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壞眼
現在我要告訴你,我的運氣是什麼時候轉的,是怎樣越變越壞的。你來說說看這是不是我的錯。
到達昆明時,我差不多已經有八個月身孕了。我的肚子很大,我覺得車子每顛一下,好像娃娃就要蹦出來了。現在既然我們已經出了山區,司機似乎就更想加快速度。他沿着筆直的大路開得飛快,汽車顛簸得很厲害,我不得不緊緊捂住肚子。
"哎!"家國對他喊,"你開得太快了,要把我們直接送到魔鬼那兒去嗎?"老馬回過頭來說了句,"再快點?"他壓低吵鬧聲喊道,然後笑了笑。還沒等家國回答,卡車吼得更響,馬力更加大了。
這倒不要緊,大家都想早點到達我們的新家,省得每天早上爬汽車,也省得到那些小村子去吃壞食物了。
時候雖然還是在冬天,但吹在臉上的風已經不冷了。大家都覺得已經來到一個季節完全不同的地方,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
胡蘭轉過頭跟我說,"瞧那兒,昆明就像畫上畫的那樣,青山綠水。天氣總是那麼晴朗。"
當然,當時我們還不知道我們只是在昆明的郊外。再往前走,這些美景就消失了。
車子慢下來了,司機不停地按着喇叭,我們經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都背着口袋,看上去都很疲憊。文福沖他們喊道,"讓開!讓開!"見他們沒有馬上跳開去,他就罵他們——"螻蟻!"這說的是很賤的東西,把這些可憐的人與蟋蟀、螞蟻等微不足道的東西相提並論。
到處都能看到工人們在路上掘石頭,把它們裝進手推車裏。走了一程,我們遇到了一輛軍車,接着又是一輛,接連不斷。文福每次都要向他們揮揮手,指指自己,喊道,"空軍,杭州,第二班的。"
然後我們就進了城。這個城市比我想像的要大,又擁擠又忙亂。我們經過了火車站,開進了一條大街。街上的建築灰不溜秋的,既不是老式的,也不像新式的。再往前走路就狹起來了,彎彎曲曲的路上,擠滿了人群、手推車和自行車,司機每隔幾秒鐘就要按一次喇叭。空氣污濁而難聞,我的頭都痛了。我看到了許多土坯蓋的屋子擠在一起,有些比較乾淨,用白灰刷過,有些破敗不堪,不知什麼緣故還沒塌掉。許多人回過頭來看我們,面孔都不是漢族人的面孔,他們是剛下山到城裏來的少數民族。看得出他們不是本地人,因為他們穿的不是雲南窮人穿的那種土褐色上衣和褲子,也不是商人穿的長衫,或那種有文化的人穿的西式襯衫和便褲,他們穿的是色彩斑斕的裙子,袖子上有很奪目的綵帶,頭上圍着纏很多道的圍巾,或是那種看上去像碗般扣得緊緊的草帽。
不管是不是漢人,一路上我們看到的人都用黑臉盯着我們。他們看得是那麼專心,那麼安靜——現在戰爭的所有徵兆已經開到他們家門口了。這個沉默了許多世紀的城市,現在到處都充滿了喧嘩聲。
我們搬進一家旅館住了幾天,同時有一些空軍工作人員為我們尋找合適的房子。最後我們搬到了一個坐落在東門和北門之間的一幢兩層樓房中。除了我們搬進去那天碰到的另一對夫婦外,家國和胡蘭也住在那兒。
那個女的比胡蘭和我都大,她很霸道,她的丈夫雖然不是飛行員,只是一個管交通運輸、橋樑、公路、鐵路的視察員,但和空軍也有關係。
我們第一次看房子的時候,胡蘭說,"瞧瞧它長長的木頭牆面,還有兩個大窗戶——就像兩隻朝外看的眼睛。"那條街上所有的房子全一樣,都是兩層或三層的木頭房子,我們管它們叫洋房,就是外國風格的房子。
房子前面沒院子,沒東西把大街和房子隔開來,只要走下三級台階——嘭!——你就走下行人路,在大家眼皮底下了。但我們倒是有個後院,用柵欄圍起來了。它不是一個會客的好地方,不是那種院子,只不過用混凝土澆了一下,隨便種了幾叢灌木作點綴。柵欄的一邊有個水泵和一隻洗衣服長水槽,上面拉了幾根晾衣服的繩子,旁邊有一具石磨,是用來碾米或芝麻之類的。
柵欄有道後門,通向一條小巷,寬度僅供拉糞的獨輪車通過。從小巷出來向左拐,有條兩邊都是灌木的小路,通向城內的一個小湖。聽說這湖看上去很美,也許曾經是這樣。可我看到,城裏最窮的窮人全在那兒洗澡、洗衣服,還干一些說不出口的事情。
我說過,這房子從外面看起來很有外國派頭,可裏面,還是中國的老一套。樓下有兩個公用的大房間,一間是一個大廚房,裏面有兩隻用粘土砌成的煤爐,外加很多供做飯用的燃料。還有一隻帶排水溝的水槽,但沒有自來水,只有傭人。這也是中國式的,廚師和傭人得到設在後院的水泵處,把很重很大的水桶抬上來,也許他們還得抬上台階,我現在想不起來了。由於你自己從來不需要做這些事,就不會想到別人是怎麼做的。
總之,肯定是有人在抬水的,因為我每天無論早晚都有清潔的熱水洗臉和擦身,早上擦上半身,晚上擦下半身。我肚裏的娃娃太大了,無法一下子都全部擦好。每天,傭人得來倒臉盆和腳盆里的水,還得倒馬桶,所以這些東西可能就是從那個小巷子帶出去,洗乾淨的。
還有個公用的大房間是吃飯和會客的地方,那兒有一張大桌子,很多椅子,兩張廉價沙發,還有一台老式的手搖留聲機,是文福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找出來的。並不是說沒有電,我們才用這個手搖的機子,因為是在戰時,哪兒去找個新式的留聲機?當然,說實話,這裏大多數人都還沒用上電,他們住在老式的泥屋或草屋裏。但在我們的房子裏,我們這條街上,家家戶戶都有電,無論是住樓上的,還是樓下的。當整個城市一片漆黑、一片寂靜時,我們這裏還照樣開收音機,開電風扇,玩麻將牌,直到深更半夜。
我們總是準備抓住每一時刻尋歡作樂。我們喜歡把自己想像成柏林的那些人們。我們聽說那是個瘋狂的地方,那兒的人們根本不想戰爭,只是抓住每一天尋歡作樂——賭錢啦,喝酒啦,逛夜總會啦。我們就是那樣的,渴望過同樣瘋狂的生活。當然,這不是柏林,我們是在昆明。所以,當我們聽膩了留聲機里那種搔癢似的音樂,當收音機放完音樂,當沒有人可以聊天的時候,當雙手累得摸不動麻將牌的時候,還有什麼好乾的呢?我們沒夜總會可去,只能上床。
既然家國是機長,這幢房子中最好的部分,樓下的兩個大房間就歸他和胡蘭佔了。我們剩下的人就住到樓上的房間去。對我來說,這實在太不方便了,我走路看不到自己的腳,只能看到自己的肚子,所以每次上樓我都得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用腳摸索着上樓梯。
我們剛搬到那兒時,文福和我分到的是最差的房間,兩間的朝向都不大吉利。要使床的朝向吉利,唯一的辦法是把床頂住廁所門,把進出的路都堵死,可那又怎麼行呢?
這就是我們的房間——可是因為視察員的老婆已經把樓上最好的房間佔了,聲稱她丈夫的官階比我丈夫的大。這倒是實話。可她滿可以不這麼說的,她本來可以那麼說,"就這兒,你先挑吧。"我肯定會挑那兩間不吉利的房間,以表示我的大方,而不像她那麼小氣,至少我會挑一間。
所以住在這屋子裏的頭一個星期很不舒服。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些房間,我一點也不喜歡視察員的老婆,我尤其不喜歡她打麻將的樣子。每次我出一張牌,她就揚起眉毛,說一聲,"和!"最討厭的是,每天晚上,我們還不得不聽隔壁視察員兩夫妻的吵架。
開頭只聽見她丈夫低沉的嗓音,然後是太太的尖利的聲音,不一會這女人哭起來了。文福脫下鞋子,朝牆壁扔去。但這對活寶只安靜了五分鐘就又吵起來了。
就這樣過了三四夜,文福就對那個女的發牢騷了,而胡蘭也抱怨扔在牆上的鞋子——"像炸彈一樣,"她說,"簡直把我們嚇死了。"過了一會,大家都爭論起來了,各種各樣的壞脾氣全發出來了,直到後來誰也不跟誰說話,房間裏沒聲音了。晚上,當收音機停止廣播以後,我們不得不離開,各自回到自己房間裏。周圍靜得連蒼蠅撞到天花板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這個問題只持續了幾天,因為那視察員去視察緬甸公路的進展情況去了。後來我們聽說這個地區的蚊子比日本鬼子還危險,聽說才三四天瘧疾就要走了他的命,所以他死的時候樣子十分可怕。打那以後,我們就不得不好幾天聽他老婆的哭鬧聲。當然這一次我們不再抱怨了,文福也不扔鞋子了,我們都待她很好。當她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們大家都覺得已經成了生死之交。但我現在已經忘了她姓什麼了,大概是姓劉或婁吧。
總之,她走後,我就搬到他們住過的房間裏去了。當然,得另外再付點錢,我從陪嫁的錢里拿出一部分來付了。花生把我存在銀行里的錢匯給我了,這樣我才知道原來她還匯了四百元錢到南京去了,這筆錢我從來沒收到過。
實際上,當時許多開銷花的都是我的私房錢。空軍不再給我們派勤務兵了,連機長太太胡蘭也沒有勤務兵了。這樣一來我就得自己掏錢,雇了一個老寡婦做廚師,雇了一個年輕姑娘打掃衛生。另外我還出錢為她們倆租了一間以前當過廚房的小房間。
你可以想見每當我的傭人晾衣服、倒馬桶的時候,胡蘭的臉色有多難看。胡蘭這時已經變了很多,不再是初出茅廬的鄉下姑娘,嫁一個空軍飛行員就了不得了。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家國升一級官,胡蘭也升一級!她心裏滿以為她的地位比我高。當她看到我雇得起傭人,她卻雇不起的時候,簡直要氣瘋了。
當然,我的傭人和廚師也幫胡蘭幹了不少活,她們打掃公用房間,為大家打井水,供燒茶或洗衣服之用。
可胡蘭還是不滿足,她走來走去找地上的油污,一發現就說,"啊呀!瞧瞧這兒。"每當我邀請她和家國吃飯,她總是吃得很多,然後說,"不錯,就是肉老了點。"下一次她又會說,"不錯,只不過肉燉的時間還欠長。"
所以不管我做什麼,不管我給她多少好處,她總是不高興,總要弄得我也像她一樣不高興。
我懷孕的第九個月,肚裏的娃娃已經長成有兩個那麼大了,但是它還是沒出來。我不擔心,因為我能感覺到它就在我肚子裏面游泳,它的身子在轉,它的腳在蹬,它的頭在晃。我一唱歌,它就動起來了。它一動我就好像在夢遊一般。我到菜場去買我想吃的蔬菜,它就動起來了,孩子跟我息息相通。
每天我都為孩子做小毯子,或結小毛衣,用小袖子把打好的毛衣片連接起來。我還記得,有一次我正在縫紉,孩子在肚子裏拚命踢我,踢得比以前要凶。我想像這壯實的孩子馬上要落地,在樓梯上跑上跑下了,就像現在它在我肚子裏跑來跑去一樣。
"出來吧,小寶寶,"我叫它,"媽媽在叫你出來呢。"我說著,孩子又踢了我一腳,我的剪刀掉在地上了,剪刀頭落下去正好扎在地板上,就像一個小士兵,等着執行命令。起先我笑了,但過了一會——哎!——我覺得好怪呀,肚子裏的孩子不動了。這不是我自己瞎想出來的,事情真的就這樣發生了:剪刀一落地,孩子也安靜下來了。
我想把剪刀從地上拔出來,但我身子太大了,彎不過來。這時我想起了老阿嬸有一回說過,剪刀掉地上是不吉利的。我記不清是什麼道理,只記得有這樣的故事,有個女人腦子變笨了,有個女人一夜間頭髮全掉光了,有個女人的獨生子眼睛被樹枝挖出來了,她傷心得用同一根樹枝把自己的眼睛也弄瞎了。
我幹了多可怕的事啊,把剪刀掉地上了。我馬上喊我的傭人過來,叫她把這把剪刀扔到湖裏去。
那天晚上,孩子還是一動也不動。我唱歌,我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它都沒有反應。第二天我到醫院去,醫生忙活了一陣子,想讓孩子快點出來,但已經太遲了。
胡蘭也去了。等醫生一走,她就告訴我孩子很大,也許有十多磅重呢。現在跟我講孩子的重量有什麼用?她好像在說海里撈起來的魚一樣。這個女娃從來沒哭過,從來沒有透過一口空氣。
文福拍拍我的手:"至少,不是個男孩。"
我不知道出於什麼想法,但當即要護士把孩子抱過來。胡蘭和文福都愣愣地盯着我。
"我想看看她,給她起個好名字。"我認真地說。胡蘭和文福面面相覷。
我嘆了口氣。"只是為了方便,"我說,"讓孩子帶個名字到陰間去。這孩子會在那兒長大的。等到我們自己也進陰間的時候,我們可以叫她,說不定我們下輩子還要靠她照顧呢。"
"這倒是蠻實在的。"胡蘭同意我的說法,然後就和文福一起走了。我想他們肯定以為我要為夭折的孩子大哭一場,他們不想尷尬地坐在那兒看着我哭。
護士把她抱進來后,我沒有爬起來看她,我躺在床上,連頭也沒有轉過來。我想抓住一些有關她的記憶,我想起了我們在一起手舞足蹈的時刻,我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多活潑呀。最後我終於撐起身子,爬起來看她。
孩子長得很大,一頭濃髮,耳朵跟我的一模一樣,嘴巴小巧,但她的皮膚——多傷心哪!——卻像石頭般灰白。她的雙手緊緊握成小拳頭,我想把它掰開,就在這時,我哭了。要是這孩子生在上海,要是這孩子不是在戰亂中出生,要是我那把剪刀沒掉地上,那該多好呀!
但我很快趕走了這些悲傷的念頭,我要使自己堅強起來。鄉村裡人民正在挨餓,戰火中人民正在死去。人民死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有些根本就沒有原因。所以,至少你可以寬慰自己,這孩子剛出生就死去,免受了人間的痛苦。
第二天下午我們驅車來到西山腳下,當地人稱這地方為睡美人。這些山看上去就像一群側身卧着熟睡的姑娘。我們就在這兒埋葬了她。我只說了幾個字悼念她:"她是個乖孩子,她從來不哭。"我用南京的湖給她起了名:莫愁,因為她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憂愁。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用剪刀。我等了一百多天。那麼長時間不做針線活很難受。前面我已經說過,昆明這地方沒多少好玩的東西,尤其是在白天,根本沒東西好看。你不能說,我煩了,今天下午我們看電影去吧,煩了你也只能待着。所以那麼多日子無所事事後,我決定去買把剪刀來,重新拾起針線活。
胡蘭告訴我,"我聽說雲南人做的剪刀最好,又快又結實。真的,前幾個星期我就找到了幾把。"
她說有好多賣剪刀的店鋪,但最好的是老城區市場的路邊,一家本地人開的剪刀店。那兒賣的剪刀質量最好,價格很便宜。那條路和那家店都沒有什麼招牌,但很容易找到。
然後她就告訴我怎麼走法。"穿過東北角的小橋到湖對岸。到了那邊后,找一個賣湯的老頭,然後走到一個賣魚乾的地方,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見一個賣鞋子的姑娘,手中挎着裝滿外國舊鞋子的籃子,然後再拐彎——只有一條路好拐——一直往前走,就會看到一個彎道。那兒的房子比這兒的好,全漆成白的,有時還有一兩塊招牌。找一個賣岩鹽的地方,走對面的路,再快步走五分鐘就能看到那個市場了。賣剪刀的姑娘就坐在露天一張桌子旁邊。"
當然,我迷路了。這算是什麼指路呀?老城區已經有幾千年歷史了,穿過這些街道你會覺得那麼多年來,這城市一點也沒變。路七拐八彎的,拐到什麼地方冷不防就成了死路,一點沒理由可講。路面七高八低的,中間的卵石已經被過路人的腳磨光了。路的兩邊全是亂七八糟的小屋子,把道路擠得非常狹窄。從來沒有汽車開得進來,這一點是肯定的。
我迷路了一個多鐘頭,在老城區最糟的地段徘徊不定。儘管我穿得很樸素,其他女人還是上上下下打量我,指指我的鞋子。小孩子們跟在我後面,伸出手掌,口中嚷着,"餓呀!餓呀!"我想找個人解圍,可一個也沒找到。回頭望着我的臉全是傻乎乎的,找不出一點友好的表情。
我就這樣走呀走呀,身後跟着一大群蹦蹦跳跳的孩子,路過的窗口飄出難聞的飯菜味道。我看到一個女的走到門口,裸着上半身給孩子餵奶。一個老頭坐在板凳上,看見我,笑了一下,然後咳嗽起來,他咬得那麼厲害,我簡直以為他馬上就要死了。我的喉頭一陣發緊,竭力忍住才不哭出來。
最後我終於來到一條稍微寬一些的街上,那兒就是市場,人來人往的。孩子們圍着我團團轉,弄得我邁不開步。我把手伸進錢包,扔了幾個硬幣在他們頭上。他們歡呼起來,全都趴到地上,為這個小小的運氣展開了爭奪戰。
我決定馬上找個人問問,怎樣才能找個三輪車把我帶回家去。我走到一個年輕姑娘身邊,這姑娘赤着腳,臉上很臟,粗辮子上全是垃圾,坐在一張竹制的桌子旁。我剛想問,忽然發現桌子上放着許多剪刀。真是!這情形難道不會使你覺得有人跟你開了個大玩笑?難道不會使你覺得你這輩子只能得到你不要的東西?
剪刀整整齊齊地排在一塊退色的紅布上,從最大的到最小的,各有兩種式樣,一種是常用的,刀口很鋒利,但刀柄上沒有裝飾,另一種式樣很別緻,刀鋒像一隻仙鶴,就像你在上海高級商店裏能看到的那樣。我很驚訝居然能在這兒見到,刀刃很薄,看上去像長長的鳥嘴,兩片刀刃相連的地方,像一隻眼睛,手握的地方,就是兩隻翅膀。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每一把看上去全是一個式樣的,只有大小的不同。我挑了一把,把鳥嘴開合了幾下。看上去這隻鳥又想說話又想飛起來的樣子,真不錯,真會動腦筋!
"這些剪刀是誰做的?"我問那個小姑娘。
"是我們的親戚。"她說著,笑了。她一張嘴,我才發現她的門牙全沒了,一下子就老了許多。我挑了一把大剪刀,她抽出一塊髒兮兮的布,叫我試試快不快。
一個赤膊的小男孩走到她背後的門道里,叫了一聲,"媽!"她訓斥他,"等着!沒見我這兒有貴客嗎?"那小孩就縮回去了。
"不是吹牛,"她用她那沒牙的嘴喋喋不休地說起來了,"你去試試城裏別的地方的剪刀,看看有沒有像我們這樣快,這樣彌縫的。那是因為我們家裏的人做剪刀已經有幾千年,說不定有上萬年了。你再試試這一把,做得最好的。"她把破布遞給我,讓我剪。這把剪刀確實不錯,一下子就把布剪開了。
那女人扭着她的手指頭,"這門手藝我們家人人都會,已經傳了好幾代了。我們先教小孩子做大眼針,然後再做小眼針,越做越小,最後才教做剪刀。"
"多少錢?"我拿起一把鳥嘴剪刀,問道。
"你說值多少?"她馬上撇下嘴,兩眼直勾勾地望着我,"這麼好的剪刀你說值多少?用的全是美國產的最好最硬的鋼。"
這女人簡直拿我當傻瓜了。"這地方哪來的美國鋼?"我說,"這兒連家美國工廠都沒有。"
"就在城西,我們的鐵就是從那兒弄來的,緬甸公路下面。"她說,"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輛外國卡車翻掉——哇,有一千尺深哪——他們就隨它去了。各家各戶的男孩子帶着繩子爬下去,把屍體,還有裝備都吊上來,只要它們還沒有摔成碎片。剩下的他們就給我們了,十戶人家分,兩戶拿木頭東西,兩戶拿車座和橡膠什麼的,我們和另外幾家就分鐵。然後我們就把分來的鐵回回爐,做剪刀。"她很得意地笑了。
真不想聽哪!——原來剪刀是用外國破車做的。我剛想把剪刀放下,她忽然說了,"四元。怎麼樣?這是我出的最便宜的價了。"
我搖搖頭。呵,這可相當於兩個美元哪。我想了一下,幹嗎為這不吉利的剪刀付那麼多錢?
"那麼,就三元吧。可別告訴我丈夫,我就自己做主了。"
我還是搖搖頭。可這女人以為我只是想壓她的價。
於是她嘆了口氣。"你要是真喜歡,就實實在在說個價。那麼,就兩元半吧。可別跟另外人講啊。實在便宜得沒法相信了,兩元半。"
這時我尋思開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兩元半的價格實在便宜。哪兒去找這樣的剪刀?於是我打開錢包,把錢放在她手上。
"下次來我可不能答應再給你這個價了。"她說著,笑了。
我彎下腰去挑剪刀。我心裏正暗暗為自己討價還價的手段而得意,忽然錢包從手中滑下,嘭的一聲掉在桌子角上了。說時遲,那時快,本來就不結實的桌子一下子翻倒了,嘩啦一聲,四十把剪刀全掉地上了。
我獃獃地望着它們,所有的鳥嘴剪刀全張了口,所有的不吉利都跑出來了。
"哎!真可怕呀!"我喊道,"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沒關係,沒弄壞。"那女人說著,彎下身子去撿掉在地上的剪刀,可我已經拔腿跑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聽見她在後面叫我,"你的剪刀,你忘了拿了。"
我走得很快,什麼也不想,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這時,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全一樣,但又全不熟悉。我覺得就像在噩夢裏,不知自己現在在哪兒,也不知自己要到哪兒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是停下來,某種不祥的東西就會把我抓住。
所以你瞧,我做了一筆壞交易,就像和魔鬼做了一筆交易。為什麼?我後來才發現隨便哪兒都買得到這種鳥嘴剪刀,甚至價格還更便宜。許多人都在做這種剪刀,不光是在中國。就在前幾天我還見到了——在斯坦福大街五號和十號。是的,你想得到嗎?當然,我沒買。
如果你覺得我這麼說有點迷信,那麼為什麼那天我會把那麼多剪刀都弄倒在地上?為什麼緊接着就發生了可怕的事呢?
胡蘭正在家裏等我。一見我回來,她馬上跳起來,用手掩住口,然後叫我趕快到醫院去。"車禍!"她叫起來,"文福受了重傷,說不定快死了。"
我恐怖地叫了聲,"這怎麼可能?"然後我們馬上出門,等在門口的一輛軍車把我們帶到醫院裏。
半路上,胡蘭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正在開一輛軍用吉普,直奔睡美人山。但一個輪子掉了,吉普翻倒,就把他拋出來了。"
"哎呀,都是我不好,"我喊出來了,"是我造成的。"
"別說傻話了,"胡蘭責備我,"怎麼會是你造成的呢?"
然後她告訴我,家國已經下了命令,把文福送到一家由中國和外國修女開的法國教會醫院去了。胡蘭說,本地醫院破破爛爛的,擠滿了人,只會給你帶來更多麻煩。家國真是個好人!
我一走進醫院的走廊,就聽見了文福的呻吟聲和叫喊聲。這是一個受折磨的男人,一個已經神志不清的人發出的聲音。然後我就看見了他。他的頭頂全用繃帶包起來了,他的臉腫得發紫。真可怕呀,要是沒有人告訴我這就是文福,我簡直就認不出他來。我緊緊盯住他的臉,想找出那熟悉的眼睛、鼻子和下巴。然後我就想,也許他們搞錯了,也許這不是我的丈夫。
"文福?"我叫了一聲。
"他聽不見你說話,"醫生說,"他的腦子受了重傷。他們剛把他帶到這裏來的時候,他已經昏死過去了。我給他打了一針強心針,他的心跳才恢復。"當然,我謝謝醫生救了我丈夫一命。
我再回過頭去看文福,輕輕地叫他的名字。突然,一隻眼睛開了一下!我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我簡直控制不住自己。他的眼睛中間又黑又大,周圍佈滿了血絲。這隻眼睛望出來的眼神很生氣,一點也不和善,他整個看上去就像魔鬼一樣。
過了幾天,在肯定文福還活着后,家國到醫院裏來說,"雯雯啊,我不得不把壞消息告訴你。"
我不動聲色地聽了一切,沒有哭出來。那天下午,家國告訴我,他可能不得不開除文福,可能還要送他去坐牢。他告訴我,我丈夫沒有獲得批准,擅自開吉普車。他買通了一個駕駛員,那個人現在正在受罰。他不是因為輪子壞了才翻車的,而是開得太快,差一點撞到一輛迎面過來的卡車上,他一個急轉彎,車就翻倒了。然後我又聽家國提起了一個姑娘。誰知道這姑娘是怎麼坐進他的吉普車的?不管怎麼說,那姑娘被壓在車底下,當場死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我丈夫在和別的女人鬼混,後來我才知道她不是第一個。但當時我還不敢相信。或許文福到睡美人山是去看莫愁的墓,或許那姑娘坐進吉普是為了給他帶路,或許他只是由於心腸好,因為他看到她很可憐,或許她根本就沒和文福在一起,也許她正好站在他出事的山坡上,所以就被壓死了。
當然,這些借口都不能使我放下心來,相反,我好像看到文福沿着彎曲的公路在開車,一面吻着一個像花生那樣的姑娘。他給她唱歌劇中的片斷,兩人大笑着,他開上開下,開上開下,就像在雲間游泳。
我第二次去看文福的時候,心裏還在想着這事。他的臉不像上次那麼腫了,他睡著了。我想搖醒他,我想問他,"你幹嗎要這樣?現在你就要坐牢去了,我們全家都要遭殃了。"但我正這麼想的時候,他突然呻吟起來了,他發出的聲音是那麼可怕,使我的心都痛起來了。於是我摸摸他的額頭,在他還沒有機會說聲對不起的時候,我就原諒了他。
文福終於醒來了,他顯得很煩躁,很虛弱。他對一切都不滿:床太硬,伙食太糟,傷口又痛,護士的態度又不好,醫生又是慢條斯理的。大家都竭力安慰他。當時我以為不是車禍使他變了,只因為他還在忍受痛苦,所以才變得那麼難對付。
可隨後他的體力恢復了,而脾氣卻變得很暴躁。他把食物扔向護士頭上,罵她們是婊子。罵醫生全是傻瓜,不應該在一條死狗身上花力氣。他把便盆扔到那個把他救活過來的醫生身上。他不肯吃藥,當四個護士按住他,硬要他吃的時候,沒料到他使出全身力氣,一拳把一個護士打翻在地,把她的門牙都打掉了。
一天晚上,他伸出手去摸一個護士的乳房。第二天晚上,她們換了一個老年護士,可他不管,照樣去摸她的乳房。
不久誰也不肯來照顧他了。我覺得真丟人哪。他傷勢好起來了,可他的脾氣更暴躁了。醫生說他還很虛弱,不能出院。他的一隻眼睛還看不見。他們把他綁在床上,要我叫自己的丈夫規矩點。
每天我不得不聽他的哀求,要我放了他。他要我爬進床去和他一起睡,要我脫掉衣服。當我不願干這些事時,他就提高嗓門罵我。他罵我和別的飛行員睡覺,他說得那麼響,連走廊里的人都聽見了。
我竭力保持對他的同情,竭力說服自己,是傷口使他痛得受不了,他才變成這樣的。可我心裏又暗暗想,文福馬上要進監獄了,我已經想好了,一旦不需要再照顧他,就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
但他沒進監獄,家國沒給他任何罪名就了結了這個案子。我後來才知道,是胡蘭叫他不要這麼做的。她後來告訴我,她是為我考慮才這麼做的。
"你要是判了丈夫,也等於判了太太。"她說,"我是這麼對他說的。"
我說了許多感謝她的話,我告訴她說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讓她為救我和我的丈夫擔了那麼多風險。
"我沒幹什麼,家國也沒幹什麼。"她說,"你還是把這事忘了吧。"她口中這麼說,可我知道,她心裏是決不會忘的。我也決不會忘的,直到現在我還欠她一大筆人情債。
當然,胡蘭不知道實際上她都做了什麼,不知道她給我的這份好意我是多麼遺憾啊。我心裏很不好受,可又不得不表示感謝。這使我想起了小時候,我生日那天,老阿嬸問我院子裏的雞我最喜歡哪一隻,我捉了我親手餵養的那隻。當天晚上,老阿嬸就把它燒熟了給我吃。
不管怎麼說,我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向胡蘭表示感謝。我叫我的廚師做了她喜歡吃的菜,按照她喜歡的方式做,把蔬菜蒸得淡而無味。胡蘭沒說什麼,這是正常的,不必理會我的感謝。我吩咐我的傭人把胡蘭和家國的房間徹底打掃一下。胡蘭沒說什麼。過了幾天,我又給了她不少好布料,告訴她我穿這種顏色不配。
當然,這不是真話,我是特意挑這種布料的,因為它跟我的皮膚很相配。這是一種很漂亮的布料,桃紅色的,戰爭期間很難買到,貴得要命。
"我穿這種料子不好看。"胡蘭皺了皺眉頭,手指頭已經在摸布料了。
"拿去吧,拿去吧,"我說,"我沒工夫做針線活,眼下我得照料丈夫。"
於是胡蘭也就不再說什麼,把布料拿走了。她明明知道我的婚姻有多不幸,還讓我用一塊漂亮的布料把它遮起來。
我丈夫回家時,我已經專門為他準備了一間房間。他還很虛弱,不能起床,所以我又專門給他雇了一個護士照料他,給他換紗布,喂他吃飯,聽他發牢騷。這個姑娘待了一天就走了。第二個護士大概待了兩天。最後不得不由我自己來照料他。
家國和胡蘭當然每天都來看他,因為他們和我們住同一幢屋子。一天,來了三個飛行員。我把他們帶到文福的房間裏,他們把他看作英雄一般。他們說,只要文福重上藍天,中國肯定馬上能打贏這場戰爭,諸如此類的客氣話。
但大家心裏都明白,文福再也不能飛上藍天了,他只有一隻眼睛怎麼開飛機呢?但飛行員們還是說著這種很慷慨的話,而文福也喜歡聽這種話。
他們都是那麼好,我邀請他們留下來吃飯,心想文福也會要我這麼說的。他總要用這種方式向其他飛行員表示他的慷慨。事實上,文福確實也說了,"留下吧,請留下吧。我太太燒一手好菜。"我想,他大概記起了我在揚州的那會兒做的一千隻餃子。飛行員們馬上就答應了。於是我就下樓去吩咐廚師上街,買點現殺的雞肉來。
晚飯後,飛行員們、胡蘭、家國和我繼續坐在桌邊聊天,傭人來清理桌椅。開始我們都比較安靜,怕吵醒文福。我還記得我們用嚴肅的口氣談起了戰爭,是的,我們相信,只要有更多的物資供應,中國肯定會取得勝利。
一位飛行員說,他聽說中國已經和美國訂了一個買美製飛機的合同,大概有一千架,從印度運來,足以對付小日本了。另一位說,中國各地正在建飛機製造廠,說不定昆明馬上就有一家了。我們全都覺得這是件好事,在中國造飛機才能確保飛機的質量,不會老是出毛病,像老式的俄國飛機,或新式的意大利飛機那樣。中國製造的最好,無論是轟炸機還是戰鬥機,速度飛得很快,而且能全天候飛行。
但我們全知道這不過是說說而已,是老生常談。所以過了一會我們就開始回憶我們一路上經過的那些村子,在那些地方發生的種種故事,談話變得愉快起來。然後我們就唱起歌來。我們輪流唱起人們在喝酒或慶典時唱的那些傻乎乎的鄉村小調。
有個飛行員會做假嗓子,聽起來跟女的一模一樣,於是大家全都唱起一首很傻的小調來,然後又是大笑又是歡唱:"萬朵雲來,千隻鳥,千隻鳥來,百滴淚,我兩眼望天空,只看見你,我兩眼——"
突然,我們聽到沉重的腳步聲,然後——哇——什麼東西摔下來了。我從椅子上跳起來,看見了文福,他頭上包着紗布,手中拿着一根拐棍。他的臉色蒼白,滿是汗水,像個魔鬼似的。他在睡衣外罩了件軍用茄克。
"你有病別起來!"我喊道,衝過去想扶他回到床上去,家國和其他飛行員也站起來了。
文福在空中揮舞着他的拐棍。"你怎麼能唱這個?"他咆哮着,"我是個有病的男人,你是個健康的女人!我是英雄,你是婊子!你兩眼盯着別的男人!"
我不明白他說些什麼。"你做噩夢了吧,"我盡量安慰他,"你在說夢話。回床上去吧。"
"騙子!"他喊道,向前走了幾步,用他的拐棍把桌上的剩菜剩飯全打了下來,"都是你的錯。你給我跪下,向我磕頭,請求我饒了你。跪下!"他用拐棍使勁地敲桌子。
我看看他的臉。他那隻好眼睛射出凶光,像醉漢似的。他的臉變得那麼難看——我真不明白怎麼嫁了這麼個男人?怎麼會讓這種事發生?
文福肯定用那隻壞眼睛看透了我的心思,因為他馬上走到我跟前,打了我一記耳光,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結結實實打了我一記耳光。我簡直喘不過氣來。我一點也不感到痛,只覺得無地自容,臉上火辣辣的。大家都看着,可沒人敢動。
"跪下!"他又喊了聲,舉起了拐棍,這時胡蘭衝過來,按下了我的肩膀。
"跪下吧,跪下吧。"她嚷着。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就聽他一回吧,就說聲對不起,有什麼關係?"
我至今還記得這一幕:所有的男人,還有胡蘭——沒一個上去勸他。他們眼睜睜地看着我的頭觸到地板。他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幹,我丈夫命令我說,"對不起,我錯了,你是對的,請饒了我吧。"當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跪着請求他寬恕時,他們沒有反對,沒有對文福說,"夠了。"
當我磕着頭,請求着寬恕,哭着把我的頭撞到地上時,我心裏在想,為什麼沒有人幫助我?為什麼他們全站在那兒,好像真是我的過錯似的?
今天我不怪胡蘭當初的所作所為。她像其他人一樣,嚇壞了。但我還是無法忘記她的所作所為,其他人的所作所為——都是錯的,是危險的,它助長了文福的氣焰,使他更囂張了。
可今天我要是跟她談起這段往事,她肯定記不得了,就像她記不得我送她的那塊桃紅色布料那樣。前不久我們去了一趟面料市場,我說"嗨,這不是很像我在中國送你的那塊布料嗎?"
"什麼布料?"她問。
"那塊布料呀!就是那塊呀!桃紅色的,綴有紅花的。"我提醒她,"我把它送了你,因為你勸家國不要送文福去坐牢。你明白他於了什麼,他的吉普壓死了那個姑娘。你用那塊布料做了件襯衫。停戰的那天你都高興得瘋了似的,——想起來了嗎?——你跳上跳下地把那件衣服給撕破了。"
"哦,那塊布料呀,"她終於想起來了,"那可不是你給的,是我自己買的。老城有家布料店快倒閉了,我就從一個站在桌邊的姑娘手裏買了這塊料子。對了,我現在還記得呢。她出了很高的價,我硬是把價殺下來了。"
所以你瞧,跟海倫這種記性差的人有什麼好吵的?她心目中認為真的只存在於她腦子裏那一小塊糊塗的地方,她只願意相信所有的好事。
有時我真羨慕她。有時我真但願從沒給過她那塊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