這兒紮根了,結婚了,將來每戶再生一堆孩子,那不得分人家鄉親們的口糧吃?對人家有什麼好處?”

“你幹嗎非學農民生一堆孩子呢?”

“咱們之間就曉蘭和君婷兩個女的,男女嚴重不成比例,她倆肯定眼裏都沒我,我將來跟誰結婚?弄不好打一輩子光棍!”

李君婷:“你們又開始胡說八道了,我不在這兒了。”

趙曙光嚴肅地:“別走!誰也不許走!我認為你們幾個不是在胡說八道,說的都是各自的真實思想。以前咱們都不聊各自的真實思想,今天在一起這麼聊聊,挺好。”

武紅兵一直在悶頭吸煙,這時他將煙往地上一扔,踩一腳,走到屋子中央,旋轉身子逐個看大家,最後將目光盯在趙曙光臉上:“那台編草繩的機器,還能用嗎?”

趙曙光答道:“哪兒壞修哪兒,還能對付着用幾年。”

“你修它在行了?”

“拆了裝,裝了拆,都修了六七次了。現在給我足夠的部件,不看圖紙我都能組裝成一台。”

武紅兵:“剛才,誰說咱們沒知識沒文化來着?你小子說的是吧?”

被指着的知青支吾地:“我也不是說完全沒有,我是說有也不多……”

武紅兵:“你小子這話以後還少給我說!別忘了這屋裏不止住着你們這樣沒正經念過幾天中學的,還住着一個老高二的,一個老高三的!我倆可是北京四中的!而且我倆在學校里是尖子生!”

一陣靜默中,有人小聲嘟噥:“四中有什麼了不起?尖子生都是走白專道路的學生……”

武紅兵狠狠瞪過去一眼,厲聲地:“再說一遍?!”

對方立刻噤若寒蟬。

武紅兵走到趙曙光跟前,半挖苦半認真地:“親愛的‘趙克思’同志,剛才別人那話倒也沒錯,你向一個即將死去的好人發誓,保證什麼,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你沒有權力把我們大家都捎帶上。但當時那種情況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怪你。現在,我把我的態度明確告訴你,也告訴你們大家——我武紅兵,也是絕不甘心變成一個農民的。我不知道我離開坡底村的機會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裏貓着呢。如果明天這種機會冷不丁出現了,那麼我會堅決離開的,最多再待三天!但話又說回來了,今天我武紅兵受到教育了。我沒想到在這個又窮又小又偏僻的農村裡,人們之間的鄉親情是這樣的。老實說,我武紅兵心裏受感動了。所以,剛才我捫心自問,為這麼有情有義的一些中國農民,我能不能真的多做點兒什麼?”

武紅兵將手拍在趙曙光肩上,真摯地:“曙光,在學校時你就以認真出名,現在來插隊了,你連當知青都當得非常認真。有時候,我心裏特佩服你這股認真勁兒,有時候呢,又挺煩的。因為我是一個只對和自己命運有關的事認真的人。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變成了一個思想挺自私的人。但是以後,只要我在坡底村一天,只要你趙曙光做的事是對坡底村有益的事,我無條件聽你調遣!”

李君婷:“這一點,我也能做到。”

馮曉蘭:“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父親一天不解放,我就是‘黑五類’子女中最黑的一類。坡底村等於是我的庇護所,王大娘一家是我的恩人,我現在要對得起坡底村,將來還要報答這裏的鄉親們。”

趙曙光站了起來,真誠地:“紅兵說我連當知青都當得非常認真,這我承認。因為我經常這麼想,一個人,不管他到了什麼地方,成了什麼樣的人,只要他還沒有喪失掉基本的人生權力,那麼就都應該自己回答自己一個問題——我是否只能消極地活着?如果我積極一點兒活着,是否反而比消極地活着更可悲?那些被支書查到的書中,有《怎麼辦》,有《十日談》,有《悲慘世界》,有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集。那些名著,都是人在監獄中或流放地寫出來的。這是我當知青都當得非常認真的動力。我發了誓,我將對我的話同樣認真。我當然沒有權力代表你們,但我們同是從北京一節車廂拉來的,我起碼有點兒資格請求你們吧?”

春梅突然闖進來,快要急哭了:“曙光哥哥,快到我家去,我爸他又犯倔了!他非要到支書家去當面賠禮道歉,我哥和我娘都攔不住他,他還不許我們陪着。可他連站都站不穩……我娘說,只有你陪他他才會同意……”

趙曙光被春梅扯着離開了宿舍。

一名知青:“他話也沒說完。他想請求我們什麼呀?”

馮曉蘭:“像紅兵說的那樣去做。”

另一名知青:“紅兵,你剛才說來說去不就是一個意思嗎——有機會走,當然要走,但沒走之前,盡量為坡底村多做點兒事?”

武紅兵:“多做點兒也許能算得上是貢獻的事。即使有朝一日離開了,也讓坡底村人提起我們時,念我們幾句好。而不是反過來,讓人家恨不得燒高香,說那幾個北京來的壞小子,可他媽走了!”

幾個知青鄭重地點頭:

“那我能做到。”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嘛!”

李君婷也說:“我剛才也表態了,紮根我確實還沒想過,但像武紅兵說的那麼做,我也能做到。”

在男知青們懷疑的目光中,李君婷打算離開:“那我走了啊!”

武紅兵:“我送送你。”說著跟她走了出去。

男知青們都覺奇怪,一時你看我,我看他,交換意味深長的目光。

一名知青自言自語:“是啊,走是都想走的,但是肯定沒人願意留下罵名……”

武紅兵和李君婷並肩走着。

李君婷:“你什麼意思?”

“我怎麼了?”

“幹嗎當著大家的面,非要送我?”

“你別多想,我只不過有話跟你說。”

李君婷突然站住:“我有什麼可多想的?說呀!”

武紅兵也停下腳步:“你像我妹妹。”

“你跟我說不正經的話我可翻臉啊!”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不正經的話?我比我妹妹大兩歲。我爸打成‘右派’以後,我媽和我爸離婚了。我媽帶走了我妹妹,我和我爸相依為命。我媽不許我妹與我們父子倆來往,但我和我妹還是偷偷見過幾次。我上中學以後,再沒見着過她,也不知她和我媽搬到哪兒去了。直到‘文革’開始,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我又見着了我妹,典型的紅衛兵打扮,掄着皮帶在抽一位作家。那作家的書我讀過,挺崇拜的。當時我看呆了,暗想我妹怎麼變得那麼兇狠啊?我都沒上前認她就轉身走了。也不知她如今在哪兒,肯定和我們一樣,也是知青。有時候想起了她,就聯想到了你。看到了你,也會想起她,你和我妹確實有長得像的地方……”

李君婷感到受辱,生氣地:“少跟我扯你那種妹妹!我又沒用皮帶抽過人!說完了吧?那請送到這兒為止吧。”說罷,拔步往前便走。

武紅兵搶前一步攔住她:“沒說完。”

“你究竟想幹什麼?我不願聽你家那些破事兒!”李君婷毫不客氣地瞪着他。

“破事兒?我跟你講是抬舉你!你以為你一個沒正經念過幾天中學的小丫頭片子,在我心目中還會是個可愛的人物啊?想錯了!我對我那樣一個親妹妹都反感了,對你還會有什麼好感嗎?不僅我,我們幾個男的對你都沒什麼好印象!背後議論你的話跟議論二百五差不多!”

李君婷愕住。

武紅兵:“你對馮曉蘭那樣,我們甘當配角,你以為那是真的和你保持立場一致啊?否!那是由於空虛!由於無聊!由於……哎,你就從來沒感覺到,我們那是當成活報劇來演的嗎?從來沒感覺到,劉海他是在學電影裏的捷爾任斯基嗎?我要當面告訴你一個真相,那就是——奉陪你演那種活報劇我們演膩了!今天我們都受到了觸動——人家坡底村人互相能有那份兒鄉親情,再空虛再無聊再煩悶,也不能再用批鬥別人的方式來排解了!馮曉蘭她畢竟也是知青!一句話,我們再不陪你玩了!我怕我不告訴你這個真相,你真真正正成了二百五!”

李君婷“啪”地扇了武紅兵一耳光,拔步就跑。武紅兵捂着臉愣了愣,跑到她前面,拉住了她。

李君婷淚流滿面,說:“你們卑鄙!”

武紅兵:“但我們開始懺悔了!小丫頭片子,我知道你父親正紅得發紫,我知道你父親跟縣裏打過招呼,要好好栽培你兩年,然後通過權力把你名正言順地弄回北京去!這我們不眼氣,也不想阻撓,而且也阻撓不了。但是,如果以後你再敢向縣裏彙報我們坡底村知青的言論什麼的,我就帶頭饒不了你!你不要以為我是‘右派’的兒子,就必定膽小怕事!你如果再那樣,我……我敢把你活埋了你信不信?”

李君婷朝武紅兵臉上啐了一口,跑了。

她一溜煙跑到馬嬸家,馬嬸和大小四個孩子在吃飯。她看也不看她們,沖入小屋裏,撲在炕上哭。

馬嬸放下碗筷,走到門口,詫異地:“君婷,怎麼了?”

“他說,他敢把我活埋了!”

馬嬸一愣,又問:“誰啊?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對我們北京革命幹部的女兒說這種瘋話!”

“武紅兵!”

馬嬸“撲哧”笑了:“他是不是喜歡上你了?男子喜歡一個女子的時候,要麼說愛死你,要麼說恨死你。”

李君婷搖搖頭:“他對我的仇恨是政治仇恨那一種!”

支書盤腿坐在自家炕上吸煙鍋兒。炕桌上擺着飯。家人都已吃過,唯有他一筷子也沒動。

門帘一挑,趙曙光攙扶王大爺走了進來:“支書,王大爺讓我陪他來你家坐坐。”

支書將頭一扭。

王大爺:“我是來跟你賠禮道歉的。當著那麼多鄉親,又在那麼一種場面,我不該對你吼。”

支書裝沒聽到,不理睬他。

趙曙光:“大爺,您坐下說。”

支書猛轉臉,瞪着趙曙光說:“你讓誰坐下呀?往哪兒坐呀?說什麼呀?這是你家呀還是我家呀?我請誰來了呀?你那兒倒替我‘您您’、‘坐坐’的!曙光,你當你是誰了?”

趙曙光苦笑道:“支書,大爺他不是病着呢嘛,再說他上午那會兒還吐血了,您也親眼看到了。”

支書:“我這心口窩還堵着呢,也要吐血,吐不出來,比吐出來了還難受,我還巴望有人心疼呢!不行,那難受勁兒又上來了,我得躺會兒!”

他磕磕煙鍋,仍不看王大爺一眼,拖過只枕頭,直挺挺地躺下,雙手疊放胸前,閉上了眼睛。

王大爺也苦笑道:“錯了嘛,賠禮道歉嘛,當然就不能指望着人家好臉色嘍!人家不賜座,那咱就不可以坐。支書,我說我的老弟,你老哥確實不該那麼對你吼,我這裏給你三鞠躬了,行不行?”

他果然像江湖上人物似的,抱拳胸前,連鞠三躬。

支書:“我問你,你平常對我吼的時候還少嗎?”

“確實不少。”

“我呢?我怎麼樣?”

王大爺想想,承認地:“你從沒生過氣。你大度,你老哥該向你這老弟學習。”

“就別用那大度不大度、學習不學習的話哄我了,我又不是毛孩子。我再問你,你對我吼了句什麼呀?”

王大爺:“這……老弟,老哥想不起來了……”

支書:“都想不起來了你賠的什麼禮,道的什麼歉?光對我吼了吼那是不用賠禮道歉的,往常你也沒少對我吼嘛,那你就回去得了嘛!”

王大爺與趙曙光對視。王大爺小聲問:“實說不?”

趙曙光點頭。

王大爺小孩兒似的:“我不該對你吼那個‘滾’字……”

支書:“到底還是想起來了?”

王大爺:“想起來了。”

支書一個鯉魚打挺坐起,瞪着王大爺,一邊說一邊連連拍桌子:“你怎麼就能對我吼出一個‘滾’字來?我是誰?我在你眼裏再沒作為,再熊包,再草雞,那我也終究是咱坡底村的支書是不是?我的面子是我個人的?我的威望那是我個人的?那也是黨的哎!你一個老黨員,你咋能對我支書那樣?衝著黨把坡底村交給咱倆了,你都不該對我那樣!”

支書說得激動,眼角淌下淚來。

王大爺:“我剛才已經三鞠躬了,曙光可以作證。你還要我咋樣?難道,你還想讓你老哥跪下不成?”

支書終於話軟了:“我敢嗎?”

“諒你也不敢!”王大爺忽然一手捂胸,接着捂口,身子搖晃起來。趙曙光慌了,趕緊扶住他。

“老哥……”支書也趕緊下了炕,與趙曙光一起將王大爺擁上炕,讓王大爺靠牆坐着。

支書將枕頭墊在王大爺腰后,大叫:“翠花!快衝碗雞蛋!兩個!加糖!”

一直在門外偷聽的翠花探進頭看一眼,立刻縮回頭照辦去了,她邊尋雞蛋邊說:“爹,咱家一年多沒見着糖了!”

支書惱火地:“那你不說行不行?那就多打一個雞蛋,仨!”

王大爺苦笑:“老弟,你老哥……一次也吃不下仨雞蛋了!……我這一病……恐怕……恐怕好不了嘍……”

支書老淚縱橫:“老哥,好得了!我說好得了就好得了!今天我要看着你給我吃下去!沒有雞蛋治不了的農村病!”

趙曙光不忍再看下去、聽下去,一轉身衝出了支書家。

屋裏,支書哽咽着:“老哥,我這支書,真是越當越糊塗、越懵懂了呀!連地里種什麼,上邊都管得死緊死緊的,連農戶人家院裏栽棵果樹,養幾隻雞,都說是資本主義的苗頭,今兒割,明兒割,后兒還割!我咋看不到咱坡底村的前景了呢老哥?別人想不通,還可以發發牢騷,我能嗎?我敢嗎?這支書我真是不想幹了呀我!”

“混話!誰叫你當初入黨來?想幹得干,不想干也得干!沒有人受不了的苦,沒有國熬不過去的劫!再為難,衝著鄉親們,你也得扛住!你不扛誰扛?”

趙曙光返身又進了屋,說:“支書,大爺,我希望儘快把我的組織關係正式恢復了……”

他話一說完,往外便走,不料與進屋來的翠花相撞。一碗雞蛋花掉在地上,偌大粗瓷碗四分五裂。

黎明時分,一隊身影離開坡底村。支書帶領男女知青們,挑着、抬着、背着成捲成捆的草簾、草繩,走在溝壑之間的蜿蜒小路上。

天光大亮時,每個人都已汗流浹背。支書乾巴瘦小的身子被一大捆草簾壓得彎着,馮曉蘭和李君婷也抬着幾捆草繩。

武紅兵挑着擔子想超過支書,卻被支書叫住:“想唱幾句的話,這會兒,可以唱。”

武紅兵沒好氣地:“這會兒我能唱出來嗎?”說罷,超過支書往前走去。

支書緊跟幾步,問:“怎麼近些個日子,你們知青,都對我有老大意見似的?”

武紅兵站住,冷冷地看着支書:“不是意見,是怨恨。”

支書:“啥?怨恨?我是壞人?我怎麼踐害你們了?”

武紅兵:“你倒沒踐害我們。但你的確是劊子手!”

“什麼手?”

“劊、子、手!你殺過我們一刀。”

“我?”支書有些莫名其妙,“殺過你們一刀?!”

武紅兵:“你好好想想吧你!”

農業用品收購站前,一個男人在驗收草帘子、草繩子。他滿意地拍着趙曙光肩說:“不錯,不錯,看來你們坡底村人還算信得過,全按甲等收了。”

大家都面有喜色,支書尤甚:“站長,問一下啊,這個……這個,這活兒我們還能往下干不?”

趙曙光介紹:“這是我們支書。”

站長將支書扯到一旁,機密地:“你們坡底村人要感到光榮!你們編,我們收,都是為了滿足部隊上的需要。這屬於軍事機密,跟別人不能講的。你是支書,才告訴你。要的不少,你們只管往下干!”

支書受寵若驚般連連點頭。

站長又望着趙曙光說:“你們那北京知青人不錯,在山西那邊礦上時,他救過我弟一命……”

支書:“這倒沒聽他說起過。”

站長:“那就更不錯了嘛。”站長說道,“他拿着我弟的信來找我,求我能不能給你們坡底村點兒抓撓現錢的機會,那我還能不給嘛!一聊起來,他爸是當兵的,我也當過,更得給了……”

此時,趙曙光則將武紅兵扯到了一台落滿灰土、銹跡斑斑、破舊得不成樣子的手扶拖拉機旁,那圍拖拉機拖斗的鐵皮,已經銹出了大大小小的窟窿。

趙曙光大為青睞地:“怎麼樣?”

武紅兵:“不怎麼樣。”

“咱倆能修好它不?”

“那可不敢打保票。”

趙曙光鼓搗鼓搗這兒,鼓搗鼓搗那兒,一時找不到什麼可用之物,乾脆摘下帽子擦擦駕座,之後將帽子在手上拍拍,又戴到頭上。再之後坐到了駕駛座上,搬搬操縱桿,踩踩閘,蠻有信心地:“我覺得咱能把它修好。”

另一邊,馮曉蘭和李君婷在輪流壓機井,用壓上來的水痛快淋漓地洗臉洗手。

兩人各自用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臉時,李君婷說:“曉蘭,對不起了啊。”

馮曉蘭詫異地看她。

李君婷:“說實在的,我以前對你那樣,也是想在他們幾個男知青面前自我表現表現,我挺煩他們把我當小女孩兒的!我以後再也不那樣對你了。你父親的問題,不管性質多麼嚴重,那也只不過是你父親的問題。但你是你,你的總體政治表現還是不錯的,以後我會好好團結你的……”

馮曉蘭笑笑,什麼話也不說,默默伸手替李君婷摘去頭髮上的草。

李君婷看着武紅兵說:“但是對於有的人,我要給他些教訓了,尤其是那種企圖威脅和恐嚇我的人!”

馮曉蘭詫異地:“誰?誰會對你那樣?”

李君婷收回目光,自知失言,掩飾地一笑:“當然也沒人敢對我那樣。我只不過是表明我的一種做人態度,你可別當真啊!”

辦公室里,支書不錯眼珠地盯着站長點錢。

站長將錢交在支書手裏,說:“總共三十七元八角七分,你再點點。”

“錯不了錯不了,你點時,我盯着呢!”話一出口,支書覺得說得不妥,又糾正道,“倒也不是盯着。只不過就是……看着,看着罷了。俺們坡底村人,習慣把看着說成盯着……”

然而,支書拿錢的手激動地抖着,往兜里揣了幾次,竟沒揣准兜口。

站長感慨地:“說心裏話,你們挑着抬着背着的,走了三十幾里給送來,夠裝一卡車的東西才付給你們這麼點兒錢,我還挺不落忍呢!你們坡底村就當成件擁軍的事做吧!”

他向支書伸出了一隻手,支書雙手握着他那一隻手,連連搖晃着,一迭聲地說:“不少不少,我們農民勞力本來就不值錢的,謝謝謝謝!”

支書剛一邁出門,被守在門口的趙曙光扯着就往手扶拖拉機那兒走。其他知青見狀也相跟過去。

趙曙光:“支書,咱把它買下吧!”

支書眼睛發亮地:“我做夢都夢見咱坡底村有一台這東西,做那種夢做了十幾年了!”

一名知青打趣道:“支書,你夢見的肯定不是這樣的吧?那你那夢的水平也太低了!”

“我夢見的當然是新的!就像光棍夢見新媳婦!”

李君婷“撲哧”笑了。

趙曙光:“支書,我保證能把它修好!”

支書看武紅兵,拿不定主意地:“那台編草繩的東西,是你和曙光一塊兒修好的,這東西呢?”

武紅兵:“那台編草繩子的東西構造多簡單!這東西構造可複雜多了!一堆廢銅爛鐵似的,我不摻和這一件事兒。”

趙曙光:“支書,他不幫,那我一個人能修好它!而且我悄悄問過站長了,他說他可以做主,一百元就允許咱把它拖走!”

“一百元?!”支書下意識地用一隻手按住衣兜,瞪着騙子似的瞪着趙曙光,“咱村那麼多人幹了一個來月,才剛剛掙了三十幾元!”

“有了它,咱可以靠它更快更多地掙現錢了呀!您的夢想不就成真了嗎?”

“我剛才說了,我的夢想不是那樣式的!”支書一揮手,“走吧!”

大夥離開了農業物資站。李君婷悄悄對馮曉蘭說:“別在工農兵大澡堂洗澡啊!那兒太不衛生,說不定會傳染上什麼病,我帶你到縣‘革委會’的小浴池去洗。”

馮曉蘭笑笑,既表示同意,也表示感激。

一名知青忽然說:“哎,咱們怎麼把黨給丟了?”

大家站住,一齊回頭,不見了支書的蹤影。

再回頭去找,原來支書又回到了農業物資站的院子裏。只見他坐在手扶拖拉機上,搬這兒弄那兒,自言自語:“什麼樣的漢子娶什麼樣的老婆,我要是指望村裏有台新的,那八成得等到共產主義了!”

趙曙光附和:“只要還能讓它跑起來,新舊又有什麼關係呢?”

支書:“可咱交不出一百元現金……”

“有多少先交多少啊,站長同意咱們以後用活兒頂。”趙曙光說著,向支書伸出一隻手。

支書不情願又不得已地掏出錢交在趙曙光手裏,嘆道:“唉,誰叫我為這東西都快得單相思了呢。”

支書坐在手扶拖拉機的駕座上,煞有介事地操縱方向盤。馮曉蘭和李君婷以及另兩名男知青坐在破斗里;趙曙光、武紅兵和其餘知青,有的用草繩拉着,有的從后貓腰推着,有的不無興奮地跟着跑。

支書也情不自禁地唱起來:

一道道溝來一面面坡,

坡上溝里住人家。

沒有女子哪有家?

哎呀窮光棍相中個豬八戒他姨!

……

串串笑聲在溝壑間回蕩……

韓奶奶的破窯屋燈光微亮。

趙曙光在用麥秸團擦洗一些大大小小的零部件,但盆中卻不是汽油,而是銹色的髒水,還泛着一層泡沫。清洗完畢,他又用塊破布擦乾那些零部件。

窯屋裏東西還是那些東西,不過炕上的被褥枕頭已與韓奶奶同時下葬了,只剩下殘席。而油燈碗從牆窩窩那兒移到了離盆近的地方。

有風從窗紙的破洞躥入,燈苗一陣搖晃。趙曙光同時也覺得身上一冷,不禁打了個寒戰。

外邊傳來野貓的叫聲。破窗紙被風吹得瑟瑟有聲,拍得窗欞“啪啪”響。趙曙光忽然感到害怕,看窗看門,門扇也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一陣風吹進來,將燈苗撲滅了。

趙曙光下意識地抓起一柄扳子,望着門,片刻又放下了。他在心裏默念:“韓奶奶,您如果還戀着您的窯屋,想回來待會兒,那就進來吧。我借您這兒,是想為咱村修好一台拖拉機。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您干您的,我干我的,我不怕。”

他掏出火柴,要重新點亮油燈。正在這時,半扇門“吱呀”一聲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火柴和燈碗同時掉在盆里。

趙曙光迅速操起扳子,猛轉身,高舉扳子大吼:“誰!”

他面前的一個人影也被嚇得“媽呀”一聲。

是馮曉蘭。

“曉蘭?”趙曙光放下扳子,用手背抹一下額頭,“嚇出我一頭冷汗來!”

馮曉蘭:“你也嚇死我了!”

“火柴和燈碗都掉水盆里了,這下可好,連個亮兒也見不着了。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睡覺,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太知道你的性格了,要幹完的事兒,不幹完絕不罷休。怕你到天亮也干不完,怕你孤單,也怕你……忽然一時害怕……”

趙曙光笑笑:“剛才心裏是發毛了一陣。”

“那我不是來對了嗎?”馮曉蘭從兜里掏出些東西遞給趙曙光,“火柴,蠟。”

“你想得還真周到。”趙曙光點亮了蠟。那是碗狀的一塊蠟,是用多塊臘頭兒硬捏成的,但光暈比油燈亮多了。

光暈中,馮曉蘭深情地望着趙曙光。

趙曙光情不自禁地將她攬入懷中,低語:“我手不臟,甚至可以說,超乾淨。”說罷,捧住馮曉蘭臉,吻她。

馮曉蘭忽然推開他,說:“我看你手!”握着他雙手,將他扯到蠟前,細看,心疼地:“手怎麼皺成這樣?”

“哪兒也弄不到點兒汽油,在縣城我不是去了一次鹼廠嗎?向他們要了點兒工業用的鹼渣子,泡了那麼一盆水去銹,作用也還行。”

“那多燒手啊!看把手搞成什麼樣兒了!”

趙曙光笑了:“所以我說我手現在超乾淨嘛,估計大部分細菌都被燒死了。起初還覺得燒得有點兒疼,忙着忙着,也就不疼了。”

“現在呢?”

“現在有你來陪我了,心裏高興,更不覺得疼了。”趙曙光挽挽袖子,又要開始擦洗。

馮曉蘭擋住他:“不許再弄了!”

趙曙光:“沒事兒的,最多燒褪層表皮唄。聽說村長家有獾子油,天一亮我就去抹抹。”

馮曉蘭堅決地說:“反正不許再弄了!”

“那……那咱們別在這兒待着了。我先送你回去?”

馮曉蘭卻走到炕邊,款款坐下,脈脈含情地望着趙曙光說:“我替你給天亮寫好了一封回信,趁現在念給你聽聽?”

趙曙光猶豫一下,點點頭,也走到炕那兒,雙腳垂地,仰躺在炕上。

馮曉蘭起身,將蠟移近,掏出幾頁摺疊的紙,展開念:

天亮,親愛的弟弟:

當你收到此信時,一看便知,這不是我的字跡,是你曉蘭姐的字跡,我這裏一切都好,所以你沒必要擔心什麼。此信是你曉蘭姐主動代我寫的,你更不要猜疑什麼……

坡底村知青宿舍里鼾聲四起。武紅兵翻來覆去睡不着,終於坐起,穿衣穿鞋。

劉江醒了,嘟噥着問:“我說,你夜遊啊?”

武紅兵:“我們全都呼呼大睡,讓曙光一個人在韓奶奶那兒瞎忙活,我慚愧。”

劉江:“你說過的,我們文化低,去陪也是干陪着,不懂,興許還添亂。何況,我看他自己也是瞎忙活。”

武紅兵:“不去就不去,誰也沒逼你去,這麼多廢話幹嗎!”他往下按一下趴着說話的劉江的頭,離開了宿舍。

韓奶奶的破窯屋裏,馮曉蘭手拿着信紙,也躺在趙曙光身旁了,她問道:“我寫得行嗎?”

“比我寫得好。我還從沒對天亮叫過親愛的弟弟。聽你念信,我有點想他了。”

馮曉蘭往趙曙光懷裏一偎,溫柔地說:“其實我也是想間接地給他寫一封信。自從他來到坡底村一次,我覺得他更像是我的一個親弟弟了。”

“那麼,我呢?我對你就……”

馮曉蘭用一隻手輕捂他嘴,伏在他身上,聲音更溫柔了:“幸虧上帝沒把你安排成我的親哥哥……”

她動情地吻他。

趙曙光一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燭光下,馮曉蘭的臉看去那麼秀麗,那麼嫵媚,那麼溫柔!她的眼睜得大大的,眸子晶亮。

馮曉蘭:“曙光,除了你,我還能再愛上別人嗎?如果我們真的是親兄妹,那不是反而太不幸了嗎?”

趙曙光輕輕將她拉起,也極為深情地凝視她。

馮曉蘭:“我是你的,永遠……”

趙曙光凝視她,緩緩脫去外衣。

馮曉蘭微微搖頭:“別……對死者太不敬了……”

趙曙光又一下子脫去了背心。赤裸着上身的趙曙光凝視着馮曉蘭,胸膛劇烈起伏:“韓奶奶跟我們親,她會原諒我們的。”

馮曉蘭伸出一隻手,用指尖輕撫趙曙光的胸膛、肩、臂。趙曙光握住她的手,親吻,之後將自己的雙手伸向她,替她解衣扣。馮曉蘭溫柔地將他的手推開,凝視着他,自己緩慢地一顆顆地解。

趙曙光雙膝跪在她面前,以極為讚美的目光看着她。當她接着脫裏邊的襯衣時,他迫不及待了,雙手一扒,將她的襯衣撕開,幾顆小扣子掉在席上。

赤裸着上身的趙曙光和馮曉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熾烈而貪婪地互吻着……

武紅兵來到了破窯前。手扶拖拉機停在門口,幾乎拆卸得只剩骨架了,但能擦亮的地方卻擦亮了。月輝下,被擦拭過的地方閃着朦朧的光。

只聽破窯屋裏傳出一聲響動,武紅兵繞過拖拉機骨架,疑惑地向窯屋門走去。

劇烈的男女交織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夜晚,彷彿被放大了十倍……

武紅兵呆站在門前,伸出手欲推門,卻又縮回了,他當然明白裏邊正在發生什麼事,但是顯然並不能確定趙曙光在和誰。

他無聲地走到窗前,側身於旁,從破洞向內偷窺,看到了趙曙光赤裸的後背。這時,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馮曉蘭的一句話:“我會懷孕的……”

他倒退着離開窗前,轉身無聲地走開,回到了知青宿舍。上炕之前,他踢這兒碰那兒,弄出些響聲。

劉江問他:“怎麼不陪着了?”

武紅兵沒好氣地說:“他不需要!”

“你也插不上手吧?”

“閉上你的臭嘴!”武紅兵躺下了。

支書家。翠花的房間裏,她丈夫輕輕推她。她以為丈夫要跟她起膩,生氣地將丈夫的手使勁兒一撥,嘟噥:“我睡得正香呢,別討厭啊!”

丈夫又推她:“我不是……我是……”

翠花又將他的手使勁兒一撥:“你不是什麼你?我看你就是!少碰我,再糾纏我一腳把你踹地上去!”

丈夫:“我怎麼聽着,剛才像有人敲門啊?”

果然,又是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翠花:“誰呀?”

“我,知青劉江!”門外的聲音聽來已很不耐煩。

翠花也不耐煩:“半夜三更的,什麼事兒?”

劉江:“找支書,急事兒!”

翠花只得起身穿衣,一邊掩懷系扣,一邊看了丈夫一眼,見丈夫也正不滿而又委屈地看她,笑道:“對不起啊,剛才誤會你了!瞧你那樣兒,那麼點兒委屈就受不了啦?得,犒賞你一下!”說罷,彎腰在丈夫臉上親了一下。

不料她剛下地,丈夫拉住了她手,嬉皮笑臉地:“多犒賞一下嘛,就多一下。”

翠花有些飄飄然地:“看,給臉就上鼻樑!”她裝出一副無奈樣子,又成心發聲地親了丈夫一下。

門外的劉江卻躁了,不但將門拍得“啪啪”響,而且吼:“開不開門啊!再不開門我可踹了啊!”

翠花:“死劉江你敢!”急忙走出屋。

支書屋裏,老伴也推醒支書:“好像是知青找上門來了。”

翠花開了門,半真半假地:“你個死劉江,反了你了?半夜三更攪我們的夢,還要踹我家門!我先踹你幾腳……”

劉江一邊躲一邊說:“嫂子嫂子,沒心思跟你鬧,真有急事兒!”

支書已披衣出現,不失莊嚴地:“既是急事,快說!”

“支書,武紅兵他們,背趙曙光到縣城去了……得把趙曙光送到縣城醫院去!他什麼時候回的宿舍,我也不知道。當我聽到他呻吟,他已躺在被窩裏了。我點亮燈,見他那雙手,不對勁兒了……”

翠花焦急地問:“他手怎麼了?”

劉江:“又紅又腫。手背腫得老高!起先我們以為他就是手的事兒,可接着,他吐了,再接着,出冷汗,發高燒,說胡話……”

支書:“翠花,快去你王大爺家,借他家那輛帶斗的獨輪車!”

翠花的丈夫也出來了,說:“我去!”說完已走出門去。

劉江:“看病得花錢,主要是錢的問題。我們幾個知青的錢湊一起才十幾元,說不定曙光會住院,怕錢不夠,要不也不來找您。”

“混話!這麼大的事兒,不找我找誰?翠花,你,那個那個……”支書也有點亂了方寸。

翠花比支書還急:“說呀!那個那個什麼呀!”

支書口中終於蹦出兩個字:“雞蛋!……這還非用我說嘛!”

“這兒呢!知道就得靠雞蛋了……”

支書老伴已不知何時站在支書背後,手中拎着裝雞蛋的籃子。

支書接過籃子,看一眼,裏邊才幾個雞蛋。

他將籃子朝翠花一遞:“這麼幾個夠幹什麼的?你,你和劉江,你倆就用這籃子,挨家挨戶去給我收雞蛋!”

翠花:“這時候?”

支書生氣地:“不這時候還啥時候?”

劉江:“支書讓收的,那咱倆別耽誤時間了呀!”說著接過籃子,和翠花雙雙離去。

門口只剩支書和老伴了,支書在發愣。老伴問他:“你不去?”

支書:“我在想家裏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家裏除了那幾個雞蛋,再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要不你把那炕桌扛上,不都說是件古董嗎?”

支書:“別人打哈哈的話你也信?真有好主意!”說完,跨出門大步而去。

天已微明。武紅兵背着趙曙光跑在路上。其他幾名男知青跟在後面跑。

趙曙光迷濛地睜開眼睛:“誰在背我?”

武紅兵沒好氣地:“現在是我,剛才是別人!”

趙曙光:“紅兵,你要把我往哪兒背?”

武紅兵不願再跟他說什麼,只管背着他飛快地跑。一名跟着跑的知青替武紅兵回答:“我們要把你送到縣城醫院去……”

趙曙光:“我怎麼了?”

跟着跑的知青隨口答道:“鬼知道!紅兵,要不要換你?”

武紅兵大口喘着氣:“不用,還能跑會兒!”

知青們、囤子和翠花的丈夫坐在醫院走廊的兩排長椅上,支書背着手,在兩排長椅間煩躁地走來走去。

武紅兵有點抗議地:“你也坐下行不行啊!”

支書:“我往哪兒坐?你當我就沒走累?”

的確,兩排長椅再也擠不下一個人了。而坐着的人,似乎都在發愣,對支書的話充耳不聞。

武紅兵並不讓座,說:“沒地方坐你老老實實站那兒,走來走去晃得人頭暈!我看就是沒走累!”

一名知青似乎有點兒看不過去聽不過去了,但也不讓座,沖王川道:“哎,王川,給你支書老丈人讓座。”

王川站起,惴惴不安地:“爹,您請坐這兒,剛才我光發愣了,您別見怪。”

支書心煩意亂地一揮手:“我不坐!”

正這時,馮曉蘭來了,除了武紅兵,其他的知青齊刷刷地站起來。武紅兵卻將頭一扭,不看馮曉蘭。

馮曉蘭急切地問:“曙光怎麼樣?”

劉江:“在急診室呢,做了幾項血檢,我們這兒正等着確診結果。”

急診室門一開,一位中年男醫生走出來。

支書一步迎上去:“他手怎麼樣?”

醫生:“手的問題挺嚴重,屬於液態燒傷,如果不感染,十天半月就會好的。但是血檢顯示,他營養不良,低血糖,伴有神經緊張引起的暫時性昏迷癥狀。住幾天院,打打點滴,補充些營養也就恢復了。他是你們村什麼人啊,你們這麼重視?”

武紅兵:“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知青!”

支書瞪武紅兵一眼,將醫生扯到一旁,小聲地:“不重視不行啊!北京知青,毛主席身邊來的,有個三長兩短,我哪兒擔得起那責任!大夫您千萬給認真治,怎麼治我們都聽您的。”

醫生猜測:“高幹子弟?”

武紅兵大聲地:“他爸是團長,而已!”

所有人都望向武紅兵,都感到了他話中的不快情緒。

支書:“你眼中還有我這個村支書沒有!”

醫生:“您是……”

馮曉蘭:“他是我們村支書。”

醫生:“啊,啊,失敬了。我已經把住院單開好了,你們去人交三百元押金,先住十天院吧!”說著,便將住院單遞向支書。

支書伸伸手,沒敢接。

“怎麼?”醫生見他不接,有些納悶。

支書吞吞吐吐地:“大夫啊,是這樣的……雞蛋,一會兒就會送來的……”

有知青喊:“來啦來啦!”

只見劉江和翠花合拎着滿滿一籃子雞蛋急匆匆趕來。

支書高興了,對醫生說:“看,看,我們坡底村人辦事那是絕不含糊的!先收下這一籃子,隔三差五我們接着往這兒送……就是我們村的母雞來不及下那麼多蛋,我們向外村借也借得來!”

醫生誤會了:“哎呀,他十天裏怎麼吃得了這麼多雞蛋呢?”

支書:“也不光是給他吃的……這是,這是……咱農村不是沒現錢嘛,頂住院費行不?”

醫生:“哎呀,那我可做不了主!”

支書:“您的意思是,得找院長?”

醫生:“我們現在不叫院長,叫院‘革命委員會’主任、副主任。我看你找他們也沒用。醫院怎麼能直接收雞蛋呢?你們怎麼也得自己去賣成錢吧?”

支書:“說得也是說得也是……那,我打個欠條,先讓我們的人住上院?”

醫生:“這我更做不了主了!”

忽然,一個穿白大褂並戴“革命造反派”袖章的人走來,對坡底村人揮斥地:“哪兒的你們?把座位都佔了,一會兒到點正式開門了,別人來了坐哪兒?”

大家都乖乖站起來。

醫生:“這是我們‘革委會’副主任——他們是坡底村的,六點來鐘的時候送來一位急診病人,正好是我在值急診班。”

支書畢恭畢敬地:“請問主任貴姓?”

“用不着問我姓什麼!送一個病人來這麼多人幹什麼?這雞蛋又怎麼回事?”主任轉頭瞪着醫生,“送給你的?”

醫生慌了:“不是不是,絕對不是!向毛主席發誓不是送給我的。他們想用雞蛋頂住院費。”說罷,抽身而去。

主任:“開什麼玩笑!醫院是大集?!”

支書:“我剛才正說,我打欠條,先讓我們的人住下……”

主任上下打量支書:“村幹部?”

“對對,支書。”

“擁護縣‘革命委員會’不?”

“擁護擁護!那當然得擁護!”

主任白了支書一眼:“誰知道你真擁護還是假擁護?休想!把病人帶回去,湊齊了住院費再送來!”

一邊的劉江忍不住了:“他可是北京知青!”

主任:“北京知青怎麼了?北京知青就都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的?到本縣插隊的‘黑五類’子女也不少!”

馮曉蘭聞此言,默默將臉轉向窗外。

武紅兵剛想說什麼,被王川扯到一旁。

王川:“明擺着不順,你就別插言了啊!”

忽然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請問,哪兒有公用電話啊?”

所有的人循聲一看,來的是李君婷,她沖主任嫣然一笑。

主任指指放在不遠處的電話,色迷迷地望着她走過去。

劉江小聲對一名知青說:“瞧他那眼神兒,真想揍他一頓!”

不料主任耳尖,聽到了,又揮斥道:“沒事兒的都出去都出去!剩下一個人,趕快把你們送來的病人帶走!”

李君婷這時已走到電話前,大聲地:“穿白褂戴袖標那位,請您過來一下。”

主任自指道:“我?”

李君婷點點頭。主任顛顛地走過去。

李君婷:“我們不能把病人帶走。今天必須住院。非但必須住下,而且,還得免費!”

主任聽得直眨巴眼睛,被李君婷的姿態鎮住了。

李君婷:“你們醫院‘革委會’,承認縣‘革委會’的領導不?”

主任連連點頭。

“那麼也肯定接受省‘革委會’的領導嘍?”

主任又一陣點頭。

“那麼,您是醫院裏的什麼人物?”

不僅主任,包括支書在內的所有坡底村來的人,也都被李君婷那自信足足、高所有人一等的優越感給鎮住了。

主任吭吭哧哧,一時不願說出自己身份。

劉江:“他是醫院‘革命委員會’副主任!”

李君婷:“那就好辦了。現在請您注意聽我的話,我有位叔叔,是縣‘革委會’副主任。我還有位叔叔,是市‘革委會’副主任。省‘革委會’里,也有我叫叔叔大爺的人!我們既是知青,當年也都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怎樣對待我們生了病的首都知青,這可是一個政治感情問題。既然您已經說了承認縣‘革委會’,那我就先給是縣‘革委會’副主任的叔叔打電話吧,您請聽好……”

李君婷抓起電話撥號。

主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尷尬不安,囁嚅地:“你……你可千萬別……”

“放心,我不會告你的狀的。”

電話通了,李君婷對着電話:“郝叔叔啊,我是君婷……”

另端傳來男人的聲音:“君婷啊,又好久沒見你啦,這麼早給叔叔打電話,有事兒嗎?”

李君婷的聲音變嬌了:“叔叔,沒多久嘛!我是在縣醫院裏給您打電話。我們一名在坡底村插隊的北京知青病了,坡底村是個特別特別窮的村,這您也知道的。他現在已經在醫院裏了,醫生說要住十來天醫院,可村裡交不起住院押金,住不了院,打欠條也不行。叔叔,您看這件事可怎麼辦啊?對方是革命軍人家庭的子弟,父親是朝鮮戰場上的英雄……”

李君婷打電話的聲音也傳到急診室里。正在輸液的趙曙光目光焦急地看着輸液瓶,伸手欲拔針頭:“我不打了!”

年輕的女護士按住他:“又犯急!外邊不正在解決你的住院問題嘛,你看,再有一兩分鐘就滴完了……”

急診室外,李君婷將話筒遞向主任,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甚至還可以說有那麼點兒洋洋自得。

主任接過話筒,聽着,喏喏連聲:“對,是的是的,您批評得完全正確,本人虛心接受,堅決落實……”

如此峰迴路轉的結果,使坡底村來的人個個面有喜色。李君婷自然也將目光望向他們,當她的目光與馮曉蘭的目光相對時,馮曉蘭沖她感激地微微一笑。

主任放下話筒,對李君婷說:“免費!小單間病房,您滿意嗎?”像下級在跟上級首長說話。

武紅兵這時獨自離開了,他表情複雜,有放心,也有別的。比如嫉妒,那是一種不屑式的嫉妒。既是對李君婷所擁有的特權背景的嫉妒,恐怕也是對趙曙光的嫉妒。

李君婷倒顯得挺懂事,對主任說:“滿意不滿意,您問我們支書吧。”

支書不待主任問,連說:“滿意滿意,太滿意了,這還能不滿意嗎?”

急診室的門忽然一開,趙曙光出來了。他夾着雙肘,纏了葯布的雙手半舉胸前。護士跟出,勸說:“這不問題都解決了嘛,接着你得聽我的安排了呀!”

趙曙光:“對不起,我不能聽您的安排!”接着又對支書說:“支書,我不住院。”

支書:“你看,你這……勞師累眾地來了這麼多人,你不住院……那,那大家算怎麼回事?”

李君婷往趙曙光跟前一站,說:“誰的話也不聽,總該聽我的吧?”

趙曙光苦笑,笑中有感激的成分,也有慚愧的成分。為了表達感激,他想用手摸摸李君婷的頭髮,但手還沒觸到李君婷的頭髮,見自己手那樣子,又將手縮回去了:“你的也不聽!”

馮曉蘭:“曙光,你這樣多不好也不對。”

趙曙光轉身望馮曉蘭,欲言又止。他將目光望向了大家,堅決地:“讓大家操心了,我感激。但是要讓我住院,那還莫如乾脆殺了我!”說罷,逕自走了,留下眾人望着他背影發獃。

主任:“這……這可不能怪我啊,我改正錯誤可是誠心誠意的!”

李君婷使勁跺一下腳,氣出了淚。

疲勞和饑渴的知青們都回到了坡底村的宿舍。累的往炕上仰面一躺,飢的找到土豆、地瓜、餅子之類的東西大口大口地吃,渴的守在桶邊輪流用同一個缸子喝水。

劉江自言自語道:“來回走了七十幾里,部隊拉練也不過如此。”

另一名知青:“支書那話倒說對了,咱們這算怎麼回子事?”

劉江:“自討沒趣兒唄!”

武紅兵:“趙曙光人呢?”

劉江:“我看到跟馮曉蘭走了。大概到支書家去了吧。”

一個知青:“到支書家去解釋,有必要讓馮曉蘭陪着?”

劉江:“那誰知道!也許還要向馮曉蘭解釋什麼吧?我見支書一路上那種氣哼哼的樣子,心裏直想笑!”

“說不定他心裏還暗暗高興呢,替村裡省下了一筆錢,豈不正中他下懷?”

“你忘了,李君婷一出現,不是免費了嘛!”

“以前以為李君婷故弄玄虛,看來她在陝北用得着的叔叔大爺什麼的還真不少!”

在七言八語的議論中,武紅兵喝了半缸子水,坐在門檻發獃。大家接下來的議論他仍句句聽得分明:

“你們沒看見李君婷快氣哭了?”

“不是快氣哭了,是已經哭了。掉眼淚了嘛!嚴格地講,落淚就算哭。”

“免費還不住院,不知曙光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都是傻瓜的想法。”

“我要是李君婷,我也會被氣哭的!”

“我要是趙曙光,我幸福死了!知青點僅有的兩個姑娘都為他忙前跑后的,那什麼感覺啊?太他媽不公平了!”

劉江:“你們不解吧,羨慕吧,氣不過吧,我可不發牢騷!因為路上掉了五六個雞蛋,掉了還不碎?碎了還能扔?那我呢,就掉一個,撿起一個,生喝一個!一個星期以內,我想我的營養差不多也夠了……”

大家一擁而上:“揍他!揍他!不能讓這小子占那麼大便宜!”

武紅兵在大家哄鬧時離開了。

他來到韓奶奶的破窯屋前,繞着手扶拖拉機的骨架轉,蹲下站起地看,弄弄這兒,弄弄那兒。然後走到門前,站片刻,輕輕推開門,進入。

他在破窯屋中看那盆水,看那些部件,最後將目光望着殘席陋掩的炕面。

他發現了從馮曉蘭襯衣上掉下的兩顆扣子。他把它們一一撿起,放在手心上凝視,小心地放到嘴邊親吻……

趙曙光和馮曉蘭又來到他們幽會過的那破窯洞裏。

不過這次他們沒有親昵地在一起,而是面對面地坐着。二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同尋常,馮曉蘭一臉庄肅,趙曙光則有些懊悔。

馮曉蘭輕輕地說:“想說什麼,說吧。”

趙曙光往後一仰頭:“我要是還在醫院住下去。那我就更瞧不起自己了。”

馮曉蘭:“‘更’是什麼意思?”

“因為大家推我去往醫院的路上,我已經就很瞧不起我自己了。”

“因為自己是老高三,學了那麼多化學知識,卻沒想到工業用鹼會燒傷手?”

“我並沒白學那麼多化學知識,那點兒常識我是有的,也想到了。只不過懷有僥倖心理,沒料到後果會那麼嚴重。”

“疼不?”

“疼。但心裏更疼。”

“別拐彎抹角的,直說。”

趙曙光:“自從出生以來,我從沒像今天這麼感到羞恥過。在急診室里,聽着大家在外邊說的話,聽着支書低聲下氣求人家,我幾次想拔掉輸液針頭,逃離醫院……”

馮曉蘭:“如果你說你多麼感動,那我特別理解。我也替你受感動,包括被李君婷感動。如果你還說你多麼過意不去,我也特別理解。但,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剛才說的是感到羞恥。這我就不明白你了,請解釋給我聽。”

趙曙光凝視馮曉蘭,她也凝視他——彷彿都要運用讀心術,讀出對方的真實心碼。

趙曙光低下頭去,自責地:“我太缺乏克制力了……”

馮曉蘭:“我怎麼聽出,你說的是‘我們’的意思?”

趙曙光搖頭:“你誤解了,我絕對沒有也埋怨你的意思……”

馮曉蘭不禁有點激動了:“可你又究竟能埋怨我什麼?埋怨我昨天晚上太過於關心你,不去看看你就睡不着?埋怨我對你太多情了?埋怨我在你感情衝動之時,我居然沒有顯現出比你更大的剋制力?”

趙曙光生氣地:“我說過了我沒有那種意思!我是男人!男人應該處處比女人強一些!如果我有足夠的剋制力,我們昨天夜裏就不會那樣!如果我們沒有那樣,我也許就不會發燒!如果我沒有發燒,就不會拖累那麼多人半夜三更輪番背着我,用獨輪車推着我往醫院跑!支書就不會因我低聲下氣在人前受屈辱!”

馮曉蘭:“那麼你的手燒成那樣就不必去醫院了嗎?”

趙曙光看着雙手苦笑:“支書家有獾油!醫院也不過就是往我手上抹了一層獾油。”

馮曉蘭:“可醫生的診斷是營養不良!是神經性胃痙攣!建議你住院也是因為這兩個原因!”

趙曙光:“你那麼大聲幹嗎?你那麼激動幹嗎?坐下行嗎?怎麼,我內心充滿了自責,就不該向親愛者傾訴一下嗎?”

馮曉蘭:“我不坐!用你的邏輯來說,傾訴也是缺乏克制力的表現!”

“你這是在抬杠!”趙曙光拍身下的草,卻拍疼了手,皺眉,倒吸涼氣。

“而你一開始就在侮辱我!”馮曉蘭眼眶充滿淚水。

趙曙光極度訝然地看她。

“趙曙光,你把自己想像成什麼人了?人間聖徒?普羅米修斯?道德完美主義者?當你產生羞恥感的時候,親愛者應該奉陪你一道懺悔?當你自責的時候,親愛者也應該覺得罪過?這就是你緊急把我又約到這裏來的原因對不對?那麼我告訴你,馮曉蘭偏不!我沒什麼可懺悔的!我認為我已經多次表現出了令自己很滿意的剋制力!我才不想像自己是聖徒!我也從沒要求自己在道德上多麼完美!凡間男女人人具有的七情六慾我都具有,也都要!而且一點兒也不因此就瞧不起自己,更不覺得羞恥!我只不過是一個不沮喪的插隊知青,一個知道感恩的姑娘,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趙曙光看着馮曉蘭,聽着他的話,呆了。

“你繼續因你的羞恥感而自我折磨吧!”馮曉蘭環視一番,“這個地方,我再也不會來了!”

馮曉蘭衝出窯屋。

趙曙光又用力拍了一下草,這一拍使他的手更疼。他將那隻手縮於胸前,聳起肩彎下腰,口中絲絲有聲地吸着涼氣。

趙曙光在破窯洞裏呆坐了一整天,晚上才回到知青宿舍。

桌上擺着些老鄉們送來的土豆、紅薯、玉米、倭瓜、烙餅、雞蛋,還有一紮挂面。大家在等着他和武紅兵回來開伙,做晚飯吃。

而此刻的武紅兵正在縣城裏的一處停車場。他拎着大號塑料油桶,鑽入一輛卡車下偷油。頭上的單帽被刮掉,他竟未察覺。直到他背着塑料桶回到溝壑間,才發覺遺失了帽子。他回望來路,縣城的燈光已在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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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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