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在醫院的候診室里,露絲髮現除了一個謝頂的白種男子,其他人都是亞洲人。黑板上寫着醫生的姓:方,汪,王,湯,秦,潘,郭,顧。前台接待小姐和護士們看上去也像是中國人。

露絲想到,六十年代的時候,大家都反對為不同種族設立各種服務設施,認為那是一種種族隔離的做法。但是現在大家卻要求設立這樣的服務設施,認為這是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表現。況且三藩市的人口大約有三分之一是亞洲人,因此專門針對中國客戶的醫療設施也不失為一種市場策略。那個謝頂男人在四處張望,彷彿想奪路而逃,離開這個陌生的環境。會不會是因為他姓揚,被分不清種族的電腦系統錯當成了中國人,給安排到這家醫院就醫?他是不是也曾接到過講中文的銷售人員打來電話,向他推銷打香港、台灣的專用長途電話服務?露絲深知被當成局外人那種尷尬感受,她從小就經常遭人排擠。打小搬過八次家的經歷使她非常清楚地體會到那種格格不入的感受。

“菲雅該上六年級了吧?”茹靈突然問她。

“你說的是多麗,”露絲回答。多麗因為多動症,注意力難以集中而留了一級,如今正在接受個別輔導。

“怎麼會是多麗呢?”

“菲雅是大的,她該上十年級了。多麗十三歲了,該上七年級了。”

“我分得清她們倆!”茹靈有點惱了。她一個一個扳下指頭來數:“多麗,菲雅,老大是福福,十七歲了。”露絲曾經開玩笑說福福是自己的女兒,茹靈一直想要個外孫,露絲就拿自己養的一隻生來脾氣暴躁的小野貓福福給媽媽充數。“福福怎麼樣了?”茹靈又問。

難道她沒告訴媽媽說福福已經死掉了嗎?她肯定是說過了。不然就是亞特說過。大家都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情發生後有好幾個星期露絲都很沉鬱,緩不過來。

“福福死了,”她提醒媽媽。

“哎呀!”茹靈臉色大變。“怎麼會呢?出了什麼事?”

“我告訴過你——”

“你沒說過!”

“哦……那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她跳到籬笆外面去。一隻狗追她。她想爬回來,但是動作不夠快。”

“你家怎麼會有狗的?”

“是鄰居家的狗。”

“那你幹嗎讓鄰居家的狗跑到你家院子裏去?你看看!哎呀,好端端的就死了!”

茹靈講話的聲音太大,候診室里那些看書的,織毛線的,甚至那個謝頂男人,都抬頭看她。露絲又被媽媽勾起了傷心事。小貓福福就像她的孩子一樣。她一出生露絲就把她從溫迪家的車庫裏抱了回來,她那麼小,就像個小毛毛球。獸醫最後給她安樂死的時候,也是露絲把她抱在懷裏。一想到這些露絲就心痛得難以自制,她可不想當著滿候診室一屋子陌生人的面哭出聲來。

幸好這時候接待小姐叫到“楊茹靈”的名字。露絲匆忙幫媽媽收拾錢包,外衣等,見那個謝頂男人快速起身,快步朝一個中國老太太迎過去。“嗨,媽媽,”露絲聽見他說。“檢查結果怎麼樣?我們回家去吧?”老太太板著臉,遞給他一張處方箋。這人想必是她女婿,露絲心裏琢磨。亞特會肯送她媽媽去看醫生嗎?她疑心不會。萬一是緊急情況呢,比如心臟病發作,或者中風?

護士上前來,跟茹靈講粵語,而茹靈卻用普通話作答,最終兩人還是決定用帶口音的英語交流。茹靈遵照護士的命令,默默地接受例行檢查。先量體重,八十五磅,再測血壓,高壓一百,低壓七十。然後抽血,捲起袖子,手握拳。茹靈毫不畏縮地照做了,當年正是她教露絲打針的時候要勇敢,眼睛直視針頭,堅持不哭。之後進了檢查室里,茹靈脫掉貼身的棉布小衣,單穿一條印花底褲,直挺挺地站着,露絲移開了視線。

茹靈換上一次性的紙袍,爬到檢查台上,兩隻腳垂在下面晃啊晃的。她看起來就像個脆弱的孩子。露絲在旁邊椅子上坐了下來。醫生一進門,母女兩人都立刻挺身坐直。茹靈一直對醫生非常尊重。

“楊太太!”醫生愉快地招呼她。“我是許大夫。”他看了一眼露絲。

“我是她女兒。早些時候我給您辦公室打過電話的。”

他心領神會地點頭。許醫生比露絲年輕些,看起來很順眼。他先是用粵語向茹靈提問,茹靈只是做出一副聽懂的樣子,最後露絲忍不住了,解釋說“她講普通話,不講粵語。”

醫生看着茹靈,說。“國語?”

茹靈點點頭,許醫生抱歉地聳聳肩。“我國語講得很糟糕。您英語怎麼樣?”

“很好。我沒問題。”

檢查結束的時候,許醫生面帶微笑地宣佈說,“太太,您身體非常棒。心肺功能都不錯。血壓不高不低正好。尤其是對您這麼大的年紀來說。差點忘了,您是哪年出生的來着?”他掃了一眼手中的表格,又抬頭看着茹靈。“可以告訴我嗎?”

“哪年?”茹靈眼睛往上翻,彷彿答案就寫在天花板上。“這可不好說。”

“我現在要知道真實年份,”醫生開玩笑說。“可不是你跟朋友說的年份。”

“真實年份是1916年,”茹靈說。

露絲忍不住插話。“她意思是說——”她剛想說應該是1921年,可醫生卻舉手示意她不要說。他又看了一眼醫療表格,隨後對茹靈說,“這麼說來您有——多大年紀了?”

“這個月就滿八十二了!”她回答。

露絲咬着嘴唇,眼睛盯着醫生。

“八十二。”醫生把這個抄錄下來。“那麼跟我說說,您是生在哪兒的?中國對嗎?哪個城市?”

“哎,這也很難講,”茹靈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算不上什麼城市,倒像是個小地方,有好多別名。我家鄉距離通往北京的大橋有四十六公里。”

“啊,北京,”醫生說。“幾年前我旅遊的時候去過。我跟太太一起去看過紫禁城。”

茹靈來了點興緻。“過去的時候,這個禁止,那個禁止,都不能看。如今人人都掏錢去看這些個禁止的東西。你說這個禁止,那個禁止,就是多要錢唄。”

露絲差一點忍不住要發作。許醫生一定會覺得媽媽是在胡言亂語。她的確對母親的狀況感覺擔憂,但她可不想讓自己的擔憂變成現實。她的擔憂本該是杞人憂天,無事生非才對,一向都是這樣的嘛。

“你也是在北京上學的嗎?”許醫生接着問。

茹靈點頭。“還有我的保姆也教給我好多東西。畫畫,識字,寫字——”

“很好。你可不可以幫我道算術題?從一百倒着往回數數,每次減七。”

茹靈呆住了。

“從一百開始數。”

“一百!”茹靈信心十足地說。可是下面就什麼都沒有了。

許醫生耐心地等着,最後又說,“現在減去七。”

茹靈猶豫了一下。“九十二,不對,九十三。九十三!”

這不公平,露絲很想大聲說。她得先把數字變成中文來計算,記住答案,然後再把答案翻譯成英語。露絲心裏開始飛快地計算。她真希望能用心電感應把答案傳給媽媽。八十六!七十九!

“八十……八十……”茹靈又卡殼了。

“別著急,楊太太。”

“八十,”最後,她說。“然後是八十七。”

“好的。”許醫生面不改色地說。“現在我要你倒數過去五個總統的名字。”

露絲不禁想抗議了:這個連我也說不上來!

茹靈眉頭緊鎖,開始沉思。“克林頓,”停了一下之後她說。“過去五年還是克林頓。”媽媽連問題都沒聽明白!她當然聽不明白。一向都是露絲來告訴她別人說的是什麼意思,換個角度把人家的話複述給她聽。她會告訴媽媽說“倒數”意思就是“先說這一屆總統是誰,然後說前面一屆,然後再往前又是誰”。如果許醫生用流利的普通話問這個問題,那答案肯定難不倒茹靈。“這個總統,那個總統,”媽媽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毫無分別,都是些大騙子。大選以前說不加稅,選上以後還是要多收稅。之前說不要犯罪,之後犯罪率更高了。老也不肯削減救濟金。我來到這個國家,我沒有救濟金。這怎麼算公平呢?根本不公平。(救濟金)只會把人養懶,不肯好好工作!”

接下來醫生又問了許多可笑的問題。

“知道今天是幾號嗎?”

“星期一。”茹靈永遠也分不清問幾號和星期幾有什麼不同。

“五個月前的今天又是幾號?”

“還是星期一。”可你真要是動腦筋考慮一下,她回答的一點都不錯。

“你有幾個外孫?”

“我還沒有外孫呢。她還沒結婚呢。”醫生竟看不出她是在開玩笑!

茹靈就像是電視競猜節目上的大輸家。楊茹靈得分:負五百分。接下來是競猜節目的最後一輪……

“令愛今年幾歲了?”

茹靈猶豫了一下。“四十歲,也許四十一。”在媽媽看來,女兒永遠比真實年齡要年輕些。

“她是哪年出生的?”

“跟我一樣,是屬龍的。”她看看露絲,期待她的認可。可媽媽明明是屬雞的。

“哪個月份呢?”許醫生又問。

“哪個月份?”茹靈問露絲。露絲無助地聳聳肩。“她不知道。”

“今年是哪年?”

“一九九八年!”她抬頭看着醫生,彷彿醫生是個笨蛋,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知道。露絲鬆了口氣,媽媽總算答對了一個問題。

“楊太太,可不可以請你在這裏等一下,我跟令愛到外面去安排一下您下次檢查的時間?”

“當然,當然。我哪兒都不去。”

許醫生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謝謝你回答我這麼多問題。我猜你一定覺得像是在法庭上做證吧。”

“就像O.J.辛普森①。”

許醫生笑了。“我猜人人都看了電視上轉播的審判錄象。”

茹靈搖頭。“哦,不,不光是看電視。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就在現場。他殺了他太太還有那個朋友,拿眼鏡給她的那個。我全都看到了。”

露絲的心臟開始砰砰跳得厲害。“你是看了電視上模擬案情的記錄片,”她搶在許醫生前面說。“電視上重新呈現事情發生的經過,就好像看真實發生的事情一樣。你是這個意思嗎?”

茹靈擺手不承認。“可能你看的是記錄片。我可是看到了真事。”她邊說邊做示範。“他就像這樣一把抓住她,從這裏切她的脖子——切得很深,到處都是血。太可怕了。”

“就是說你那天在洛杉磯?”許醫生問。

茹靈點點頭。

露絲試圖跟媽媽講道理。“我記得你壓根沒去過洛杉磯。”

“我怎麼去的,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在現場。是真的!我跟蹤他,哎呀,他真是狡猾,那個辛普森,躲在樹叢里。後來我還去了他家。眼看着他脫下手套,藏到花園裏,又回到屋子裏去換衣服——”茹靈說到這裏,有點不好意思。“當然他換衣服的時候我沒看,轉開了。後來他跑去飛機場,差點晚了,趕忙跳上飛機。我全都看見了。”

“這些你都看到了卻沒告訴任何人?”

“我嚇壞了!”

“親眼看到一場謀殺,肯定是夠嚇人的,”許醫生說。

茹靈勇敢地點點頭。

“謝謝你跟我們講了這段經歷。現在請你在這兒等一小會兒,我跟令愛到另外一個房間去,預約您下次的檢查。”

“放心去吧。”

露絲跟隨醫生到了另外一個房間。醫生立刻問她,“你觀察到她像這樣思維混亂有多長時間了?”

露絲嘆氣道:“最近半年以來比較明顯,也許還要早一點。但是今天比往常還要糟糕。除了最後提到辛普森案這件事,一般她還算好,不像這樣怪異,或者記不清事情。更多情況下是因為她英語講得不太好,搞不清楚狀況,這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話又說回來,她講到辛普森案的事情——這可能又是因為語言的問題。她從來也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覺得她講得很清楚,她認為自己當時真是在現場,”許醫生溫和地說。

露絲轉頭不敢正視醫生。

“你曾經跟護士提到她出過一次車禍。當時傷到頭部了嗎?”

“她頭部撞到方向盤。”露絲突然希望這就是問題的轉機,或許問題就出在這上頭。

“她個性有明顯改變嗎?她是否變得沮喪,更愛爭辯?”

露絲試圖猜想醫生的意圖,不知自己若是肯定答覆會有什麼後果。“媽媽一直很愛與人爭辯,向來如此。她脾氣很壞。據我所知她一向都非常抑鬱。她丈夫,也就是我父親,四十四年前死於車禍。肇事者逃跑了。這件事令她多年難以釋懷。也許她的抑鬱情況加重了,但我已經習以為常,所以注意不到。至於她思維混亂,我在想是否是因為車禍引起的腦震蕩所造成的,再或者是她有點輕微中風的緣故。”露絲試圖想說個準確的醫學術語來描述媽媽的狀況。“你知道,就是TIA(暫時性大腦缺血)。”

“目前看來我覺得不像這麼回事。她的行動和反射能力都不錯。血壓也很正常。我們還想再給她做幾項測試,也是為了搞清楚,排除糖尿病或者貧血等等其他可能性。

“這些病也會引起這種情況嗎?”

“會的,同樣老年性痴獃或者其他原因的痴呆症也會造成這種狀況。”

露絲感到彷彿被人一拳擊中要害。媽媽的情況還不至於糟至如此吧。醫生說到的這些都是非常可怕的不治之症。感謝上帝她還沒跟醫生說到她早先準備好要講的事情:媽媽反覆跟弗蘭馨討要房租的事,訂雜誌抽獎那張一千萬美圓支票的事,還有她忘記福福已經死去的事情。“就是說很可能是抑鬱症,”露絲說。

“我們目前還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

“那麼,如果真是抑鬱症的話,你得跟她說那些抗抑鬱的藥物是人蔘或者別的什麼中藥。”

許醫生笑了。“我們這裏的老年病人經常對西藥非常排斥。一旦他們感覺好一點了,立刻就為了省錢停止用藥。”他遞給露絲一張表格。“把這個交到轉角那邊電腦房,給羅蘭。我們約個時間讓你媽媽見見心理科和神經科的專家,一個月後再回這裏來見我。”

“就是中秋節前後。”

許醫生抬起頭。“是嗎?我永遠也搞不清楚中秋節是什麼時候。”

“我知道只是因為今年我負責主辦家宴。”

那天晚上,露絲一邊蒸鱸魚,一邊用隨隨便便的口吻對亞特說,“我帶媽媽去看醫生了。她很可能得了抑鬱症。”

亞特回答說,“這有什麼新鮮的?我們早知道了。”

晚飯的時候,茹靈坐在露絲旁邊。她指着自己面前的那份鱸魚,用中文說,“太咸了。”隨後又說。“跟孩子們說魚要全吃掉。不可以浪費食物。”

“菲雅,多麗,你們為什麼不吃飯呢?”露絲問道。

“我吃飽了,”多麗回答。“回家前我們在普利西蒂奧公園裏的漢堡王吃了好多薯條。”

“你應該禁止她們吃這些東西!”茹靈繼續用中文責備露絲。“告訴她們下不為例。”

“孩子們,希望你們不要讓垃圾食物敗壞了好胃口。”

“我也希望你們不要像間諜那樣說中國話,”菲雅說。“這樣很不禮貌。”

茹靈瞪着露絲,露絲瞪着亞特,可亞特卻低頭盯着自己的盤子。“外婆講中文,”露絲說,“因為她習慣了。”露絲教她們要用中文叫茹靈“外婆”,這一點至少她們倆做到了,可她們並不覺得這是個敬稱,反而以為這只是個外號。

“她也能講英語,”多麗說。

“呸!”茹靈跟露絲髮牢騷。“她們爸爸為什麼不批評她們?他應該教孩子聽你的話。他怎麼就不能多關心你一點?難怪他老不肯跟你結婚。根本不尊重你。跟他說呀。你為什麼不告訴他要對你好一點……?”

露絲真希望自己能回到說不出話的那段時間。她想對媽媽大叫,讓她不要抱怨那些自己無力改變的狀況。可她又希望自己能替媽媽向兩個繼女辯護,尤其是現在媽媽健康狀況堪憂。茹靈外表看來一直很堅強,但她其實也很脆弱。為什麼菲雅和多麗不能理解這一點,表現得更加友好一點?

露絲想起自己像她們這麼大的時候,也非常討厭茹靈明知別人不能明白她的私房話,特意當著別人的面講中文。茹靈會說“看那個女人肥成什麼樣子”,或者“如意,去問問他能不能便宜一點賣給我們。”如果露絲照做,會感到非常羞愧,可是如果她違背媽媽的命令,露絲回憶起來,那麼結果更加不堪設想。

茹靈用中文向露絲的腦子裏灌輸種種人生智慧,警告她遠離意外,疾病以及死亡的危險。

“不要跟她玩。好多細菌,”露絲六歲的一天,茹靈指着街對面的一個女孩子對她說。那女孩名叫特麗莎,缺了兩顆門牙,一邊膝蓋上有塊疤,裙子上好多臟手印。“我看到她從行人路上撿糖果吃。你看看她的鼻子,噴得到處都是病菌。”

但是露絲喜歡特麗莎。她愛笑,而且衣服口袋裏總是裝着自己拾到的各種寶貝:錫箔球,碎石子,採下來的花等等。露絲剛剛又轉進一所新學校,特麗莎是唯一一個肯跟她玩的孩子。她們兩個都不大討大家喜歡。

“你聽到我說了沒有?”茹靈說。

“聽到了。”露絲回答。

第二天,露絲在校園裏玩。媽媽就在校園的另外一側,照看着別的小孩。露絲爬到滑梯上,急着想要沿着銀色的滑梯,一直滑到下面涼快的黑沙堆里。之前媽媽沒看見的時候,她已經跟特麗莎兩個人滑過好多遍了。

但是媽媽熟悉的聲音突然響徹操場,又高又尖:“不要!如意,不要!你要幹什麼?你想摔成兩半嗎?”

露絲站在滑梯頂上,心中非常羞愧,幾乎忘了行動。茹靈負責照看學前班小朋友的活動安全,可是露絲已經上一年級了呀!別的一年級小孩在下面大笑。“那是你媽嗎?”他們大聲嚷嚷。“她嘰里咕嚕地那是說什麼呀?”

“她不是我媽媽!”露絲也沖他們嚷。“我不認識她!”媽媽的眼睛緊緊盯着她。儘管她遠在操場另外一邊,可她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聽得清。她腦後好像生着一雙魔眼。

露絲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擋我。她沿着滑梯直衝下去,手臂伸直,頭衝下——只有最勇敢、最調皮的男孩子才敢用這種姿勢溜滑梯——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一直衝到沙堆里。結果她先是臉狠狠撞到地面,衝擊力很強,她把嘴唇都咬破了,撞到鼻子,眼鏡腿摔斷,手臂也碰傷了。她靜靜地倒在地上,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燃燒,滿眼儘是紅色的閃電。

“露絲死掉了!”一個男孩大聲叫。女孩子們開始尖聲大叫。

露絲想說我沒死呢,可是感覺就像是說夢話,嘴唇彷彿不聽使喚了。也許她真是死掉了?難道死亡就是這樣子?鼻子裏直冒血,腦袋和胳膊生疼,身體好像特別沉重,動喚不得,有點像笨重的大象在水裏那樣,這就是死亡嗎?很快,她就感覺到媽媽熟悉的雙手撫摩着自己的頭頸。媽媽一邊把她抱起來,嘴裏還一邊溫柔地嘟囔着,“哎呀,你怎麼這麼傻呢?你看看你。”

鮮血從露絲的鼻子裏流出來,滴到她白色上衣的前襟上,把裝飾着寬花邊的領子都染紅了。她身子軟綿綿地倒在媽媽腿上,睜眼看着特麗莎,還有其他小孩的臉。她看到他們的驚恐神色,可也不乏敬畏之情。要是她能動,她一定要展顏微笑。他們終於注意到我這個新轉進來的小女生了。然後她又看到了媽媽的臉,媽媽的眼淚沿着臉頰潸然而下,像濕濕的親吻一樣落在自己臉上。媽媽並沒有生氣,她憂心憧憧,滿懷愛意。露絲驚訝之餘,竟忘記了身上的疼痛。

後來,露絲被送進醫護室,躺在小床上。鼻血用紗布止住了,咬破的嘴唇也清理乾淨,手臂抬高,下面墊着冰袋。

“她的胳膊可能骨折了,”護士對茹靈說。“神經也可能受損。你看她腫得那麼厲害,卻一聲不吭,也不叫疼。”

“她是好孩子,從來不抱怨的。”

“你得帶她去醫院。明白嗎?去看大夫。”

“好的,好的,去看大夫。”

茹靈帶她出去的時候,一個老師說,“看看她多勇敢!哭都沒哭。”兩個很受歡迎的女生對着露絲欽佩地笑笑,還衝她招手,特麗莎也在人群里,露絲悄悄對她露出會心一笑。

在乘車去醫院的路上,露絲注意到媽媽安靜地出奇。她眼睛一直看着露絲,露絲等着挨罵,等着媽媽說:我早跟你說大滑梯危險,為什麼不聽話?你差一點就把腦袋摔成個爛西瓜!這下可好,我又得加班幹活,給你付醫藥費。露絲一直等着,可是媽媽只是過一會問她疼不疼。每次露絲都搖搖頭。

在醫院裏,醫生給露絲的手臂做檢查時,茹靈心疼得直吸氣,還叫:“哎呀!輕一點,輕一點,輕一點。她傷得很重的。”最後,上了石膏以後,茹靈驕傲地說,“老師,小孩,大家都很佩服。露緹不哭不叫,一聲不吭。”

回到家以後,那股興奮勁兒過去了,露絲開始感到手臂和腦袋鑽心得疼。她盡量忍着不哭,茹靈把她安置在沙發上,盡量讓她躺得舒服。“我給你煮點粥喝好不好?吃點東西你就能好得快。辣蘿蔔要不要?我去做晚飯,你先吃點辣蘿蔔好不好?”

露絲越是不說話,媽媽就越努力地要猜測她到底想要什麼。露絲躺在沙發上,聽到茹靈給高靈姨媽打電話。

“她差點一命嗚呼!真是嚇死我了!我一點沒誇張。她差一點就丟了這條小命,上了黃泉路……我簡直想敲掉自己幾顆牙齒,替這孩子疼一會……不,沒有,露絲一滴淚都沒掉。她八成是遺傳了她外婆那股韌勁。現在她肯吃一點東西了。她說不出話來。我剛開始還以為她把自己舌頭給咬掉了,現在看來她多半是給嚇的。你要來看她?好啊,沒問題,可得囑咐你家孩子們當心點。我可不想她胳膊再給碰下來。”

高靈姨媽一家人帶着禮物來看露絲,高靈給了露絲一瓶淡香水,艾德蒙叔叔給她一個新牙刷,還有配套的塑料口杯。表弟妹兩個給了她彩色圖畫書,粉筆,還有一隻玩具狗。茹靈把電視機推到離沙發最近的地方,因為露絲沒有眼鏡看電視很費勁。

“疼嗎?”小表妹莎麗問露絲。

儘管胳膊很疼,露絲還是聳聳肩,表示這沒什麼。

“哇,天哪,真希望我也能打上石膏,”比利說。他跟露絲同歲。“爸爸,也給我打上石膏行嗎?”

“不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高靈姨媽教訓他。

比利亂轉電視頻道,艾德蒙叔叔板著臉,命他轉回露絲剛在看的節目。比利一向受寵,露絲從沒見過艾德蒙叔叔對自己孩子這麼嚴厲。

“你為什麼不說話呢?”莎麗問露絲。“你嘴巴也摔壞了嗎?”

“對啊,”比利說。“你是摔傻了還是怎麼的?”

“比利,不許亂說話,”高靈姨媽說。“她正休息呢。她疼得說不出話來了。”

露絲也不知道姨媽這話有沒有道理。她想開口,小小聲地說話,小到誰也聽不到她。可若是她一開口,眼前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見了。大家都會覺得她沒事了,一切回到原樣。媽媽又要開始罵她不小心,還不聽話。

摔下來以後的兩天裏,露絲一直無法自由行動,吃喝,穿衣,洗澡都得媽媽幫她。茹靈不停地命令露絲“張開嘴。再吃點。把胳膊放這裏。頭盡量別動,我來給你梳頭髮。”露絲感到自己彷彿又變成了媽媽的小寶貝娃娃,倍受關愛,從不挨罵。這種感覺真不錯。

露絲重新回去上學的第一天,見教室前面掛着一條很大的字幅,上面寫着“露絲,歡迎回來!”他們的老師桑迪加小姐宣佈說,班上的每個同學都盡了一份力做這個條幅。她還帶領全班同學為露絲的勇敢鼓掌。露絲羞澀地笑了。她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驕傲,這麼快樂。她真希望自己老早以前就把手臂摔斷了。

吃午飯的時候,女生們搶着假裝給露絲承上各種首飾玩意,輪流扮演她的侍女。她們還邀請露絲來到沙箱邊上樹底下一塊有石頭包圍的地方,那是她們所謂的“秘密城堡”。只有最受大家歡迎的女生才可以扮演城堡里的公主。如今那些公主們輪流在露絲的石膏上畫畫。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地問,“你胳膊還沒接起來嗎?”露絲點點頭,然後另一個女生大聲說,“我們給她拿神奇藥水來吧?”公主們立刻四散跑開,尋找各種瓶子蓋,碎玻璃,苜蓿草,當作神奇藥水獻給露絲。

放學的時候,露絲的媽媽到教室里去接她回家。桑迪加小姐把茹靈叫到一邊,露絲只好假裝自己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

“今天是露絲第一天回來上學,大概有點累,這很正常,可是她非常安靜,一整天一句話也沒說,哼都沒哼一聲,這讓我覺得有點擔心。”

“她從來不叫疼。”茹靈說。

“這可能不是什麼大問題。但是如果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我們就得注意了。”

“沒問題,”茹靈保證說。“她沒問題。”

“你得鼓勵她開口說話,楊太太。我不希望情況越來越嚴重。”

“沒問題的!”媽媽再三地說。

“讓她說‘漢堡包’,然後才給她吃漢堡包。她得開口說‘餅乾’才給她餅乾吃。”

當天晚上,茹靈一字一句地遵從老師的建議,破天荒給露絲做了漢堡包。茹靈自己從來不吃牛肉。牛肉讓她聯想到佈滿傷疤的肉體,她覺得牛肉叫人噁心。可是現在,為了女兒的緣故,她做了一份簡單的漢堡包端到露絲面前,露絲見媽媽居然開天闢地頭一遭做了頓美國晚飯,心中暗自興奮。

“漢堡包?你說‘漢堡包’,然後就能吃了。”

露絲很想說話,可又怕一開口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只要吐出一個字,眼前這些好東西就全都會消失不見。她搖搖頭。茹靈不停地鼓勵她張口,直到漢堡包都涼了,上面的油脂凝固成了很難看的一圈白色固體。最後,茹靈把漢堡包放到冰箱裏,給露絲一碗熱乎乎的米粥,還說甭管怎麼說米粥比漢堡包對身體更好些。

吃過飯以後,茹靈收拾乾淨餐桌,開始工作。她把筆墨紙硯都鋪開來。大筆一揮,筆畫流暢自如,寫出中文大廣告:“關門大吉!清倉甩賣!最後低價!”然後她把寫好的廣告紙放到一邊去晾乾,再重新裁開一頁紙。

露絲本來在看電視,突然發覺母親在注視着自己。“你為什麼不學習?”茹靈問。為了讓露絲“比別人快一步”,茹靈從露絲上幼兒園就已經開始教她讀書識字了。

露絲舉起上了石膏的右手斷臂。

“過來坐下,”媽媽用中文說。

露絲慢慢站起身。哎,媽媽終歸還是恢復原樣了。

“握住筆,”茹靈把一支毛筆塞到露絲左手上。“來寫你的名字。”一開始露絲拿筆很笨拙,字母R幾乎認不出來,h中間那一彎好像失控的自行車一樣逸出了軌道,都快寫到紙外面去了。露絲不由咯咯笑了起來。

“筆要放直,”媽媽教她。“不要傾斜。下筆要輕,就像這樣。”

再往後寫的有點進步,可是幾個字母就佔滿了一大張紙。

“再試試看寫小一點。”可是露絲寫的字母就好像墨水裏浸過的蒼蠅在紙上打滾留的印跡,烏糟糟不成樣子。到該上床睡覺的時分,露絲已經用了近二十張紙,正面反面全都寫滿了字。顯然露絲練字卓有成效,可這次練得也夠奢侈的。茹靈一向節儉,她把露絲寫過的紙張斂在一起,放在家中角落裏。露絲知道媽媽以後還會用這些字紙來練書法,擦地板,或是墊鍋子。

第二天傍晚,吃過晚飯以後,茹靈把一個大茶盤擺在露絲面前,茶盤底上平平的鋪滿一層從學校操場上帶回家的濕沙子。“喏,給你,”茹靈說,“你用這個練字。”說著,她左手拿着一根筷子,在這個小型沙盤上寫了“學習”二字。寫完以後,她把筷子掉個頭放平,將沙子抹抹平。露絲照着她的樣子做,發現這樣寫起字來既容易,又好玩。用筷子在沙上寫字不需要像握毛筆那樣講究技巧,下筆也可以重些,筆畫穩得住。她寫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比利表弟聖誕節得的禮物是一塊即寫即擦的小黑板,這麼寫起字來跟在黑板上寫一樣好玩。

茹靈從冰箱裏拿出前一天的冷牛肉餅。“明天你想吃什麼?”

露絲仍然用筷子寫道:“漢堡包。”

茹靈笑了。“哈!這樣你就能答話了!”

第二天,茹靈把茶盤帶到學校,從露絲摔斷手那個沙坑裏取了沙子裝滿。桑迪加小姐同意露絲用這種方式回答問題。做數學習題的時候,露絲舉手,然後在沙盤上劃了個“7”,所有的孩子都從座位上跳下來看。課間休息的時候,露絲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她聽着其他孩子圍在自己身邊唧唧喳喳。“讓我來試試!”“我來!我來!她說讓我來!”“你得用左手,要不不算數!”“露絲,你教教湯米。他太笨了,根本不會用。”他們又把筷子還給露絲,露絲輕鬆迅速地在沙盤上回答他們提出的各種問題:你胳膊疼嗎?有一點。我碰碰你的石膏行嗎?可以。里奇愛貝西嗎?是的。我生日能得到一輛新腳踏車嗎?能。

他們把露絲當作海倫?凱勒一樣來對待,彷彿她也是個百折不撓的天才,突破病痛障礙,表現出超凡才智。跟海倫?凱勒一樣,她所要做的,無非就是得更加努力,也許正是勤奮才使她顯得才智過人,這種努力也為她贏得了別人的欽佩。甚至在家裏,媽媽也會徵求她的意見。“你以為如何?”好像就因為露絲把答案寫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一定準,她就無所不知了。

“你覺得今天晚上我做的豆腐好不好吃?”一天晚上,茹靈問道。

露絲寫道:“太咸。”她以前從來沒有批評過媽媽做的飯菜,不過媽媽自己也常常批評自己做的菜太咸。

“我也覺得太咸。”媽媽回答。

這太神氣了!不用多久,媽媽就開始就各種問題請教女兒的意見了。

“我們現在去買菜還是等一會再去?”等一會。

“股票行情怎麼樣?我買股票的話,你覺得我運氣能好嗎?”好。

“你喜歡我這件衣服嗎?”不,難看。露絲從沒發覺,文字竟有這麼巨大的力量。

媽媽皺了皺眉頭,然後用中文低聲說,“你爸爸非常喜歡這件舊裙子,所以我怎麼也不能把它扔掉。”她眼睛都濕潤了,嘆了口氣,又用英文說:“你覺得爸爸他會想我嗎?”

露絲馬上寫道“會的”。媽媽笑了。然後露絲突然想出了個主意。她一直想要一隻小狗。現在不要,更待何時啊。於是她在沙子上寫道:“小狗”。

媽媽突然倒吸一口氣。她盯着這兩個字,不可思議地搖着頭。這下糟了,露絲心想,這個願望恐怕是滿足不了了。不料媽媽竟嗚咽起來,用中文呼喚着,“小狗兒,小狗兒”。她又突然跳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寶姨,”茹靈叫道。“您回來了。我是您的小狗兒呀。您肯原諒我了?”

露絲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茹靈抽泣不已。“寶姨啊,寶姨!真希望你沒死啊!一切都是我的錯,要是我能回到過去,改變定數,我就是死也不願意離開你,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受苦啊……”

哎,糟糕,露絲明白怎麼回事了。媽媽有時會說起這個寶姨,她的鬼魂就飄蕩在空中,她生前不守規矩,死後被打到陰間。所有的壞人死後都要落進這個無底深淵,誰也找不到他們,他們註定要在陰間遊盪,長頭髮濕淋淋的垂到腳下,渾身都是血。

“求求你了,說你不生我的氣了,”媽媽接著說。“快顯靈吧。我一直想跟您說說,我後悔啊,悔死了,就是不知道您聽到了沒有。您聽得見嗎?您幾時到美國來的?”

露絲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她還是想回去接着談談吃的穿的那些個話題。

母親把筷子塞到露絲手裏。“拿着,閉上眼睛,把臉朝着天,對寶姨說話。等着她答話,然後把她的話寫下來。快點,閉上眼睛。”

露絲使勁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一個女人,長頭髮一直垂到腳跟。

然後露絲聽到媽媽很恭敬地用中文說:“寶姨啊,您臨終前我說的那些話都是些胡言亂語,您千萬別往心裏去呀。您死了以後,我想去找回您的遺體。”

露絲不由睜開了眼睛。她想像中那個長頭髮的女鬼一直在轉圈子。

“我下到山谷里,到處得找啊找。唉,我難過得要瘋掉了。要是我當初能找回您的遺體,一定把您的屍骨帶回到山洞裏去,好好地安葬。”

露絲感到有東西碰到自己肩膀,不由嚇了一跳。“問問她我說的話她都明白不明白,”茹靈下令。“問她我是不是該轉運了?她的詛咒結束了嗎?我們是不是平安了?把她的答案寫下來。”

什麼詛咒?露絲瞪着面前的沙盤,將信將疑地以為那死去女人的臉會浮現在一灘血泊之中。媽媽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答案呢?回答“是”是說詛咒結束了呢?還是說還在繼續呢?她把筷子指在沙上,卻不知該寫什麼。她劃了一橫,下面又劃一道,然後再划兩條線組成一個方型。

“口!”媽媽對着那個方型圖案叫道。“那是個‘口’字!”她眼睛盯着露絲。“你根本不認識漢字,卻能寫出‘口’字來!你覺得寶姨在牽引着你的手沒有?是什麼感覺?快告訴我!”

露絲搖搖頭。這到底是怎麼了?她想叫卻又不敢叫。她不應該出聲的啊。

“寶姨啊,謝謝您教我女兒。我很慚愧她只會說英語。讓您這麼跟她交流想必叫您很為難。可現在我知道了,我的話您都聽得到。我是真心誠意地想要把您的屍骨帶回周口店的猴嘴洞去。我一刻也不曾忘記自己的承諾。一旦我能回到中國,我馬上就去履行諾言。謝謝您提醒我。”

露絲不知道自己到底寫了什麼。一個方型就能代表這麼多意思?難道屋子裏真的有鬼不成?到底有什麼在操縱着筷子和自己的手?不然為什麼她的手一直在顫抖?

“可能很長時間裏我還是回不去中國,”茹靈接著說,“還是求您原諒我。求您知道,自打您離開我以後,我是天天受罪,日子過得苦不堪言。我求您了,若是詛咒還不算完,求您要了我的命去吧,只要您放過我女兒就行。我知道她最近的事故就是個警告。”

露絲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這麼說來那個滿頭血的女人是想要她的命!原來那天在操場上,她真是差點沒命。她當時覺得自己就要一命嗚呼了,敢情全是真的。

茹靈撿起筷子,還想往露絲手裏塞。但露絲握緊了拳頭,又把沙盤推到一邊。媽媽把沙盤推回到她眼前,嘴裏還不停地嘟囔:“您能找到我真是教我太高興了。我等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跟您對話了。您每天都能引導我。每天都能教導我日子該怎麼過。”

媽媽轉身對露絲說。“讓她每天都來。”露絲搖搖頭。她想從椅子上溜下去。“快說呀!”茹靈敲着桌子,催促道。這時露絲終於開口了。

“不!”她大聲說。“我不要。”

“哇!你又能說話了!”媽媽換回英文說道。“是寶姨幫你治好的嗎?”

露絲點點頭。

“那就是說詛咒結束了?”

“是的,可她說她得回去了。她還說我需要休息。”

“她原諒我了?她——”

“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明白了嗎?我們不應該老擔驚受怕的。”

媽媽總算鬆弛下來,開始低聲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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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師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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