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化生命

一、轉化生命

1、未始有物

莊子是道家的代表,與老子合稱“老莊”。他出生在戰國末年,大約與儒家的孟子同時而雙方未嘗接觸。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對他有簡短的介紹: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綉,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從這段記述可以看出莊子的一些特點:一、他很博學,”其學無所不窺“,當時任何一種學問,任何一本書,他沒有不看的,學問很了得。二、他著書立說,專門批評孔子,批判儒家,發揚老子的學說。三、他不做官,楚威王重金”許以為相“,他拒絕了,寧願”終身不仕,以快吾志“。不過,但從《史記》來看,司馬遷對莊子的了解很有限。為什麼我這麼說呢?因為《莊子》裏最令人讚歎的是,他說古人最高智慧在於明白”未始有物“,萬物都不曾存在過。這一句話就讓西方哲學家驚為天人。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莊子·齊物論》)

古代的人,他們所知的抵達頂點了。抵達什麼樣的頂點呢?有些人認為不曾有萬物存在,這是到了頂點,到了盡頭,無法增加一分了。

什麼叫做”未始有物“?西洋哲學史上有一個最根本的質疑,就是在面對萬物時,要詢問:“為什麼是有而不是無?”(Whyistheresomethingratherthannothing?)何以如此問?因為西方第一流的哲學家都發現,萬物充滿變化,它的本質是虛無的,本質如果虛無,現在為什麼可以存在,這不是讓人驚訝嗎?所以才問,為什麼是有而不是無?為什麼是存在而不是不存在?對照之下,莊子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明白了這一點,“未始有物”,萬物並沒有存在過。我們今天說,哎呀,萬物這麼多,怎麼會說沒有存在過呢?但是不要忘記,萬物一直在變化之中,今天存在的東西,過去可能不存在,未來可能也不存在,所謂“滄海桑田”,變化很大。我們人今天的存在是暫時的、過渡的階段而已,我們如果從生前死後來看,每一個人也確實不存在。所以,莊子說,古人的最高智慧就是了解了過去、現在、未來的變化過程,認識到從來不曾有萬物存在過。

這樣一來,就出現一個問題:難道莊子是虛無主義嗎?既然“未始有物”,那我們活着幹什麼呢?不是假的嗎?虛無主義,是孔、孟、老、庄面臨的共同問題。因為中國在春秋戰國時期,各種傳統價值觀紛紛瓦解,幾百年來諸侯國連年征戰,老百姓日子過得很苦。人活在這種亂世里,很容易陷入虛無主義。虛無主義有什麼特色?反正大家最後都要死,沒什麼好計較的。莊子在書里就提到當時有許多人自殺,自殺就代表虛無主義,活着跟死了差不多。這時候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出來了,儒家提出要從價值觀上化解虛無主義。怎麼化解呢?仁義。雖然禮樂崩壞了,社會規範失效了,但我們依然需要“仁義”,需要從真誠出發,從自己的內心產生行善的力量。

但道家質疑說,你這個辦法沒用,因為所謂“仁義、禮樂”也都難免是偏頗的、相對的、形式化的要求,其結果往往是扭曲了人的本性。莊子說:“只要有人提倡仁義,後代一定有人吃人的事。”什麼意思?你前面提倡仁義,後面就有人用仁義來標榜,那就有假仁假義,只要虛偽一出現,最後就會有人欺騙別人,把別人賣掉,把別人殺掉,把別人吃了都有可能。道家開出的化解虛無主義的藥方是什麼呢?“道”。人活在世界上,有生老病死,自然界有交替榮枯,這一切最後都會消失。因為凡變化者皆缺乏穩定的基礎,只要有開始就會有結束。只有一個東西是不變的,是無始無終,無形無象,無處不在的,那就是“道”。“道”是萬物的根基,是一個整體。我們活在世界上,雖然只有短暫的生命,雖然處處受到限制,但只要領悟和掌握了“道”,一切就都沒有問題。所以莊子提醒我們,要破解虛無主義,只有一條道路可以走,就是設法體驗什麼叫“道”,設法體驗到“究竟真實”的東西。怎麼做呢?莊子有一套修養方法。這套方法的前提是深入而準確地了解“人的生命”是怎麼回事。簡而言之,莊子要由人的生命現象着手,看穿人的生命本體,然後提出一系列修行指針,最後抵達悟道的境界。

那麼,人的生命現象有何內容?人有身體和心智。身體有感官,由此引發情緒和慾望,造成各種困境。莊子的觀察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莊子·齊物論》)意思是:人承受形體而出生,就執著於形體的存在,直到生命盡頭。它與外物相互較量摩擦,追逐奔馳而停不下來,這不是很可悲嗎?這樣的人,“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睡覺時心思紛擾,醒來后形體不安,與外界事物糾纏不清,每天勾心鬥角。很明顯,這樣的困境可以推源於心智的偏差作用。人的心智擁有認知、判斷、選擇等功能,但是它很容易陷入“區分”的層次。莊子的建議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擺脫肢體,除去聰明,離開形骸,消解知識,同化於萬物相通的境界。簡單來說,就是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身體如同枯了的木頭,心智如同燃燒后冷掉的灰。什麼意思呢?沒有慾望和執著了,完全不受外物的干擾和影響了,求得心靈的平靜和自由。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經過修行,一步步地放棄、排斥、超越人間的各種慾望,對生命的限制一一加以突破,到最後把生命轉化到“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這時候,人就能逍遙遊於天地之間,與“道”合一,永恆常在。

2、大鵬展翅

我們現在閱讀的《莊子》版本,原文將近七萬字,共三十三篇,由晉代郭象所刪定。這三十三篇又分為內七篇,外十五篇,雜十一篇。一般認為,內篇才是莊子思想的精華所在,如《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世間》《大宗師》等。《莊子》第一篇《逍遙遊》,一開始就講了一個“鯤化為鵬”的故事。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莊子·逍遙遊》北海有一條魚,名字叫鯤。鯤的體型龐大,不知有幾千里。它變化為鳥,名字叫鵬。鵬的背部寬闊,不知有幾千里。它奮起高飛時,雙翅張開有如天邊的雲朵。這隻巨鳥,在海風大作時,就會遷徙到南海去。南海是一個天然的大池。

莊子先說這條魚的名字叫“鯤”,化鳥之後名字叫“鵬”。為什麼先要取名字?《老子》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名”是名稱或概念,是言語及思想的基本單位。人類認知任何東西,要先給它起名,起名之後理性才能運作。如果這個東西沒有名字,等於它不存在,不是真的不存在,而是沒有辦法加以描述。所以,莊子先給這種“化魚為鳥”的動物起了名字。然後,說這條魚很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這當然是開玩笑,哪有這麼長的魚呢?哪有這麼大的海容得下呢?更奇怪的是,這一條魚一變變成大鵬鳥,大鵬鳥的背部也是幾千里大,雙翅張開有如天邊的雲朵。這樣的描述讓人完全無法想像。但莊子就是要你無法想像,讓你突破思維的局限,進入一種虛幻的世界。正所謂“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莊子·天下》),你如果真去問:真的有這麼回嗎?就難免要失望了。接着,他引述古代記載怪異事件的書《齊諧》裏的話:《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莊子·逍遙遊》)

這本書上說:“當大鵬鳥要往南海遷徙時,水面激起三千里波濤,它拍翅盤旋而上,飛到九萬里的高空。它是乘着六月颳起的大風而離開的。”野馬似的空中游氣,四處飛揚的塵埃,都是活動的生物被大風吹拂所造成的。天色蒼蒼,那是天空真正的顏色嗎?還是因為遙遠得看不到盡頭的結果?從天空往下看,也不過是像這樣的情況吧!

這樣的描述更加超乎想像。大鵬鳥往上一飛,可以飛到九萬里那麼高,而且完全不需要費力氣,就可以逍遙遊了。我們有時候搭飛機,國際航線最高三萬尺。九萬里高,根本已經到外太空去了。所以,我念書的時候,我的老師方東美先生就很喜歡說,莊子是太空人啊。為什麼?不是太空人,怎麼可能到那麼高、那麼遠的地方去看地球呢?他說我們從地面上仰望天空,其色蒼蒼茫茫,真是覺得很美、很幽靜深邃,然而從天空向下看,地上的一切也是同樣美妙啊。美國太空人從月亮回眸人類所居住的地球時,說了一句話:“地球真美!”他在外太空所能見到的星球中,只有地球是彩色的,有藍色、綠色、白色、黃色……其他星球,不論是太陽系的九大行星也好,其他不知道名字的星球也好,顏色都非常單調、難看。但是我們站在地面上,為什麼不會覺得地球美麗,反而覺得人太多了,各種污染太嚴重了?因為我們身陷其中,缺乏距離。距離才能產生美感,人生也是一樣。莊子倒不是要我們要離開這個社會,而是要能從心理上跳開一步,換個角度,調整心態,化解自己的執著,突破時空的限制,看到生命的美。你心中有這樣的美感,遇到任何事情就不至於抱怨了,很容易從不同的角度加以欣賞感悟。

莊子很強調生命的轉化,“鯤化為鵬”就是轉化。人生下來都像魚一樣,需要水,不能離開水;但是魚可以變成鳥,代表人的生命很神秘、很特別,它可以轉化。從魚變成鳥,鳥只需要空氣,空氣對鳥的限制絕對少於水對魚的限制;鳥若飛到高空,飛到九萬里以後,就可以完全不動,因為浮力已經夠了。莊子用這個比喻說明每一個人都有向上轉化、提升的可能,即從身到心、到靈,一層層上升,到最後你需要的東西越少,你就越自由。像我們年輕的時候,總是需要各種條件才能快樂,年紀愈大愈提升轉化,需要的條件愈少,到最後完全不需要任何條件,活着就感到很快樂了。《逍遙遊》整篇都在告訴我們,人的身、心、靈怎樣提升轉化,從而進入一種理想的狀態,叫做“無待”,也就是沒有等待。因為有所求必有所待,如果無所求就能“無待”,真的“無待”,到處皆可逍遙。譬如如果一定要去九寨溝和黃山才能欣賞美景,那你這一生恐怕只有短短几天才能看到美景。相反,如果用一種審美的眼光看待萬物,到了任何地方都會覺得無一不美。我們常常覺得很多東西不美,是因為先預設了個標準。就像選美一樣,如果沒有達到所謂的身高、體重、三圍標準,就不夠美。這當然是偏見,因為真正的美在內而不在外。

這個寓言還有一段後續: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莊子·逍遙遊》)

禪與小鳥譏笑大鵬鳥說:“我們一縱身就飛起來,碰到榆樹、枋樹就停下來,有時飛不高,落在地上也就是了。何必要升到九萬里的高空,再往南去飛呢?”

晉朝郭象註解這段話說:大鵬與麻雀“大小雖差,各適其性,苟當其分,逍遙一也”。意思是:大鵬鳥有大鵬鳥的逍遙,小麻雀也有小麻雀的逍遙。這顯然不是莊子的想法,因為如果大鵬鳥與它們同樣逍遙,莊子何必講“鯤化為鵬”的故事呢?莊子認為,人的生命本來有各種條件的限制,但要慢慢轉化突破,最後成為大鵬鳥,可以毫無費力地自由飛翔。這裏“大”字是個關鍵,意思是敞開心胸,容納萬物。而不是說我是小麻雀,我就安於小麻雀的狀況,忘了身、心、靈還有向上提升轉化的可能。這就等於錯過了人生最重要的機會。因為人活着的目的,就是要儘可能使生命提升、轉化,從塵世間的各種牢網、束縛中掙脫出來,最後領悟了“道”而達到自由之境。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並不多,能夠加以實踐的人就更少了。

3、太倉稊米

我記得我中學畢業的時候,老師題字題到一句話:“渺滄海之一粟。”渺小得象大海里的一個小米粒。不僅我們人的生命如此,恐怕我們所見的世界也像小米粒這麼小。所以你才要開闊心胸,了解到整個的存在有多麼樣的偉大。莊子舉了一個例子: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莊子·秋水》)

秋天的雨水隨着季節來臨,千百條溪流一起注入黃河,河面水流頓時寬闊起來,使兩岸及沙洲之間遠遠望去,連對面是牛是馬都無法分辨。於是黃河之神河伯得意洋洋,以為天下所有的美好全在自己身上了。

古代的人站在河邊看過去,一看就知道對岸是牛是馬,因為牛和馬的區分體型差別很大;並且古人的眼睛都是2.0,不像我們現在戴了眼鏡還是0.2。但是在秋天的時候,河的兩岸相互看過去,就分不清是牛是馬了,因為河水暴漲,河面變寬了,距離太遠了。這時候黃河的河神就很得意,認為天下最偉大、最傑出就是我何伯了。但是當他順着水流向東而行,到了北海,朝東邊看過去,卻看不見水的盡頭,這時候才改變原先得意的臉色,望着海洋對北海之神若感嘆說,俗話說:“聽了許多道理,就以為沒人比得上自己。”這就是說我啊。為什麼?因為他到海里一看才發現,一條河根本不算什麼,太渺小了。於是,他找到海神,說海神還是你偉大,我這條河簡直不夠看。海神呢,跟他講了下面這句話: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壘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

四海存在於天地之間,不是像螞蟻洞存在於大湖泊中嗎?中國存在於四海之內,不是像小米粒存在於大穀倉里嗎?

這段話真是令人驚訝。中國這麼大,人口這麼多,但在莊子筆下,中國在四海之內只是倉庫中的一粒米而已。各位想想看,把中國看成一粒米,那需要從多遠的距離去看呢?當然是從外太空。從外太空看地球,整個地球也不過是一個小的乒乓球。一個人如果能用這麼開闊的眼光看待宇宙人生,他對許多事情的看法自然就不同了。宋朝學者張載說:“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人只要放大心胸,就可以親切體察天下萬物,發現萬物與我原本十分親近,甚至休戚相關,形成一個整體。

這種開闊無比的見解,影響了很多西方學者。美國作家梭羅(H.D.Thoreau)就曾深受啟發。這位哈佛大學哲學系畢業的高材生,為了體驗一個人能不能什麼都不依靠而照樣活得下去,就跑到瓦爾登湖畔獨自住了兩年零兩個月,寫了一本書叫做《瓦爾登湖》()。有一次他因為要買一些必備用品,就到附近的農莊去了一趟,碰到一個農夫,問他:“你一個人住在湖邊不覺得寂寞嗎?”他說:“我們居住的地球全部,在宇宙中不過是個黑點……你可以想像在一個小黑點上面,就算是兩個相隔最遠的人,距離又能有多遠呢?為什麼我會覺得寂寞呢?”把地球看成宇宙中的一個黑點,在現代人已屬常識。但是兩千多年前的莊子居然也像航天員一樣得出這種認識,足以令人讚歎。《瓦爾登湖》書里就好幾次提到莊子,認為他的很多見解令人羨慕。

莊子還說過一段故事,把兩個國家比作蝸牛頭上的兩個角,為了爭奪蝸牛角那麼小的一點地方,打仗打了半天,死了好多人;但是他們沒有想到,就算整個國家給你,也不過是蝸牛角上的一個小點啊,所以國家之間何必戰爭不已呢?焦點轉到人身上,人最放不下的兩個東西:一是空間,我家地方越大越好,我能佔有的地盤越大越好;第二是時間,人往往希望能夠自己活得越久越好。但莊子認為,你活得再長,也比不上一隻烏龜啊,甚至一棵樹隨便一活都是幾百年,人怎麼比呢?他經常嘲笑彭祖,活了八百歲,又怎麼樣呢,還不是結束了?所以時間和空間,包括這個世界上的名利得失,都不要太過計較,最後連生死都不能太計較。我們要計較的,是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內讓我們的智慧得到覺悟的機會。如果你能把自己的眼光提升到這樣一個高度,然後再看所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所有的痛苦和煩惱大概就很容易化解了,就不會只局限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裏了。

我念《莊子·秋水》,常常得到許多啟發。莊子對於自然界現象的觀察真是非常生動。他所寫的寓言故事,很多是從自然界就地取材,但裏面含藏着深刻的人生智慧,讓我們聽了之後覺得值得去認真想一想。但若想真的了解孟子寓言的深意,還需假以時日在生活中體會驗證,在實踐中慢慢去做,做到某個階段,才能夠豁然開朗。

4、螳螂捕蟬

很多人聽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成語,螳螂為了捕蟬而忘記自己成為黃雀的獵物,提醒人們千萬不要為了利益而忘記危險。這個故事出自《莊子》,但原文中有一個字不一樣,莊子用的是“螳螂捕蟬,異雀在後”,不是“黃雀”是“異雀”,怎麼回事呢?先看原文:莊周游於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博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子·山木》莊子到雕陵的栗園遊玩,看到一隻怪雀從南方飛過來,翅膀張開有七尺,眼睛直徑有一寸,它擦過莊子的額頭,停在栗林中。莊子說:“這是只什麼鳥啊?翅膀大卻飛不遠,眼睛大卻看不清。”於是提起衣裳,快步走過去,手握彈弓守候在一旁。這時看到一隻蟬,剛剛找到舒服的樹陰,忘了自己還有身體;一隻螳螂躲在隱蔽的樹葉中,準備捕捉禪,見到利益就忘了自己還有形軀;而這隻怪雀盯住螳螂正要下手,見到利益就忘記了自己是只大鳥。莊子心生警惕說:“啊!宇宙萬物就是這樣互相牽累,因利害而一個招惹一個啊。”他扔下彈弓,轉身離去,這時栗林的守園人在後面追趕責問。

莊子一生中大概這一次最狼狽了,被人誤會是小偷,以為他要偷采栗子。實際上,他是從禪、螳螂與異雀所構成的生物食物鏈中發現一種利害關係,每一種生物所需要的食物是一環扣一環的,整個生物界因此能夠保持生態平衡,但是如果人也介入其中的話,人也會成為其中的一環。所以當莊子準備用彈弓偷襲異雀時,突然醒悟到其中的玄機:自己會不會也成為別人的某種獵物呢?亦即,他會不會也忘記自身的危險,以致遭受責怪與冤屈呢?於是,他丟下彈弓,立即離開。但還是晚了一步,栗林的守園人在後面追趕責問,嚇得莊子連彈弓都扔了。

這個故事當然是寓言。《莊子》一書十之八九都是寓言,用各種故事描寫人的處境,讓人覺悟。不過莊子這次把自己也寫到故事裏,說明這很可能是真實發生的事情。莊子的生活非常窮困,每天編草鞋為生,第二天拿到街上去賣,然後換些米回家,勉強維持生活。鄰居笑話他餓的面黃肌瘦,穿的破破爛爛,所以他有時候大概會到郊外走一走,打些鳥、兔子之類的獵物,好讓一家老少補充營養。在打獵的過程中,他發現一個道理,如果你想得到一樣東西,別人也想得到,就可能產生爭奪;如果你得到了,你後面恐怕還有更厲害的人物準備對付你,從你身上再取得利益;所以,一樣東西招惹一樣,後面都有更大的威脅。這個時候,應該停下來思考一下,你為了得到這個利益,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高了,以致於得不償失。

有關“利益”的問題,儒家強調“見利思義”,看到利益就要想到該不該得,符不符合道義。道家對於道義興趣不大,認為道義既然是人規定的,人所規定的都是相對的,你去堅持的話,有時候反而陷於執著。但就算不談道義,看到利益而忘記自身安危,付出的代價也是非常慘重的。《莊子·列禦寇》裏記載,有人想請莊子做官,莊子答覆說:“你見過用來祭祀的牛嗎?披的是文彩刺繡,吃的是青草大豆,等他被牽到太廟待宰的時候,即使想做一頭孤單的小牛,辦得到嗎?”答案當然是:悔之晚矣。牛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人至少可以選擇要不要爭取某些利益。在這個故事裏,莊子連續用蟬、螳螂、異雀三種見到利益而忘記自身安危的情況,說明世間的利益與危險總是攜手並至的,見到利益就要想到危險,想到即使如願以償,所付出的代價也可能太高了。

西方的基督教也強調類似的觀念,耶穌說:“你如果得到了全世界而喪失自己的靈魂,對你又有什麼意義呢?”人的一生,都在用自己的身體、時間、生命去獲得某些東西,問題是,你為了得到這些東西,所付出代價是不是太高了?像我們看到的很多政治人物,為了得到政治上的成就,犧牲了個人的家庭、事業,其他方面的興趣,甚至個人的健康,但是當你真的得到之後,就會如願以償嗎?不一定。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常常要問,我這個身體,這個生命,能不能先得到保存?如果不能保存,如果損傷過大,就算得到各種外在的利益,請問你又能享受嗎?或者你能享受多久呢?你想得到利益,就要考慮付出的代價,代價太高,就要重新思考,這一切是否值得。

在這個故事裏,莊子寫自己跑回家去之後,三天都不開心,“莊周反入,三日不庭”。他的學生問,老師你為什麼不開心呢?莊子說,我留意外物的形驅而忘了自身的處境,看多了濁水反而對清水覺得迷惑;我在栗林遊玩而忘了自己是誰,讓守園人以為我是可恥的小偷,所以才不開心啊。莊子並不反對人要有所追求,但他希望你開始做一件事時,要想到將來可能的後果,否則做了一半才發現自己也在食物鏈里有危險,恐怕就來不及了。

5、鼓盆而歌

莊子認為,生命的轉化,不光要突破時間、空間的限制,人世間各種價值觀的限制,最後一步還要突破生死的限制。他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莊子·齊物論》)我怎麼自己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返鄉那樣呢?他居然把活着說成是“弱喪”,是幼年離家出走,死了才叫做回家。這種態度在他面對妻子死亡的時候,給世人留下的印象最深。

莊子一輩子窮困,妻子和子女跟着他受苦。終於,大限已屆,妻子死了。好朋友惠子前來弔喪,這時莊子正蹲在地上,一面敲盆一面唱歌。惠子大為吃驚,他說:“你與妻子一起生活,她把孩子撫養長大,現在年老身死,你不哭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敲着盆子唱歌,不是太過分了嗎?”惠子其實是代表所有的人提出這樣的疑問。莊子如何答覆呢?他說”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莊子·至樂》)

不是這樣的,當她剛死的時候,我又怎麼會不難過呢?可是我省思之後,察覺她起初本來是沒有生命的;不但沒有生命,而且沒有形體;不但沒有形體,而且沒有氣。然後在恍恍惚惚的情況下,變出了氣,氣再變化而出現形體,形體再變化而出現生命,現在又變化而回到了死亡。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這個人已經安靜地睡在天地的大房屋裏,而我還跟在一旁哭哭啼啼。我以為這樣是不明白生命的道理,所以停止哭泣啊!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莊子覺悟的過程。他有妻子、有孩子。妻子年紀大了,過世了,他當然會難過,這是很自然的情感。可是難過的時候,莊子會想,我難過有沒有道理呢?他想到幾十年前,妻子還沒有出生以前,她在哪裏呢?沒出生以前在哪裏,死了之後就可能到那裏。這種想法是非常合理的。西方中世紀時代,有一個帝王選擇要不要讓整個羅馬帝國信仰基督教,就召開御前會議讓大臣討論,其中一個大臣講了個比喻。他說人生就像冬天的時候,一隻鳥從窗外黑暗的世界飛進我們充滿燈光的大廳,停留一下之後,又從另一扇窗子飛出去了,回到它原來的黑暗之中。什麼意思呢?如果人生只是現在這一段光明的、看得到的階段,那你信仰什麼宗教都是可以選擇的,因為過去是黑暗,將來是黑暗,你只看到現在光明的一段,又怎麼去判斷什麼信仰是對的呢?

莊子把人的生命比作”氣“的變化,他說:“人的出生,是氣的聚合;氣聚則生,氣散則死;如果死生是同類的,我又有什麼好擔心呢!所以萬物是一體的。”宇宙萬物都是氣的變化,山河大地,鳥獸蟲魚,無論是一棵樹還是一個人,氣聚,才能夠生;氣散,等於時間到了,回歸你所來的地方,塵歸塵,土歸土。所以,人沒有出生以前,並沒有這個生命,這副身體,只是一股氣,氣恍恍惚惚變成了你的形體,你的生命,然後度過這一生;現在死了,等於又回到這股氣里,回到家鄉了,在天地間安息了;既然回家,又何必難過呢?回家是件愉快的事情。所以,人應該化解對死亡的恐懼,然後在有限的生命中培養覺悟的能力,亦即明白:氣的最後根源是“道”。這就是莊子對生死的看法。

莊子講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幫助別人了解什麼是死亡。他以美女麗姬做例子。麗姬的爸爸是邊疆的官員,晉國國君要迎娶她的時候,她哭得眼淚沾濕了衣襟;等她進了皇宮,與晉王一起睡大床、吃大餐,很舒服的時候,這才後悔當初不應該哭泣。什麼意思呢?很多人碰到死亡的時候,哭得很難過,以為死亡很慘,可是也許死了之後才發現,死亡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慘,那當初又何必要哭泣呢?你怎麼知道死去的人不後悔當初自己努力求生呢?這當然是個很調皮的比喻。人對於未知的事情,都會覺得惶恐。但是想一想這個世界的種種煩惱,如果真到了不得已要離開的時候,確實應該坦然一些。

《莊子·知北游》裏說:“人活在天地之間,就像白馬飛馳掠過牆間的小孔,只是一剎那罷了。蓬蓬勃勃,一切都出生了;昏昏蒙蒙,一切都死去了。既由變化而出,又由變化而死去,生物為此哀傷,人類為此悲痛。解下自然的弓袋,丟棄自然的劍囊,轉移變遷,魂魄要離開時,身體也跟着走了,這就是回歸大本啊!①”既然是“回歸大本”,所以莊子說,我太太現在死了,她是回家去了,是睡在天地之間了,我應該替她高興才對,所以我要鼓盆而歌,來替她祝賀。這真是一種非常豁達的人生態度。從一般人情來看,人死,親人悲傷,但莊子有他的智慧,知道死也是一種解脫,“視死如歸”就跟莊子的說法有關。

到後來莊子自己快死的時候,學生說:“老師,我們要好好替你安葬,你這一生也太苦了。”莊子說:“千萬不要,把我丟到曠野就好。”學生說:“不行啊,丟到曠野被老鷹和烏鴉吃掉怎麼辦?”莊子說:“那你把我從老鷹和烏鴉口中搶過來,埋在地里給螞蟻吃,你們為什麼對螞蟻那麼好呢,真是偏心啊。”②你看,他把自己的死亡看得這樣瀟洒,古今中外恐怕都很罕見。道家認為,身體只是臭皮囊,老了,腐朽了,枯萎了,自然而然塵歸塵、土歸土。人生的重點不在於你活多久,也不在於你成就了什麼事業,而在於你活着的時候有沒有覺悟到人生的智慧,回歸於“道”。覺悟了“道”,連生死都可以淡然處之,因為那是合乎自然之道的。面對太太的死亡,莊子“鼓盆而歌”,代表他覺悟了;等他自己快死的時候,他所表現出來的洒脫是對我們最好的啟發。

註釋:

①此段原文為: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卻,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袠。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莊子·知北游》)

②此段原文為: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莊子·列禦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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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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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化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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