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由於患有嚴重的癲癇,趙和尚與王老屁隨時隨地都有發作的可能,病來無蹤去無影,使人猝然喪失意識。當然在經歷一陣臉色青紫的昏厥之後,彷彿一個會自行消腫的神秘腫塊,潛伏在兩個年輕人顱中的魑魅會慢慢隱退。
一開始,當他們冷不丁栽倒的時候,人們會慌裏慌張地猛掐他們的人中,可是後來大家才知道那純屬多餘。別看他們仰天八叉危在旦夕地躺在地上,可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拍拍屁股爬起來,表情和剛剛打完瞌睡的人沒什麼兩樣。他們揉着眼眶裏的草籽,打着慵懶的哈欠,嘴巴里是萬物彌散的味道。然後又過了一會兒,他們蒼白的臉上恢復了血色,露出飢腸轆轆的嘴臉,也許是體能消耗的緣故,他們一副餓得不行的樣子,如同失血的獾,開始到處覓食。
癲癇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的病,但它降臨在趙和尚與王老屁身上的方式卻頗為蹊蹺,每次他們都同時發作,哪怕人當時並不在一處。也就是說,每當趙和尚倒地不起,則王老屁無論相隔多遠,都會立馬不省人事。這種神秘的感應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真相最終還是水落石出了,這兩個年輕人是孿生兄弟。可是不知道什麼緣由,他們並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一點,對自己的身世,更是諱莫如深,口風守得滴水不漏。
儘管如此,如影隨形的癲癇仍是他們最大的破綻,不能不令大家對這對病魔同體的年輕人心生疑竇。但因不了解他們的底細,一切也只能止於忖測。
造橋工地上的工人來自島嶼的各個角落,在這樣的背景中,要守住秘密是困難的,任何人都有被識破的可能,或者說,任何人都有在茶餘飯後被說上一段的可能。這時候,島嶼的局限性就顯現了出來,它雖然幅員廣闊,卻畢竟被江水圍困,任何角落都可能令私隱的當事人在逼仄中成為別人的談資。在這種口頭的傳承中,趙和尚和王老屁的身世漸漸清晰。他們是一個鐵匠的兒子,王老屁還是遺腹子。作為同胞骨肉,他們的面孔並不相像,這是因為他們的長相一個隨父一個隨母。據見過他們母親的人說,那個女人姓呂,長得相當標緻,尤其是顧盼流離的大眼睛和扎在腦後的大辮子讓人過目難忘,在集市上走過的時候,常常會引起狂蜂浪蝶的圍觀。對她產生非分之想的男人肯定不在少數,不過鐵匠活着的時候,即便有人動了這個念頭,還是會有所顧忌。可是鐵匠後來從房樑上掉下來摔死了,障礙就消失了。鐵匠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可他是個羊角風患者,他的病決定了任何時候都不能登高。可是他愛逞能,還是個急性子,看見別人老是放不平整瓦,他就順着竹梯上了屋頂,他剛把瓦摞平,回頭朝下面得意地一笑,兩眼卻一黑,人就掉下來了。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成了一根倒插蔥。屋下的人都傻了眼,他們先是發現地上滲出了鮮艷的血,慢慢就看見豆腐般的腦漿跟着流了出來。
姓呂的女人當時肚子裏懷着孩子,寡婦門前是非多,她也不能免俗,慢慢就跟別人好上了。男人都不喜歡拖油瓶,她唯一的選擇只能把兩個男孩——包括剛剛出生的王老屁——狠狠心送掉。她把老大過繼給了同村一戶趙姓人家。而那個出生后還沒吮上一口奶的嬰兒,她乾脆用包裹一裹,放在了集市的拐角。過了沒多久,有人就把男孩抱去了,從此再也沒有下落。
姓呂的女人紅顏命薄,她的第二個男人是個賭徒,這決定了她悲慘的結局。當然,一個人不會一夜間就成為賭徒,事實上,在展開對姓呂的女人的追求攻勢之前,那人早就是賭桌上的一把好手了。姓呂的女人之所以跟了他,一方面是瞎了眼,另一方面,被他闊綽的出手迷惑了。真正的賭徒心態有兩個極端,既把錢看得很重,又不把錢當回事。這個人的牌運和牌技均屬上乘,算得上是賭桌上的常勝將軍,由此也養成了大手大腳的習性,他給姓呂的女人買衣服扯布料,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總是一副財大氣粗的架勢,給人異常豪爽的感覺。人長得也不賴,濃眉大眼,長臉,有點像戲台下摘了髯口的關公。漂亮娘兒們都有很強的虛榮心,姓呂的女人慢慢給打動了,把兩個兒子送走,她就跟了賭徒,跟着進了火坑。
俗話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真是一點也不摻假,自從把姓呂的女人搞到手,那人的牌運算是走到了盡頭,就像賭友們嘲笑的那樣——
你這手上滿是女人的臊尿味兒,再也甭想摸到好牌啦!
果然,沒過多久,賭徒就把老本都賠光了,變成了家徒四壁的窮光蛋。可是翻本的念頭不屈不撓地在他腦海中盤桓,當他身上再也晃蕩不出一個子兒的時候,他能押得上桌子的只有一樣東西了。沒人知道他是如何說服姓呂的女人的,反正她用身體為他還了很多債。而從她的臉上人們好像並沒有看到怨尤,相反從她安之若素的外表中,似乎還可判斷她是心甘情願的。姓呂的女人再次懷孕了,這是一筆糊塗賬,幾乎可以判定她腹中的胎兒是個雜種。從可憐的寡婦到遭人疾首蹙額的婊子,她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她的身體再無隱秘可言,睡過他的男人把她的細枝末節都在賭桌上公開了——她腋部的白疣,左胯上的胎記。而這時,大腹便便的她身材已完全走了樣,沒人再願意接受她作為賭資了。
那個相貌堂堂的男人失去了搏殺賭場的最後底牌,他沒有機會了,臉上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原本紅潤的臉變得和癆病鬼差不多枯黃。他把怨氣發泄在姓呂的女人身上,認定是她的晦氣將自己逼上了絕路。後來有人在砍柴的時候看見過那個男人,他置身於黃昏的溪流邊,在快樂地鬼哭狼嚎。目擊者躲在遠處偷窺,這個失敗的賭徒邊喝酒邊往嘴裏塞東西吃,配合著還手舞足蹈一番。由於光線不好,無法甄別他是醉了還是瘋了。過了幾天,又有人經過那個地方,看見了一隻砸碎的酒罈,旁邊是一堆女人凌亂的白骨。那個男人沒走遠,就掛在五步之遙的一棵歪脖子樹上,眼眶已被風吹乾,裏面不留一丁點黑色。
這個在悲慘中帶着陰寒的故事,在流傳的過程中被不斷添油加醋,尤其是其中*的段落,結合了很多人豐富的想像力,美艷得簡直不堪入耳,糜爛得讓人目光迷離。
時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送給趙家的那個男孩已長大成人。毫無疑問,關於母親的傳說他耳熟能詳。他當然不會無動於衷,別人的指指戳戳都像刀子剜着他的心。他在仇恨與恥辱之中成長,自卑使他充滿了暴力傾向。由於有一副強壯的身板,他有了兇悍的本錢。他與每個人為敵,包括自己的養父母。他早已聽說自己有一個兄弟,卻不知道他在哪裏。由於沒有點滴的線索,他情知此生都可能沒機會與之相見。然而有一天,那個失蹤的男孩,作為故事最後的懸念,突然從光陰的門隙中露出了臉。他與哥哥長得並不相像,外貌上看不出有絲毫血緣的聯繫,可是這不要緊,因為有更牢固的鎖鏈將他們捆綁在一起,那就是癲癇。這種古怪的疾病像一個接頭的暗號,幫助他們完成了骨肉團聚。
那個男孩就是王老屁,從他的名字一望便知,是姓王的人氏收留了他。那是個老頭,靠街頭練把式為生,也算半個習武之人。當然賣弄花拳繡腿是他的幌子,推銷狗皮膏藥才是他真實的想法。只有賣了葯才有飯吃,此乃其生存之道。雖然帶有欺詐的成分,但圍觀者中一直有愛湊熱鬧的角色,每回擺攤總能吆喝出去幾帖膏藥。老頭待王老屁視如己出,他有常人都有的私心,所以一直到死也沒告訴王老屁是他撿來的。老頭是在一次水災中喪的命,但他不是給淹死的,而是在逃難的過程中讓人給暗算了。令人揪心的是,殺他的人只是為了得到他懷裏的幾塊饅頭糕,就趁他不留神,用磚頭砸碎了他的後腦勺。
老頭的屍體橫陳在路邊,沒有人來幫王老屁伸張正義。因為這是人人自危的時刻,王老屁只能眼睜睜地讓老頭慢慢變冷。從此迎接他的人生,就是沒有目的地的旅程。
王老屁到處流浪,乾的也是擺攤賣膏藥的營生。他跟老頭朝夕相處,看着他如何炮製藥膏,不知不覺中已繼承了他的衣缽。他用石灰劃地為圓,抱拳致禮,開場白玩得有模有樣。雖然只是一個少年,但他的面孔上已有了一層威儀。他用足跡尺量了島嶼的南北東西,臉上的威儀越來越重,有一次還差點擄獲了一位村姑的芳心。可是一切都是過眼煙雲,命運要他在流浪中生存,賜予他一個他並不知道的使命,用他與生俱來的癲癇,找到他的同胞手足。
他終於來到了那個村子,他在打穀場上行將完成一場表演的時候,體內的密碼打開了,將他摔倒在地,像過去常有的那樣,在抽搐中喪失自我。但這次和往常不同,因為圍觀者中有一個人呼應了他的昏厥,那就是他從未謀面的哥哥趙和尚。
當這兩個長相迥異的兄弟同時醒來的時候,四周已圍了許多人。他們任人擺佈的身體被放在一起,像兩條被撐開的鹹魚。他們睜開眼睛發現受到了觀瞻,隨即彼此看到了對方,和自己一樣躺着的另一個癲癇患者,嘴角殘留着白沫,目光開始由獃滯回復正常的癲癇患者。
這樣的相逢宛如戲曲中關鍵的段落,出乎意料卻在情理之中。毋庸置疑,這一出同胞團圓的摺子尚有少許波折。因為對兄弟倆來說,一切來得過於突兀。尤其是王老屁,他壓根都未想過人生中還隱藏着如此重大的秘密,他一直以為他就是練把式老頭的兒子,當別人七嘴八舌地說他是一個死於癲癇的鐵匠的兒子,說他的容貌與他死去的娘宛如一個模子套出來的時候,他覺得那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個戲弄他的惡作劇。
但是,更多的人證終於使他正視了現實。他決定留在村裡,讓真相水落石出。可他沒有得到更多的物證,他聽到的只是越來越多的關於一個*寡婦的閑言碎語。在這個過程中,趙和尚一直陪着他,只有他心知肚明,這個年輕人就是自己的兄弟。然而他同樣拿不出確鑿的物證,他甚至連一張母親的相片也沒有。他寸步不離王老屁左右,他在等待癲癇的再次來臨,那是惟一有力的證據,有什麼比他們再次同時摔倒更震撼人心的呢。
王老屁當然明白趙和尚為什麼要跟着他,對這個禿頭莽漢的盯梢他無計可施,覺得他有些討嫌,似乎還有些偏執,故意作出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因此王老屁不主動搭理他,但也不至於置之不理。說白了,對人們的傳言,王老屁仍然半信半疑,他當然可以離開村子,沒有人能夠阻攔他,可是好奇心讓他留了下來。每個人都想知道自己的來歷,這是本能。
王老屁等待着人生的裁決,他不缺時間,但是等待仍然會令人焦慮,他的等待在銷蝕着他的耐心。然後,魑魅般的癲癇又來了,當昏迷席捲着他和趙和尚並使他們陷入混沌,就像一種攻心術,意識恢復后的王老屁心裏又被攻陷一城。少許驚慌湧入他的腹腔,更多的悲傷篡改了他的表情——他看見趙和尚躺在不遠處看着自己,兄弟倆四目相對,眼光中包含着千言萬語。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們把咬肌咬緊,淚水在瞳孔旁晃了一下,就被眼眶吸收了。
王老屁在村裡前後呆了半年多,這期間,他犯過四次癲癇。不必說,趙和尚也一次沒有拉下。這種神秘的連結來得越多,對兄弟倆身世的印證則越具有說服力。最後的結果當然是這對年輕人相認了,他們去父親的墳墓前磕了頭,算是拜祖歸宗。隨即兄弟倆決定離開村子外出謀生,作出這個決定,當然不是他們心血來潮,理由很簡單,他們不能永遠生活在別人的鄙視里。如果他們要活得有起碼的尊嚴,選擇離開是理智的出路。於是他們打點了行囊,離開了出生地。這裏,可以減去一些筆墨,因為只需筆鋒一轉,就可以看到他們已經來到了江邊,成了造橋工地上的工人。島上的這項浩大工程成了吸引勞動力的磁場,來自島嶼各處的人們像朝聖一樣向這個地方湧來,這對兄弟也藉著這股風聲加入了求職的隊伍。對他們來說,有這樣一個去處稱得上天賜良機,唯一欠缺的是造橋工地招工的範圍覆蓋全島,這給他們帶來了後遺症。人多眼雜,難保有人認出他們。可對此他們只能聽天由命,除非他們永遠在民間隱姓埋名,要不就乾脆離島而去,可對島外的世界,他們疑心更重,他們目光短淺,僅有的本錢就是體力充沛。除了登高,他們適合干任何體力活,卻不會與人鈎心鬥角,這是他們的局限與宿命,也是島嶼的局限與宿命。所以到頭來他們的身世還是給敗露了。對此他們憋着一口怨氣,可是敗露的真相就像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他們能做的只有把值得懷疑的泄密者挨個揍了個遍。但從本質上說,一切已經於事無補,雖然表面看上去他們解了恨,讓那些饒舌的傢伙嘗了皮肉之苦。可真正遭罪的仍然是他們,痛楚留在兄弟倆心中,那個全村的賭棍都搞過的寡婦,使他們不得安生。因為他們的生命來自於那個女人早已枯萎的子宮,這是無法選擇的淵藪,也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恥辱。對此,王老屁的心情是複雜的,他當初留下來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自取其辱。當然他也不是一無收穫,他邂逅了趙和尚,與他同病相憐的哥哥。
按下這頭不表,再說蔫耗子。他來造橋工地的目的是為了找他的兄弟阿旦報仇,他當然有理由憎恨阿旦,但他難道真的會對阿旦下手?譬如說像他心裏發的毒誓那樣,把阿旦的頭剁下來獻給九姝,以求得與她重修舊好。其實根本不必擔心,蔫耗子才不會那樣干,即使再借給他一副膽子,他也不敢殺人。別的不說,單從他處理劉大牙與趙和尚兄弟的糾紛上,便可以看出他息事寧人的處世觀,如果他也生性火爆,遇事不加克制,恐怕早就鬧出了人命。可是老實人也有被逼急的時候,日後他就曾為了被廢棄的麥田狗急跳牆,手提大鐮去指揮部找人拚命,可那也不過是虛張聲勢,到頭來還是眼睜睜看着麥田葬身於荒蕪。
不過,他也不算白鬧一場,指揮部作出了一個小小的妥協,讓他成立了種麥隊,可是這既談不上補償,也不屬於恩惠。說到底,僅僅是允許他換一個地方種麥子而已。而這個滿足,對蔫耗子而言,已屬難能可貴。
從種麥隊的陣容來看,均為蔫耗子的老人馬,除了劉大牙和趙和尚兄弟,做糖人的阿旦也加了盟。要知道,名單雖然是蔫耗子定下的,但他不會沒有徵求入選者的意見。由此可以表明,他與阿旦已經和好,或者還可以有另一種推測,他壓根就未與阿旦翻過臉。不幸的是這種推測並沒有誣陷蔫耗子,當他真的見到了阿旦,早把報仇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這聽上去似乎有悖於情理,使人覺得蔫耗子除了懦弱,還不講原則。然而轉念一想,他憑什麼要殺阿旦。人的情緒在不同的情境中會有很大的差異,不錯,因為九姝的呵斥他對阿旦產生了怨恨。但那隻能表明他當時對家庭可能產生破裂引起了恐慌,在極度的焦慮中,把賬算到了阿旦頭上。可是過後,當九姝從他生活中消失了的時候,他怨恨的對象慢慢轉移了,他發現自己真正恨的人其實是九姝。說到底,是她絕情地逼走了他,將他掃地出門,淪為浪跡天涯的人。而阿旦則不同,他從未做過有負於他的事,並且作為一起長大的見弟,他們之間有許多可以分享的親情以及邈遠往事,稱得上是手足情深。設身處地為蔫耗子想一想,他其實始終在被命運推着跑,走到這一步,他才把頭緒梳理了一下,決定重新開始生活。他迫切地想見到他的兄弟,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傾訴。他的眼前浮現出那張整天嘻嘻哈哈的臉,他真的想儘快地找到阿旦。此刻,剛剛安頓下來的蔫耗子,坐在門口。他的心中對阿旦沒有了一點一滴的恨意,堵在他胸口的舊棉絮般的塊壘卻在積累起來,那是些糅合著雜質的鬱悶,只能用嘮叨來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