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造橋的隊伍在江邊駐紮已經有*年之久,可是傳說中的越江大橋仍然只存在於人們的憧憬里。這個狀況的發生與造橋工人無關,說白了,工人們只是廉價的苦力,他們根本對工程的進度沒有發言權。當然大橋的建設不是說一點收穫也沒有,它至少完成了一部分土建和基礎設施,柱形的水泥橋墩筆直地插在沙礫般粗糲的泥土上,遠遠望去,像一根根沒有旗幡的旗杆。
由於工程浩大,島上的造橋指揮部招募了三千多名工人。他們住在臨時搭成的工棚里。一開始的時候,這裏還都是單身漢的集中營。隨着工期的無限延長,分佈在島上各處的家屬和小孩就遷來了。真正的光棍也開始託人找媳婦,然後繁衍生息。集體宿舍性質的工棚慢慢轉化為一戶戶人家,新的房子也在周邊越造越多,大橋的輪廓還在圖紙上,一個人丁眾多的自然村落卻形成了。
資金是困擾造橋的首要因素,錢總是吃了上頓沒了下頓,工程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拖着。這個局面的惡果就是不能辭工,今天沒活不代表明天就不上馬,工種各有分配,屆時又不能缺人,所以勞動力的問題十分突出。養起來成本很高,不養又不行。而工人們又正值青壯年,精力充沛,閑下來的時候除了喝酒打牌,就是打架鬥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混在中間的無賴小偷和花痴,趁機蠢蠢欲動,把工地搞得雞犬不寧。
工地上的勞動力原來大部分是農民,農民的特點是四肢發達飯量驚人。當初指揮部徵用他們時說好是保證管飯的,可誰都沒料到工程會拖得那麼久,有人算了一下,按照這樣的進度,等到大橋造好的時候,另一座橋的預算大概也要從那些大肚佛的*兒里給屙掉了。
不堪重負的造橋指揮部被這筆賬拖累得有點發暈,最後終於痛下決心,使了個狠招。擬了個告示,成立了農業生產領導小組,組織工人們去開荒種地。為了提高大家的積極性,還採取了工分制。對這項決定,少數懶鬼禁不住破口大罵,但架不住本分的人多,只好濫竽充數地混在裏面出工不出力,要不幹脆找一處陰涼的地方睡覺。
但是這樣的人畢竟是個別,大部分人都是兢兢業業,又都是農田裏的行家裏手,工地周圍的荒蕪之地很快就泛出了一片青綠色。幾度春秋,被開墾出來的土地早已超出規劃中引橋的範圍。由於這一帶原來是人煙稀少的灘涂,農田在向外擴張的過程中沒有受到人為的抵制,它的地盤越圈越大,地里的品種也越來越多。有的人為了看守莊稼的收成,搬離了原來的麇集地,在外面搭起了住所。還有些人則不滿足於種地,豢養起了豬和雞鴨之類的家禽。如此一來,不但解決了人的口糧,還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個初具規模的農場。
這一切看上去似乎不錯,但事物很快露出了它的兩面性。造橋工人開始流失,一些人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美滋滋地過起了小日子。工地上需要人手的時候,居然賴在家裏不出工。與此同時,大規模的造田終於引起了轄區行政機關的反感,他們給造橋指揮部施加了壓力,指責造橋工人的領土擴張太過離譜,在事先沒有備案的情況下東劃一塊,西挖一塊,令灘涂的生態遭到嚴重破壞,已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程度。為儘快收復失地,他們要求造橋指揮部立刻並且無條件地停止這種侵權,但他們同時又指出,願意以租賃的形式與造橋指揮部合作。
造橋指揮部拿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工人們不得再繼續墾荒,同時由造橋指揮部與轄區行政機關簽署協定,圈出了一個範圍,打上界樁,租賃了一塊馬蹄形的土地。而在此之外的農田則一律廢棄,搬出去的人家也勒令限時遷回。
這條通告在執行中產生了阻礙,把荒地變成良田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說一下子不給種了,有人急紅了眼。造橋指揮部的安撫工作進展得很慢,一個個找人談,承諾一定的經濟補償,花了一個多月才算把風波平息下去。
在開荒的過程中,經常有人的頭蓋骨和魚的骨架被挖出來。這令人奇怪,這兩樣東西怎麼會同時在泥土中出現。有人給了個說法,由於距離大江很近,這一片土地曾經被大水衝垮過,原先被溺死的人和魚一同隨着潮水漂到了灘涂的縱深。這個猜測有個欠缺,人的肢體骨骼怎麼不見了,而只剩下了頭蓋骨?有一個人給了新的推理,是魚吃掉了死人,而頭骨蓋太硬不好吃,就吐掉了。
說這番話的是一個又黑又瘦的男人。他蹲在田埂上,褲腿卷至膝蓋。他的眼睛小而迷糊,鬍子拉碴,表情像剛剛放完一個屁一樣如釋重負。他磕磕鞋底板上的泥巴,起身走幾步,背有點兒駝。
他叫蔫耗子,在退耕還地的事件中,他是受損失最大的拓荒者。他只種麥子,播下麥種的地方要繞一個圈就得花上大半天。可以想像,等到麥子成熟的時候那是何等壯觀的金黃之海。但一夜之間那些鬱鬱蔥蔥成長的秧苗都不再與他有關,而成了野草一樣自生自滅的植株,抽芽吐穗,像春天一樣瘋狂地成長,然後衰敗腐爛直到化作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