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文:蔡駿

本書為小說。書中人名、人物、地名和事件皆是作者的虛構,如與現實中的人物、公司、地名和事件相同,純屬巧合。

兩年前的一個凌晨,我做了個怪異的夢,夢見自己來到了一片熱帶國土,那裏有金色的佛塔,黃袍的僧侶,頹敗的古宮殿,還有身披鐵甲的戰象。我意外地成為了這個國家的君主,被臣民們尊稱為“RAJA”。夢中的我似乎全知全能,這個國家的一切歷史都呈現於我的眼前,我既能作為國王指揮千軍萬馬出征,又能潛入某個農夫心底體驗他的生活和愛情。在征服了南方無數國家和民族之後,這個國家卻又神秘消亡,最終隱沒於藤蔓纏繞的“無名之地”。

這個夢一直糾纏着我,甚至讓我構思了一篇小說,有個古怪的標題《RAJARAJA》(RAJA是南亞和東南亞古代對君主的稱呼)。幾個月前,當我拿到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新書《沉沒之魚》的基礎翻譯稿時,才發現兩年前我的奇異夢境,竟已隱藏在這本2005年出版的美國暢銷書中了。我懷疑小說主人公陳璧璧也許真有其人,她的幽靈也許真的向我託過夢。正如在《沉沒之魚》的開頭,譚恩美因避雨意外地來到“美國心靈研究學會”,進而發現了陳璧璧幽靈的自述。我也是因為這個兩年前奇異的夢,才決定要完成本書中文版的譯寫工作。

《沉沒之魚》的主人公是個幽靈——六十三歲的美國華裔女性陳璧璧,她是三藩市富有的社交名人,經營着一家東方藝術品商店。從小說開頭第一頁起,主人公便已莫名其妙地死了,警方認為這是一起凶殺案,然而卻找不到真兇的線索。陳璧璧生前計劃帶領她的一群朋友,從中國的麗江開始,然後進入東南亞某古國遊覽。雖然作為領隊的她在出發前夕意外死亡,但她的朋友們仍然按照原計劃啟程。陳璧璧便以幽靈的身份,跟隨着朋友們的腳步,一同來到麗江和東南亞,講述他們一路上發生的離奇事件:因為無意中侵犯了雲南的一座寺廟,他們遭到了村長的詛咒。在更改行程進入東南亞后,這些美國遊客又被叢林深處的部落綁架。原因卻是遊客中的一個男孩,被部落認為是救世主“小白哥”,他們需要這個男孩來拯救他們。這些美國遊客的失蹤,在西方和東南亞引起了政治、新聞、社會等各方面的角力,遊客們成為新聞宣傳的犧牲品,他們的命運被全世界牽挂……

1952年,譚恩美(AmyTan)出生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奧克蘭,她的父母於上世紀四十年代移居美國。父親出生於北京,是一位浸禮會牧師,母親出生於上海。

在譚恩美十幾歲時,她的父親和十六歲的哥哥因腦瘤相繼去世。悲傷的母親認為家裏不吉利,便把譚恩美和弟弟送往瑞士。母親還告訴他們一個秘密:她在中國有過一樁不幸的婚姻,並有三個女兒,但在離開中國后再沒有見過她們。這個秘密深深震撼了譚恩美,她對母親的看法也徹底改變。

多年後,回到美國的譚恩美愛上了寫作。1986年,譚恩美的寫作老師把她的幾篇小說寄給了一位文學經紀人。對方立刻被譚恩美的小說吸引,並建議將這些小說合成一本書。第二年,譚恩美的長篇處女作《喜福會》(TheJoyLuckClub)成了各大出版商的競爭對象。

1989年,《喜福會》橫空出世,連續四十周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銷量達數百萬冊,獲得了“全美圖書獎”等獎項。評論家認為譚恩美創造了女性文學的一個新流派。幾年前,我曾看過《喜福會》的電影,為片中人物的喜怒哀樂而深深感動,遂認定譚恩美是美國最優秀的作家之一。“喜福會”——這個充滿中國味的名字,是四個中國母親操辦起來的聚會。譚恩美以女兒的口吻出發,講述與母親濃濃的情意。四個母親都想讓孩子成為中國式的女兒,卻發現女兒們成為了真正的美國人。中國母親經歷了故鄉與異國迥然的環境,她們的悲歡離合既是所有中國母親的故事,也是全人類女性共同的憂傷。在美國女兒們發現中國母親往事的同時,也發現了自己身上的“中國基因”流淌在血液中永不磨滅,給母女深情烙上了濃郁的故國情懷。

1995年,譚恩美開始創作《接骨師之女》(TheBonesetter'sDaughter)。《接骨師之女》幾乎可算是家族自傳,主題仍然是母女間特殊的感情。1999年,她深愛着的母親因老年性痴呆症去世,次年她完成了這部記述母親的長篇小說。她的另一部作品《灶神之妻》(TheKitchenGod'sWife)也是以母親成長背景為藍本的小說。如譚恩美自己所說,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發掘她的母親和家人的故事。

出生於上海的母親,深刻影響了譚恩美的寫作。從上世紀二十年代起,母親就不斷用文字記錄內心的情感。母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說:“作為女人需要熟悉自己的母親,永遠不要忘記我們的祖國是中國。”這是母親留給兒女們的珍貴財產。

譚恩美是目前美國一線的暢銷作家,也是全球知名度最高的華人作家之一。她定居於三藩市,多年來一直勤奮地寫作,她把很多版稅收入捐獻給了慈善機構。她在回憶自己的一生時說:“我是中國母親的女兒”。

《沉沒之魚》是譚恩美最新的長篇小說,2005年10月由美國蘭登書屋出版,甫一問世便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且上榜第一周即沖入十甲。

譚恩美以往作品都以美國華裔家庭為背景,主題永遠是母女間的親情關係,但這部《沉沒之魚》卻與她的一貫風格大相逕庭。故事的敘述者雖然還是一個華裔女性,但主要人物都換成了美國白人(除了維拉與朱瑪琳),故事的背景也換到了遙遠的東方、神秘的東南亞古國,還有隱藏在叢林中的部落。作品的主題也不再是家庭以及母女關係,而是一群美國人在旅行中遇到的離奇事件、風土人情和文化衝突。

美國評論屆把《沉沒之魚》定義為“幽靈小說”,自然是因為小說的敘述者——陳璧璧在故事開頭即已神秘死亡,全書自始至終她都是一個幽靈,以死人開口說話的方式,向讀者敘述美國旅行者們的遭遇,以及陳璧璧自己的內心世界。姑且不論這種寫法以往是否有過,但可以看到譚恩美對小說創新的探索,她絕非一個只會重複自己的作家,而是在不斷尋找和嘗試新的風格和故事。譚恩美習慣於第一人稱的敘述,《沉沒之魚》亦不例外,而幽靈的好處就在於,她幾乎像神一樣全知全能,小說中每個人物的言行甚至思想,都逃不過幽靈的眼睛和耳朵。這就是譚恩美的聰明之處,如果是通常的第一人稱,那麼必然會受到視角的限制,僅能從一個人的視角出發單線敘述。而“幽靈小說”則突破了所有限制,能夠最大限度發揮作者的想像力,“我”不僅是一個敘述者,而且還是一個“創造者”——譚恩美在一開始便已向讀者說明,整部書是克倫·倫加德的一次“無意識創作”,而真正的作者則是陳璧璧的幽靈。

從故事內容上來看,《沉沒之魚》也是一部相當典型的旅行小說。從中國雲南的麗江,到東南亞某古國,再到叢林中的部落,幾乎包含了所有異域探險小說的元素。小說里有大量旅途中的風土人情,顯然譚恩美是做足了案頭工作的,書中甚至包括了很多食譜和植物的信息,內容之詳細,以至於一般讀者都可以根據本書來安排旅程了。我覺得這也是《沉沒之魚》登上《紐約時報》排行榜的原因之一,畢竟本書的主要人物都是美國人,英語讀者也是本書的第一受眾。譚恩美採用了這樣一個古老的模式:來自文明世界的西方人,進入遙遠而神秘的東方世界,因為政治、種族、文化等等差異而產生的誤會,使他們遭遇了種種離奇事件。這一模式自凡爾納時代起便層出不窮,詹姆斯·希爾頓在《消失的地平線》更是為西方人描繪了一個香格里拉的世外桃源。但這類由西方人創作的小說,在描寫東方社會時往往很不準確,甚至是道聽途說胡編亂造,是西方人想像中的被扭曲了的東方。於是譚恩美的東方異域就顯得更加真實,因為她本就來自東方,她準確地刻畫了當地的自然環境、政治生態和社會狀況,抓住了東西方文化衝突最本質的一些環節——這一點又得益於譚恩美以往作品的主題。《沉沒之魚》中陳璧璧的旅行團成員,都是來自三藩市的成功人士,代表了美國中產階級的普遍趣味。當美國主流的思維,與其他文化發生碰撞時,便發生了許多妙趣橫生的情景,其中也不乏幽默的笑料,而譚恩美則用心地將之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

《沉沒之魚》是譚恩美全新突破的一部作品,但仍然能發現她以往作品的影子。如前所述,母女間的親情是譚恩美不變的主題,即便本書中的母女關係已不再重要,但旅行團里還是有一對母女:華裔女性朱瑪琳與她十二歲的女兒埃斯米。這是否也是作者自身的投射呢?毫無疑問,朱瑪琳是全書中最完美的女性,這個單身母親勇敢善良光彩照人,令深愛上她的電視明星柏哈利相形見絀。但《沉沒之魚》最重要的一位母親,卻是整部小說從未出場的一位人物,她就是陳璧璧的生母。陳璧璧生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是富有的資本家的女兒,在馬斯南路擁有一棟大房子。陳璧璧的生母是個小妾,因為父親的妻子不能生育,小妾便擔負了傳遞香火的責任。在生下最小的女兒璧璧后不久,小妾就因為糖尿病而死去了——璧璧甚至不記得親生母親的樣子,只能從繼母“甜媽”刻薄惡毒的口中認識媽媽。璧璧從來就沒有享受過真正的母愛,因此她的童年是不完整的,這使她背負上了嚴重的心理陰影,永遠都無法感受到愛——陳璧璧認為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悲哀。而這種人生最重要的情感,直到她死後成為幽靈,才漸漸在旅行的途中,從其他人的身上體會到了。所以,隱藏在整個故事之後的暗線,便是主人公發現愛,以及認識愛的過程——這與譚恩美以往的《喜福會》、《接骨師之女》等作品是一脈相承的。

在《沉沒之魚》全書的結尾,每個人物後來的生活都有所交代,這倒是中國古典小說里常見的寫法,比如《聊齋》總會寫到主人公壽終多少歲,享受了多少幸福等等。譚恩美生動有趣的語言是她一貫的特色,而本書則將之發揮到了極致,可稱是譚式風格的黑色幽默。她對旅行者們的機智諷刺,常能令讀者們莞爾一笑,當然這與前述的文化衝突及誤解有關,也與譚恩美的個性有關。她組織過一個名叫“滯銷書”的搖滾樂隊,其中包括斯蒂芬·金(StephenKing)和戴夫·巴里(DaveBarry)等著名的作家,他們常在美國各地巡迴演出募捐善款。本書中也提到了斯蒂芬·金的作品,這是否是譚恩美對這位恐怖文學大師兼好友的致敬呢?

本書可能是《沉沒之魚》除英文版原著外,最為重要的一個語種版本。因為譚恩美本人的華裔身份,以及書中主人公與中國的關係,都使現在您看到的《沉沒之魚》中文版,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因此,譚恩美及本書的美國出版商蘭登書屋,都對《沉沒之魚》中文版寄予了厚望。

眾所周知,因為不同語言間的巨大差異,翻譯作品一般都會有語言生澀等問題,閱讀時常感覺像在吃被別人咀嚼過的肉。尤其是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大多難以適應歐美原著的小說。許多經典的西方作品譯成中文後,往往丟失了大半精彩之處。而越是語言優美的作品,在翻譯中的損失就越巨大,這是十幾億中國讀者的一大遺憾。

為使本書被更多中國讀者接受並喜愛,最大限度減少語言障礙產生的問題,中文版《沉沒之魚》採用了一種特殊形式——第一步,先由譯者完成基礎翻譯稿,原則只有一條:準確表達原著的每一句話及每一個詞。第二步,再由中文作家用現代漢語的文學語言,將本書的基礎翻譯稿細緻地改寫一遍,在忠實於原著情節的基礎上,使中文版的語言更加中國化,以適合大多數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讓更多的讀者認識本書的精髓。

很榮幸由我擔任第二道工序——即根據基礎翻譯稿譯寫《沉沒之魚》中文版。此時正值德國世界盃期間,我在看球之餘(很遺憾我鍾愛的阿根廷隊未能進入四強),夜以繼日地進行譯寫工作,甚至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在這個過程中,我深深體會到了中英文間的差異。基礎翻譯稿準確表達了原文,但英文作品常會反覆出現一些詞彙,比如“試圖”、“希望”等難以計數。其實用漢語來表達的話,就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詞彙選擇。漢語也是一種極具審美性的語言,相比其他語種更適合表達文學作品,也使我的中文版譯寫有了更大的空間。

其實,此種翻譯形式早已有之。近代中國有一位大翻譯家林琴南(林紓),他本人接受的是中國傳統教育,不懂外文。林琴南先生翻譯西方文學作品,都是通過懂西文者口譯原著,再由他以文言文記述一遍。經他之手翻譯的作品,竟似重新創作了一遍,以典雅的文言文講述歐美的故事,別有一番風味。大多數西方經典名著最早的中文版本,都是由林氏的文言文所譯,比如《巴黎茶花女遺事》(《茶花女》)、《湯姆叔叔的小屋》(《黑奴籲天錄》)等,總共有一百餘種,堪稱一絕。

原著英文名為《SavingFishFromDrowning》,直譯為《拯救溺水的魚》,為了讓書名更貼近漢語,我將中文版書名譯為《沉沒之魚》,如此也近似於原著之“溺水的魚”。除了語言上的改寫之外,我還對書中部分情節做了刪減,原著一些較為冗長的內容,我做了一定程度的精簡。此外,我增加了幾部分內容,比如關於蘭那王國簡史的杜撰等。我還重新編排了章節,對原著進行了更加細化的分割,擬定了中文版各章節名稱。總之,我盡最大可能讓《沉沒之魚》中文版更適合國人閱讀,讓更多的中國讀者喜愛這部作品。

《沉沒之魚》的主人公陳璧璧出生於上海,在馬斯南路度過了童年時代——這條馬路今天依然還在上海的盧灣區,只是路名改成了思南路。這條鬧中取靜的小馬路很有名,北端連接着繁華的淮海路,一路上有許多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法式洋房,周恩來、梅蘭芳等著名人物,都曾在這條路上居住過。作為一個生於上海,長於上海的年輕人,我想我命中注定與本書有緣吧。更巧的是,我也曾在思南路上工作過幾年,熟悉這條路上的很多地方,或許其中某棟老房子,便是陳璧璧一家住過的,她的親生母親、父親和繼母都曾在這條路上走過,還有那個永遠孤獨的小女孩。

蔡駿

2006年夏於上海

世上的邪惡差不多都源於無知,如果缺乏了解,好意可能和惡意帶來的傷害一樣多。

——AlbertCamus

一位虔誠者向他的追隨者佈道:“奪取生命是邪惡的,拯救生命是高尚的。每一天,我保證要拯救一百條生命。我將網撒向湖裏,撈出一百條魚。我將魚放在岸上,它們翻跳着。不要害怕,我告訴那些魚兒,我將你們救起,不至於淹死。一會兒,魚兒安靜下來,死掉了。是的,說起來很悲慘,我總是救得太晚。魚兒死了。因為浪費任何東西都是邪惡的,所以我將死魚拿到市場上,賣個好價錢。有了錢,我可以買更多的網,用來拯救更多的魚。”

——無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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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沒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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