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

嫌疑

尋找一個角色

1

1959年1月31日,格雷瓦姆·格林搭上了一架從布魯塞爾去利奧波德維爾的班機。見鬼,他千里迢迢竟只是為了去尋找一個虛構的人物(一個連名字尚未誕生的冥想中的角色),而且尤為糟糕的是,作家沉迷其中並未察覺此舉乃是自欺欺人。

當然,此類尋蹤幾乎在所有作家身上得到過印證。說穿了,他們要印證的不是生活而是靈感,世界上究竟有無靈感。事實上,的確有許多人為了得到一個願望中的果實而投身到現實中去了。對格林來說,非洲是一個可以提供精神養料的所在(至少在構思《一個自行發生病毒的病例》時是這樣),但倘若換了瑪格麗特·杜拉,她的目的地則將是被佔領的印度支那以及憂傷的湄公河畔。要知道,如果你試圖使自己的小說變得神秘,那麼你把故事的發生地放在偏遠的地方無疑是個行之有效的手段。那樣非但能滿足自己敏感的好奇心,而且也將為故事爭取到一些異鄉的情調,另外你所想勾勒的絕望感與有關心靈掙扎的過程亦會從容而貼切地表達出來。

我想像中要去的地方是一個海邊的小鎮,那兒的人個個老謀深算,像患了聰明病一樣;我要找的人叫池水,是鎮上電影院的放映員,是一個命中注定的悲劇人物,故事的切入口就可以放在他身上。

2

從我居住的這座城市去那個地圖上不起眼的角落需要在路上顛簸三天兩夜。我是星期三凌晨登上長途車的,星期五下午到達了這個叫缺月的小鎮(這是因為它的地形酷肖一隻破損的月亮的緣故)。我在鎮東找了家私人旅店住下,旅店老闆是個兔子臉老鷹眼的年輕人,不大愛說話,一下子也判斷不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放置好行李,倒在床上打了會兒盹(坐長途車是最累人的一種遠行方式)。用過晚餐,我仍有點困,但想起此行的目的,我便強行打起精神出了門,我不知道此時幾點了(我不喜歡戴錶,所以總是以懷疑的態度去對待時間)。猜想夜場的電影可能已開映了,我向電影院走去,我的腳步有點飄,眼睛半開半閉着,額頭上卻好像另有一隻眼睛在提醒着我,我想那隻眼睛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天眼吧?

我走到電影院時電影還未開映,等待的人們在寬闊的草地上散步或閑聊,我去售票處買了票。大約又過了五分鐘,開始進場了,我隨着人流湧入,然後閃到一旁,拐彎從旁邊的樓梯走進放映室,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看着我。

“你找誰?”

“池水。”

小夥子很奇怪。

“池水?他早就不在這兒幹了。”

“他去哪兒了?”

“他失蹤了很久了,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這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池水居然失蹤了。我無精打采地下樓步入場內,找到位子坐下,我累了,把頭靠在椅子上。

電影打出片名:嫌疑。

3

《嫌疑》敘述的是一個離奇的故事,這是一部緩慢的影片,由於在敘述上背叛了觀眾的欣賞習慣,影片在播映時怨聲不斷,開映不久就出現了退場,爆滿的場內至少減去了三分之一的觀眾。同時,場內開始了大規模的換座行動,以至於笑聲、罵聲和椅子的吱嘎聲把電影院變成了一座春天的森林,大約過了一刻鐘,周圍才趨於平靜。這時我發現我的左側換了一位觀眾:一位胖老頭變成了一位姑娘。這可是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她的出現無疑會打亂我原先小說的構思,然而事實上,我卻不願意放棄這近在咫尺的羔羊,這完全是此次遠行的意外收穫。

從側面看這個姑娘,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條巨大的曲線而非別的,我敢肯定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的乳房,它們撲向我,像一對厲害的拳頭向我進攻。我閉上眼睛,它們還是不走,又變成一對輕盈的翅膀懸浮在空氣里,一晃一晃,折磨着我,於是我乾脆睜開眼睛去欣賞現實中的這對寶貝。我這樣放肆的注視持續了很久,奇怪的是我的芳鄰竟像眼角沒有餘光似的毫無知覺。

4

電影散場后,我跟着我的芳鄰走出很遠,四周是可以捏碎的黑暗,她纖長的背影在地上淌成一條河,我跟着她,上前搭訕還是就此放棄使我進退維谷(若我離去,則還來得及按照原來的構思寫完這部小說)。正在此刻,我看見了池水(這是原來的構思),他很高大,站在一盞路燈下,接着閃進了一條巷子。池水的出現使我不再猶豫,我放棄了跟蹤那位姑娘,去追池水,不料那是一條通向迷宮的巷子。七彎八拐,牆壁多得像日曆,池水馬上把我甩了。我只好從群房中退出來,返回到街上,那位姑娘也不見了。

5

我回到旅店,仰倒在床上,想起我的芳鄰,那對拳頭又來進攻我,打在我的眼眶上,然後化為翅膀在空中亂飛。我感到煩惱,擰亮了枱燈,我在床柜上發現一張字條:我在隔壁。落款是當日,但沒有署名。

雖然不知凶吉,我還是去了。

隔壁的房間與我僅一牆之隔,一出門,轉身就到了,那間房敞着門,一些淡綠色的光在搖晃(原來的構思中沒有這一場景)。我看見一個女子從椅子上站起又坐下(像女皇一樣威風凜凜),我沒有看清對方的面目,只是看到一個巨大的淡綠色光芒中的輪廓,它那麼大,真是奇怪,也許是一种放大出來的“大”,具有攝人心魄的氣派。

“請坐吧。”她在昏暗中做了個讓座的手勢。

“當然,應該找個地方坐下。”我看不清椅子在何處。

“這兒。”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右側,那兒果然露出一把椅子的形狀。

我便過去坐下,心裏很平靜,但疲倦感又來了,我打了一個哈欠。

女人告訴我她就是電影院裏我的芳鄰。我一愣,轉過頭去,我認出了她,她那驚心動魄的乳房。

女人告訴我說在電影院內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喜歡那種火辣辣的注視,認為那是對女性魅力的真實讚揚。

然後她又說她也同樣察覺到了我的跟蹤,並對我的中途離去感到失望。她曾暗中放緩腳步,當發現身後的人影消失后,眼光中充滿了失落。

她說完這一切,站起來,走到我跟前,身體靠近我,抱住我的頭,把我的面孔貼在她的胸間,讓我嗅她從領口中散出的香氣。

6

次日晌午,在大街上。

我觀察着來往的行人,這些缺月鎮的居民走起路來慢吞吞的像是在散步,臉上很安詳,沒有老謀深算的眼睛,不像患了什麼聰明病,這同我開始的構思有出入。在未來缺月鎮前,我以為它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我想,如果這兒的人都異常聰明,就會比常人多一個心眼,說話做事就會出人預料,那樣故事的細節與線索就可能特別些、引人入勝些,當然這只是我原來的想法。這種想法帶着那麼點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魔幻現實主義不就是喜歡把平常的人與事搞得玄乎嗎?

我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那真是一個奇異的夜晚,我陷入了艷遇,結果卻拒絕了一位俏姑娘的勾引(其實是拒絕那位姑娘的再次出現)。要知道一開始我根本不想在這個故事中出現女人,我想寫一部純男人的小說,拋棄所有女人。不錯,沒有愛情,沒有香味,沒有床上戲,可如今一切都亂了套,她又來了,站在離我不遠的一座小橋上,手臂里夾着一幅畫。她看見了我,一朵羞愧的紅霞掛在兩腮(昨夜奉獻時的勇氣何處去了呢),於是我走近她,這情景彷彿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似的,這時我思忖還是把這個姑娘留在小說里吧。我就為她想了個名字:梅妮。

“這是一個好名字,但是沒有意味。”我想。

7

我和梅妮在橋上互致問候的時候,行人仍在一旁穿梭不停,他們看着橋上的這對男女,走出去很遠了仍很不禮貌地回首張望,於是我們走開了,橋那邊有片樹林。

沿着河,走了六七分鐘,首先是一排杉樹,入林后,可以看到更多的樹:矮松、苦楝、刺槐、柞、椴,還有楓和山毛櫸,好像在開什麼樹的展覽會似的;再走下去,出現了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間很大的木屋,漆成光怪陸離迷彩服的顏色,令人聯想出一支舞動的筆。

“誰的酒後傑作?”

“難道你覺得我是一個醉鬼嗎?”梅妮反問。

“喔,對不起,可是這算什麼?”

“這是一幅畫。”

我用懷疑的眼神看着梅妮。

她笑了,為了證實那的確是一幅畫,她帶着我走近木屋:“你看,這是一條蛇;那邊,左上,有一隻酒杯,還有這是一隻鍾,那兒還有麥地,這是另一條蛇,這是薊草。”

“經閣下一指點,我不再懷疑它是畫了。”

梅妮得意地笑了,然後她打開木屋門走進去,少頃,她的臉從打開的窗子裏探出來,生動的笑使她的嘴唇看上去略顯歪斜。我逼真地看清了她的面目,我們相互注視(她也是第一次看清我的模樣吧)。她的眸子又大又亮,整個面孔彷彿少女一樣年輕(十四歲?十六歲?絕不會超出十七歲),但是一剎那,我又看到了她那對正誠實地停棲在胸前的翅膀,她穿着絲麻質地的襯衫,雙手支撐在窗框上,因為沒有風,她的身上沒有波浪,但她輕微的起伏(她的呼吸)和衣料柔軟的皺襞卻形成一股更誘人的波浪,這股波浪堆積在她的胸口和臂彎上,就像她的笑容一樣迷人。

然而她的身體並不屬於她的面孔,它們都是那種攝人心魄的妙構,可是卻無法妥協,它們不是一種物,而是把一種花接在另一種花上(玫瑰和鳶尾花的加法),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與一個少婦的身軀連在一起,它們是如此不近情理,卻又是那麼驚心動魄。

我走向木屋,走到梅妮身邊,摟住她纖細的腰肢。她笑着,我把唇貼在她唇上,把她的笑吃進嘴巴,可她的笑太多了,怎麼也吃不完,我剛吃下她的一個笑,她的另一個笑又出現了,她無窮無盡地笑,而我能吃掉的僅是她綿綿不絕的笑中的片斷。

我吃下如此多的笑,它們漸漸在我胸腔內膨脹,可我仍在吃下更多的笑,最後幾乎要把我的身體撐破了,我不得不停下來,我的嘴唇一離開梅妮的嘴唇,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來(梅妮的嘴唇是一隻甜蜜的活塞),我笑得控制不住,眼淚也流了下來,我足足笑了有五分鐘,最後肚子好像被掏空了一樣,癱坐在椅子上。

這是一間大約有四十平方米的木屋,屋裏有幾把椅子,一張床,一些完成或即將告竣的油畫和水粉畫,一張桌子上放了架老式錄音機以及一些雜物。

這些東西很平常,放在一起也不特別,可有一樣東西卻讓我吃了一驚,這就是站立在屋子中央的一個巨大的牛的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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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商中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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