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轉天黃昏,崴崴來找喬喬,站在熟食店馬路對面,看喬喬套了件白大褂,跟醫生似的。店裏有個幫手,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外來妹。生意不錯,排起了小隊。
天開始暗下來,顧客散去,崴崴穿過了馬路。走到隔壁煙雜店,買了一包果丹皮。待轉過身來,女人已站在身後,白大褂脫掉了,穿着米黃色葫蘆領短風衣,同樣顏色的腰帶,用一個蘭花結把身段扎了出來。
他把一根果丹皮往喬喬嘴裏塞,喬喬頭一偏:“誰叫你把小螺螄押到店門口來的?”
崴崴縮回手:“我不知道,怎麼啦?”
“你跟班把小螺螄押到我店門口來了,算邀功啊。”
“他們大概想讓你知道,教訓過小螺螄了。”
“你答應殺小螺螄的,請他臉上吃幾隻青皮蛋就算啦?”
崴崴臉上不活絡了,果丹皮當作口香糖,光嚼不咽。喬喬湊上來,在他左腮咂了一口,“算了,還算講信用,等一會兒收工了我在店裏等你。”
轉身剛準備離開,崴崴道:“慢一會兒。”變出一個紙袋,喬喬接住,朝裏面瞅了一下,“下作胚,腦子壞掉了。”
崴崴道:“今天我特意去了一趟淮海路。”
喬喬朝他瞪一眼,轉身走了。
一輛拖拉機由北向南,浦三路揚起了很重的灰塵。地上的樹葉臟髒的,道旁的陰溝留着新鮮的淘米水,鼻涕蟲安靜地貼着泥,又肥又大,沒人看到它是怎麼長成的。
望着女人收攏的腰肢和擴出去的胯部,崴崴覺得身體烘熱起來。這些年,他經手的姑娘不少,涉世未深的女孩,或老吃老做的“拉三”。喬喬兩者都不算,又都沾點邊,忸怩有時潑辣有時。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胖,令崴崴十分着迷。熟食店不適合男歡女愛,崴崴把喬喬帶回家來,上樓,鑽進房間,把門一銷。
喬喬偶爾會在柳家過夜,前提是老公馬為東夜班。世上有些註定要戴綠帽子的男人,馬為東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傢伙。喬喬紅杏出牆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他卻拿喬喬沒轍。他在熟食店拿啤酒當水喝,在六里電影院門口發酒瘋。跟花痴似的,衝著過往女人傻笑,腳步踉蹌,大家躲遠遠的,生怕嘴一張吐到自己身上。
馬為東和喬喬是赤屁股一起長大的。兩家是隔壁鄰居,曾為了天井搭建,大人大打出手。後來矛盾解決了,關係卻一直不冷不熱。見面打個招呼,做壽也會端碗面給對門,但總是硌了條縫。
馬為東有個姐姐叫馬為青。技校畢業在浦西大木橋的上海客車廠上班,嫁人很早,其實是奉子成婚,未到婚齡就和輪渡駕駛員小金辦了酒席。
喬喬學名梅菊喬,父親車建國是老中專,市商業一局幹部。母親梅亞蘋年輕時是周家弄一枝花,追的人排到六里橋。但梅家是獨女,提出的條件是入贅,後生們就打了退堂鼓。車建國是一對遠親夫婦介紹來的,那對夫婦同時也是梅家遠親。車建國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梅亞蘋,梅亞蘋對他也很滿意,她雖然年輕漂亮,畢竟是沒什麼文化的村姑。車建國是市區戶口,全民單位幹部,戴副眼鏡像個知識分子。接觸了幾次,雙方談婚論嫁,梅家通過介紹人告知了底線,梅亞蘋擔心對方拒絕入贅。介紹人很快有了反饋,車建國答應當上門女婿,梅亞蘋才把心放下,她父母樂得合不攏嘴,忙着翻皇曆,把良辰吉日定了下來。
車建國知道入贅意味什麼,孩子隨母姓不隨父姓,寄人籬下夾尾巴做人,背後還要被街坊指着脊樑數落。他之所以這麼做,不是色迷心竅,也不是忤逆不孝,是沒辦法。當時他祖父母健在,加上父母和一弟三妹,一家九口蝸居在閘北蘇州河邊三十多平米的老宅里。作為長子長孫,他只能做這樣的犧牲。
梅菊喬出生前,梅亞蘋掉過一個男嬰,原因是肚子六個月大,在田埂上摔了一跤。梅亞萍的流產被說成了報應,在老人看來,入贅很不作興,是奪人子嗣。梅家吃憋,等梅亞蘋又懷上,指望是個男嬰好堵別人的嘴,呱呱落地的卻是女孩,這下徹底吃憋。梅亞蘋嫌生小囡苦,沒再要孩子,喬喬和她一樣成了獨生女。
馬為東和喬喬是青梅竹馬。這一圈緊挨還有四五戶人家,能玩到一塊的清一色是丫頭,只馬為東一個男的。這會出現兩種情形,要麼他是賈寶玉,丫頭們圍着他轉。要麼是戇噱噱的小草包,被丫頭們戲弄——馬為東是個沒主見的蠹頭,喜歡彎着腰給丫頭們“跳山羊”。他體格寬厚,背上飛過一個劈開腿的女孩,他紋絲不動。喬喬和馬為青身手矯健,一躍而過。膽子小的女孩不敢跳,歡叫着跑來,低頭繞過去。
仇香芹看見了,跑過來擰兒子耳朵:“你有毛病呀,從女人褲襠下過,真觸霉頭。”
把馬為青也罵一遍:“小屄,腦子被槍打過啦。弟弟怎麼可以被人跨褲襠,去跪搓板。”
到了春心萌動的年紀,馬為東暗戀喬喬,把心思告訴姐姐,馬為青立刻打消他念頭:“喬喬不會看上你,你是單相思。”
馬為東道:“小時候我還救過她命呢,要不是我,她就燒死了。”
馬為青道:“沒用的,過去這麼多年,人家早忘記了。”
馬為青判斷沒錯,喬喬是個驕傲的姑娘,看不上戇頭戇腦的馬為東。
“那後來怎麼嫁給他了?”崴崴翻身下床,晃蕩着大褲衩去拿煙。
喬喬答非所問道:“他是獨苗,討我做老婆也蠻委屈的,我養不出小囡,你看我跟你做從不採取措施的。”
崴崴翻開朗生打火機,“瓥”的一聲,把煙點着,重新上了床。喬喬把腳擱在崴崴肚子上,腳趾夾住肥嘟嘟的素雞肉,痛得崴崴一咧嘴,在女人光屁股上抽了一下。女人手臂支撐着坐在他身上,“你這隻騙子,什麼時候把小螺螄殺掉。”
崴崴知道,讓小螺螄受些皮肉之苦並不能解喬喬心頭之恨。崴崴自然不會昏了頭去殺人,喬喬也清楚把小螺螄殺掉的說法是形容詞,可她抓住這個把柄不放,表明她確實存在着那樣的慾望。
平心而論,崴崴對這件事是上心的,他讓那可憐的傢伙成了驚弓之鳥,不定期會遭到毆打。小螺螄甚至去派出所報過案,被定性為互相鬥毆,各打五十大板。結果沒走出多遠,就被拖進弄堂,差點把屎給揍了出來。
儘管如此,喬喬對小螺螄的仇恨沒絲毫減輕,她好像喪失了基本的惻隱之心,頻吹枕邊風,要求下一輪襲擊。崴崴對她無休止的報復產生了厭倦,他感到這樣下去遲早要出大事,“已揍了很多次,可以了結了。”
喬喬道:“還說幫我殺了他呢,你這個騙子。”
讓喬喬恨之入骨的小螺螄是沒混出道的小流氓,屬於散兵游勇,沒勢力,也沒自己的跟班,平時貓在團結飲食店裏。這家店是縣供銷社飲食公司開的,店面卻是向他家租賃的。飲食公司之所以看中此屋,是因為位置特別好,在六里老街中段偏南,人流密集,房型也正氣。最初談判的時候,邱娘提出房租可以優惠,但由她來當店經理,兒子小螺螄做原料採購。這兩個最重要的崗位一旦旁落,等於掌控了這家店,飲食公司當然沒同意。雙方妥協的結果是,邱娘當收銀員,負責發籌,小螺螄做原料採購。飲食店早上買大餅油條豆腐漿,白天賣餛飩和各式澆頭的麵條。
場推銷員小開是飲食店常客,一來二去和小螺螄混熟了。小開因職務便利,在蔬菜上為小螺螄省了不少錢。小螺螄按市價和店裏實報實銷,合法貪污。他的皮夾比同齡人要厚實不少。小開拿一些回扣當外快。有了錢,他們就去“撮妹妹”,卻是單獨行動,有了戰利品互相看一下,作些曖昧的評價。
雖都好色,格調卻不同。小開弔兒郎當,很少陷進去,帶出來的姑娘樣子都不錯。小螺螄不時為情所困。同綽號一樣,他生得又黑有小,形象猥瑣。他對獵艷並不自信,選擇了守株待兔,目標鎖定在飲食店,在熟客中找機會。得手次數並不多,都是些見錢眼開的貨色。也有姿色偏上的,宰起他來更心狠手辣。幸好他對孔方兄不吝嗇,只要能力允許,都會滿足女人的要求。
由於地理的局限,兩人難免撞車,各自憑本事豁上,往往是小開得手,喬喬即是一個例子。
說起來,還是小螺螄先發現了喬喬這個美人坯子。彷彿伯樂識馬,他對初中生喬喬作出大膽推測,不出兩年,這個常來吃開洋餛飩的小姑娘會出落成大美人。小開對此嗤之以鼻:“小鼻子小眼睛,也不會好看到哪兒去。”
小螺螄道:“到時候看。”
果然女大十八變,到了高中,喬喬這朵花開了,被小開詬病的眉眼長開了,又翹又鼓的乳房,使她走路不自在地埋首含胸。雖然“大饅頭”綽號不好聽,不過她已躋身浦東中學新校花行列了。
當然沒逃過兩個採花賊的眼睛,他們再度做起了情敵。這是沒懸念的競爭,小開先下一城,吃到了喬喬的“大饅頭”。雖然點到為止,卻是第一個接觸到喬喬敏感部位的男性。可惜他和喬喬的交往未能深入,喬喬對他有了戒心,再不赴他的約了。
小開入獄不久,喬喬考入上海師範學院中文系。學校在浦西漕河涇,從喬喬家所在的周家弄老街走到南碼頭過擺渡,乘43路車抵達目的地。路面疙疙瘩瘩,單程要兩個多小時。和其他大學生一樣,喬喬開始了住校求學生涯。禮拜六上完自修課,趕回浦東,爸爸媽媽正等着她吃晚飯。次日上午陪家人聊一會兒天,午飯後出去轉轉。趕得及就回家吃晚飯,趕不及直接返校,學校要求十點半前宿舍熄燈。
喬喬對未來充滿憧憬,她文章寫得不錯,初中參加川沙縣作文比賽,拿過全縣亞軍。大學畢業后她想留校執教,或去重點中學當老師。洋涇鄉的建平中學就不錯,那是浦東最好的完全中學,也是浦江東岸唯一的市重點。是她中考填的志願,可惜差錄取線三分,與它擦肩而過。
這個灰沓沓的下午,喬喬走在六里老街彈街路上,經過團結飲食店。這是一座典型的浦東老宅,青磚黑瓦。因為要營業,將門廓撐大了。喬喬看了眼熟悉的招牌,腳步停下來。她其實並不餓,可在那一瞬間,她的味蕾產生了懷舊,那碗鮮美的開洋餛飩,她過去是三天兩頭要吃的。她走進店堂,在臨窗位置坐下。
時值午市和晚市之間,店裏一個客人也沒有,喬喬叫了一聲:“有人么?”
無人應聲,她準備離開,小螺螄卻掀開了裏屋的串珠帘子。
小螺螄舌頭沒捋直:“大……”,差點脫口而出:“……饅頭”。倘若如此,喬喬必扭頭就走。
小螺螄對她諂媚一笑,“是……大……學生啊,聽人說你考取華師大了。怪不得不來了。”
喬喬虛榮心被撩撥了一下,浦東中學高考成功者不多,她有資格聽聽這種恭維話,糾正道:“不是師大,是師院。”
小螺螄道:“一樣的一樣的,了不起。老花頭開洋餛飩?”
喬喬對小螺螄印象不好。守在收銀桌旁獨坐釣魚台,目光猥瑣地飄來飄去,是那種色膽比色心小的傢伙,她擺正坐姿道:“你那赤膊兄弟現在怎麼樣啦?”
小螺螄道:“你問小開?還在牢裏關着呢。你等會兒,我去下餛飩。”
喬喬將腦袋轉向窗外,從這兒望出去,可見浦東中學教學樓,和在風中獵獵作響的國旗。旗杆孤零零地矗立在操場中央,像一塊丟向空中的紅布,被一根槍桿挑去了魂兒。
喬喬有些悵然若失,又不知緣起。初高中加起來,在浦東中學呆了六年,雖離開時間不長,突兀間倒有了生分,那些青澀歲月被一筆勾銷了似的。
這學校,眼下已稱得上破敗。當初卻是真正的名牌。它的誕生還是個傳奇,晚清有一個叫楊斯盛的本地人,靠建築發跡,賺了大錢。他的工程隊參與了外灘早期的建設,最有名當數黃浦江和蘇州河之間的外白渡橋。這人後來熱昏了頭,把家當兌成三十萬兩紋銀,辦了規模宏大的西式完全中學。據說此舉驚動了慈禧太后,給他封了個什麼爵位。可聖旨尚未接到,老太婆就一命嗚呼了。
楊斯盛自己沒念過書,卻毀家辦學,是個滑稽的人物。但也因此揚名立萬,外灘曾有過十大銅人碼頭,他就是其中一座。浦東中學落成后,延聘的首任校長是解放后當過政務院副總理的黃炎培。黃炎培當時的面子在江湖上已有人買賬。教師中不乏赫赫有名的人物:陳獨秀、郭沫若、沈雁冰、惲代英……學校鼎盛時有“南浦東、北南開”之說。學費貴得要死,來自各地顯赫人家的子弟從浦西踏上小舢板,擺渡到窮鄉僻壤的六里橋。皮箱裏裝滿了沉甸甸的銀洋鈿,拎上岸要找伙夫幫忙。蔣介石的兒子經國緯國,左聯的冤死鬼胡也頻殷夫,拍電影的謝晉,寫小說的馬識途都在此求過學。
解放後學校慢慢衰敗,不再有名師執教,面積受到蠶食——與之毗鄰的六里蔬菜市場占的就是它地皮,緊挨着白蓮涇的大片民居也是校舍與園藝被推倒后形成的——淪為一家不起眼的鄉村中學。農家子弟是學生主體,校園裏嘰里呱啦都是鄉氣的浦東話。偶有市區來借讀的學生都神抖抖的,而土著同學往往成為他們的擁躉,跟在後面模仿着“高雅”的市區口音。
喬喬也是農村戶口,家裏有自留地。不過在現實生活中,她被認為是“上海人”,這得益於她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她在周家弄土生土長,發音卻沒有浦東腔,是因為生活小環境,加上她是有心人。雖然她姆媽梅亞蘋滿口鄉音,爸爸車建國卻是地地道道的浦西人,周圍鄰居也有不少在浦西上班,平時竄門上海話和浦東話輪番上陣。喬喬小時候鄉音很重,從中學開始,她察覺到了語言中的尊卑,有意識學起了上海話。而所謂上海話和本地話的區別,僅僅是聲調的平仄起伏。但說起來容易,要每個字咬准,卻要有語韻的天賦,不然很容易穿幫。
因為改口早,喬喬上海話說得相當不錯。雖然中學時還有知根知底的同學不無妒意地詆毀她:“明明是鄉下人,弄得像上海人一樣,真觸氣。”可等到考入上海師院,這種優勢讓她更平等地融入了新環境。
她考入的這所高校,以培養未來中學教師為主,滬籍學生佔多數,上海話是校園官方語言。浦東、南匯、崇明等滬郊方言,以及來自天南海北的代培生和進修生使用的外埠方言,都屬於土話。聽的人未必有心,說的人卻有受歧視的感覺。這樣的氛圍中,用普通話交流當然是不錯的選擇。問題是,如果一群滬籍同學聊天,情況就會微妙得多。
語言也是生理現象,換個語境會水土不服。喬喬在學校習慣了用上海話和同學相處。周末回家反倒有些彆扭,因為姆媽說的是浦東土話。語言還是特權,喬喬自己沒意識到,卻已和發小同窗漸漸疏遠。是否她真看輕那些鄉音很重的老同學,還是學業繁忙無暇聯絡,不得而知。不過,仍可從她交往的對象上看出蛛絲馬跡。她和涓子比較熱絡,說起來,她們從高二才開始做同學。涓子是從五角場轉來的插班生,父母離異后住到了六里橋外婆家。班裏只有她倆說上海話,因為這個原因,她們一見如故。去年涓子高考落榜,頂替她姆媽到針織五廠當了擋車工。她很不甘心,雖然她不漂亮,還是戴眼鏡的“架梁”。可心氣很高,畢竟人家是正兒八經市區戶口,標準上海人。
涓子準備考成人業大。喬喬支持她的想法,今天來六里老街,就是為給她帶些複習提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