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的悲哀

姨太太的悲哀

姨太太的悲哀

——許安梅的故事

昨天,我女兒對我說:“媽,我的婚姻……完了。”

現在,她唯有眼巴巴地看着它完。她躺在心理諮詢醫生的檢查床上,沒完沒了地哭泣。

她只是一個勁地高叫着:“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了!”她不知道,她應該再努力試一試,假如不這樣,她會永遠失卻機會的。

我可太知道了,因為我是以中國生活方式長大的;我被培養成清心寡欲,吞下別人栽下的和自己種下的苦果,正所謂,打落了牙齒,連血帶牙往肚裏咽。

雖然對我女兒,我完全採用另一種相反的方式教育她,但可能因為她是我生的,而且,她又恰巧是個女孩子,因此,她身上,還是顯示出那種東方女性的優柔寡斷。

我們就像是台階一樣,一級接着一級。

我知道,該如何保持沉默,如何觀察和聆聽這個世界,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夢。

當你不想看什麼,你可以閉上眼睛。可如果你不喜歡聽什麼,那你能怎麼辦呢?至今,我還聽見六十多年前發生的那一幕。

那次,在寧波的舅舅家,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媽。對我來說,她像是個陌生人。

可我就覺得她是我的母親,因為我能感覺到她那份痛苦。

當時我舅媽就警告着我:“你根本就睬都別睬那個女人,她把自己那張臉皮都扔入大海去了,她哪還有一點心肝?只有一副奧皮囊!”

事實上,我的媽,完全不像他們所形容的那般不堪。我很想輕輕觸摸一下她的臉龐,她瞧着跟我挺像。

只見她穿着古怪的外國衣服,在我舅母惡言呵斥她時,她並不回嘴。我舅舅,因為她叫了他一聲哥哥,便給了她一個耳光,她也不做聲,只是把頭更低地垂着。

外婆去世時,她哭得死去活來,雖然多年前,就是外婆把她從家裏趕出去的。外婆的喪事一完,她便聽從舅舅,馬上又回到天津去了。去那裏,當她的四姨太去,完全違背了一女不事二夫的常道。

為什麼她不把我帶去呢?可我不能問。我是一個孩子,我只能多聽少問。

就在她離家的前夜,她將我抱在懷裏,把我的頭捂在她胸前,好像要保護我躲避一個無形的災難似的。她讓我就這樣偎在她懷裏,給我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安梅,你看見我們養在水池的那隻烏龜嗎?”

我點點頭。我常常在池邊用小木棍敲着水,引着那藏在石頭底下的烏龜游出來。

“我像你這般大時,那烏龜已在那裏了。”我母親說,“那時,我常愛坐在水池邊,看着它浮出水面,伸出尖尖的小嘴吸氣,那是一隻非常非常老的烏龜了。”

“這隻烏龜是通人性的。”我母親又接著說,“有一天,那時我不過也就你這樣的年齡,外婆就很嚴肅地對我說,我已不再是一個小孩子了,因此不可以再四處亂竄亂跑,也不能掏蟋蟀挖鳥蛋,遇到不稱心的事不能嚎哭,我必須乖乖地聽大人的話,否則,就要把我剃光頭送到尼姑庵去做尼姑。

“外婆就這麼衝著我說了一通後走了。我快快地來到小池塘邊,終於哭了起來。

這時,我看見這隻烏龜浮上來了,只見它嘟起尖尖的嘴巴,把我滴落在水面的淚珠一顆顆吞下去,三顆、四顆、五顆……然後它慢吞吞地爬出小水池,爬上一塊平坦的大石頭,開口講話了。

“那烏龜說:‘我吞了你的淚水,所以我也知道你在受苦,但我得警告你,如果你經常這樣哭,那你的一生,將會有許多痛苦和憂傷!’

“然後這隻烏龜把嘴一張,吐出一、二、三……一共七隻珍珠般大小的蛋,然後蛋殼又畢剝一聲一隻只裂開,從裏面鑽出七隻小鳥。它們一出殼就開始啁啾着曼聲歌唱,無憂無慮地。那雪白的肚皮和動聽的歌聲,我猜出它們是喜鵲,那種專門給人們捎來喜訊的喜鵲。當我伸手想逮住其中一隻時,它們都扑打着翅膀一隻只揚翅飛走了,在空中留下一長串快樂的叫聲。

“‘現在你看!’那烏龜說著,又篤悠悠地回到水池內,‘哭有什麼用呢?你的眼淚並不能洗盡你的悲傷,反而餵養了別人的歡樂,所以,你必需學會吞下自己的眼淚!’”

但在我母親講完這個故事後,我看見她自己正在流淚,這惹得我也哭出來了,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就像兩隻養在水底的烏龜,隔着汪汪的水面,有如用漣漣的淚眼,來看待這個世界。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夢中被大聲的怒罵——不是喜鵲的啁啾——吵醒,我立即撲到窗欞邊。

外面院子裏,只見母親跪在那兒,雙手絕望地在碎石砌成的小道上抓扒着,在她面前直挺挺地站着她的哥哥,我的舅舅。他正在那裏大發雷霆。

“你想帶走你女兒?你想毀掉她嗎?”他氣得連連跺腳道,“你早就該去死啦!”

母親只是匍匐在地上,一言不發。她的脊背一動不動地伏在那兒,就像水池裏那隻烏龜圓溜溜的背部。她緊抿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我也緊抿着嘴,將那咸苦的眼淚往肚裏咽。

我急忙穿上衣服,跑下樓梯跑到前廳,我母親已準備要離去了,一個傭人正在替她把箱子搬出去。舅母則攥着我弟弟的手站在一邊觀看。“媽!”我失聲叫了起來。

“看你,”舅舅一下驚叫起來,“把女兒都給教壞了!”

母親低着頭向我瞥了一眼,我禁不住眼眶一熱,眼淚淌下來了。我想,媽媽一定看見我哭了,因此她把胸一挺,顯得比舅舅的個子還要高,她向我伸出雙手,我立即拔腿向她奔去。她以一種慈愛平靜的口吻對我說:“安梅,我並不強求你,我只是對你說,我要回天津去了,你能跟我一起走嗎?”

舅舅立時咬牙切齒地說:“跟着你?讓這小姑娘跟你一樣?安梅,別以為你能看見什麼新鮮的世面。你坐上一輛嶄新的馬車,但前面拉車的,還是那隻老驢,你一生,就像你前面這隻老驢!”

舅舅那番話令我更鐵了心要走。因為我切切實實知道,在我前面所能看見的,就是我舅舅那幢黑魆魆的令人壓抑不快的房子,那兒充滿種種莫名其妙的我永遠無法理解的恐懼。我緩緩回過頭去看媽媽。

舅舅順手抄起一隻瓷花瓶:“你真準備跟着她走?你將一輩子抬不起頭了。”說著,將花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嘩”一聲,碎片濺了一地,我嚇得打了個哆嗦,母親輕輕將我攬過去。

她的手是溫暖的。“走吧,安梅,我們得趕快。”她說著,抬頭看看天色。

“安梅!”舅母在我身後悲哀地呼喚着。“算啦!”舅舅一下打斷了她。“算啦”,在中文裏,就是完了的意思,“她早已變了。”

在我即將跨向一個嶄新的生活時,我開始懷疑舅舅所說的:我將永遠抬不起頭。

於是,我試着把頭抬起,我抬起來了。

這時,我的目光觸到被舅母牽在手裏的弟弟,他正在一邊嚎陶大哭。母親不敢把弟弟帶走。一個兒子,是永遠不能走進任何異姓人的家裏的,否則,那會真正毀了他。但我知道此刻他還想不到這些,他之所以慟哭,只是因為受了驚嚇,因為覺得委屈,因為母親沒有把他帶走。

舅父的話沒有講錯,當我看見哭得喘不過氣的弟弟,我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了。

我們雇了輛人力車,匆匆地往火車站趕去。在車上,母親輕聲對我說:“可憐的安梅,只有你知道媽媽心中的苦楚。”我聽了后覺得很是驕傲。

直到上了火車,我才了解,新生活離我,還是十分遙遠,這使我很是恐慌不安。

我們在路上一共花了七日七夜:一天火車,六天水路。一路上,我頻頻回顧扔在身後的逐漸逝去的道路,一邊聽母親興緻勃然地講述天津。

她數落着小吃擔上種種好吃的:元宵、煮花生等等。而母親最愛吃的,是一種中間打上一隻雞蛋的薄煎餅,然後在上面塗上一層黑糊糊的豆瓣醬,再把它捲起來,就這樣火熱滾燙地拿在手裏吃!

她還細細向我描繪了這個港口城市和它的可口的海鮮,並認為要遠遠超過我們在寧波所能吃到的。那碩大鮮肥的蛤肉、對蝦、螃蟹,還有各種海魚和淡水魚,完全是一流的,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外國人來到這個港口呢?

而在這個港口裏,還有各個外國租界:日本人、白俄、美國人、德國人……但他們都是各管各,不相往來。他們各自保持不同的生活習慣:有的講究清潔衛生,有的邋邋遢遢,連他們的住房樣式,也各自不同,形狀色彩各異:有的漆成粉紅色,也有如維多利亞時代的長裙一樣,還有那種漆成白色的木頭雕花屋頂,看上去就像象牙屋頂一樣。

在冬天,我將會看見真正的雪。母親說,再過幾個月,就是寒露季節。那時便要下雨,然後漸漸地,雨珠會變成片片白色的花瓣,那就是雪。不過沒有關係,她會把我包裹在毛皮鑲邊的大衣里,裹得暖暖的。

第五天,船開始駛近天津港,黃濁的水波不時拍打着船舷,隨着天津港的靠近,水波的顏色開始變深,最後變成黑糊糊的,而且,船身開始劇烈地晃動着。我覺得害怕,而且噁心。這污黑的水流,讓我憶起舅母所說的:把自己的臉皮扔入大海里。

那污濁的水流,那麼臟,那麼奧,人一沾上它,怎麼還洗得乾淨?舅媽說過,那會砧污了我,我真怕她的話會應驗。我躺在床上,惶恐地盯着水面,我發現母親的臉一下於變得陰沉起來。她只是扭頭望着黑魆魆的海面發獃,我心頭越發沉重和惶惑了。

那黑濁的水流真的改變了母親。本來,她穿着一身中國式的孝服,可待快靠岸時,她再回到頂屋甲板的起居室時,卻似完全換了個人。她描了濃濃的眉毛,各向兩鬢高高地挑上去,還塗著黑眼圈,襯着那張臉越發顯得蒼白,再配着二片血紅的嘴唇,顯得完全是個陌生女人了。她戴着一頂棕色小氈帽,帽檐上橫插着一支棕色羽毛,前額上,垂着兩排整齊的劉海,遠看就像一對漆器的木雕品,身上穿着一件領口上鑲着直垂至腰間的白花邊的棕色長裙,腰際別著一朵絹制紅玫瑰。

這是十分犯忌的,因為,我們還在戴孝呢!但我只是一個小孩子,我能說些什麼呢?我怎麼可以指責自己的母親呢?看着她如此毫無顧忌地華服盛妝,我為她感到羞愧。

這時,母親拿出一隻奶油色的大紙盒遞給我。“打開它!”我看見盒子上印着“英國精製各式時裝·天津”。母親只是不出聲地盯着我笑:“快點呀!”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後,我用這隻奶黃色的紙盒來貯藏信件和照片時,我還是十分困惑不解,當年,母親在與我分隔開那麼久以後,怎麼會確信,我會跟着她走,而當我跟着她走時,我需要穿一身完全不同的新衣服?

一打開盒子,一切我的不安,為母親感到的羞愧,頓時都消失了。盒子裏,是一套嶄新的粉白色的裙子,另外,還配着一雙長統白絲襪、一雙白皮鞋及一隻白色的大綢結。

但是,盒子裏的一切對我,都太大了一點。我的肩膀簡直可以從領圈裏聳出來,腰身大得可以裝下兩個我。可我不在乎這,她也不在乎。我揚起雙臂筆直地站着,她拿出針線替我把寬大部分縫小,又用軟紙塞進我的皮鞋尖。穿上這樣一身新的裝束,我感覺上似乎也長出了新的手和新的腳,而且,需要用一種新的步子走路。

不過馬上母親的臉又轉得陰沉了。她疊着膝坐着,默默地眺望着越來越逼近的碼頭。

“安梅,你要準備着過一種新的生活,你會住進一幢新房子裏,你將有一個新父親,許多新的姐妹們,還有一個小弟弟。你會穿好的、吃好的,高興嗎?”

我只是點點頭,沒有做聲,我想起了遠在寧波的弟弟,他哭得那樣傷心!我母親夏然住口,再也不提什麼有關我將面臨的這個新家庭的事,因為這時鈴聲響了,船上的聽差報告着,船已靠岸了。母親很快地叫過搬運工,把我們兩隻小箱子指點給他,同時付了他們小費。她做得那麼順手,好像天天在做似的,對這一套已十分得心應手。隨後,她又小心翼翼地打開另一隻盒子,我看見裏面躺着五六隻死狐狸,它們張着小嘴,瞪着一對亮晶晶的眼睛,後面,拖着一條蓬鬆的尾巴。母親卻把這駭人的玩意圍搭在她頸脖上,然後緊緊拉着我順着人流下了甲板。

“安梅,跟上,你怎麼走得這樣慢!”她頻頻對我說。我拚命拖着雙腳跟上,可我的鞋大大,使我覺得十分吃力。人群亂鬨哄的,人們提着沉甸甸的柳條箱或包袱,吆喝着在人群中搶着道,也有穿着打扮與母親一樣的外國女人,挽着他們丈夫的臂肘緊張地移着步子;有錢的太太們大聲訓斥着跟在他們後面的女佣人和聽差……

天色已近中午了,雖然外邊很暖和,可天上卻佈滿了灰雲,層層疊疊的。

我們站在馬路邊等了半天,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力車不時從我們眼前掠過,可就不見一個來接我們的人影。母親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己招了一輛人力車。

母親和車夫討價還價了半天,我們終於登上了車。一路上,她不住地抱怨着飛揚的塵土,街上的臭味,坑窪的路面,被耽擱了的時間和她的胃病,然後,她又把抱怨引到我身上:我的新衣服上已經有了一個污點了,我的頭髮也是亂蓬蓬的,還有我的扭扭歪歪的蛇一樣的兩隻長統襪。我試着要改變她的話題,便不時跟她打岔,一會指着個小公園問她那是什麼地方,一會指着拖着長長的兩節車廂的電車……

她更不耐煩了:“坐好,安梅!別看熱鬧。我不是帶你出來看熱鬧的,我們只是回家去。”

待我們終於到家時,兩人都已精疲力竭了。

打一開始起,我就料到我的那個新家決不會是一般的小家小戶,母親早就跟我說過,那個叫吳青的男人,是個很有錢的商人,專門經營地毯。他住在英租界的一幢華屋裏,那是天津市最上等的地段,離馬場道不遠。

那房子,是外國人建造的。吳青十分洋派,喜歡洋貨,因為是外國人令他發財的,所以為什麼我母親也必須穿西式衣服。中國的暴發戶,都喜歡錶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闊氣。

但待我真的來到吳青的家門口,還是給那種氣派給鎮住了。

他家的大門,完全是石頭砌成的中國式拱門,烏黑油亮的黑漆大門,配着一個高高的門檻。門內的院子,着實讓我開了一番眼界月B里既沒柳樹也沒飄香的肉桂,更不見樓台亭閣或荷花池之類,只見沿着磚石砌出的寬闊的走道兩邊,是兩排蔥蔥鬱郁的矮冬青,冬青後邊分別是一片碧毯般的草地和噴泉,過道盡頭,是一幢西式的三層樓洋房,每一層都凸出一個長長的鐵欄杆露台,房頂四周,伸出四隻煙囪管。

一個年輕的女佣人巴結地迎出來:“太太,你回來啦!沒想到!”聲音尖尖的,把我耳膜都刺疼了。這是楊媽,母親的貼身女傭。她一口一聲地稱母親“太太”,這是中國對主婦的尊稱,這樣顯得母親像是吳家的正宗太太,而不是小老婆似的。

楊媽一邊大聲叫其他傭人來幫我們拎行李、泡茶和放洗澡水,一邊急急地對母親辯解着:“二太太說過,太太您至少還得待一個星期才回來。看呀,竟沒有能來接你!二太太她們,去北京走親戚了。哎呀,這是您的女兒吧?多漂亮,跟您長得一模一樣,她害羞了。大太太,還有她的女兒,去廟裏燒香去了。還有……”

房子裏陳設講究,令我眼花繚亂:一個大圓弧的樓梯很氣派地透迄而上。天花板上,精雕細刻着各種圖案。錯落迂迴的長廊通向各個房間,一間套一間的。在我右邊就是一個大房間,裏面置滿了抽木傢具和沙發,而這大房間又通向另一間狹狹長長的房間,也是佈滿各種傢具古董,一道又一道的門框,弄得我暈頭轉向。屋子裏不時來回閃過幾個人影,楊媽就在一邊介紹着:“喏,那年輕女人是二太太的貼身娘姨,那一個,什麼也不是,只是大司務助手的女兒,這個男人,是管花園的……”

我們上了樓,來到一間大起居室內,再往左穿過門廳,踏進另一間房間。“這就是你媽的房間,”楊媽驕傲地對我說,“你就睡在這裏。”

房裏第一樣抓住我視線的,是一張豪華的床,它看着又沉重又輕曼,上面垂着玫瑰色的帳慢,四角支着四根深色鋥亮的木質龍柱,龍柱底座是四隻蜷伏的獅於。

我一頭栽入涼颼颼的床罩上,高興得哈哈大笑,我發現那柔軟的褥子,比寧波床上的還要軟十倍。

坐在這樣一張床上,我覺得自己成了個小公主。房間裏有一扇落地玻璃窗直通陽台,窗前,是一張與床配套的同樣木質的圓桌。一個傭人早已把茶和甜點準備好,此刻,他正慪身替我們生火取暖,那是一種燒煤的小火爐。

這裏不像我們寧波舅舅家那般寒酸,實在太闊氣了。我不明白,母親嫁了個如此有錢的男人,為什麼舅舅還要罵她不要臉呢?

正在我納悶之時,突然聽到一陣冷脆的鏗鏘之聲,接着響起了一陣音樂,那是床對面一口大紅木鐘發出的,只見鍾門突然打開,裏面現出一間擠滿賓客的小房間,一個戴着尖帽子的大鬍子坐在桌邊飲湯:一、二、三……邊上一個穿藍衣服的姑娘,也一再俯身給他加湯:一、二、三……而另外一個穿裙子和短外套的姑娘,則前後擺着身子拉小提琴,她老拉着一首聽起來不甚愉快的曲子,以至許多年以後,我依舊還能記得那旋律:尼——呵!啦,啦,啦,啦——尼——那!

這是一隻十分奇妙的鐘,只是在第一次聽到它報時辰時,我覺得很新鮮,再多聽了,我就覺得那報時聲十分討厭,弄得我晚上都睡不好。漸漸地,這養成了我一種能耐:凡對我毫無意義的一切叫喚,我都能聽而不聞。

開初的幾天,我真覺得快樂無比,當我與母親一起躺在這張寬大柔軟的床上時,我想起留在寧波的小弟弟,心裏十分為他惋惜難過,不過,這房內每一件新鮮事物,很快又分散了我的心思。

我驚異地看着水龍頭一開,熱水就嘩嘩地流出來。抽水馬桶也使我覺得新奇,只要水一衝就行了,不用傭人去清洗它們。這裏每一間屋子,都像母親房裏一樣精緻講究。楊張氏向我一一介紹着:哪一間是大太太的,哪一間是二太太的,有些則僅僅只是客房。

不過很快,我就覺得一切新鮮的東西已不再新鮮了,我很快就厭倦了。“呵,這道菜我前天已吃過了。”“這甜點心我已吃膩了!”我不時向楊張氏抱怨着。

母親重又變得快樂了。她穿着中國式旗袍,嵌着白鑲邊,那是為外婆戴的孝。

白天,她指點給我看一些我從沒見過的東西,並教會我它們的名稱:浴缸、白朗尼照相機、色拉叉、茶巾等。晚上,我們便圍爐閑談,談論着各個傭人:某人聰明、某人勤快、某人忠心耿耿等等。我們在火爐上烤雞蛋、烘山芋,空氣中彌散着一股甜香。

可以說直到那時,我再沒過到比這更快樂更舒服的日子了:沒有煩惱,沒有恐懼,也沒有欲求,我的生活,就像那床玫瑰色的大床褥一樣溫暖舒適。但很快,我就不快樂了。

就在兩星期後的一天,我正在後花園踢皮球,只聽到遠遠傳來一聲汽車喇叭聲,花園裏兩隻狗頓時撇下我,快樂地叫着奔了出去。

一直坐在我身邊看着我玩的母親,臉色霎時變了,只見她霍一下站起身,匆匆走進屋子。我奔出去,只見大門口停着兩輛烏黑油亮的人力車,後面則是一輛黑色的汽車。一個男佣人忙着在人力車上卸行李,另一輛人力車上,跳下一個年輕侍女。

傭人們全都出來簇擁在汽車四周,鋥亮的車身映出他們一張張謙卑恭敬的臉面。

司機打開車門,先跳出一個年輕的姑娘,她留着短髮,後面燙着幾道波浪。這女孩子看着比我大不了幾歲,卻全身是成年女人的裝束,配着長統絲襪蹬着高跟鞋。我看看自己沾着黃綠色草汁的白裙子,覺得很難為情。

隨後,傭人們慢慢扶出一個大塊頭男人,他個頭不高,但很肥胖,氣喘吁吁的,看着比我母親要老多了。他的前額油光光的,鼻翼邊一顆大黑痣。只見他身穿一件西式外套,裏面一件毛背心緊緊地繃著身子,褲子倒很肥大。只見他費勁地蹬下地來,傲慢地往屋裏走去,睬也不睬那些迎候着他的人。人們紛紛為他開門,也有幫他提着包,夾着他的長大衣的,浩浩蕩蕩地尾隨着他。那個年輕姑娘則臉露得意的笑容挨着他,並不時頻頻回首打量着身後的隨從,好像他們的那些殷勤和尊敬,都是獻給她的。她剛走進去,我就聽見一個傭人在議論着她:“三姨太太年輕了,她除了個奶媽外,根本沒有什麼其他的傭人。”

我偶爾一抬頭,只見母親正站在窗台上觀望,一切她都看見了,吳青又娶了第五房姨太太。媽倒一點也不妒忌這個女孩子,她沒必要這樣。母親並不愛吳青,在中國,一個姑娘往往不是為愛情,而是為地位而結婚的。但我母親在吳家的地位,我後來知道,是最低的。

自從吳青帶着五姨太回來后,母親終日足不出門,埋頭刺繡。有時下午就帶我坐車出城,為的是尋覓某一種顏色的絲線,或者她根本講不清它的顏色,有如她也無法講清她自己的一切煩惱和不快。

因此儘管一切看來平靜如故,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假象。你可能會奇怪,怎麼一個年僅九歲的小孩子,也能感覺得出?現在想想,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但我好像天生有一種能預測災難的特異功能,十五年後,同樣的功能,使我能聽見日本人扔在遠方的炸彈,從而知道一場無可避免的戰禍開始了。

吳青回來后沒幾天的一個深夜,我被母親輕輕搖醒。

“安梅,乖孩子,”她疲憊地說,“去楊媽房裏睡吧。”

我睡眼惺松地揉揉眼睛,看見房裏晃進一個黑影,那是吳青,我哭了。

“別哭,沒有什麼,快去楊媽房裏、”媽輕聲說著,把我抱在冷冰冰的地上,那座木頭鍾又開始唱了,吳青嘟嘟噥噥地抱怨着這寒冷的天氣。我給帶到楊媽房裏。

次日早上,我看見五姨太繃著臉,就和我一樣。早餐桌上,當著眾人面,她的怒氣爆發了,只見她粗暴地大聲訓斥女傭動作太慢,吳青則像父親般嚴厲地瞥了她一眼,她便抽抽搭搭地哭了。不過後來到了中午時分,五姨太又咯咯笑了,穿了一身新衣服和新鞋子,得意洋洋地走來走去。

當天下午,我和母親又乘上人力車,去買繡花線,第一次,母親向我傾吐了她鬱結的不快:“你看見了,我過得多窩囊!”她哭着說,“看我在家裏多沒地位,他帶回來的那個新姨太,是個下等女人,黑黑的,又不懂規矩!他只是花了幾塊錢把她從鄉下,一個磚瓦匠家裏買來的。晚上當她還不能滿足他時,他便到我這裏來,我從他身上聞到那個賤貨的土氣。

“現在你看見了,我這個四姨太就是不如五姨太,安梅,你得牢記住這一點。

我曾是個明媒正娶的太太,一個讀書人的太太。你的母親並不生來就是個四姨太的。”

那“四”字,惡狠狠地從她牙縫裏進出來,那字聽起來,就和“死”的發音一樣,我只覺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令我記起,外婆曾說過,“四”是一個很不吉利的數字,因為如果你以一種怒沖沖的聲調說出這個字,聽起來就頗像那個晦氣的字。

寒露到了,天氣更冷了,二姨太和三姨太,帶着她們的孩子和傭人,回到天津來了。吳青同意讓他的新汽車去火車站接他們,當然,一輛汽車哪裝得下這大隊人馬?所以汽車後面走着一長串的人力車,就像一串蟋蟀跟着一隻肥大的甲蟲。

母親站在我身後迎接着她們。一個穿着一身普通西服的女人,帶着三個女孩子,其中一個女孩年紀與我不相上下。

“這是三太太和她的三位女兒。”母親介紹着。

那三個女孩子比我還要怕羞,只是低着頭依偎着她們母親。可我還是目不轉睛地打量着她們,她們跟自己母親一樣樸素,一律長着大牙齒,厚嘴唇,兩道粗眉毛,就像兩條大毛蟲。三太太熱情地與我們寒暄着,還同意讓我幫她提一隻包裹。

“還有,這是二太太,”我明顯地感到母親搭在我肩頭的雙手變僵了。“可她會要你稱她大媽。”她輕聲對我說。

我看見一個穿着件黑毛皮長大衣的女人,非常時髦,她懷裏抱着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兩歲左右。

“他就是小弟,你最小的弟弟。”母親對我說。只見那小男孩子戴着一頂與他母親的皮大衣一樣的小皮帽,一邊用手指玩弄着她垂在胸前的珍珠串。我很奇怪她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孩子,儘管二姨太很漂亮,似乎也很健康,但她已有相當歲數了,起碼四十五歲開外了。

她笑盈盈地對我點點頭,華貴的皮大衣隨着她款款的步子閃爍着,她仔細打量我一番后,只見她的纖纖細手優美地一揚,便摘下脖子上那串珍珠套在我頸上。

呵,這樣的珍寶,我還是第一次觸摸到。它完全是西式的,長長的一串,每粒珠子的大小都一樣,顆顆飽滿晶瑩,用一隻銀子搭扣把兩端連在一起。

母親立即推辭着:“她還是一個小孩子呢,這樣的禮物太貴重,太貴重了!她會把它們弄碎的,甚至會把它們弄丟的。”

二姨太只是淡然一笑,說:“這樣漂亮的一個小姑娘,該要打扮打扮她啦!”

我立時發現,母親的臉顯得不大高興。她不喜歡二姨太。我得注意點,不要讓母親覺得二姨太已把我爭取過去,可我內心深處,還是按捺不住對二姨太持一份特別的好感。

“謝謝大媽媽!”我對二姨太說,臉上還是綻出快樂的笑容。

下午與母親一起在房裏吃茶點時,母親對我說:“留點神,安梅,這個二姨太景會一手遮雲,翻手作雨了。她這是在收買你呢!”我知道她生氣了。

我只是一聲不吭地坐着,任憑母親的話由我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把項鏈給我。”突然,她對我說。

我看着她,沒有動彈。

“你不信我的話,就把項鏈給我,我不會讓她以這麼賤的價錢來收買你的。”

我還是一動不動,她便站起身劈手搶走那條項鏈。不及我阻攔,她便把項鏈扔在地上用皮鞋腳猛踩,霎時,這串幾乎已收買了我身心的珍珠項鏈中的一顆,給踩得粉碎,變成一撮玻璃屑。

然後她仍讓我把這串項鏈戴上,她要我連着戴一個禮拜,以不時提醒自己,怎麼幾乎良莠不分,把假當真,差點把自己都出賣了。然後,她打開自己的首飾盒:“現在,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珠寶吧!”

她拿出一隻沉甸甸的藍寶戒指放在我掌心,寶石中央,閃爍着一道星狀的寒光。

不久,大太太也從北京回來了,在北京她與兩個未婚女兒一起住在吳青的另一幢公館裏。大太太一到,二太太就沒聲氣了。大太太是這裏的領頭、準則和法律。

但大太太實在對二姨太沒什麼太大的威脅。她又老又衰,纏着小腳,穿着過時的衣飾,佈滿皺紋的臉面倒是十分樸素實在。現在想起來,她其實也並不太老,不過就吳青這點年歲,約五十來歲吧。

剛剛遇見大太太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是瞎子。她似根本沒看見我,也看不見吳青,看不見我母親。她眼中只有她的兩個女兒,兩個尚未出閣的老姑娘,她們至少有甘五歲了。此外,她就只看見兩條狗。

“大太太的眼睛怎麼搞的?怎麼有時視力很好,有時卻像瞎子似的。”一天我問媽媽。

“大太太說,她只看得見佛光,看得見菩薩的顯靈,她對多數人世的罪孽,則是視而不見。”楊媽說。楊媽還告訴我,大太太之所以對人世持如此眼開眼閉之態,是因為她的不幸的婚姻。她與吳青拜過天地,因此,他們屬明媒正娶、父母之命而結合的。但婚後一年,她生了個女兒兩腿有長短。這個不幸使大太太熱衷燒香拜佛,布施捐贈,祈求菩薩開恩,讓女兒的雙腳恢復正常。菩薩動了惻隱之心,又賜給她一個千金,這個千金的兩腿完全正常,但是呀,在臉龐上卻有個巴掌大般的胎記。

這一來,大太太更是熱衷吃素念佛。吳青為她特地在千佛嶺和泡泉竹林附近買了一幢房子,因此一年兩次,只寒暑兩季,她才回天津丈夫處,忍受種種世俗的罪孽來折磨她的視力。即使回到家裏,她也是只呆在自己卧室內,像一尊菩薩般盤坐着,抽鴉片,自言自語,連吃飯也不下樓。她常常戒齋,或者只吃些素齋。吳青每周只去她房裏一次,通常在午飯前去,然後在那兒喝杯茶,與她閑聊寒暄幾句。晚上,他從來不去打攪她。

這個白日幽靈般的老女人,按理不至會令我母親不安的,事實上,她只是把一切深埋在自己心裏。但我母親則認為她在這個家裏已受盡煎熬,除非她有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這幢房子或許不該設在天津,而應該在天津的偏東一點,在北戴河!那是個迷人的海濱地,處處是漂亮的別墅,住着有錢人的遺孀。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銀白的雪花寂然無聲地飄散着,稠密地飄積在我們房子四周。母親穿着件翠綠的毛皮鑲邊的綢袍,高興地對我說:“我們將搬到自己的房子裏去了。它沒有這裏大,小小的,卻很精緻,但那將是我們自己的世界,只有楊媽和幾個熟悉的傭人,吳青已經答應我了。”

我們都厭煩了嚴寒冰雪,冷風颼颼的冬日,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不敢輕易去屋外。楊媽警告我,那樣冷的大風,會把我身上割出千百道口子的。常常聽到傭人們談論着:某商店的後門口,又被一個凍死的乞丐堵住了。這樣的冬天,常有乞丐倒斃在街頭。他們骯髒的身子,覆上一片晶瑩的白雪,每顆晶霜都在熠熠閃光。

因此我們天天呆在屋裏,想出各種辦法來打發這漫長的嚴冬。母親終日翻閱外國時裝雜誌,將看中的樣式剪下來,然後下樓去與裁縫合計。

我不喜歡和三姨太的女兒玩,她們大規範大拘謹就像她們的母親。她們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只知道獃獃地站在窗前望着太陽升起又落下,僅此而已。楊媽則陪着我在火爐上烤栗子,談天說笑。她有時還會以一種做作的腔調,學着二姨太吊嗓子。二姨太喜歡唱京戲,每次家裏請客,她總少不了要伊伊呀呀唱上幾句,也不管別人愛聽不愛聽。

“二十年前,她曾是山東一個紅歌女,一個很受寵的女人,尤其對那些常去泡茶館的已婚男人。儘管她並不漂亮,卻很聰明妖艷,她的小曲唱得很動人,還配上各種撩撥人心的動作,把那些男聽客聽得痴醉酥軟。吳青娶她,並不是出於愛情,只是出於一種奪魁的虛榮。而她跟從他,也是因為他的財富和那不中用的大太太。

“從一開始起,二姨太就知道如何操縱他的錢財。她知道他怕鬼,而且也知道以自殺要挾是一種十分有效的手段。因此有一次當他拒絕給她錢時,她便假裝吞生鴉片自殺,吳青沒辦法,只好給她一大筆錢。

“她就這樣自殺了好多次,便佔有了這幢房子最好的一間卧室,也有了自己獨用的包車,甚至為她自己的父母,也爭得了一幢房子。

“但有一件事任憑她如何折騰也沒用,那就是孩子。她知道吳青渴望着生個兒子,以延續吳家的香火。因此聰明的她,搶在吳青開口前就對他說:‘我早已替你物色好二個合適的太太了,她一定會給你生個兒子的。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呢。’這話倒是真的,只是三姨太相當難看,甚至沒纏過腳。

“三姨太自然從此對二姨太百依百順,兩位姨太太相處和諧。三姨太為吳青生了三個女兒。但吳青卻要個兒子,並以此為借口又在外邊尋花問柳。於是,二姨太又替吳青找了第四個姨太太,那就是你母親。”

“二太太使了什麼法,才使我媽嫁給吳青呢?”我怯怯地問。

“小姑娘家,別問那些事!”楊媽沉下臉說。但很快,她自己說開了:“你媽呀,實在對這個家太好了。五年前,你父親才去世一年,她和我去杭州六和塔。因為你爸爸是一個有名的學者,而且篤信該塔祀奉的六個美德。因此你母親對着這座古塔起誓,保證恪守婦道,貞潔嫻靜,忍耐和不貪錢財。就在我們游西湖時,我們遇見了一對夫婦,那就是吳青和二姨太。

“吳青立時被她的美貌迷住了。那時你媽真是漂亮,特別她的皮膚,光潔白皙,即使她因為守寡而不能濃妝艷服,但她那種天生麗質的美貌,還是光彩四照。然而在中國,寡婦是低人一等的,她不能再嫁。

“但二姨太很快就設了個騙局。她先設法與你母親接近,然後請她去靈隱寺吃素齋,飯後,又約你母親一起打麻將,直至深夜。這時,她就殷勤地勸你母親就在她房裏過夜。半夜你母親一覺醒來,發現身邊躺着吳青。

“第二天清早,你母親就潸然含淚離去,二姨太卻四下對人訴說,一個寡婦如何勾引了她的丈夫吳青。一個寡婦,她還能怎麼申辯呢?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吳青做四姨太,為他傳宗接代。你母親回到寧波老家,對着她哥哥叩了三個頭道別,結果她哥哥踢她,她母親唾罵她,並且將她永遠趕出家門。就這樣,你母親當了四姨太。三年後,她生了個兒子,被二姨太收養去了。我也就跟着你媽過這邊來了。”

自從聽了楊媽這番話后,我懂了許多事。

我總算看透了二姨太的本性了。

她經常假裝熱心,陪五姨太去她貧窮的山村老家“擺威風”,然後一轉身,又對吳青繪聲繪色地描摹五姨太娘家人的貧困和粗俗,嘲笑吳青怎麼會被這樣一個窮姑娘所迷惑。

她對大太太關懷備至,為她提供大量的鴉片,並躬身為她裝煙燒煙,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大太太煙癮越來越大,而且身子日益衰弱。

二姨太把我母親的兒子抱在懷裏,當著我母親的臉親吻着他,說:“好兒子,有我這個媽,你這一世將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將來你長大了,我就把這個家全部交給你,靠你養老了。”

而母親所盼望的那幢房子,終於因為二姨太的又一次自殺,而成為泡影。二姨太以吞鴉片來威脅吳青收回那個許諾。

我真為母親難受,我希望她大聲指責吳青、指責二姨太,也應該指責楊媽——她不應把實情告訴我。母親總應該起來說些什麼……但她沒有,她甚至沒權力這樣做!

舊曆的小年夜,天還沒亮,楊媽就帶着哭聲把我推醒。“快,快起來!”

我睡意矇矓地跟着她來到母親房裏,只見房內燈火通明,她躺在床上手腳抽搐,舌頭麻木。吳青、楊媽、二姨太、三姨太、五姨太和醫生圍在她床邊。

“醒醒吧,媽媽。”我哭了。

“她吞吃了過量的鴉片,”楊媽哭着說,“醫生說,已沒有辦法了。”

四周死一樣地靜寂,唯有那架大木鐘,裏面竄出那個拉小提琴的姑娘,奏出一串重複的令我厭倦的聲響。

母親繼續在作着痛苦的抽搐,我想這時,我該說些令她肉體和靈魂都能安寧的話語,但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木頭樣獃獃地站着。我又憶起母親講過的烏龜的故事。她叮囑過我,哭是最沒有用的,我試着吞下自己咸澀的眼淚,一滴一滴的,但我的眼淚太多,涕淚滂淪的我,終於哭倒在地。

迷糊中,我覺得自己也變成水池裏的一隻小烏龜,成千隻喜鵲在啄飲池裏的水,那些水,全是我的眼淚。

過後楊媽告訴我,我母親是聽信了二姨太的教唆,吞生鴉片作假自殺,結果弄假成真了。不是的,完全不是的,她才不會上這個壞女人當。我知道,母親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她是故意選定小年夜自殺的。死對她,變成一種武器。她把毒藥拌在元宵里吞下去了。記得她在吃元宵時,還感慨地說過:“唉,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就是一長串吃不盡的痛苦

元宵把毒藥黏在她身子裏,她無法得救。在小年夜當晚,他們把她停放在過道的一塊木板上,她裝裹得十分豪華,比生前還要奢麗體面,戴着純金和琉璃白玉綴成的頭冠,鞋尖兩端各綴着兩顆碩大的珍珠。

在最後與她訣別時,我撲上去大哭。她的雙眼慢慢睜開了,我一點也不懼怕。

我知道她是不放心我。我用手將她眼睛輕輕合攏,心裏暗暗對她說:“我會堅強起來的。”

按習俗,人死後的第三天,靈魂將回來討還宿怨,母親歿於小年夜,她的靈魂,將在大年初一來上門討債。因此那天,吳青很有點神色不安,他戴了重孝,應諾將小弟和我,視為正出,也應諾將母親作為明媒正娶的夫人看待。

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天,我給二姨太看了被媽踩碎的那串假珍珠項鏈。她的頭髮,就是那天開始變白的。

也是從那天起,我學會了大聲反抗。

做人,要振作。

女兒,你不需要什麼精神諮詢醫生。這樣的醫生不是要你振作起來,反而讓你過得更糊塗。實際上,這種醫生就是靠你們這班人的眼淚喂肥的。

我的母親,她吃盡了苦頭,丟盡了臉。她想千方百計地隱藏着這一切,而最後,這一切又匯成壓倒她的更大的痛苦。那就是從前的中國。她們沒有選擇,不能反抗,也無處逃避,一切都認為是命定的。不過現在她們不一樣了,這是最近的中國雜誌上說的,她們翻身了。

那種靠人們眼淚來餵飽的傢伙,再也不敢坐享其成。中國的人民起來趕走他們。

你的精神治療醫生,聽了我這番話后,會說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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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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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太太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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