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見何如不見時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他是一個活佛,卻寫盡了世間人所有的悲歡離合。他是藏傳佛教史上最受人愛戴的上師,西藏最偉大的詩人和宗教領袖,經由他鼓勵和加持的人間情感平添了神性光彩,正如學者桑田吉美諾布曾經說過的:“他最根本的教誨,就在於生命本身,不管它以什麼相顯現在我們眼前,都是我們最好的老師。”
這位藏傳佛教史上最受人愛戴的活佛,這些來源於深刻佛學修養的豁達詩篇,這些超凡脫俗、不即不離的般若智慧,這位才華橫溢、風流倜儻、不懼世間陳俗的聖域上師,帶給我們的是醍醐灌頂般的大智大慧以及詩歌中飽含的睿智和洒脫之美。
無數次捧讀這首詩,仍覺得吟罷口齒生香。字裏行間充斥着纏綿繾綣的香艷,卻又總是透着些許無奈和決絕。比之納蘭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之句,顯得更為悲戚、執着,也更令人憂傷至極。
倉央嘉措寫下的詩篇總是如此與眾不同,若韓娥之歌繞樑三日,餘韻無窮。不管外界多麼紛繁嘈雜,這個男人的內心始終平靜如砥,對愛情的執着更是始終明澈快意,然這究竟是經歷了百折磨難后的大徹大悟,還是求不得、放不下的愛別離呢?
他仿若看透了世間萬物,卻又深深糾葛於情愛之中不能自拔。難道為了不相戀,就可以不相見嗎?為了不相思,就不願相知嗎?為了不相欠,就寧願不相伴嗎?
身處五濁世間的紅男綠女們,很容易便會墜入紅塵的漩渦,很容易便會相見、相知、相戀、相伴、相憶、相愛,很容易地便不怕相欠、相誤、相棄、相負,甚至到最後的相決絕,他們也要堅決愛一場,哪怕會受傷,會難受,會留下遺憾,但也總好過因噎廢食、望而卻步,從而抱憾終身。努力過,儘力了,生亦盡歡,死亦何憾?但說得容易,做起來卻千難萬難,正如詩人汪國真說的那樣:“我是多麼不情願,把痛苦也化作詩行?”
不相遇,不相見,不相戀,就不會受傷。感情的事,誰也無法預料,常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正應驗了那句“無可奈何花落去”,又如“情也成空,宛如揮手袖底風。”
然而,無可奈何的倉央嘉措,身不由己的倉央嘉措,又是怎樣的心情……
讀倉央嘉措的詩,很多時候,會在腦海中產生這樣的鏡頭,你漫不經心,隨意一瞥,目光並無焦距,仿若熏熏暖風;但就在這不經意中,你看到了意外,看到了故知,看到了似曾相識。這不是驚鴻一瞥,沒有驚艷,沒有凜冽,更沒有波濤洶湧。這只是不經意間的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是你不曾忘懷的新知舊夢。它牽住了你的心,讓你再難移轉雙眸。尤其是這首《相見何如不見時》,字字句句,顛來轉去,反反覆復,看似簡單平直,實則大愛無言。讀這樣品位超然的詩,或許應該選擇落花繽紛的日子,醉卧翠竹蔥蘢的溪畔,浣着花,凝着香,看青煙裊裊,聽流水潺潺,只把那綺麗的詩章慢慢鋪展開來。然後,捧一杯香茗在手裏,讓那隔着幾個世紀的點點憂愁融於你萬般思緒里,和倉央嘉措一起吹響悠遠的竹笛,將相思層層疊疊地收拾進夾囊,只聽他吟唱起那首無人能和的詩情畫意。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相見了,就會相戀;相知了,便要相思。
從出生那天起,天邊的荊棘鳥便開始尋找那根能讓自己與世長辭的刺;從出生那天起,你便開始尋找她。哪怕人流湍急,哪怕荒草叢生,哪怕她就是那根能讓你與世長辭的刺。我們不該相見的,如此便可不相戀。
這塵世間,兵荒馬亂時刻都在上演。相知,相思。相知開始你便將她相思。她是你永遠不會結束的戲,一次次的謝幕退場,一次次的盛大上演,她在你心裏早已根深蒂固,叫你如何能不將她相思?
思念就像三月細雨中的丁香,結着自己心緒的愁,彷徨在人生寂寥的雨巷,撐着油紙傘,默默行着,冷漠、凄清、惆悵。當天上飄散着朦朧的細雨,地上吹了些微風,空氣中瀰漫了一股淡淡的香草味道,玲瓏剔透的她穿着真絲旗袍,撐着油紙傘,在你身邊落寞而高傲地走過;你卻背着厚重的經卷,捻動念珠,以一種審美的態度來審視她,就像畫家在觀察風景一樣——隔着一層薄紗或一層輕霧。而正是因為這種距離和朦朧感,她的所有弊病、缺陷都被你無意識的美化了。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令你迷醉。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你是一個漫不經心的少年,有些玩世不恭,卻對她情有獨鍾。你嘗過了人間的落寞與孤寂,懂得相伴的兒女情長,卻又害怕,怕她太過濃烈的情讓你償還不起太多的相思。她是一個孤傲的女子,如同苦澀的咖啡,需要你慢慢品味,自有一種香甜與清香。可是世上有味道的東西,都是甜與苦奇妙地混合著的,你不可能兩樣兼顧。這一點你從開始就知道。當那一點點苦澀順着舌根緩緩流入口中,當那一絲絲香甜沁入你的心底,人生的滋味也就如此流淌下去了。彷彿上天早已註定你和她之間永遠保持着無法接近的距離,永遠沒有要求,只有注視和欣賞。你的孤獨遭遇她的落寞,她的高傲遭遇你的沉默,便用思念與折磨醞釀出生命中最純美的一種情懷。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你是一個懂得愛的男子。一旦愛了就不會放棄,但你仍然害怕,害怕絢爛過後留下的只是一聲哀嘆與惋惜,所以你在佛前默默禱告,或許不相愛,便不會相棄。那麼你做好了不相愛的準備嗎?你搖搖頭。你明白,她是一杯醇美的酒,只能小酌,不可痛飲。淺飲一滴,也許只是她的一個眼神,只是她默默的一次微笑,也或許僅僅只是她伸過來的一隻手,卻有着足以讓你追憶一生的美麗。這就是你和她的戀情,只屬於純潔善良和溫柔浪漫,只能悄悄流淌於你和她兩人的心間,那是如音樂一般永遠只能用來感覺的幸福的源泉。但是如果有人痛飲,它卻會把一切美好的夢幻都打得粉碎,或者讓處於戀愛中的人們陷入痛苦的深淵無法自拔。她是沉靜的女子,渴望的,只是那份寧靜和永恆。
你們相識,相知,相愛,但是註定要分開。
既然,與她相愛終究要忍受分別時的痛苦,那麼,不如一開始便不繼續這份感情。在和她相遇的那一刻,你索性回過頭去,不去看她。是的,沒有相聚就不會有離別,沒有相對,就不會有相會,沒有相愛,便不會有相棄。便是這般退縮的愛,才是最真的愛。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當歲月一點點流逝,時間慢慢鈍化了感覺,當距離一點點縮短,相戀的情人之間的缺陷也漸漸清晰。熱戀中的人們很容易把對對方的欣賞轉化為要求,尤其是發現所愛的人再不是完美的化身,而只是一個有着種種缺陷的平庸之人的時候,所有的期盼便會轉為失望,然後曾有的感情也漸漸地消淡,無聲又無息。
你是遲來三天的梁山伯,她是嫁錯了人的祝英台。你誤了三天,她卻誤了終身。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你眼眸含笑,輕許承諾,愛她生生世世,愛她天荒地老,愛她千年不變,這是諾言;她低眉輕許,愛你生生世世,愛你天荒地老,愛你千年不變,這是誓言。這是山盟海誓。錯誤的諾言,錯誤的誓言,註定了你們錯誤的愛戀。若不相許,又怎會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她靠着你。你摟着她。時光踏着細細的浪一去便不復返。依偎。依偎。你若不將她相依,她又怎會將你相偎?她身上淡淡的馨香還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你嘴邊溫暖如火的碎念還在記憶里肆意穿行。那馨香,那碎念還在。而你,又在哪裏?
但是,三生石上緣分天定,冥冥中自有命運主宰,你們終還是要相見。
你終究還是無法逃避,你們還是那樣的相遇,還是那樣的相對,還是那樣的相知,還是那樣的相識,還是那樣的相愛了。
原來,你說不見為假,早已陷入愛情的魔咒卻是真。不見,是為了不愛;不愛,是為了不傷;不傷,是為了永愛。遇見她,青春開始變得色彩旖旎;遇見她,淚水裏充滿了暖意;遇見她,丟了自己丟了心。與她相聚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晴天;與她相聚的日子,每一天你的手都會將她輕輕牽起。
然,與她相聚,卻造成了今天,那痛徹心扉的悲劇。為何要相遇,為何要相聚?誰在寂寞無助的時候與她相依?誰在孤苦難耐的時候與她相偎?是你。一直是你。誰在你無助的時候與你相依?誰在你孤苦難耐的時候與你相伴?是她。一直都是她。你欠她一句:我愛你;她欠你一句:我願意。願意與你天涯海角,形影不離。
愛到深處,才明白“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溫熱的氣息撫過你臉上磅礴的淚水,她清晰的笑靨撫過你心裏的疲憊。如此的她。你輕柔地吻過她緊縮的眉頭,你緊緊地將她疲憊的心擁入懷裏,小心呵護。如此的你。你們遍體鱗傷,你們互相疼惜。如此的她,怎能不讓你去思憶,去回憶?
愛上她,便是結束你自己。走過時間的荒野,踏過黃昏的塵埃,你還在將她等待。她離開了你,讓你怎樣在阡路的盡頭等待你們的愛重來?禮教的束縛將你和她拋棄在時間的末端,你卻還在窮途末路上將她等待。為何相愛?為何相棄?為何不舍?
一束玫瑰可以換取笑顏,所有的矛盾都可以在脈脈溫情的眼神中無聲化解,然而,他們沒有,他們只是在默默地等待,長久地等待,任憑痛苦吞噬撕咬着他們的心靈。他的眼睛裏有了淚花。不是他不想努力,也不是他沒有努力過。現在,他甚至無力到猜不透自己的心思,他心裏有着太多太多的結,不知道是打開還是不打開,或許,任由它們繼續在自己的身體裏勒索他的心臟才是他所想要的吧。
有些人是不該去輕易觸碰的,比如燈火闌珊處的她。你仰頭,她低眉,四目相對。那是註定。那一回眸,便註定她將是你人生路上刻骨銘心的精靈,與你糾纏無比。為何?為何你要仰頭?為何?為何她要低眉?為何你們要四目相對?
從拉薩一直往南走,在喜馬拉雅山的東南坡、不丹國之東,便是山南的“門隅”地區。這裏是倉央嘉措出生的地方。當地人說,文成公主曾到這裏傳授過生產經驗,所以這裏門巴婦女的裝束,至今還是仿效文成公主當年入藏的衣着。
在門隅,有一個十分神秘的民族,叫做門巴族。“門巴”是門巴族的自稱。“門”指的是西藏東南部的門隅地方;“巴”是指人的意思,“門巴”即門隅地方的人。這是一個非常神秘的民族,在歷史傳說中,門巴族人身上披着一層神秘恐怖的外衣,因為在這個部落中存在着一個非常古怪的傳統,就是給別人下毒。
門巴人認為,人的美貌、智慧和健康是可以轉移的,如果你漂亮,那麼我毒死你后,你的美貌就會轉移到我身上;同樣,智慧和健康也是如此。因此,一般來說,被門巴族毒殺的人,要麼是美貌異常、氣質高雅的女人,要麼就是高大俊美、健康強壯的男子,要麼就是智慧超常、博古通今的學者。據說,下毒者一般是門巴族的婦女,這樣的人家一般很好辨認。在他們家門口上,一般都會畫有一隻大蜘蛛,掛在門口的經幡一般也是黑色的。
門巴人的毒藥,不但厲害,而且精細。首先,無色無味,殺人於無形;其次,最絕的是可以延時,不但可以延時,還可以精確控制被毒者的死亡時間,從半天到十年,可以把你咽氣的時間精確到小時,絕無差錯。門巴族的毒藥配方,往往都是家族的不傳之密,代代口傳心授而來,也有專門到巫師那裏去學習調配的。據說毒藥大多是無色無味的白色粉末,遇水即溶,下到食物和飲水中時,即便是門巴族自己人也很難察覺。但是,常規來講,門巴族在將有毒的食物、飲品端給被下毒者時,手形和平時相比會有些細微變化,這種變化的意思在於:我不是偷着毒你的,是告訴了你這裏面有毒的,是你自己不注意,因此我即便毒死了你,天神也不會怪罪於我。但這種細微的手形變化不是內行很難看出來。
但並不是所有門巴人都下毒,只有門巴人中信仰苯教的女人才會下毒。她們也不是見到有福氣的人都會下毒。這些會下毒的人一生中只會在某個特定時段才會下毒,每個人的下毒時間都不一樣。當然,當某個人到了必須下毒的時候,村子裏大概都知道,所以也就不去她家。
其實這些都是傳說,究其原因,門巴人下毒的習俗或許更多是為了自保。門巴人兩百多年前從西藏西部地區和不丹遷徙過來,歷來受人歧視,被稱為“賤骨頭背夫”。他們為了保護自己,才漸漸形成了下毒的傳統。現在,這種神秘的傳統早已消失殆盡。
是的,倉央嘉措,就是在這樣神秘的民族中出生,並且成為了西藏歷史上最傳奇的活佛,西藏歷史上最風流的情歌王子。
時間迴轉到康熙二十二年。山南門隅達旺附近的烏堅林寺旁,一位貧窮英毅的僧人扎西丹增正跪在佛祖的聖像前苦苦禱告着,希望祖師蓮花生大師能保佑他即將生產的妻子順利分娩。
雪山上吹下來的風裏夾帶着刺骨的冰針。人們只有在走進那些低矮黝黑的石板房,盤腿坐在燃燒着的木柴或者牛糞的爐火旁之際,才會感到些許的溫暖,但是在扎西丹增家裏,真正的春天早已降臨了。他的心比爐火更熱,自從妻子告訴他兒子這幾天就要出世時,他一直都處於極度亢奮的狀態中,沒日沒夜地忙碌着。細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風乾牛肉都已經準備好了,但他總覺得還應當做些什麼,經常在屋裏踱過來踱過去半舉着兩隻手,而心裏充斥的,除了緊張的喜悅外則是一片空白,所以他又不自覺地轉到了烏堅林寺里。
扎西丹增是寧瑪教派的僧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門隅夏日錯一個名叫派嘎的小村落。寧瑪教派是藏傳佛教中最早產生的一個教派,吸收並保留了大量原始宗教苯教的色彩,重視尋找和挖掘古代佛教徒藏匿的經典。該教的教義比較寬鬆,僧人可以娶妻生子。因為這個教派的僧人只戴紅色僧帽,因而又被稱為紅教。
扎西丹增在寺院裏研學過佛學經典,通曉密教,甚至有密宗大師之稱。他恪守教規,潛心研習教義,平時喜歡唱歌,尤其是纏綿流轉的情歌,所以在這一帶很受人們的喜愛。但是,貧窮卻像一條毒蛇始終纏繞着他,讓他每天都疲於應付。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終於有一個叫次旺拉姆的貴族少女被他的歌聲打動,帶着嬌羞的笑容來到他的身邊。然而他卻沒有能力迎娶自己心愛的次旺拉姆,眼瞅着自己青春消逝、韶華不再,扎西丹增暗自心焦起來,無論怎樣,他也不能再讓次旺拉姆漫無邊際地等下去,於是他鼓足勇氣來到次旺拉姆家裏向她的家人提起親來。
“什麼?”次旺拉姆的哥哥朗宗巴不敢相信地瞪着眼前這個貧窮的僧人,“你說什麼?我沒聽清,請你再說一遍。”
“尊敬的朗宗巴大人,我是說我想迎娶您尊貴的妹妹次旺拉姆為妻。”扎西丹增不卑不亢地說。
“我要沒聽錯的話,你這個卑賤的僧人是想娶我尊貴無比的妹妹嗎?”朗宗巴發出一陣輕蔑的大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妹妹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你也配娶次旺拉姆?你連給他當奴才都不夠格!”
“可我是真心愛着次旺拉姆的,次旺拉姆也深深愛着我。我們真心相愛,我們情比金堅,我們……”
“夠了!”朗宗巴收起臉上的笑容,瞪着扎西丹增憤憤罵著,“你這隻痴心妄想,伸長了脖子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請你趕緊從我家裏滾出去,馬上消失在我眼前!”
“可您還沒答應我和次旺拉姆的婚事啊!”
“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可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您不能拆散我們!”扎西丹增比誰都更加明白自己和次旺拉姆身份的懸殊。門隅地方的百姓幾乎沒人不知道朗宗巴和次旺拉姆兄妹的尊貴身份,他們的父親嘎瑪多吉是藏王松贊干布一支失散了的後裔,他們身上流淌着吐蕃皇族高貴的血液,而他一個貧賤如洗的寧瑪教僧人又憑什麼能娶上吐蕃王室的後裔呢?
“哥哥,扎西丹增雖然只是一個貧苦的僧人,但他人品高尚,待人善良熱情,而且還有一顆金子般燦爛的心,他的修為門隅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果你不允許我嫁給他,妹子寧可終身不嫁!”次旺拉姆在屏風后聽到郎宗巴拒絕了扎西丹增的求婚後,不顧一切地沖了出來,用決絕的語氣表明着自己的心跡。
“次旺拉姆!”
“扎西丹增!”
次旺拉姆的手指被扎西丹增緊緊攥在手心裏。郎宗巴望着他們卿卿我我的樣子,不禁勃然大怒。“次旺拉姆!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到底是要嫁給這個貧賤的僧人而跟哥哥決裂,還是要聽從哥哥的意願遠離這個卑下的男人?”
“水和奶攪在一起,就是用金勺子也分不開!”次旺拉姆毫不示弱地說,“今生今世,次旺拉姆非扎西丹增不嫁!”
“好!我就成全你們!”朗宗巴指着妹妹的鼻子咆哮着,“不過你別妄圖從我這裏帶走一針一線!要嫁給這個男人,你就給我一窮二白地走出去!”
“放心,我們什麼東西也不會帶走的。”傷了心的次旺拉姆拉着扎西丹增的手,毅然跨出了朗宗巴家的大門。
冬天的風在曠野上使勁刮著,低矮的枯草瑟瑟抖動。沙礫上,四隻腳並排着,沉重而緩慢地向前移動。冷漠的陽光在灰白的亂雲中時暗時明,曠野上那一高一低的身影也忽隱忽現。行人是那樣稀少,牛羊更是罕見,整個世界都像是空蕩蕩的,偶爾有三兩個看不清的物體在前面一起一伏地朝他們靠近,那是磕着長頭到拉薩去朝聖的男女。
一對得到了自由卻失去了家園的情侶,無言地朝着溫暖的南方走去。走着,走着,既覺得甜蜜,又感到茫然。他們走時是那樣堅決——傷透了心的人,是誰也留不住的。如今離家鄉漸漸遠了,值得留戀的東西也漸漸多了起來,就連阿媽捻毛線時用過的小木褪,村口上那塊光滑的大石頭,都成了使人依依難捨的有生命的東西。
記不清到底走了多少日子,他們終於來到一處地勢平坦、風物富庶的地方。日後他們才知道這裏便是門隅地區的達旺。也許是那成排的楊柳和家鄉的楊柳十分相似,使他們對此地產生了親切之感。在納拉山下的一個烏堅林村落里,他們停下了腳步,在三塊已經燒得很黑的石頭上架起了銅鍋,次旺拉姆尋來了乾柴和牛糞開始熬茶,準備吃他們最後剩下的兩碗糟吧,而扎西丹增卻緊緊拉着妻子的手不無動情地說:“從今往後,我們就是烏堅林村的人了!”
就這樣,次旺拉姆終於成為扎西丹增新婚的妻子。
現在,扎西丹增依然虔誠地跪在蓮花生大師的坐像前默默禱告着,希望佛祖可以保佑次旺拉姆母子平安。這時,空中突然響起一聲轟然雷鳴,緊接着便地動山搖起來,天幕彷彿一下子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還沒等扎西丹增從地上爬起來,就發現巨大的光柱衝天而起,一時間紅華閃耀、金光燁燁。
扎西丹增完全驚呆了,這可是佛光普照,天現祥瑞,真真的佛祖降臨之兆啊!他連忙抬起袖子遮住刺目的陽光,從袖口的縫隙間小心翼翼地朝空中窺去,卻發現在那九天之上竟然同時出現了七個太陽。衝天的黃柱瀰漫著金光,漫天都飄起五彩的蓮花雨,一時間梵音渺渺,恍若天境。浩渺的佛光之中,彷彿站立着一群群金光閃閃的喇嘛,戴着桃形的帽子,帽子上垂拂着長長的飄帶,飄飄蕩蕩,在天空中灑下了漫天的花朵。
這一天,是漢歷的正月十六日。史書上記載,在這一天,西藏山南地區錯那宗門隅天現異象,有七日同升,黃柱照耀。據佛典記載,這便是蓮花生大師轉世的異現。眾人紛紛奔走相慶,言說著蓮花生菩薩在門隅轉世了,眾人對着天空跪拜祈禱,慶祝着這千年不遇的福氣。
扎西丹增痴痴望着天上的異相,作為紅教僧人的他當然知道,剛才的異相便是活佛轉生之相。活佛是神在人間的化身,是佛菩薩為普度眾生而變現的色身在人間的依託之物。幸福的祥雲預示着活佛轉世降生的家庭將沐浴無上的榮耀和無上的崇高。只是,蓮花生菩薩的轉世將要降臨在哪裏呢?
就在扎西丹增面對天現異相不知所措的時候,從他自己居住的緊鄰着烏堅林寺邊的帳房裏突然傳來一陣嘹亮的啼哭聲。他的兒子降生了。對於孩子的降生,扎西丹增卻沒有太多的喜悅,他只是獃獃地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自己的孩子,直覺告訴他,這天上的異相也許和他剛出生的孩子有些關聯。但是,這究竟是禍還是福呢?
許久,他終於走進帳房,看着那個孩子,給他起了個偉大的名字:洛桑仁欽倉央嘉措。
洛桑仁欽倉央嘉措,藏語意為“大海”,這是一個偉大而博愛的名字,也是一個悲傷的名字。十五年後,這個名字將會傳遍西藏的任何一個角落,成為每個人都競相傳誦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一百年之後,這個名字將會流傳到整個中國,每個人都將為他的愛情擊節讚歎,每個人都會為他的傳奇震撼不已;三百年後,這個名字將會流傳到整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成為西藏的象徵,西藏的靈魂。
扎西丹增的妻子次旺拉姆在經歷劇烈的疼痛昏迷之後蘇醒了過來,她並不知道枕邊這個粉粉嫩嫩的嬰孩倉央嘉措與天上顯示的異相有着怎樣的關聯。她只是一個敦厚善良的女人,心中充滿了江河般寬廣的母愛。她緊緊抱着倉央嘉措,渴望給他最溫暖的懷抱。
在倉央嘉措很小的時候,她便給開始他講着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故事。她說,太陽名叫“達登旺波”,門隅這個地方曾經出現過七匹馬拉車似的太陽,七匹馬的太陽車轔轔過處,還生長着門巴人起源的愛情故事,說的是明鏡般的湖水中走出一位美男子,怎樣以月亮為弓,以流星為箭,將定情的靴帶射向他心儀的美麗姑娘。
可是,身為贊普後裔,身上流着皇族血液的次旺拉姆卻漸漸發現,懷裏的這個靈氣逼人的孩子,從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間便與別的孩子有些不同。
倉央嘉措兩歲了。他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的第一句話並不是“阿媽”,而是“阿爸”,而這是任誰也想不到更揣摩不透的。
《不盡智慧所指經藏》中說道:倉央嘉措一開始說話就講:“我不是小人物,而是三界的怙主,殊勝尊者。”“我是從拉薩布達拉來,所以要儘快回去了,久已把第巴和眾多僧侶拋棄了,也應去朝覲了。”
扎西丹增大奇,拉着他的小手問:“孩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倉央嘉措瞪大眼睛嘟囔着小嘴說:“我是阿旺羅桑嘉措啊。”
阿旺羅桑嘉措是誰?是那個剛剛逝世的五世達賴喇嘛嗎?在這個時候,大家還不知道阿旺羅桑嘉措已經坐化了,更聽不懂他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這個時候,扎西丹增已經猜到了幾分,他的這個孩子也許真的是活佛轉世。
在西藏,經常會出現這樣神奇的事,一個目不識丁的牧羊娃,在一場突發的大病痊癒后,會突然變得通曉古今,知前後事,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完英雄史詩《格薩爾王》。而且他們還會告訴身邊的人,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身份,而是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樣的人,這樣的經歷,一般都被視為轉世。轉世的人能回憶起前世的住地在什麼地方,是什麼名字,種姓、家族、膚色、年齡、相貌等等。這是西藏獨有的一種神秘文化。
就在大家還沒弄懂倉央嘉措話里的意思時,轉折卻在悄無聲息中發生了。那天,山南門隅村的天空突然變得沉穆起來,猶如籠罩着一層不幹凈的紗。年幼的倉央嘉措正在離家不遠的路邊玩耍,卻陡然發現一股別樣的氛圍正朝他周身襲了過來。路,還是那條熟悉又陌生的路,他卻不要命地奔跑。他的身後,滾滾而來的是一片看不到邊際的馬,依稀還有法螺吹奏,紅幡舞動。浩大的聲勢嚇跑了他身後的羊群,他卻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他只得向他那簡陋的家中跑去,那一刻,他只想找他的阿爸和阿媽。近家的時候,馬隊追上了他,一切的聲音憑空消失,寂靜得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知道所有的人都靜立在他的身後,但卻不敢回頭。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悅耳的梵音,和着蓮花的清香。一群品貌端莊的喇嘛走了進來。喇嘛們列成兩隊,為首的喇嘛雙手合十,對着小倉央嘉措頂禮膜拜。一個嚴肅的聲音破空而來:“神聖的倉央嘉錯,我是來自拉薩布達拉宮的第巴桑結嘉措。我來迎接佛祖的轉世靈童回聖城坐床歸位。請您憐憫地回頭,您是西天賜福的佛主,您是藏域人民至高無上的法王。”
他在說什麼?
他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切。我是佛祖,佛祖是我,這又怎麼可能是真的呢?
他不過是格魯派紅教最忠實的信徒的兒子,生在最普通的農民家庭,他的阿爸叫扎西丹增,阿媽叫次旺拉姆,還有,還有鄔堅嶺一切的一切,他,又怎會是佛祖呢?
他在驚愕中回頭,他看到,作陪的土司身旁那錦服華衣的漢子,正面朝著他,捧起了西藏最聖潔的哈達。
一瞬間,所有在場的人都向他跪拜,匍匐的人群中,有他的阿爸,也有他的阿媽,他們黝黑質樸的臉上寫滿了安詳,他們似乎也接受了他是活佛轉世的事實。
風流情種:世間最美的情郎概述
風流情種:世間最美的情郎概述
住進布達拉宮,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薩街頭,
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