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少女的心愿
到中國的第一天早晨,我在桂林賓館那黑暗的房間中醒來,隱約看到一個黑影斜靠在我的床邊,以殺手般的專註凝視着我。在幾乎驚叫出聲的一剎那,鄺用中文發話了:“睡到你自己那邊,一這就是你睡相不好的原因,從現在起,你必須平躺着睡覺,還要持鍛煉。”
她撳亮電燈,雙手按在屁股上,一邊像個六十多歲的體操教練一樣扭動着腰肢,一邊繼續着她的說教。我真不知道她在我的床邊呆了多久,在等待我醒來,她好奉獻這些最新的建議,她的床早就整理好了。
我看了看手錶,一腔不快地說:“鄺,現在才早晨五點。”
“這是在中國,別人早起床了,只有你還在睡。”
“你別再說了。”
我們到中國還不足八小時,而她已經在控制我們的生活了,這是她的地盤,我們必須依她的規則行事,說她的母語,她現在是在中國的天堂。
她笑着抓起我的毯子:“利比—阿,快起來,我要去我的村於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我要看看大媽驚愕得張着大嘴說不出的樣子:‘我想我把你趕走了,怎麼又回來了?’”
我們住在桂林的喜來登飯店,緊挨着灕江,鄺打開窗戶,外面依然黑蒙蒙的,“眼眶”的聲音傳來,像是置身一家喧鬧的理髮店我走向窗邊,看到下面的小商販們蹬着三輪車,一邊按鈴,一邊彼此招呼。車上的籃子裏裝滿了送到市場去的穀物、瓜果和蔬菜,大街上穿梭着自行車和汽車。工人和學生——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喊喊喳喳,嘈嘈雜雜,讓人感覺已經到了中午時分。一輛自行車的把手上掛着四個巨大的豬頭,繩索從鼻孔穿過,白色的嘴巴上殘留着僵死的笑意。
“你看”,鄺用手指了指街邊一個用低矮的灌木隔開的小攤,“我們可以在那兒吃早飯,又便宜又好,比花九美元在飯店裏可好多了,這有什麼,炸麵包圈,橘汁,成肉,誰要吃這些?”
我想起旅遊指南上的忠告,街頭小吃的食品通常不夠衛生:“九美元,也不能算貴。”
“什麼?你可不能這樣想。現在我們是在中國,九美元不是小數目,這可是一星期的工資啊!”
“是的,可便宜的食物也許會不幹凈。”
鄺向窗外一指,說:“你看看,這麼多人在這兒,他們食物中毒了嗎?如果你想拍到中國美食的照片,你必須嘗嘗真正的中國美食,只有讓美味浸入你的舌頭,融進你的胃中,你才能發自內心地感覺到那份享受,當你拍照片時,這種感覺就會從你內心噴薄而出,而人們只要從你的照片上就會嘗到那美妙的滋味。”
鄺是對的,誰會抱怨我帶回家中了幾隻寄生蟲呢?我匆匆穿上衣服,沖向走廊,敲響了西蒙的房門。沒想到他立刻就打開了房門,而且已經衣冠楚楚,“我睡不着,’他說。
五分鐘后,我們三人來到大街上,穿梭在一個個食攤中,這些食攤有的裝置了便攜的煤氣灶,有的擺着臨時的燒烤架。食攤前,食客們蹲成一個半圓圈,吃着麵條和湯糰。我的身體因疲勞和興奮而極度緊張。鄺指了指一個小販——他正在一個圓形的油鍋里撥弄着薄煎餅,“給我來三張。”她用中文說道。那小販用黑黢黢的手遞上了三張烙好的煎餅,我和西蒙接過這灼燙的煎餅,忍不住一面尖叫,一面像魔術師一樣把煎餅在手上顛上倒下。
“多少錢?”鄺拿出了她的錢包。
“六元。”小販說。
我算了一下,還不到一美元,真是便宜透頂,可在鄺看來,這簡直相當於敲詐。“哇!”她指了一下旁邊的食客,“你賣給他只要五毛錢一張。”
“那當然!他是本地人,你們三個是遊客。”
“你說什麼,我也是本地人。”
“你?”小販嘟囔着又瞟了她一眼,“你是哪裏人?”
“長鳴人。”
小販吃驚地揚起了眉毛,“真的,那你在那兒都認識什麼人?’
鄺報出了一串名字。
小販幾乎跳了起來:“吳澤民?你認識吳澤民?”
“那當然,小時候我們在一條街上作鄰居,他現在怎麼樣?我們三十年沒見面了。”
“他女兒是我兒媳婦。”
“你別胡說。”
小販笑了:“這是真的,兩年前結的婚,我老婆和我娘都反對這門婚事,就因為這姑娘是長鳴人。這是他們鄉下人的老腦筋,認為長鳴人不吉利。我可不這樣,我早不信這套了。現在他們已經有孩子了,去年春天生的,一個女孩,可我不在乎。”
“真不敢相信,吳澤民已經當祖父了,他現在怎麼樣?”
“和老婆離婚了,大概二十年前吧,因為反革命思想他被送了牛棚。他們把他整得夠嗆,可他沒有屈服。後來他又娶了個女人,叫楊玲芳。”
“這不可能!他老婆是我中學同學的妹妹,我真不敢相信,在心目中,她是個溫柔的小姑娘。”
“早就不溫柔了,她得了皮膚角化病,粗糙得像牛皮一樣,吃不少苦頭,讓我慢慢告訴你。”
鄺和小販繼續着他們的交談,而我和西蒙則吃起了晨曦中熱氣蒸騰的薄煎餅,煎餅的味道介於炸麵包圈和煎蛋餅之間。到我們吃完的時候,鄺和小販已經儼然一對老朋友了,她答應代小販問候家人和親朋,小販則向她建議租車時如何還個好價錢。
“好了,老哥,”鄺說,“我要付多少錢?”
“六元。”
“啊!還要六元?太貴了,太貴了,我只付二元,不能再多了。”
“那就付三元吧。”
鄺嘟囔了幾句,付了錢。走開幾步后我悄悄向西蒙耳語道:“這個人說長鳴是個不祥之地。”
鄺聽到了我的話:“唉,這不過是個故事,老掉牙了,只有傻瓜才會認為長鳴是個不祥之地。”
我把話譯給西蒙,轉問道:“什麼方面不吉利?”
“你別問。”
我還想堅持讓鄺告訴我,西蒙卻在這時發現了我拍照的絕好機會——這是一個露天的農貿市場,清一色的柳條筐里放滿了厚皮沙田抽、干豆、桂花茶、辣椒等。我連忙拿出尼康相機拍了起來,西蒙則在一旁作着筆記。
“辛辣早餐蒸騰出的縷縷白汽與晨霧交織在一起,”西蒙大聲說著,“嘿,奧利維亞,你該以這個角度取景,拍下那些烏龜,這些烏龜可真夠大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我的肺葉里充滿了祖先的鼓勵,似乎他們仍然活在世上。由於我們是在昨天晚上到的,還沒能來得及觀賞桂林的風景:那些拔地而起的喀斯特山峰,神奇的溶洞,以及許多旅遊指南上列出的景點。中國人以此把桂林稱作“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對廣告一向頗多懷疑,倒是想把我的鏡頭更多地對準中國人生活中平凡和單調的方面。
不管我們走到哪裏,到處都擠滿了衣着光鮮的當地人和穿得鼓鼓囊囊的西方人,就像三藩市的橄欖球隊在超級碗體育場剛剛獲勝后的情形一樣。環繞着我們的是自由市場叫賣的喧囂聲,市場上的東西無所不包:各種小工藝品,福利彩票,股票認購證,T恤衫,手錶,印着非法商標的箱包等。這裏還有各種為旅遊者準備的紀念品,毛澤東像章、胡桃木雕刻的十八羅漢,塑料製成的胖瘦兩種樣子的如來佛等。似乎中國在推銷自己的文化與遺產時也受到了資本主義的污染,詐騙,假冒商品,混亂的市場上人們在購買世界上人人都有卻並不需要的東西。
西蒙悄悄走到我旁邊:“這裏既讓人感到興奮,同時也讓人厭惡,”接着他又說,“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來這裏。”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指和我在一起。
舉目眺望,可以看到那些奇絕的山峰,如同史前鯊魚的牙齒,它們是各種各樣的中國掛歷或捲軸中陳舊的主題,但鑲嵌在這些遠古的石峰中的卻是高層建築的燈光,建築的外牆由於工業污染而污漬斑斑,樓上的廣告牌閃爍着艷俗的金色或紅色字符。在高樓之間是許多低矮的建築,年代稍顯久遠,牆體塗著一種廉價的綠色塗料,不時可以看到一些戰爭前遺留的舊房子以及臨時搭起的垃圾場。桂林給人的整個印象,就像是一張俊俏的臉龐配上了媚俗的口紅,豁裂的牙齒,且因周期性的病痛而顯得積重難返。
“噢,我的天,”西蒙悄聲說,“如果桂林就是中國最美麗的城市,我可不願去那個叫長鳴的狗屁村子。”
我們追上了鄺。“大不一樣了,一切都變了,”她的聲音中充了懷舊之情,她一定是對桂林在過去三十年的巨變感到傷感不已,誰知她接下去卻滿懷驕傲地大聲說:“進步可真快,比過去真是好多了。”
前面有兩座高地,我們登上了這塊城中的高地,發現了一個絕佳的拍攝場景:鳥禽市場。大樹的枝權上懸挂着上百隻裝飾講究的鳥籠,裏面有善於鳴唱的金翅雀,從國外引進的羽翼斑斕的鳥、火翼鳥、扇尾鳥。擺在地上的籠子裏則是些大禽,也許是鷹或鷂之類,漂亮而優雅,有着令人生畏的爪和喙。這裏也有普通的家禽——雞和鴨——事先已由稻草捆住。把它們放在那些美麗而舒服的鳥禽的背景下拍出的照片,應該會為雜誌上的文章平添光彩的。
在拍了大約一卷半膠片時,我發現有個男人在沖我打招呼,他一邊發著噓聲,一邊示意讓我過去。他是什麼人,秘密警察?難道這裏禁止拍照?如果他威脅要沒收我的照相機,我應該向他行賄多少呢?
那男人神情嚴肅地走到桌邊,從下面拿出一隻籠子。“你會喜歡的,”他邊說著英語,邊向我展示出籠中之物,這是一隻羽毛雪白且閃爍着奶油般光澤的貓頭鷹,它真像是一隻長着翅膀的暹羅貓。貓頭鷹閉着那雙金色的眼睛,讓我一下就愛上了它。
“嘿,西蒙,鄺,快來看這是什麼。”
“一百美金,”那人說,“很便宜的。”
西蒙擺着頭,像演啞劇似地進出幾句破碎的話:“把這個帶上飛機,不可能,海關的人會管的,不允許,還會交大筆的罰款……”
“你說多少?”那人突然說,“我可以給你早市價,最好的價錢。”
“你不用討價還價,”鄺用中文對那人說,我們是來旅遊的,我們沒辦法把它帶回美國,再便宜也沒用。”
“哎,誰讓你把它帶回去了?”那人用流利的中文說,“買下它,然後把它送到街對面的那家餐廳里,只要花一點加工費,他們就能為你們燒一道美味的晚餐啊!”
“噢,上帝,”我對西蒙說,“他是把這貓頭鷹當野味賣的。”
“真難以置信,告訴這傢伙他是個渾蛋。”
“你跟他說。”
“我不懂中文啊。”
那個人一定以為我在堅持讓我丈夫買下貓頭鷹作晚餐,他湊近我說,“你是我碰到的最幸運的人了。貓頭鷹非常稀少,簡直太少了,我抓它整整花了三個星期。”
“真讓人噁心,”我對西蒙說,“我快要受不了了。”
這時我聽到鄺說話了,“貓頭鷹其實不算稀少,只是難抓而已,而且據我所知,它的味道很平常。”
“我向你保證,”那人說,“它可不像穿山甲那麼腥膻。而且吃貓頭鷹還能滋陰壯陽,強身健體,味道不過是區區小事。另外,它還有明目的功效,我有一個買主幾乎是個瞎子,自從吃了貓頭鷹,他就看到了自己二十年未能見到的老婆。他特意回來跟我說:‘媽的,她丑得像只猴子,都他媽因為你讓我吃了貓頭鷹。’”
鄺開心地笑了起來,“是的,是的,我聽說過這故事,編得不錯,”說著,她掏出錢包,拿出了一張百元的人民幣。
“鄺,你在幹什麼?”我叫了起來,“我們不能吃這隻獵頭鷹!”
那人晃了晃手中的人民幣,“我只收美金,”他堅定地說,“一百元美金。”
鄺又拿出了一張十元的美鈔。
“鄺!”我再叫了一聲。
那人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鄺聳了聳肩,準備走開去。那人忙叫道他改收五十美元。鄺轉過身,拿出十五美元說:“我最多只付這些。”
“簡直是發瘋了。”西蒙說道。
那人嘆了口氣,終於把鳥籠遞了過來,同時還在不停地抱怨,“太便宜了,這麼點錢買我這麼多辛苦。看看我這雙手,三個星期啊,三個星期里我攀上爬下抓這隻鳥,手上都被樹枝劃破了。”
我們剛剛離開,我就抓住鄺的手急切地說:“我絕不會讓你吃掉這隻貓頭鷹,哪怕這是在中國我也不在乎。”
“噓,你要嚇着它了。”鄺把籠子拿到離我稍遠的地方,向我傷感地一笑,然後走向了可以俯瞰灕江的一道矮牆邊,把鳥籠放在了牆上。衝著貓頭鷹訴說起來:“嚕,小朋友,你願意去長鳴嗎?願意和我一起爬到山頂上去嗎?讓我的小妹妹看着你展翅飛去?”貓頭鷹晃了晃頭,閉上了眼睛。
我幾乎因為歡欣和自責而哭出聲來,我怎麼會把鄺想得這麼壞呢?我羞怯地向西蒙表白着我的不是以及鄺的寬厚,她卻揮揮手讓我不要在意。
“我要回到鳥市上去,”西蒙說,“把國外引進的鳥買幾隻出來,想去嗎?”
我搖搖頭,只關注着鄺救下的這隻獵頭鷹。
“過十到十五分鐘我就回來。”
西蒙揚長而去,我注意到了他那種美國人的高傲自大,在外國的土地上尤其明顯,他以自己的節奏疾步而行,因而顯得落落寡合。
“你看那邊,”我聽到鄺在說,她指了指遠處一座峭拔的山峰,“在我們村子邊上也有一座這樣的山峰,比這座山還要高,我們都叫它‘少女的心愿’,傳說一個當奴隸的少女出逃后跑到了峰頂,和她心愛的鳳凰一起乘風飛去,後來,她也變成了一隻鳳凰,和她的愛人一起住在一片純凈的白色松林里。”
鄺看着我:“這是個傳說,迷信而已。”
我估計她正在想如何向我說明什麼。
鄺接著說:“可我們村裡所有的姑娘都相信這個故事,不是因為她們愚昧,而是因為她們都渴望美好的生活。我們都相信只要我們能爬到山頂並許一個願,就會夢想成真。所以我們總是餵養一些小鳥在我們自己編的籠子裏。當小鳥可以放飛時,我們就爬到山頂讓它們飛走,這些鳥就會飛到鳳凰住的地方,把我們的願望告訴它。”
鄺吸了口氣:“大媽告訴我說,這座山之所以取名為少女的心愿,是因為有一個想入非非的姑娘爬到了山頂,當她想乘風飛起時,她失敗了,一路跌跌撞撞掉到了山底,由於摔得太重,她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礫石。大媽說,這就是為什麼在山峰下有許多大的礫石的原因,——都是因為許多姑娘像這個女孩一樣想入非非,去追求毫無希望的事情。”
我笑了,鄺奇怪地盯着我,好像我就是大媽一樣。“你不能讓姑娘們停止幻想。不!每個人都會有夢,夢想給予我們希望。停止夢想——哼,那就意味着你永遠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難道不是嗎?”
“我想是的。”
“那麼你猜猜我現在希望什麼?”
“我不知道。什麼?”
“別泄氣,猜一下。”
“一位英俊的丈夫。”
“不。”
“一輛轎車。”
她搖了搖頭。
“中頭彩。”
鄺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猜錯了!好吧,讓我告訴你。”她凝望着遠處的山峰,“在我去美國之前,我養了三隻鳥,而不是一隻,這樣我就可以在山頂上許三個願,我對自己說,如果這三個願都能兌現,我的生命就是充實的,我會笑對死亡。我第一個願是:我要有一個姐妹,她將得到我全身心的鐘愛,僅此而已,我對她一無所求。我的第二願是:和我的姐妹一起回到中國來,我的第三願是,”鄺的聲音突然發顫了,“讓大媽看到這一切並告訴我她後悔托我送走。”
這是鄺第一次在我面前表露出她對那些錯待過她的人的深深的怨恨。“我打開籠子,”她繼續說道,“讓三隻小鳥飛向自由,”說著她把手向前一揚,“但是有一隻鳥卻振翅無力,只在空中撲騰了兩下,就像石頭似地摔到了山底,現在你看到了,我的兩個願望已經實現了,我有了你,我們一起回到了中國。但昨天晚上我已意識到我的第三個願望永遠不會兌現,大媽永遠不會對我說後悔。”
她用雙手捧起鳥籠,“可我現在有了這隻漂亮的貓頭鷹,它將帶去我的新願。當它飛走時,我所有舊日的恩怨亦將隨之而去,那時我們就真正解脫了。”
西蒙從原路回來了:“奧利維亞,你沒法相信這裏的人對食物的看法。”
我們走向旅館,想找一輛出租車,帶着一個土著,兩個旅遊者和一隻貓頭鷹前往長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