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牌樓

第十九章 牌樓

我是被一陣恐怖的叫喊驚醒的,彷彿一個姑娘在被人謀殺時發出的那種叫聲。接着,室外傳來杜麗麗的聲音,“等等,等等,你們這些饞嘴。”接着是豬的哼叫聲,和杜麗麗夾雜在其中的聲音,“吃吧,吃吧,多吃快長。”

沒等我完全清醒,我就隱約感到了什麼不對。整個晚上,我的身體竟被身邊最近的熱源所吸引了過去,而那熱源竟是西蒙。確切地說,我的屁股已經完全拱進了他的大腿窩裏,而他那東西也已經在早晨堅硬地挺立起來。西蒙總是這樣,以前我們把他的這種情況稱為“報時的公雞”,鄺的位置上已經空無一人,她的被窩摸上去已沒有餘溫了,什麼時候走的?一定是悄悄走的。西蒙呢,他真的睡著了嗎?還是在偷偷地暗笑?

更不可思議的是,我突然有一種春潮湧動的感覺。儘管昨晚我想了那麼多,我的體內仍有一種翻湧的東西,在渴望強力與熱流。同時我也在渴望一種舒適的放鬆。我責罵自己:你怎麼成了沒有腦子的飯桶,智商低下的動物!我剋制住衝動,把身體挪向鄺睡的那一邊。西蒙動了一下,我渾身一哆嗦,趕緊縮到床腳上,我的行李昨晚就放在床腳,氣溫大概是有華氏45度左右,我想去拿幾件衣服。

西蒙打了個呵欠,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然後撥開蚊帳說:“睡得真香,你怎麼樣?”

我拿出自己的大衣披在肩上,天冷而使人有點發僵,我的牙齒一邊打顫一邊說:“在這兒要洗個熱水澡該怎麼做?”西蒙臉上現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他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

“在廁所的小棚子旁邊有個公共澡堂,”西蒙說,“昨天你在拍照的時候我找到的。它是不分男女的,只有一個出口,沒有更衣室。我估計它已經長久沒人使用了,裏面的水已經有了浮垢。如果你要洗熱水澡,就要自己把熱水帶進去。”

我對這兒的情況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他的話仍讓我吃驚,“他們洗澡的水難道不換嗎——每天都用?”

“看起來是這樣,上帝,我們在美國是太浪費了。”

“你在取笑誰?”我說。

“你呀,你知道你的潔癖有多嚴重。”

“我沒有。”

“沒有?那為什麼每次一到賓館,你先要把床單換掉。”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經常更換。”

“真的?”

“當然我也並沒有在上面發現什麼人留下的皮屑或液斑。”

“好了,不說這些了,去洗澡吧,我支持你去。”

一時間我真有點不知所措,是去那個澡堂洗澡呢,還是這樣苦熬兩個星期。

“當然了,你也可以拿一個大盆在裏面用海棉擦一下身,我來給你送水。”

我假裝沒聽見,為了憋住不笑出來,我面頰上的肌肉都差點痙攣了。我拿出兩雙長統襪,都是羊毛的,我一向不用純棉的東西,只可惜帶得大少了些。西蒙的建議不錯,用海棉擦擦身是蠻好的。西蒙作水保更是難得,我可以乘機拍些照片,他像個埃及奴隸,穿着一件縐巴巴的衣服,一副忍受酷刑的表情,輕輕地把熱水澆在我的胸上,肚子上,腿上。我心不在焉,像對待一隻水龍頭似地說:“太熱了!太涼了!快一點!”

“噢,對了,”西蒙打斷了我的思緒,“昨天晚上你又說夢話了。”

我努力避開了他的目光。有許多人在睡覺時是打鼾的,而我則是說夢話,而且我的夢話不是那種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的,而是非常完整有序的句子。夜越深,說得越響,有時甚至會把自己說醒過來。西蒙聽到過我說的許多夢話,我曾經要訂三份肉布丁,還叫鄺把那些鬼魂從我身邊趕走。

西蒙揚了揚眉毛,“昨夜你的話真的泄露了不少天機。”

媽的,我昨晚做了什麼該死的夢?平常我總是能記住自己的夢。現在怎麼不行了。難道是西蒙自己在做夢嗎?或許我們還做過愛?“夢不能說明什麼,”我邊說邊拿出一件保暖內衣和一頂深藍色的絨帽,“那不過是些支離破碎的殘片。”

“你想知道你說了些什麼嗎?”

“不想。”

“和你很愛做的事有關。”

我把東西往地上一扔,說:“我並非如你想像的那麼愛做。”

西蒙眨了眨眼,然後笑了起來:“你真的在做。因為你在說‘西蒙,等一等,我還沒準備好呢!’”他頓了有四五秒鐘,接著說,“你在兜我。你猜我想到了什麼?”

“閉嘴!”我的臉一陣燥熱,伸手在皮箱裏憤憤地抓出了一雙羊毛襪,“轉過身去,我要換衣服。”

“你的裸體我看過不下一千遍。”

“隨便,但不會有一千零一遍了,轉過身去。”

我背衝著他,脫下了睡衣和內褲,心裏在責怪自己怎麼會投進他的懷抱。他引誘了我!而我卻像個傻瓜一樣上鉤了。我應該明白這只是他的雕蟲小計。但我馬上又想到了別的,便轉過了身子。

“你不必把肚皮縮進去,”他抓着牆邊的窗帘說,“你看上去很棒。你總是這樣,我好像從來沒看夠你。”

“你這個豬穢!”

“什麼?我們可還是夫妻啊!”

我拿起手中的襪子向他擲去,他一閃身,襪子扔在了蚊帳上,這蚊帳一定是有上百年的歷史了,襪子剛扔上去時,它竟一下撕裂開來,几絲絨線隨之輕輕地飄浮在空中。

我們兩人都驚呆了。我就像一個用棒球打碎了鄰居窗戶的孩子一樣,緊張得顫抖起來。

“噢!”我用手捂住了嘴巴。

西蒙搖了搖頭:“壞孩子。”

“這都是你的錯。”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你扔的襪子。”

“誰讓你看的。”

“我現在也在看。”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仍然一絲不掛地僵立在他面前。

我把另一隻襪子也扔向他,然後是褲子、帽子、睡衣。扔到沒東西可扔時,我就撲到他身上用拳頭打他。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們一起跌倒在床上。我們翻來覆去,你推我搡,當彼此都因這場鬧劇般的撕打而筋疲力盡時,我們終於面面相覷了。目光是輕柔的,沒有笑容,沒有聲音。在那一瞬間,我們突然猛烈地擁抱在一起,像兩隻重聚的野獸,在彼此尋找着對方的身體的芳香,舌苔的氣息,皮毛的滑潤和腋邊的汗臭。這一切對我們曾經非常熟悉,而此刻卻又分外清新。他變得柔情萬種,我則是野性賁張,我們又捏又咬,直至大家都已辨別不清你我,因為此時此刻,我們已經變成了一個人。

我走進院子時,鄺沖我天真而又若有所知地一笑:“利比—阿,你笑什麼?”

我看了西蒙一眼,說:“因為沒有雨呀!”不管鄺到底是不是我姐姐,我都會感激她讓我來中國。

在她身前的地上,有一隻打開的箱子,裏面裝滿了各種各樣的小玩意。按鄺的說法,這些都是大媽留給杜麗麗的遺贈。只有那個能發出《回家路上》曲調的木製八音盤除外,我拿出相機開始拍了起來。

鄺拿起了一樣東西,我和西蒙都湊了上去。這是一個捕蟑盒。“在美國,”鄺指着商標一本正經地對杜麗麗解釋道,“人們管它叫蟑螂住的客房。①”

①捕蟑盒,英文原文為RoachMotel,直譯是蟑螂旅館。

“啊?”杜麗麗叫出了聲,“美國人實在太有錢了,還給小蟲子做這麼好的房子!嘖!”她一邊搖頭,一邊作出一種厭惡的表情。我把她的話翻給了西蒙。

“是的,美國人還喂它們美味的食物。”鄺撥了撥那扇小門,“東西太好吃了,那些蟲子都不願離開,就永遠住在裏面。”

杜麗麗拍了鄺一把,佯作生氣道:“你真壞!以為我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的?”她轉而衝著我說,“中國人也有同樣的東西,大多是用竹子做的,這裏開一個口,裏面放一些香甜的東西。你姐姐和我經常一起做這個東西,村裡還比賽,看誰捕到的害蟲最多——包括蒼蠅、老鼠、蟑螂,你姐姐總是因為捕蟑螂多而受到表揚,現在她卻來逗我了。”

鄺又拿出了一件寶貝,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件出自體育用品商店的東西,一個容器。“結實得可以運磚頭,有許多口袋,邊上,下邊,這兒,還有這兒。拉開拉鏈,哇,看看這兒有什麼?”她拿出了一隻便攜的凈水器,一個小的旅行火爐,一個醫藥包,一個靠墊,一個重新封過的背囊,一個塵封已久的畫線工具,一張行軍毯。“哇,真是難以置信!”——裏面還有更多的東西:一個防水的火柴盒,一個打火機和一把瑞士軍刀,“非常實用。”鄺像一個化妝品推銷員,逐一解釋着每樣東西的用途。

西蒙看了看裏面的東西,問:“你認為那是什麼東西?”

“報紙呀,”鄺說,“上面有關於地震的文章,告訴你在地震到來時如何逃生,在長鳴,你們知道是從無地震的,沒有電,沒有自來水,也不供熱。”

接着鄺又從箱子裏拿出了一個塑料的盛衣盒,就是通常放在床下放臟衣服的那種,從裏面拿出了勞動用的手套、鞋墊、襪子、毛巾、T恤衫等。杜麗麗一邊看一邊感嘆大媽未能多活些時日以享受這些奢華。我拍了幾張杜麗麗站在這些遺產邊的照片。她戴着太陽鏡,頂着一隻49人超級碗①的運動帽。帽子上赫然寫着:“冠軍”二字。

①美國著名的美式足球隊。

早餐吃的是大米粥和腌鹹菜,鄺拿出了一本記載她三十二年美國生活的相冊,和杜麗麗兩人坐在長凳上看。“這就是利比—阿,那時才六歲,是不是很漂亮?你看她穿的罩衫,是我離開中國前親自織的。”

“這些外國小姑娘是誰?”杜麗麗指着照片問。

“她的同學。”

“她們為什麼受罰?”

“受罰?她們又沒有受罰。”

“那她們為什麼都戴着高帽子?”

“噢,哈哈,是的,戴高帽是懲罰反革命的,不過在美國,外國人是在新年或慶祝生日的時候才戴高帽子。這是利比—阿的生日派對。在美國這是一個普遍的習慣。同學要送禮物,當然不是什麼實用的東西,只是要可愛好玩。當媽媽的要做一個大大的甜蛋糕,上面還要插上蠟燭,孩子先在腦子裏許個願,如果她能一口氣把蠟燭都吹滅,她的願望就會實現。然後孩子們就把蛋糕吃掉,喝甜飲,吃糖果,一直甜得她們什麼都吃不下為止。”

杜麗麗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嘖!嘖!每個生日都要開宴會,還要搞什麼生日許願。美國人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的願?他們擁有的已經夠多了。對我來說,實在不需要什麼宴會,二十年中有一次也足夠了……”

西蒙把我拉到一邊,說:“去散散步吧。”

“去哪兒?”

他把我帶出院子,指着兩山之間的小路,那是通往下一個山谷的入口。

我像護士學校的老師那樣沖他擺了擺手,“西蒙,你還在想着那個洞,是嗎?”

他故作不悅地看了我一眼,“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散散步會很不錯,我有些事要和你談。”

“噢?什麼事?”我略帶羞澀地問。

“你知道的。”說著他拉住了我的手。我隔着院牆喊道:“鄺,我和西蒙去散散步。”

“到哪去?”

“隨便轉轉。”

“什麼時候回來?”

“一會兒就回來。”

“別讓我擔心。”

“別擔心。”話剛說完,我又多了個心眼,“如果我們兩個小時還沒回來,就叫警察。”

我聽到她用中文開玩笑地對杜麗麗說:“她說如果他們丟了,就給警察打電話,可電話呢?我們根本沒電話……”

我們在交錯雜亂的村巷裏穿行,不時經過一些人家,他們充滿好奇地看着我們,我們則不停地向他們致歉。一些人從房門裏跑出來向我們兜售古幣,他們稱那些綠銹滿身的盤狀物至少有五百年歷史;我拍了兩張照片並在為它們設想一個合適的題目。從那些院門望進去,一些老人在裏面抽着煙袋,咳嗽着,年輕的女人懷抱着孩子,在寒風中她們的面頰顯得發紅,我們還和一個背着一大包柴火的老婦擦肩而過。我們衝著那些孩子們微笑,其中有幾個跛足和兔唇的,我想這大概就是近親繁衍造成的結果。在同一個世界上,人們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這樣的生活鄺曾經歷過,而我也有可能經歷,這難免不讓我頓生感慨。這時西蒙說:“你知道,他們算是幸運的。”

“你想說什麼?”

“一個小小的社會,家族世代相傳,關注於基本的需求。你需要一間房子,就去找些朋友幫你造磚做瓦,不需要去找什麼貸款。生生死死,恩愛繁衍,吃飯,休息,家庭就是一切,你還要什麼呢?”

“你指的是本能。”

“我是嚴肅的,奧利維亞,這就是……生命。”

“你怎麼感傷起來了。這只是地獄,他們只是在苟存。”

“我真的認為他們是幸運的。”

“哪怕他們自己也不這樣認為?”

他頓了頓,撅起了他的下唇,說:“是的。”聽他的聲調似乎是又想爭辯了。我想我到底怎麼了,為什麼碰到任何問題,我都要將之引入誰對誰錯的道德審判呢?這裏的人們並不在乎我們怎麼想,讓他們去吧。

“我想我明白你的觀點。”我說,當西蒙沖我一笑時,心裏的那點余怒卻又被煽動起來。

我們一路向山上走去,在山頂上,碰到了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都只有五六歲的年紀,在泥地上玩着什麼,離他們十幾米遠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我們看不到那後面的東西。孩子們看到我們時,顯得謹慎和警覺,他們的身上臉上都沾滿了泥土。

“你好!”西蒙用生硬的美式語音發出他知道的為數不多的中文短語。沒等孩子們注意,我已經拿出相機拍了五六張照片。他們慌亂了片刻,又回到自己的遊戲中了。那男孩正要完成他用泥巴壘起的一座城堡,他在用指尖劃出城牆和城門的輪廓。一個女孩在用手劃下一些草葉,另一個女孩用這些綠色的草葉為一間小屋子在搭屋頂。小屋子房邊有幾隻蚱蜢,它們正是這精緻的屋宇的住客。“孩子們很可愛,是嗎?”我說,“他們自己為自己製作玩具。”

“可愛,就是太髒了,”西蒙說,“不過他們確實很聰明。”他指着那個小點兒的女孩說,“她很像你六歲時的樣子,就是生日派對上的那樣子。”

當我們向牌樓走去時,孩子們跳了起來,“你們要到哪兒去?”男孩用童腔的普通話問道。

“去那邊看看,”我指了指山洞口,“你們也去嗎?”說著他們已跑到了我們前面,可當他們跑到入口處時,卻都轉過了身看着我們。“往前走啊,”我說,“你們走在前面。”他們沒動,只是堅定地搖着頭。“我們一道走,”我伸手去拉那個小點兒的女孩,她縮回身躲到了男孩的背後,那男孩馬上說:“我們不去!”大些的女孩附和道:,“我們害怕。”三個孩子緊緊地擠在一起,幾雙大眼睛都盯着那牌樓。

我把孩子的話譯給西蒙聽,他說,“好吧,那我就先進去了,他們不去就算了。”當他的腳跨進牌樓時,孩子們尖叫起來,接着就飛快地跑開了。“出什麼事了?”西蒙的聲音從入口處傳過來。

“我也不知道。”我目送那些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山坳里,“也許他們害怕和陌生人交談。”

“進來呀,”他說,“你還在等什麼?”

我看了一下牌樓的牆,和村莊裏一色的土坯牆不同,這牆都是用巨大的石塊砌成的。人們一定是從很遠的地方把石頭運來的。也許不少人為此而喪命,就像有關長城的許多傳說那樣。事實上,這裏看上去多少和長城有些相似,只是地域不同罷了。難道這牌樓也是修來抵禦蒙古入侵者的嗎?當我走過牌樓時,我感到自己的脈動在加快,大腦有些發飄,我停下腳步,用手扶着牆。這牌樓大約五英尺高,長度也差不多,像是一個墓穴。我鬼使神差地覺得裏面一定有許多人在等着我們。

而我看到的實際上是一條窄小平坦的山道,一邊是被雨水浸泡的牧草,一邊是一塊一塊的田野。中間的這條小路像是一條褐色的緞帶,山道兩邊遠些地方是連綿的小山,比我們正面的兩個山峰要小得多。這實在是一幅田園羅曼史的絕佳背景,可惜那些孩子受驚嚇的面孔讓我無法把這想像生髮開去。西蒙已經向山下走去了。

“我們會不會走進什麼禁地了?”我說,“這也許是什麼私人領地?”

他回頭看看我,“在中國?你沒開玩笑吧?這裏沒有私人領地,都是國有的。”

“現在未必是這樣,他們已經有了私房和私人公司。”

“放心吧,如果我們走入禁地,他們也不會向我們開槍的。他們只會讓我們出去,那我們出去就是了,來吧,我想看看前面有什麼東西。”

我希望會有一個憤怒的農民扛着鋤頭跑出來阻止我們,可草地上一片空曠,田野里靜寂無聲。難道今天在放假嗎?為什麼這裏空無一人?那些高高的石牆如果不是防止人們進來,又砌在那裏幹什麼呢?為什麼這樣死寂般安靜?沒有生命的影子,甚至沒有一隻飛鳥。“西蒙,看來好像有些不對頭……”

“我知道,令人有點驚異,這很像是英格蘭的鄉村莊園,類似於《霍華德別墅》中的景色。”

大約一個小時,我們穿越了谷地,開始攀登另一座山包,它比前一個山包更加崎嶇險峻,路很窄,呈“之”字形蜿蜒而上,我可以看到山下的高牆和牌樓,石灰岩的峰巒就像是被遠古海浪沖刷出的凸出的珊瑚。烏雲突然遮住了太陽,天氣一下變得冷了起來。“也許我們該回去了,”我說,“看樣子要下雨。”

“先到上面去看看,”還沒等我同意,西蒙已經走了上去。在向上爬的路上,我想起鄺講的傳教士的故事,村民們說他們是被匪徒殺死的。也許這是她諸多謊言中的真話,在我們離開桂林的賓館前,也就是昨天,我曾經看過一張英文的《中國日報》,頭版有一篇關於暴力犯罪的文章,這種在中國曾經絕跡的罪行,現在又開始增加,像桂林這樣的旅遊地區尤其如此。兩天前,在一個只有二百七十三人的村子裏,五個人因為暴力犯罪被判刑,其中一個是強姦罪,兩個是搶劫,兩個犯謀殺罪。而且罪行都發生在去年。五起暴力犯罪,五個人被判刑,竟僅僅發生在一個小村莊內!報紙認為這些犯罪的原因是“西方社會的污染和墮落頹廢的思潮”。在判刑前,一個罪犯作了懺悔,承認他是在看了一部渲染暴力的美國電影《赤裸的槍》后心靈受到了影響。但他發誓說他沒有參與謀殺,他只是從在山腳下殺死日本遊客的歹徒那裏買了一塊精工牌手錶。想到這些,我不由為我們自己是否會遭搶感到擔心。儘管我戴的只是一塊廉價的塑料卡西歐表,但那些匪徒喜歡把帶日曆的手錶掛在手上。值得慶幸的是我把護照放在大媽的屋裏了,聽說一本護照在黑市上值五千美元,小偷們為此會玩命的。

“你的護照在哪兒?”我問西蒙。

“在身上,”他拍了拍口袋說,“怎麼,你認為我們會走到邊境嗎?”

“閉嘴,你不該把護照帶在身邊的。”

“為什麼?”

沒等我說話,叢林裏發出一陣響動,接着傳來一陣得得聲,我想匪徒一定是騎馬來的,而西蒙仍然走在前面。我叫道:“西蒙,快回來!”

“等一會兒,”他轉了個彎,人也不見了。

接着傳來了他的叫聲:“嘿!嘿!等一等……嘿,等等!”

他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嘴裏喊道:“奧利維亞,快閃開——,接着便風馳電掣般地撲到我身上,在我倒地的瞬間,我覺得心都跳了出來。奇怪的是,我又感到非常清醒和冷靜,所有的感覺都敏銳異常。我覺得小腿碰在了一塊硬物上,膝上的血管在砰砰跳動,可是一點兒也不痛!我既不懷疑也不害怕那轉彎處必定有死亡的威脅。我知道如何預見死亡,儘管我無法解釋這種能力,時間突然變得緩慢下來。這是垂死之人方可感到的人生的一秒鐘閃回,而我驚詫的是這一秒鐘何以持續如此之久,在這一刻里我可以重溫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東西——歡笑、望外之喜,西蒙……甚至西蒙!還有愛,寬容,內心的平靜,我知道在我離去之後沒有留下巨大的裂痕和悔恨。我大笑,感謝上帝我穿着潔凈的內衣,儘管在中國沒人會在乎這些。感謝上帝西蒙能在我身邊,使我在這個恐怖而又美妙的時刻並非孤身一人,感謝上帝能讓西蒙伴我而去,不管是上天堂還是入陰間。如果真的如此,那麼,艾爾薩又在哪兒呢?西蒙又將飛入哪個天使的懷抱?我的意念變得不再清晰了,時間又開始了它固有的步伐,我站起身來,自說自話地罵道:“真是見了鬼。”

它們出現了,我假定的殺手,原來是一隻母牛和它的牛犢。也許是我的叫喊讓它們大吃一驚,它們腳步零亂地停了下來,弄得塵土飛揚。“怎麼了?”西蒙問道,母牛衝著我一聲長哞。如果自卑是我的宿命,我真應該死去才好。我靈魂的主宰在嘲笑我,我卻覺得無力回之一笑。我真的窘極了。我不敢再相信自己的感覺和判斷。我明白了精神分裂的感覺,就像在一片混飩中去試圖找到秩序,結果卻離題越來越遠。

母牛和牛犢慢慢跑開了。可就在我們回到路上時,一個年輕人拿着一根拐杖走了下來。他身着白襯衣,外面套了件灰色的罩衫,下面是一條嶄新的藍牛仔褲,腳穿乾淨的白球鞋。“他大概是放牛的吧。”西蒙說。

此刻我實在不敢做任何假定,“就我所知,他也許會是個劫匪。”

我們站在路邊想讓他過去。但他走到我們面前時卻停了下來,我以為會問我們什麼,可他竟一言不發,表情冷漠,目光嚴峻,甚至有點尖刻。

“你好!”西蒙揮了揮手,儘管那青年就站在我們面前。

年輕人仍然緘口不語,眼睛還上下打量着。我用中文結結巴巴地問:“那是你的牛嗎?它們真把我嚇死了。你大概聽到了我的驚叫……我丈夫和我是美國人,我們從三藩市來,你知道三藩市嗎?知道?還是不知道……我們到這兒是來看我表姐的姑媽,她住在長鳴,名叫李彬彬。”

他仍然不說話。

“你認識她嗎?事實上她昨天已經去世了,就在我們趕到之前,非常遺憾。所以我們想舉行一個……一個”我一時語塞,怎麼也想不出中文的“葬禮”該怎麼說,情急之下,我只好說成“為她舉行一個晚會,傷心的晚會。”我邊說邊緊張地笑了起來,為我蹩腳的中文和美國口音而赧顏。

他直視着我的眼睛,我在心裏說,好吧,小傢伙,你要玩這套把戲,我就陪陪你,可沒過十秒鐘,我還是把目光移開了。

“這傢伙怎麼了?”西蒙問我,我聳了聳肩膀。這個牧牛人與我們在長鳴見到的其他人不同,他的手並不粗糙,髮型也不土氣,相反,他看上去很整潔,連指甲都很乾凈。身上透出幾分傲氣。在三藩市,他會被看成是一個在校博士生、大學講師或者憂鬱的行吟詩人。在這兒他卻是個牧牛人,而這個牧牛人阻攔我們的原因卻讓我無從揣摸。正因為這樣,我越發想戰勝他,讓他笑出來,以證明我自己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可笑。

“我們在散步,”我用普通話說,“順便四處看看。這裏很不錯,我們想看看山中有些什麼。”我指了指那座牌樓,擔心他聽不懂我的話。

他向上看了看,轉過身時已是一臉怒容,西蒙沖他笑笑,靠近我說:“他顯然沒聽懂你說的話,好了,我們走吧!”

我們衝著這位牧牛人說:“可以嗎?我們是不是需要什麼人的許可?那裏安全嗎?你可否給我們出出主意?”我弄不明白在長鳴的牧場之外還有什麼更美妙的景色,也許他是在嫉妒我們。

他好像窺到了我的心思,傻笑道:“混蛋。”用的竟是非常標準的英語,說完他轉身向山下走去,我們一時被他弄得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西蒙邊走邊說:“真見鬼,你和他說了些什麼?”

“沒說什麼。”

“我不是說你說錯了什麼,只是問你都說了些什麼。”

“我說我們在散步,還問他到這裏需不需要經過什麼人許可。”

我們重新向山上跋涉,但不再手拉手了。兩次陌生的邂逅,先是那些孩子,再是這個牧牛人,為我們之間浪漫的交談蓋上了一塊屍布。我想把這念頭排遣開,卻又根本找不到感覺。我擔心這是一種警告,就像嗅到了一種臭味,知道它將把事情引向粗鄙、墮落和死亡。

西蒙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怎麼了?”

“沒什麼,”儘管我渴望向他傾訴,如果不是我們的希望,哪怕是我們的恐懼也好。我停下來,說:“這樣說聽起來可笑,可我真的很擔心——這一切都像是一種先兆。”

“什麼事?”

“孩子們告訴我們不要到這裏——”

“他們是說他們不能進來,完全是兩回事嘛。”

“還有那個小夥子。他暗自竊笑,好像知道我們要去下一個山谷,卻不向我們說什麼。”

“那僅僅是一般的笑而已。你怎麼像鄺一樣,把兩件不相干的事情聯繫到一起而憑空起疑呢。”

我終於忍不住了:“是你問我在想什麼我才告訴你的。你不必事事都跟我作對,出我的洋相。”

“嘿,安靜點,對不起,我只是想讓你安靜下來。你是不是想回去?你真的那麼緊張嗎?”

“別說了,聽你開口我就心煩。”

“什麼?我又幹什麼了?”

“緊張,你只有在說女人和鬈毛狗的時候才用這個詞,為了顯示你的優越。”

“我根本就沒有這種意思。”

“可你對男人從不用這個詞。”

“好吧,好吧,算我說錯了,你不是緊張,只是有點神經質,行嗎?”他笑道,“好了,奧利維亞,振作一點,你不舒服嗎?”

“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擔心,擔心我們會進入禁地。我不想再碰到任何人,讓他們猜想這些醜陋的美國人在幹什麼。”

他把我摟在身邊,“聽我說,我們已經快到山頂了,我們只上去看一下,然後就回來。如果碰到什麼人,我們道歉后就離開。當然,如果你覺得緊張,噢,我是說擔心的話……”

“別說了,”我推開他說,“你先走,我會趕上來的。”

他聳聳肩,隨後大步向上攀去,我站在那兒,為自己的言不由衷而煩躁,但西蒙不理解我的想法更讓我氣悶。我實在不想發號施令似地說什麼,弄得我如同一個潑婦而他卻是個逆來順受的紳士。

當我到達山頂時,他已經在第二個牌樓那兒了,它和第一個牌樓幾乎如出一轍,只是更顯得破舊,也許是已經有些傾斜。一些牆面上已出現破損,但看上去這些地方不像是歲月浸蝕的,卻更像是被突如其來的炮火造成的。

“奧利維亞,”西蒙在那邊叫道,“過來看,真是不可思議。”

我加快腳步,走上牌樓往下一看,那景色幾乎令我驚異和暈眩,就像我在夢中見過的神話境界。這和我們剛才經過的陽光普照、平坦的谷地不同,它幽深狹窄,是被強烈的地殼運動造成的深峽谷,到處起伏不平,下面的沼澤像一塊破損的地毯,光與影在上面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圖案,在永恆的幽暗中變幻着不同的色彩。

西蒙的眼睛因激動而炯炯放光:“不覺得很美嗎?”

周圍都是土包和岩石,大約都有一人來高。看上去像是墓碑,錐形堆,亦或是一支變成化石的軍隊;或者也許是羅得那變成鹽柱的妻子①的中國式版本,人類弱點的柱標、那些敢於進入禁區並膽敢回頭一望者的化石遺存物。

①據《聖經·舊約》,羅得是亞伯拉罕的侄子,所多瑪被毀滅時,他得到天使的救援而倖免。出逃時,神告訴他不可回頭看,但是他的妻子不聽,回頭一看,結果變成了一根鹽柱。

西蒙指着下面說:“你看那些山洞,至少有幾百個。”

從深谷的底部到峰頂,城牆下面佈滿了裂縫和洞穴。它們就像是巨大的史前殯儀館中的櫃架和貯物箱。

“真是不可思議!”西蒙激動地說,我知道他又想到了鄺說的洞。他試着走上去,這只是羊腸小道,比上山的路陡得多,有時必須攀爬而行。

“西蒙,我累了,腳也發痛。”

他回頭說:“你就等在那兒,我下去轉個五分鐘,然後一起回去,好嗎?”

“不能超過五分鐘,而且不許到洞穴里去。”我話音未落,他已經下去了。是什麼使他對危險這麼健忘?也許這就是男女之間的生理差異:女人的大腦用得更多,功能也更進化,更關心的是感情。人性、憂愁。而男人的大腦卻更為原始,他們喜歡冒險、而且若無其事。我討厭西蒙這種態度,但我也承認,這是有魅力的,他那種男孩子的不屑和信手拈來的幽默。我想我心目中的性感男人是這樣的:他們既攀登過喜馬拉雅山,也穿越過鱷魚出沒的熱帶叢林中的河流。我並不是說他們勇敢,而是說他們魯莽,不顧後果,瘋狂而不可靠。

我看了看手錶,五分鐘已經過去了。接着是十分鐘,十五分、二十分。西蒙到哪兒去了?我最後看到他時,他正在向那片圓錐石群前進。他走進一叢灌木,然後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突然有一滴雨水滴到了我臉上,接着又是一滴,片刻功夫,大雨已傾盆而下。“西蒙!西蒙!”我高聲叫着,渴望能聽到山谷的回聲,但我的聲音即刻就消逝了,在暴雨中它顯得無聲無息。我跑到了牌樓下,雨下得又大又猛,在眼前形成了一簾水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從岩石中傳出的金屬和礦石的氣息。山色暗了下來,不時有閃光。雨水沿着山體形成溪流,一些鬆動的石塊被溪水衝下山去。驟發的洪水,這就是驟發的洪水嗎?我詛咒西蒙讓我為他擔心,但與此同時,我的擔心已經變成了驚恐,我必須離開牌樓去找他。我用相機的罩布遮在頭上,頂着大雨向山下走去。

我懷着獻身的勇氣,努力讓自己振作並慢慢地向下走,但當我面對那深不可測的黑暗的深谷時,頓覺每一根神經都充滿了恐懼,四肢幾乎都麻木了。我的喉嚨一陣發緊,忍不住喊出來:“上帝,仁慈的上帝,請聽我說,讓他現在就回來吧,我再也受不了了,讓他回來,我保證——”

西蒙真的出現了,他的頭髮、罩衫、牛仔褲都已經濕透了,看他那樣子,倒像是個準備再去捕食的獵狗,我剛產生的輕鬆不由又變成了憤怒。

我們向牌樓走去,西蒙脫下了罩衫,把積水擰乾。“現在我們幹什麼?”我忿忿地說。

“我們先得暖和起來。”他說話時直打顫,他靠在牆上,順勢把我攬進懷裏,我的背貼着他的胸口,他的雙手抱着我,兩隻手都冰冰涼。“好了,放鬆吧!”他輕輕地晃動着,“這樣好多了。”

我試着回憶早晨的那場歡愛,那種意外的狂喜和彼此共享的情感的升華。可是從我體內傳來的卻是肌肉的緊張和痙攣,我的下齶,面頰和額頭都不舒服。我感到緊張和沮喪,們心自問,我又怎麼放鬆得起來?我怎麼能對發生的一切置之不顧去做愛?這是需要充分的信任才可以的。

此時,一種不祥的念頭襲上身來,自從我和西蒙分居后,他是否和其他的女人同床過呢?一定是有的!男人兩天沒有性生活就忍不住,幾年前有一天,我們一起看一本雜誌上的問卷,題目好像是“你愛人的隱秘性生活”之類的。我向西蒙提問第一條:“你愛人經常手淫嗎?”我想當然認為他會選“從不”或者“很少”,可他卻說是“每周三到四次,要看情況而定。”

“看情況而定?”我不悅地問,“看什麼情況?天氣是否晴朗?”

“只是興趣,和其他事一樣。”他的話讓我覺得我們之間一星期做兩次愛是無趣的。

此刻我突然想知道,自從我們分居后,他到底和多少女人搞過。

西蒙摸了摸我的脖子,說:“你這裏都凍僵了,能感覺到嗎?”

“西蒙,你覺得早晨的事怎麼樣?”

“懊,美妙極了。”

“但你不認為我們應該戴上避孕套嗎?”我希望他會這樣回答:“為什麼?我要開花結果,你明白的。”可是,他卻屏住呼吸,摸我的手也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才抓緊我的手說:“噢,我想我是忘了。”

我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我還要再問下去,但他會如何回答我一點也沒數。我並不是聖人,我曾和那個市場學的講師里克睡過,在黑暗中我們彼此擁愛時,從沒用過避孕套。原因是他那玩藝兒經常不行,儘管他有時也挺能幹,但並非次次如願。這使我感到一種性羞辱,特別是在我已經做好準備並且身心都已被喚起的時候。

西蒙的嘴就貼在我耳邊,他的呼吸讓我想起在海螺中聽到的潮水的嘯聲,這回憶如今盤旋腦際,無盡無終。

“西蒙,我們還接着避孕套談——你說你和其他人也睡過覺?”

他的呼吸驟然停止了,接着他的頭也離開了我的耳鬢,“嗯、嗯,我就是有過也記不清了。”他又抱緊我說,“不管怎麼說,她們不是當真的,我只有你。”他說著開始撥弄我的頭髮。

“她們?她們有多少個?”

“嗯?我也說不清楚。”

“十個?還是十二個?”

他笑了,“哪有那麼多。”

“三個?四個?”

他沒出聲,我也一樣。他嘆了口長氣,稍稍變動了一下身姿,“也許差不多吧。”

“到底多少人?三個還是四個?”

“奧利維亞,還是別談這個了,這會使你反感。”

我從他身上掙開身子,“我已經反感了。你和四個女人睡覺,可你今早甚至不在意用一下他媽的避孕套!”我走到牌樓的另一端,憤憤地盯着他。

“只有三個人。”他眼睛低垂着,“而且我都是很小心的,沒出過什麼事,每次都是用避孕套的。”

“每次,那要多少盒避孕套!你可曾為我想過。”

“好了,奧利維亞,別說了。”

“他們都是誰?我認識嗎?告訴我。”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令我鄙視的女人,她叫維羅娜,她是去年我們為一個項目僱用的自由藝術指導。她的仿製品、名字、眼線,甚至指甲油都讓我反胃。有一次我對西蒙說她的乳房那麼對稱,簡直不像是真的,西蒙笑着說,“如果把它們壓遍一點就像是真的了。”我問西蒙他怎麼知道,他說每次他們一起看展示時,她總是依在他肩膀上,一對乳峰總是頂在他的背部。我問他為什麼不拒絕,他說這樣只會對她的賣弄風騷更在意,不如索性裝作不知道,因為他對此不想做出什麼反應。

“他們中是不是有維羅娜?”我把雙手抱在胸前以使自己不要發抖。他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囁嚅地說:“你是知道的,對嗎?你恨那個婊子。”

“我可沒說過,這是你說的。”

我感到一陣狂亂,“那你告訴我,她的乳房是不是真的?她的乳頭是扁平的嗎?”

“好了,奧利維亞,為什麼這對你這麼重要,說這些毫無意義。”

“這意味着你從來就沒想回來和我在一起!這意味着我無法相信你。我從來就無法相信你。”我真的氣壞了,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恨不得讓西蒙也受受這份罪,“我對你來說從來就是無足輕重的!我做的一切只是自欺欺人。鄺曾經用她那愚蠢的鬼怪故事戲弄過你,就是那個降神會。你還記得嗎?記得艾爾薩是怎麼說的嗎?你好像已經把她從你的生活中徹底忘卻了。你知道什麼?鄺是編造出來的,她在撒謊。是我讓她這樣做的。”

西蒙微微一笑,說:“奧利維亞,你太激動了,你真以為我會相信那個什麼降神會嗎?我想我們都在和鄺開開玩笑而已。”

我說:“是啊,多麼有趣……可惜這根本就不是玩笑,西蒙,她真的在那兒。我發誓我看到了她。你知道她說了些什麼嗎?忘了她?不對!她是求你忘了我,她讓你等她……”

西蒙把手捂在額頭上,“你始終不肯放過這件事,是嗎?”

“我放過?是你始終放不下她!”

西蒙的眼睛眯了起來,“你知道真正的問題在哪兒嗎?你把艾爾薩當成你種種不安的替罪羊,她在你生活中作為法碼的重量要比在我這裏大得多。你甚至都不認識她,卻把那麼多的懷疑加到她的身上……”

我用手攏了一把頭髮,在他津津樂道地用他那套污言穢語攻擊我時,我正在搜肚刮腸地尋找新的武器,這是射向心臟的最後的致命子彈。我想起了曾偷偷讀過的一些艾爾薩寫給西蒙的信,他們彼此的昵稱和青春誓言。我轉向他,“你認為我瘋了,也許是吧,因為我現在也可以看見她,是的,是艾爾薩!她就站在你的面前,她正說,‘小甜心,你說我不夠大是什麼意思?’”西蒙的臉色有些變化,我接著說:“你要等着我,我們要一起種下這些樹,每年種一棵。”

西蒙試圖用手捂住我的嘴,我躲開了。

“你看到了嗎,”我說,“她就在這兒!她在你的頭腦里!在你的心裏!她將永遠在這兒,此時此刻,在這個鬼地方,帶着她那討厭的預兆,告訴我們說,我們是命定的,西蒙,你我都已被命運鎖定!”

西蒙的臉上終於出現了我前所未見的表情。它讓我驚恐。西蒙的身體在搖晃,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正從他的面頰上滾滾而下。

“你為什麼要這樣?”他嚎叫道。

我轉身跑出了牌樓,沖入大雨之中。我一路跑過山谷,心都幾乎要跳了出來。當我跑進大媽的屋裏時,雨已經停了。我穿過院子時,鄺又沖我會意地一笑。

“利比—阿,你怎麼哭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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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感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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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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