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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方從火鍋店裏走出來,李芹跟在他的後面,手裏牽着他們流鼻涕的兒子噢噢。與結婚的時候相比,李芹的身材走樣了不少,馬德方倒是沒有什麼變化,又胖又矮,戴一副眼鏡,走路不緊不慢的,甚至於叼香煙的樣子也絲毫沒變,嘴半邊歪着,雙肩有點拱,兩隻手斜插在褲兜里,每過二十秒,鼻孔里便會鑽出兩股白霧,像繩子似的,亂七八糟地纏繞在一起,漸漸漫漶成虛無。
到了分手的岔路口,噢噢哭了起來,這個小男孩已經五歲,初諳人世了,他知道爸爸馬上要與他道別了,而下次見面將遙遙無期。噢噢流下了傷心的眼淚,口齒不清地懇求馬德方不要走。噢噢有點口吃症,但是智力發育得很好,他還有一個特異功能,可以把手掌逆向扳成直角,這個極限普通人看了都會心驚肉跳,可是他卻可以沒事似地,一下子就折過去了。
為了減少分手前的糾纏,李芹將噢噢抱了起來。小男孩顯然知道母親此舉的意圖,他的四肢開始亂甩亂蹬,還用手去抓李芹的頭髮,李芹把頭朝旁邊避過去,朝馬德方點了點頭,表示道別,馬德方就急匆匆地上路了。
馬德方走出去好長一段路,耳朵里仍然灌滿兒子的哭聲,他的眼淚兀自順着面頰流了下來。突然,一個冷戰從他皮膚上爬過,他低頭一看,發現身上只穿着那條駝色的對襟毛衣,這是三十歲生日那天李芹送的禮物,他已穿了三年,由於質地較好,所以它仍然顯得成色很新。然而它畢竟只是一條毛衣,根本不能在今天這樣的天氣禦寒。馬德方之所以才覺得冷,完全因為剛剛吃完熱騰騰的火鍋的緣故。他慌忙朝火鍋店那邊趕過去,心裏念叨着放在座椅上的棉風衣不要被人順手牽羊拿走,他的錢都在上衣口袋裏放着呢。他一邊心急火燎地跑着,一邊罵自己掉了魂。可是李芹怎麼也沒有提醒他呢,還有噢噢,一向那麼機靈,怎麼也沒發現爸爸少穿了外套呢?其實答案馬德方心知肚明,一個被拆散的家庭臨時相聚在一起,各懷心思,忽略一件衣服又有什麼值得奇怪呢?
馬德方來到了他落座時的地方,他擔心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棉風衣早已不翼而飛。馬德方在那兒站了很久,腦海里一片空白,終於,他還是回到大街上來。一輛計程車在不遠處停着,似乎已經停了許久,它就像一隻打盹的甲蟲,熄滅了尾燈,沒有再度啟動的跡象。馬德方看見司機推門而出,在他身邊站定,他木知木覺地轉身去看她,她正停在一個煙攤前買煙。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穿着一件墨綠色的皮夾克,脖子裏繞着一條絳紅色的絲帶,如果修飾一下,這個女人也許會有幾分姿色,但是她的臉色很憔悴,皮膚幾乎一點光澤也沒有,這使得她失分很多,成了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女人。
她買完煙,重新回到了計程車內,馬德方走過去,輕輕敲擊了幾下車窗,她把玻璃搖下來,一股濃重的煙味隨之逸出。叼着香煙的女司機問,你是要打的嗎?馬德方說,我的外套吃火鍋時忘在店裏了,人現在冷得不行,我想馬上回家去。可是我身上已經沒錢了,你看這隻戒指能不能充抵車費呢。
女司機說,我不要你的戒指,你上來吧。
馬德方說,我要去的地方很遠,在郊區的縣城呢。
女司機說,我不要你的戒指,但我可以送你。
馬德方說,那不行,我還是另外找輛車吧。
女司機說,隨你。就將玻璃重新搖起來了。
馬德方往後退了兩步,聽到路過的一個長發女子說,姐姐,今天真的要把這兩個人帶回去嗎?另一個同樣長發飄飄的女子說,有什麼問題么?馬德方回頭看她們,眼中只有兩個身材修長的背影,馬德方目送她們遠去,在她們婀娜的走姿中,他又看見了若干年前李芹的模樣。
但是寒冷,立刻使馬德方回到了現實中來,他覺得身上的皮膚像一張海蜇飛快地展開,讓他無法剋制地打了一個寒戰。
女司機再次搖下了車窗玻璃,對他說,你的戒指值多少錢?
馬德方搖了搖頭,他確實是不知道,戒指是李芹與他交換的結婚紀念物,他沒有問過它的具體價值是多少,那樣的話,不是太俗氣了嗎。
不過馬德方還是隨口報出一個價格,大概一千塊錢吧。他說。
那就按一千塊算,你上車吧,女司機說。
馬德方說,你的意思是車費多出部分退給我現金嗎?
女司機說,你覺得怎麼樣?
馬德方說,我還能怎麼樣呢。
馬德方拉開車門,濃郁的煙味嗆了他一口,但同時空調也使他一下子感到了暖意,馬德方衝著女司機笑了笑,說,你抽了這麼多,夠嗆人的。
女司機從煙蓋里取出一支煙,遞過來說,來一支吧。
馬德方沒有拒絕,他覺得與這個女司機有點投緣,他與她似乎已經認識多年了,他將煙點燃,問道,你姓什麼?
女司機看了他一眼,說,我姓何,人可何,你呢,怎麼稱呼?
馬德方說,一匹馬的馬,叫我小馬吧。
女司機說,馬先生怎麼會這麼粗心呢,吃頓火鍋會把外套給吃丟了。
馬德方說,人倒霉,喝口冷水也會塞牙的。
女司機說,你要去的地方我不熟,出了市區,你得給我指一下路。
馬德方說,那個沒問題。
女司機發動了車子,兩個人上路了,外面與車內溫差很大,從窗玻璃上的霧氣可以證明這一點。計程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馬路上,馬德方又聽到了兒子噢噢的哭聲,他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為了掩飾自己,他把頭別了過去,抬起胳膊讓衣袖將淚水吸干,他沒有想到女司機已經體察到了,她讓車速放緩下來,問到,你是在哭嗎?
馬德方像受到了什麼驚嚇,他否認道,沒有,可能是香煙味道太重了,眼睛受不了。
女司機說,其實我看見你們三個人從火鍋店走出來的,那個女的是你老婆吧,蠻漂亮的,還有那個小男孩,一定是你兒子了,你後來一個人走了回來,我就想到這一家子出問題了。
馬德方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他說,其實一切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之所以難受,是因為我的兒子沒有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女司機把車子停靠在路邊的一棵香樟樹下,說,你現在一定覺得心裏很悶,我下車去抽支煙,你乾脆全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受很多。
女司機說著就離開了駕駛座,走到馬路對面去了。
馬德方沒有大聲哭泣,他只是把頭仰在座位的靠墊上,讓淚水默默地流,默默地流。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女司機回來了,她的眼圈紅腫着,看得出她也剛剛哭過,她手裏捧着兩個熱騰騰的烘山芋,遞給馬德方一個。他們慢慢地把手裏的山芋皮揭開,撲鼻的香氣立刻瀰漫開來,馬德方一邊吃一邊注視着身邊的女司機,你好像也哭了?
女司機用腳踩住了油門,計程車緩緩向前駛出,一路無話,車內混合著烘山芋與香煙的氣味。馬德方看着外面,在某一個拐角,他看見了那兩個長發飄飄的女子,他愣了一下,用手去擦了擦眼睛,再去辨認時,計程車已駛出了那個區域,他搖下窗子,把頭掉出去回望,那兩個女子還在,由於距離較遠,馬德方看不清她們的面目,他把身子縮了回來,搖上了玻璃窗。
看見了什麼?女司機問。
沒有什麼。馬德方說道。
你妻子很漂亮,你當時追她花了不少工夫吧?女司機問道。
馬德方說,你一定覺得我配不上她吧,其實當時很多人都是這麼說的,可是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女司機說,你一定很愛她了?
馬德方說,我追了她整整四年,結婚那天我都快高興死了,在這之前我覺得她嫁給我是幾乎不可能的。
女司機說,在她面前你怎麼會這樣自卑呢?
馬德方說,其實回頭想想,她也無非是因為她漂亮而已,結婚以後我才發現,她實際上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除了模樣俏一點之外,說不出有什麼別的好。
女司機說,你就慢慢不喜歡她了?
馬德方說,不,雖然她很普通,可我也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我當時在縣城的軸承廠當鉗工,她在食堂里當收票員,我們都是最底層的老百姓,學歷都不高,對生活也沒有特別的期待,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平平淡淡,生老病死,我對這種不好不壞的日子還是很滿足的。
女司機說,那麼你們後來的生活一定出現了變化。
馬德方說,在我追求我妻子的過程中,廠里還有另外幾個小夥子也在追求她。其中有一個叫季慶勇的人,是同我一個車間的電焊工,這個人後來去了日本,但是始終沒有和我妻子斷過聯繫。但是這件事我一直蒙在鼓裏,所以有一天她突然提出要去日本,我一下子傻住了。
女司機說,這時候你們的兒子已經出生了吧。
馬德方說,我兒子三歲那年她去了日本,她一去,我就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我沒有想到她今天把我的兒子也帶走了。
女司機說,那你肯定是不肯的,這中間必然有一場官司吧。
馬德方說,她專程從日本回來,索要兒子的撫養權,我自然不會答應,後來她就去了法庭,官司打了一個多月,最後她贏了。
女司機說,怎麼會是這個結果呢?
馬德方說,她去了日本以後不久就寫信向我提出了離婚,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就答應了。手續辦得很快,消息也傳得很快,廠里的人馬上都知道了,閑言碎語也隨之而來,都說我是不自量力,找一個美人做老婆,結果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受不了那些話,把心一橫,辭職干起了個體,可是我運氣不好,生意沒做起來,本錢卻賠得差不多了。這個時候她從日本回來了,知道了我的處境,她提出給我一筆錢,當然前提條件是把兒子給她,我怎麼會同意呢,但是法院還是把兒子判給了她,理由是我現在不具備撫養兒子的能力。
女司機說,我沒有猜錯的話,今天晚上在火鍋店裏是你們最後的晚餐了。
馬德方說,明天我的兒子就要和她一起去日本了,我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他,父子一場,我總得為他餞行吧。
馬德方說著,終於大聲哭了出來,兒子,我的兒子,爸爸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你長大了,不會把爸爸忘得一乾二淨吧,你總該記住爸爸點什麼吧!
女司機使計程車保持勻速前進,她一聲不吭地看着遠方,彷彿在凝神聆聽着什麼。她沒有給馬德方一句勸慰,因為此刻任何的言語都屬多餘,她耐心地等待着,一直到馬德方不再哭泣,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問,你以後準備怎麼辦呢?
馬德方搖了搖頭,他真的不知道將來會是什麼樣子,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女司機說,馬上就要出市區了,你來指一下路吧。
馬德方說,我們先上高速公路吧,然後往中央岔道左拐一直開下去。
女司機說,我要先加些油,油箱裏的油已經不多了。
計程車又開出去一段路,路邊出現了一個加油站。女司機將車子開了進去,然後下車去開單。馬德方看見駕駛台上放着香煙和打火機,他拿出一支煙點燃,吸着,一陣巨大的暈眩向他襲來,他感到累極了,好像要睡過去了。
一直到有人在外面拍窗戶,他才蘇醒過來。那個人在外面大聲說著什麼,馬德方聽不清楚,他將玻璃搖下來,才知道自己所在的這輛計程車已經停了半個多小時,而那個女司機買完油票后就消失了。
馬德方慌忙下了車,他四處去找女司機,很快地在加油站圍牆腳下找到了她,她正扶着牆壁。她看見馬德方走過來,直起了腰,緩步走來,馬德方問道,你怎麼了?女司機擺了擺手,說,沒什麼,有點噁心,吐出來好多了。
藉著月光,馬德方看見女司機方才離開的地方被吐得一塌糊塗,他扶住了她,回到了計程車內,女司機混濁地喘着氣。過了片刻,她好像擺脫了不適,將車開到加油機旁,下車去了。
馬德方也從另一扇門下了車,配合加油工給車子加油,一切完畢,兩人重新回到車內,計程車駛出了加油站。
馬德方說,你怎麼會吐得那麼厲害呢?
女司機說,我懷孕了,妊娠反應得比較厲害。
馬德方說,那你怎麼還出來開車呢?這有多危險。
女司機說,噁心也不是經常有的,不是特別影響開車。我這輛車是買下來的,當時借了點錢,所以暫時也沒打算要孩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有了。
計程車駛上了高速公路,兩旁的風景快速向後退去,大約過去了一刻鐘,計程車突然停在了道邊,馬德方忙回頭去看女司機,她淚流滿面,把頭擱在方向盤上,輕聲地說,對不起,我開不了了。
馬德方問道,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女司機哽咽着說,其實我比你更慘,你的生活是慢慢被毀掉的,而我,一直到今天中午以前還活在幸福里,可是一下子,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
看着泣不成聲的女司機,馬德方不自覺地伸出手去,他握住一塊毛巾,那是女司機掛在儀錶屏上的,他說,擦一下吧。
女司機沒有來接,她將頭埋在臂肘之間,哭聲漸漸微弱下去,就像一個雕塑靜止不動,保持着那個姿勢。
一輛牽引車神不知鬼不覺地駛到計程車邊上,下來了兩個穿工裝的男人,他們做着手勢,意圖讓車上的人下來與他們配合,馬德方叫了一聲,何小姐,我們快點離開這裏吧,別人以為這輛車拋錨了。
女司機把頭抬了起來,但隨即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她嘟囔了一句,讓他們拖吧,我想休息一會兒。
馬德方只好下車去向那兩個工人解釋,他臨時撒謊說,我們的車子沒有發生故障,是駕駛員胃病犯了,待一會兒緩過來就會離開的。
兩個工人面面相覷,他們顯然感到有點為難,高速公路上隨意停車是十分危險的,可在這種情況下把車拉走似乎也有點不妥。他們商量了一下,從牽引車上拿了兩盞信號燈下來,在計程車前後各放了一個,然後就離開了。
馬德方拉開車門,看見女司機已經擺正了坐姿,見他上來,她朝他點了點頭,苦澀的笑容中帶着些許歉意,我們還是走吧。她說,隨後啟動了引擎,讓計程車開起來。
給我點一支煙吧。女司機對馬德方說。
馬德方按她說的將煙點燃,放在她的唇間。她吸了兩口讓煙吊在嘴唇上,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縣城裏有打胎的嗎?
馬德方吃了一驚,問道,你在說什麼?
女司機說,我準備把肚子裏的東西搞掉。
馬德方問道,只能這樣嗎?
女司機說,當一個女人知道她所愛的男人心裏根本沒有她的時候,她又有什麼必要再為他生下孩子呢?
馬德方說,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覺得那是兩碼事,你想想,我現在對我的前妻充滿了怨恨,可對從她肚子裏生出來的兒子,我還是那麼喜歡,小孩他是無辜的呀。
女司機把車窗搖下一點,冷風鑽了進來,她把頭朝外探了探,將香煙吐掉,然後她又搖上了窗玻璃,說,我承認把孩子養下來以後,我也會喜歡他的,可是同時他也會給我帶來傷心的回憶,只有徹底的遺忘,不留痕迹,才是解除痛苦的唯一辦法。
馬德方注視着女司機,問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女司機說,你指什麼?
馬德方說,你和你的丈夫……
女司機凄冷地笑了一下,嘆息道,不可能。
馬德方說,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你會一下子變得如此絕望。
女司機說,你是品嘗過被人背叛的滋味的,當你全身心愛着一個人,而那個人早已移情別戀,而且心中一絲一毫都沒有你,那種被遺棄的感覺誰能經受得起呢?
馬德方說,如果你的丈夫在背叛你,難道你事先一點預感都沒有嗎?
女司機說,沒有,一點都沒有,他掩飾得非常之好,在我看見那份遺書以前,我還天真地以為他是愛我的,因為你要知道,我們真的可以稱得上相敬如賓,連拌嘴的時候都很少有的。
馬德方說,你丈夫怎麼會留下遺書呢?他應該年齡不大吧,難道是得了不治之症?
女司機說,他年齡是不大,也沒得什麼不治之症,他不過是遇上了一個被避免的空難。他是一家紡織品公司的採購員,昨天從南方飛回來時,中途飛機出現了故障,由於無法解除危險,乘務員就讓每個乘客都寫下了遺言,然後裝進了鐵匣子,但是不久,飛機恢復了正常,安全降落了。我是今天中午看到那張紙的。當時正巧有一個乘客就在我家附近下車,我就順便回家去吃午飯,航空公司派人專程把包送來的,因為他去了單位,我就代簽下來了。遺言被裝在信封里,封口被粘住了,但是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看一下他在那個時刻究竟寫了些什麼。你要知道,在那種狀態中寫出來的東西絕對是最真實的,但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留下的是這樣的話,除了婚姻共同財產外,他願把屬於他的財產和空難保險金送給一個叫李湘湘的女人。
馬德方問道,你過去知道李湘湘這個人嗎?
女司機說,我認識她的,他們是同一個科室的同事,她是一個寡婦,丈夫是去年生病死的。這個狐狸精,過去還到我家來吃過飯呢。
馬德方問道,那時你沒發現她與你丈夫之間有什麼異樣嗎?
女司機說,那回她是和他們科室的很多人一起來的,我一直在廚房裏忙,也沒對她多加留意,後來我去過他們單位幾次,才算和她有點熟了。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計程車已經駛出了高速公路,在岔路口的左側拐彎往前開去。
馬德方說,其實你和我都是被生活拋棄的人呵。
女司機說,我看完那張紙,我知道這個家再也不能待了,我駕着車在市區裏面閑逛,慶幸的是沒有撞着別人,後來我實在支持不住了,就把車停了下來,後來我就看見了你。
馬德方說,也許你覺得我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吧。
女司機說,你是說我們是同類嗎?也算吧,同是天涯淪落人。
馬德方說,我是無家可歸,你是有家難歸。
女司機說,你說對了一半,我是有家難歸,可你怎麼是無家可歸呢?
馬德方說,一間沒有親情的房子還能稱為家么?
女司機說,還要繼續往前開嗎?
馬德方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女司機,說,天氣這麼冷,屋裏又沒有暖氣,我回去幹什麼呢?但是,我也不能老待在車子裏面呀。
女司機說,如果你願意,就到後座上去休息吧。
馬德方搖了搖頭,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女司機說,你把車子調過來,一直往東南方向開。
女司機放慢了車速,把車調了頭,照着馬德方的指引往東南方向開去,那是一條僻靜的小路,依稀的路燈凌亂而寂寞,鄉村的狗吠由遠而近,遠處的景緻亦假亦真,馬德方把頭往後靠去,彷彿進入了夢鄉。
計程車不緊不慢地開着,女司機終於看見了此路的終點,那是一條不知名的河流。她遲疑了一下,朝馬德方看了一眼,他好像真的睡熟了,眼角掛着晶瑩的淚珠,神情卻顯得十分安詳。女司機似乎笑了一下,那一刻,她的目光顯得神秘而迷茫,她沒有讓計程車停下來。
寫於1999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