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第七節

喬喬旋即意識到,手術做壞了,腹腔被灼出了大洞,疼得揪心。當夜開始發寒熱,室友有吃剩的退熱片,也不知過沒過期,吞下去再說。勉強挨到天明,她讓人叫來邵楓。

見她眼眶枯槁的模樣,邵楓脫口而出:“上醫院上醫院。”

話一出口,尷尬的紅色從脖根升起。喬喬目光微開,洞曉邵楓手頭已非常拮据。離婚時他凈身出戶,積蓄都給了前妻。返回師院那天,身上只有七十多塊錢,這是他全部現金,南翔那家私人診所開價兩百元,幾乎是官方的四倍,挑明了是訛詐,但對方吃准你是學生私自墮胎,不敢去公立醫院,迫使你就範。

做手術讓邵楓背了債,目前他靠同學接濟到食堂吃飯。再讓他籌措醫藥費,確實強人所難。

喬喬看着邵楓,腹腔那個洞越來越大,快把自己燒穿了。她將眼梢漏出去的餘光收攏,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幫幫我。”

這讓邵楓斷了退路:“你忍一會兒,等我回來。”說罷扭頭就跑。

喬喬嘴唇上下哆嗦,撕心裂肺乾嚎一聲,宿舍里的人都嚇了一跳。

鬼靈精怪的丫頭們早洞若觀火,喬喬的反常不是一天兩天,她們在背後議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喬喬看到丫頭們湧上來,每張臉都那麼純真。但喬喬知道,她們全是虛情假意的小妖精,她們肯定在想,你梅菊喬看似清高,終究還是假正經。

看似噓寒問暖,其實是設法套話。喬喬清楚,無論說什麼,她們都會添油加醋傳得風雨滿城。嚼舌頭是她們的一貫作風。她因創痛幾近崩潰,腦子卻不糊塗,她保持緘默,嘴巴閉得和眼睛一樣緊。

到中午邵楓還未回來,室友發現喬喬快被高燒烤熟了。她們要送喬喬去醫院。喬喬一萬個不願意,她知道那樣就穿幫了。然而這時,她已做不了自己的主。她頭耷拉着,幾個女生扶住她,架着她走。

足不着地,着地的只是鞋底。上了公交車,一路顛簸,中間換了車。她乾嘔了幾次,到達目的地時,將雙目眯縫開來,眼前的招牌嚇得她魂飛魄散: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

這才覺得自己多麼可笑,自以為深藏不露,其實早被人家拆穿。她把心一橫,不知哪兒來了精神,掙脫了室友的攙扶,逕自往醫院大門走過去了。

等邵楓聞訊趕到,手術已臨近尾聲。他看見手術室外的一對中年夫婦,表情像遭遇了滅頂之災。他躲進犄角,知道自己一現身,不消動手,只需用目光,他們便可將自己撕個稀巴爛。

他插在褲兜里的手捏着潮乎乎的一把紙鈔,一百元加一個零頭。是他到南京西路紅十字血站,頂了人家名額拿血換來的,這是他唯一能弄到錢的方式。

他最終沒膽量走到喬喬父母跟前,拖着剛獻完血的身體離開。他知道這一走,以後很難向喬喬表白了。在喬喬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成了逃兵,她不會寬宥他。

他將十張十元大鈔給了喬喬一位室友,坦白了錢的來歷。那女生表示一定為他求情,說明當時他無法現身的原因。

邵楓覺得自己像個小丑,賣血有什麼值得炫耀,任何有尊嚴的男人都會絕口不提。可他像賣弄一樣不打自招了,還讓女生充當說客,向喬喬邀功請賞。噁心的是還懇求保守秘密,既然要保密,何必和盤托出。他嘆了口氣,不知如何收場,又冒出一句:“相比她吃的苦,獻血又算什麼。”

他說完,心裏抽了自己一記耳光,居然說出這麼噁心的話,再沒臉和喬喬相見了。

他後來果然沒再和喬喬相見,他們的下場可以預見,雙雙被學校除名。他回原籍,喬喬被勒令退學。邵楓走時灰溜溜的,比一隻留下網的蜘蛛消失得還要乾淨,連一隻破襪子也沒留下,就從這個故事裏抽身而去了。

喬喬卻無法從故事裏逃脫,她像其他絕望者一樣,有強烈的死的念頭,卻沒實施。這樣說也不確切,她試過一次,而且準備得很充分,連遺書也擬好了。敵敵畏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只需把它拿過來。咚咚咚,煩惱和恥辱就煙消雲散了。

淚珠兒流了一地,心裏起了毒誓,到陰間去閻王那兒告狀,讓無常用勾魂短矛將小螺螄鉤下來烹油鍋。有了這詛咒,她有膽量喝致命的農藥了,便擰開了蓋子。然而那借屍還魂的一瞥,把她從鬼門關拖了回來。她後來回憶,是害怕死後的樣貌——蠟黃的屍體爛出骨頭,和瓶貼上的骷髏一樣恐怖。不單純是骨頭,裏面還沾血帶筋,模糊中藏着表情。一驚嚇,勇氣化作烏有,瓶子掉在了地上。

喬喬已稱不上真正的女人了,南翔庸醫的器具污染了胎盤,如果再遲一點送醫院,大出血不可避免。

梅亞蘋得知喬喬摘掉子宮后,昏倒在手術室門口。車建國在長椅上癱坐,臉色像黃疸病人一樣灰黃,天塌了。

喬喬出院后在家休養了一段日子,時間很短,不到十天。她太虛弱了,否則她出走得會更快些。父母再沒和她說過一句話。從他們的冷漠裏,喬喬得出結論,他們不再當她親人。之所以收留自己,只是出於常人的同情,和揀回一隻瘸貓或盲狗沒有區別。

她不記恨他們,是自己讓他們顏面皆失。她甚至連前因後果都沒和他們說。她覺得解釋多餘,他們不能接受的是結果,又何必去提原尾。所以當梅亞蘋罵她“不要面孔的小拉三”時,她既不回嘴,也不臉紅,好像罵的是人家。梅亞蘋惱羞成怒,忘了她是卧床病人,上來撕頭髮,將腦袋往床架上撞。她任憑被拎來顛去。她知道最寶貝自己的爸爸就在裏屋。從小到大,沒捨得對寶貝女兒下過一記重手,眼下對她被毒打卻無動於衷,她終於哭出聲來。

香煙連綿不斷從門縫飄出來,裏屋靜極了。一隻蛾子被燈燙死也能聽見,卻連划火柴哧的一聲都沒有。說明是用煙頭點燃了下一支煙。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白色線條,無中生有,盤根錯節,就像一家人的鬱結,永遠也化不開了。

喬喬沒留下片言隻語,收拾好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就走了。不太磊落的是,她從家裏拿了三百元錢。面對不可知的明天,在找到謀生手段前,她得保證自己不被餓死。

無人知道她下落,她也沒給家裏來過一封信,或是一個傳呼電話。她從《新民晚報》中縫看到過找她的尋人啟事。她眼淚奪眶而出,但沒回來。她明白時間並不能排除父母心中的雷管,與其大家在陰影中謹小慎微地生活,不如讓他們在思念中逐步忘掉自己。遺忘雖然是痛苦的過程,但比天長地久的屈辱要好。

除了父母,有個人對喬喬的失蹤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切,那就是後來成為她丈夫的馬為東。這人看上去戇頭戇腦,比別人反應慢半拍,最後才反應過來。這種類型的人特別執拗,認準了就一條道走到黑。

馬為東騎着自行車在全城搜尋喬喬,他翻三班,本來愛在業餘時間搓搓小麻將,喝點小老酒。現在全放棄了,得空就翻身上車,一溜煙不見了蹤跡。好像自己的靈魂出了竅,要把它找回來似的。

這時,他一條道走到黑的固執成了一種品格。找到喬喬不啻大海撈針,他甚至不知道喬喬是否還在上海。現實中確實存在唐吉訶德式的人物,他踩着自行車在城市穿梭,像翻箱底一樣翻個底朝天。

日子一天天過去,馬為東依然在馬路和弄堂間轉悠,他並不着急,也知道急不來。他騎車不徐不疾,東張西望。他有本硬面小抄,用常見的“正”字記錄法。橫豎橫豎橫,寫完一個“正”,就是五天。寫完兩個,就是十天。開始還有興趣數一數,後來寫得密密麻麻就懶得去數了。

不過最後他還是知道了確切數字,他奇迹般地將繡花針從海底撈了出來。很快,他就和喬喬結了婚。洞房前夕,他將硬面小抄給喬喬看,喬喬仔細地數了一遍,總共四百七十八天,她出走一年零九個月。

當喬喬看見馬為東在窗外時,心咯噔一下,想把垂在耳朵上的口罩戴上,卻來不及了。她正在唐記飯店熟食窗口,將一包叉燒遞出去——她現在呆的周浦屬南匯縣,地理上屬浦東範疇。馬為東從周家弄一刻不停地騎過來,大概要兩個小時,沿途東張西望的話,時間就說不準了——浦東是相對浦西而言,指黃浦江東岸延伸到東海的那片廣袤土地。周浦享有“小上海”美譽,歷來商賈雲集,“浦東十八鎮,周浦第一鎮”。翻譯家傅雷就出生在這裏。還有一個被視為鎮寶的人物蘇局仙,自稱是蘇東坡後裔,這當然難以考證。但他活滿百歲倒是不假,是晚清最後一個秀才也可以鉤沉。這位遺老除了高壽,字寫得也不錯,外界把他當書法家看待,他也以此自詡。只是作為一個封建書生,又有哪個不會塗幾行毛筆呢。真正懂行的人未必把他這身份當真,但也不會跳出來攪局,畢竟那是對長者不敬——周浦名聲雖不小,但一切俱往。如今連遐邇馳名的南京東路也是個破落戶,這種鄉下集鎮能有什麼世面呢?

喬喬打工的唐記飯店不在周浦鬧市,蝸居在一條巷間。小巷直接通農田,轟隆隆的手扶拖拉機時不時經過,客源是鎮上居民,以及周邊農戶。雖然位置偏僻,但生意還不錯,店主姓唐,是個瘸子,當面人家叫他唐管教,背後叫他唐蹺腳。

喬喬離家后,原想去找邵楓,在北站排隊買南京火車票。守了一個通宵等開窗售票,卻摟着包睡著了。她出門時帶了兩隻包,大包里是四季換洗衣服,小包放鈔票證件和木梳,再放進大包里。

一個小偷用刀割破了大包,她睡得不熟,賊見她將眼睛睜開,馬上跑了。是個小瘦猴,眼睛是藍色的,頭髮曲裏帶黃,不像漢族人。邊上人言:“又是新疆人。”

喬喬再無睡意,看着包上的傷口,打消了赴寧的念頭。本就不該去找邵楓,找他幹什麼呢。

坐在大包上醒神,才發覺自己無地可去。提着包走到車站前,外面晨光初露,淡灰色天空下,淡灰色的民居雜亂無章,趿着拖鞋的主婦到街頭廁所倒馬桶痰盂。一輛公交車停在喬喬跟前,她看也沒看就跳上了車,等到了終點站,也不看目的地,跳上了另一輛公交車。心想,就這樣開到天黑,隨便到了何處,找個小旅館落腳,活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死。

記不清換了幾輛車,最後跳上的是第五輛,或是第六輛。上車她依然閉目養神,車子突然剎車,她睜開眼,車子滑進了一個隧道,就像進了山洞一樣。喬喬想,上海哪有山洞呀,不會是去外地的長途車吧。等出了隧道,扒着車窗回眸,才知是連接打浦路和耀華路的隧道,原來又回到了浦東。問售票員,終點站是哪裏呀?

售票員答:“周浦,你怎麼連自己去哪兒都不知道。”

下車,環顧四周,炊煙四起。是個安靜小鎮,和六里有相似之處,但規模要大一些。紅燒肉的香味從某個灶披間飄出來,她咽了下口水。走了一段路,從一個弄口看到了農田,遠遠瞅見一個招牌,好像是個飯店,走過去湊近,上書:唐記飯店。一天沒吃東西,已然餓得不行,趕緊進了店堂,點了紅燒肉,一碗白米飯,吃得狼吞虎咽,就噎住了。

坐在斜對面的是個年輕警察,二十七八歲,大蓋帽擱在桌上,滿了碗黃酒,自斟自飲。鬍子剛刮過,泛青的下巴和咬肌,表明是個大鬍子。

大鬍子抬起眼皮,朝她看一眼,喚道:“魚妹,盛碗湯給她。”

魚妹是負責端菜打雜的,跑去盛了碗紫菜蛋花湯,喬喬噎着說不出話,魚妹道:“不收你銅鈿,喝吧。”

喬喬趕緊捧起來喝,把飯糰咽下去。

大鬍子道:“餓了一天了吧,親戚沒找着,還是錢包丟了?”

喬喬道:“你是老闆吧。”

大鬍子道:“你看我穿着警服,怎麼可能是老闆。”

喬喬道:“看你口氣能做主。”

大鬍子道:“是我妹妹的店。”

喬喬道:“我說的嘛。”

結賬時,喬喬問:“你們店需要小工么,洗碗揀菜,管吃管住有點零花錢就行。”

大鬍子吃驚地看她:“不會說你自己吧。”

喬喬道:“是我呀,我動手能力還可以的。”

大鬍子道:“前店后工場,本就賺些人工錢。”

喬喬道:“那算了,我隨便問問的。”

大鬍子叫道:“農芳你出來一下。”

農芳扎着圍裙跑出來:“什麼事,我正忙着呢。”

農芳是個骨架很小的姑娘,巴掌小臉,走路像趕着一陣風。喬喬注意到她褲管和鞋幫之間是紅襪子,心想今年應該是她的本命年。看她的面貌,和二十四歲也合拍。

大鬍子道:“這姑娘想在這兒做工。”

農芳朝喬喬瞥一眼:“這麼漂亮的姑娘到我們小店打工?你哪裏人呀?”

喬喬道:“我川沙人。”

農芳道:“吹牛,一聽口音就是浦西來的,上海話講得這麼標準。”

喬喬愣了一下,馬上改口用浦東土話:“沒有啊,我說的是川沙話呀。”

川沙話比六里那一邊的浦東話鄉音更重,雖然都是浦東土話,但六里特別是周家弄這一片,畢竟和市區只一江之隔,與對岸交流多,有點改良了。川沙在浦東腹地,是原汁原味的鄉音。而周浦隸屬於南匯縣,是另一種浦東土話。

喬喬臨時改說川沙話,說的是最土的那種,所謂區別,在於后鼻音加重。畢竟上海話和浦東話是一枝椏杈兩朵花,花型一致。她一改口,農芳吃不準是否之前聽錯了。就換了個說法:“你這麼漂亮的姑娘,我們哪裏請得起。”

說著,跑進廚房去了。喬喬準備出門,大鬍子道:“慢點,你住川沙,為什麼有家不回,跑到周浦打工?”

喬喬信口道:“我來南匯找親生父母,聽說我是在周浦的垃圾堆里撿的。”

大鬍子站起來,他走路的時候,肩膀有點高低:“那你可以平時抽空慢慢找啊。”

喬喬道:“我養父母不同意我找,和他們吵翻了。”

大鬍子道:“我是周浦監獄管教,熟悉這一帶,可以幫你找。”

聽到周浦監獄,喬喬想到了小開,他就在這家監獄服刑:“你說的周浦監獄就是平板玻璃廠吧?”

大鬍子道:“你還知道這個,也對也不對。”

喬喬道:“勞改工廠呀,浦東人誰不知道。”

大鬍子道:“看樣子你真是浦東人,勞改工廠這話可不能在外面瞎說。”

喬喬朝大鬍子的腿瞄了一眼。大鬍子笑道:“我姓唐,背後有人叫我唐蹺腳。你在想蹺腳怎麼可以當警察對吧。我本來不蹺,練打靶被戰友誤傷了。不算太嚴重,就是走路難看,不過對付一兩個犯人,還是綽綽有餘的。我怎麼稱呼你?”

喬喬隨口編了個假名:“我姓董,單名芳,芳草的芳,叫我董芳小董都可以。”

唐管教道:“董是你現在的姓,還是原來的姓。”

喬喬道:“當然是養父母的姓,聽說我本來姓章,樟木箱的樟去掉木字旁。”

唐管教道:“看你暫時沒地方去,要不今晚和魚妹睡東廂房吧。”

等到飯店打烊,喬喬就和魚妹去了東廂房。和魚妹睡一張床,各裹一條被子,各睡一頭。

第二天一早,魚妹帶喬喬到天井裏轉了一圈,才發現這是一組圍起來的連屋,一間銜着一間,她站的位置,旁邊有口老井,雖然青苔叢生,但旁邊有隻打水用的鉛桶,桶底有一攤濕,說明井還是活的。頭抬起來,天是一塊方形。正面是主屋,兩側是各種功能的偏屋。院子裏有幾棵大樹。榆樹和楊樹她認識,另外的就不認識了。

魚妹說,唐管教住在對面西廂房。他是四代單傳,母親生他那年就死了。父親文革抄家時被紅衛兵毆打,關在生產隊廢棄的倉庫里,連夜逃跑,後來從水庫里浮出來了。農芳是她唯一的妹妹,還沒出嫁,住西廂房側的一間獨立屋子。

喬喬就朝那屋子看了一眼,門前種着一大片小白蓮,不是水生的蓮花,是旱生的。學名不詳,民間叫它小白蓮。花瓣造型和蓮花一致,但要小很多,像微縮版。眼下沒到開花時節,細長的綠葉招展,像大蒜一樣。

這飯店新開不久,個體戶政策剛開始執行,唐家算是最早吃螃蟹的人家。用來開飯店的是幾間沿馬路的房子,估計原來是僕人屋和雜物間。不用說,唐家祖上是典型的江南大戶。

喬喬在唐記飯店做起了小工兼服務員,農芳對她愛理不理,只有使喚她做事時才叫她,態度也差,顯然是不喜歡她,但因為是哥哥的意思,又不好趕她走。喬喬當然知道這是讓自己知難而退,趁早滾蛋。

晚上上床前洗腳,魚妹問喬喬:“我倆誰大呀。”

喬喬道:“我屬虎的。”

魚妹道:“我屬牛,比你小一歲,我叫你芳姐吧。”

喬喬道:“隨便怎麼叫都行。”

魚妹對喬喬很好奇,這麼漂亮的姑娘緣何來小飯店打工。喬喬不願多談,把濕漉漉的腳從洗腳盆里提起來,用抹腳布擦乾,“不早了,睡吧。”

唐管教下班就來店裏,他像個員外一樣,每天都有找他喝酒蹭飯的食客。有同學有街坊,還有單位里的同事。有時這撥剛吃完,下一撥又來了。唐管教繼續陪着喝,謂之流水席。他酒量好,不容易醉,醉起來就是大醉。

來的最多的是單位里的哥們,這些多半是付錢的,開個收據,可以報銷。他們的話題主要是犯人和女人,有時也談些單位里的事情。

這天唐管教下班,帶了兩名同事回店裏,坐下就抱怨,“你說那美國記者腦子有病吧,我們用不用犯人幹活和他有什麼關係啊。”

同事甲道:“就是,狗拿耗子,中國又不受美國領導,憑什麼跑來指手畫腳。”

同事乙道:“不過你還別說,那美國人的中國話說得真不錯。”

唐管教道:“在中國待久了,你去美國十年,英語肯定也滾瓜爛熟。”

同事甲道:“你這兒新來的那個服務員好漂亮啊。”

同事乙道:“我也聽說唐兄金屋藏嬌,就是她吧。”

唐管教轉過頭:“董芳,拿瓶酒過來。”

喬喬拿了酒,站在旁邊,朝兩位客人笑笑。她的漂亮令唐記飯店蓬蓽生輝,唐管教樂呵呵道:“你來了以後,生意好了不少啊。”

喬喬道:“那你給我加工錢呀。”

同事甲乙起鬨:“加點加點。”

唐管教樂呵呵道:“那就每月加十元。”

旁邊正抹桌子的魚妹跑過來,“那我也要。”

唐管教道:“也加你十元。”

喬喬道謝走開,從唐管教留用她那一刻起,她其實就知道,飯店名義上是農芳開的,唐管教才是幕後老闆。

這天晚上,喬喬正在洗腳,魚妹道:“我看唐大哥挺喜歡你的,看你的時候,眼裏藏着朵花似的。”

喬喬道:“藏着什麼花呀,就是色迷迷。”

魚妹道:“你好看呀,男人總是喜歡好看女人。”

喬喬睡熟了,覺得有人在下床,迷迷糊糊問道:“誰啊。”

魚妹道:“我,小便。”

果然聽到尿液敲打在痰盂里的聲音,喬喬翻了個身,似乎魚妹沒上床,躡手躡腳出了房間。

這不是第一次了,喬喬老感覺魚妹半夜出門,天亮前又睡回來。但半夢半醒,吃不準是否幻覺。自己也有了尿意,掙扎着爬起來,魚妹留在痰盂里的尿液還沒有冷。等她重新爬上床,發現魚妹真不在床上。她也不開燈,心怦怦跳,踮着腳尖到了門口,掩窗偷窺,看見西廂房的橘色燈亮了一下,忽又暗了。

喬喬回到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睡意全消。窗外微微亮,魚妹回來了。喬喬裝睡,魚妹打開窗戶:“芳姐,起來幹活了。”

喬喬揉揉眼睛,把被子掀開,“你每天這麼早醒來,我看你不屬牛,屬公雞。”

魚妹道:“我也奇怪,每天這時辰就醒了,鬧鐘也不用。”

喬喬道:“那是生物鐘,也很準的。”

喬喬再看魚妹,覺得她挺有女人味的。眼睛不大,但很亮,扎了根辮子,烏黑油亮。個子不高,胸脯滿滿的,不笑時有點苦瓜臉,笑起來卻很甜。

唐管教除了腿有點跛,其實還挺帥的。鬍子颳得泛青,下班回到飯店,解開制服最上面兩粒扣,袖口挽起來,大蓋帽放在桌上,手指插進頭髮往後一撂,“魚妹,先來一碟油氽花生,特加飯加滿。”

這天他把喬喬叫到跟前,“你下班了來西廂房找我,有話跟你說。”

他眼神里真像有朵花,喬喬把眼鋒偏開,“知道了,打烊了去找你。”

這是喬喬第一次進西廂房,這裏和佈置簡單的東廂房完全不同,擺着全套紅木傢具,頂天立地的床拉低了層高,四角豎著旗杆狀的木柱懸着蚊帳。蚊帳一看就經年未洗,頂部垂下來,透着隱約的臟黑。因為這大床,空間變得壓抑。傢具擺放的位置很講究,好像它們就該放在那兒。無論是櫥櫃還是桌椅,都雕樑畫棟,刻着神話人物。紅木傢具的氣勢讓喬喬愣了一下,唐管教已坐在那兒等她了。

唐管教平時對她直呼其名,今天卻嚴肅道:“小芳,問你一件事。”

喬喬被他叫得臉紅:“什麼事?”

唐管教道:“你來了快一個月了,怎麼沒提過找親生父母,也沒見你出去找過。”

喬喬道:“店裏這麼忙,哪有時間去找。而且沒頭緒,不知從哪兒下手。”

唐管教道:“我以為你忘記這事了。”

喬喬道:“怎麼可能,我就是為這個離家出走的。”

唐管教道:“我倒是幫你打聽到了,離這兒不遠有個橫沔鄉,有戶人家姓章,遺棄過一個姑娘,記得你屬虎,就是1962年生的,那姑娘也屬虎,哪天我帶你去認一下?”

喬喬心想壞了,假戲成真了,還沒作答,唐管教道:“不過章家有顧慮,怕你記恨,還在猶豫見不見你。”

喬喬趕緊道:“不見不見,當初憑什麼把我扔了。”

唐管教道:“我猜就是這樣,真找到了,肯定就是他們不敢見,你也不想見。”

喬喬道:“也不一定就是這個章家啊。”

唐管教道:“不見一下,哪知道是真是假。見還是不見,你還是好好想想。”

喬喬道:“太突然了,是要想想。”

唐管教道:“你站着幹什麼。屁股下面就是椅子,坐啊。”

喬喬道:“還有別的事嗎,沒別的我先回去了。”

唐管教道:“你先坐下,我跟你說件事。”

喬喬在椅子上坐下。唐管教道:“我準備在飯店沿街開個窗口,賣熟食,想讓你去負責這一塊。”

喬喬道:“你飯店做得好好的,怎麼想起做熟食。”

唐管教道:“是我一同事,辦了個熟食作坊,非要我幫他代銷,駁不過面子。”

喬喬道:“是代銷呀,我以為是店裏自己燒呢,現在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燒。”

唐管教道:“有時間我們家那兩個廚師也燒不了,熟食比炒幾個家常菜難多了,比如那個熏魚,還有那個鹽水鴨,不專門去學,根本做不出來。”

喬喬道:“你是老闆,你安排我去,我就去。”

唐管教道:“過幾天把飯店隔一下,簡單裝修一下,占不了多少地方。我們店燒來燒去就那幾個菜,客人都快吃厭了,熟食不但可以外賣,也能堂吃,對飯店生意也有幫助。”

喬喬道:“你蠻會做生意的,你家房子這麼大,還有空關的,怎麼不租出去?也是一筆收入呀。”

唐管教道:“房子租出去就不是自己的了,弄得一塌糊塗。而且人一多,私隱也沒了,情願不要這個房租。”

喬喬聽到“私隱也沒了”,心裏咯噔一記,臉上裝作沒事,“沒別的事,那我先走了。”

唐管教點點頭:“橫沔章家見還是不見,你自己再考慮考慮。”

喬喬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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