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位新續《紅樓夢》的文學奇人
鄧遂夫
誰也沒有料到,當歷史進入公元兩千年之後,會在中國的圖書市場掀起一股規模空前而歷久不衰的“紅樓熱”和“紅學熱”。更不會料到,“紅樓續書熱”亦隨之升溫。所有這些,都裝點出當今中國文化的一道獨特風景。
對於《紅樓夢》這樣一部至今難以超越又分明殘缺不全的經典名著,究竟能不能續,該不該續,又該如何去續,似乎從來就是一個爭論不休見仁見智的老話題。在此,我只想更清晰地表明一下自己的觀點:首先我舉雙手贊成續寫《紅樓夢》,就像贊成續寫其他一切文學經典一樣;其次是我相信,真正有才華有勇氣的作家,是完全可以把它續寫成功的——雖然這成功不可能也不必以達到或超越曹雪芹的原著為標準;再有就是,我殷切地希望每一位嘗試續寫《紅樓夢》的作者,都務必拋開高鶚所續后四十回,而應該以曹雪芹前半部原著和脂硯齋等人的批語所提供的後文線索為依據,直接從原著所保留下來的七十九回書稿之後開始續起;至於是不是非得按現今可考之原書總回數而續至百零八回或百十回結束,則大可不必拘泥,完全可以根據各續書者的寫作習慣和敘事風格來決定。
我這裏所說的“敘事風格”,當然不是指小說的語言文字風格,而是指敘事的結構方式及推進速度之類。若單就語言文字的基本風格而言,按常理,肯定應該力求貼近曹雪芹原著才行。不僅語言文字,即在人物的外貌舉止和性格特徵上,在故事和環境的特定氛圍上,都應該力求達到與原著相似甚至亂真的程度才好。這恐怕是古今中外一切嚴肅的續書所必須遵循的最起碼的遊戲規則吧。
令人欣慰的是,如今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新鮮出爐的《紅樓夢》續書,正好符合我心目中的上述標準。可以說,這是我迄今所見的古今《紅樓夢》續書中寫得最好的一部,它真正讓我體會到了什麼叫續書的亂真。所以我才會在稱奇道妙之餘,不揣冒昧地接受了作者西嶺雪女士的邀請,也來仿效當年脂硯齋評《紅樓夢》的體例,斗膽試評了一番這部多卷集續書的第一部——《黛玉之死》。若將這部《黛玉之死》和作者正在撰寫的另兩部續書《寶玉出家》和《紅香綠玉》合起來,大約堪稱是一部大製作《紅樓夢》續書的三部曲了。屆時有沒有必要或可能再繼續通評下去,則要看雙方的安排和我的時間精力是否允許。
釋夢齋評西續紅樓夢之黛玉之死序一位新續《紅樓夢》的文學奇人為什麼把第一部定名為《釋夢齋評西續紅樓夢之黛玉之死》呢?不言而喻,這裏面自有其參照曹雪芹原稿之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意思在。只不過,我給自己的書齋取名“釋夢齋”,卻不自今日始,而是好幾年前就已經在附庸風雅地這樣用了——近年讀過我的兩部脂評校本和拙著《草根紅學雜俎》的讀者,或許都有這印象。至於“西續紅樓夢”這個稱謂,則是西嶺雪女士為了區別於其他人的同類作品,給自己已經完成和即將完成的續紅三部曲所取的一個總名。
我本人因近年埋頭校訂《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三種),對於除《紅樓夢》之外的其他創作與評論,往往有點孤陋寡聞。所以,當我最初聽說有一位叫西嶺雪的青年女作家也在續寫《紅樓夢》時,對她的名字還頗感陌生。直到在紅友於鵬的引薦下認識了這位作者,親自讀到她寫的《黛玉之死》,才真正讓我大吃了一驚——在當今的青年作家中,竟然有如此大手筆的一位奇才!
接下來再深入了解,我的這份驚訝更是不斷升級:原來,這個西嶺雪至今仍在主編着的兩份暢銷全國的雜誌《愛人時尚》和《愛人增刊》(2007年末及2008年初已分別更名為《愛人品位》和《愛人》月末版),正是我過去常常閱讀頗有好感的刊物。更有甚者,她在新千年以來的短短六七年間,先當公司老闆,后做雜誌主編,每一樣都幹得很出色,竟然還“業餘”出版了三四十部較為暢銷的長篇小說和散文集等作品。我的天!六七年,三四十部,這不僅對於我,恐怕對於絕大多數搞寫作的人來說,都是難以想像的一個天文數字。因而,當我在她的雜誌社裏目睹其日理萬機的繁忙景象,再從她家的書櫥里親見其排列成行的數十部作品時,也就不能不發出驚嘆:“這哪裏是一個作家、編輯,簡直就是一個文學奇人!”
說真的,我以前不是沒有懷疑過:她西嶺雪又沒有三頭六臂,哪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生產”出這麼多的作品?——而且部部到位,發行業績可觀。該不會是出版社或書商借她的名氣,暗中組織了專為她提供題材、素材和毛坯的“寫作班子”吧?然而,後來經過對西嶺雪每日的生活工作流程作近距離觀察,終於徹底打消了我的疑慮。別說以她目前的工作狀態壓根兒就沒有選擇合適“捉刀人”和“半成品”加以改造的自由空間,即單以她對自己每一部作品的個人風格近乎於偏執的苛求,以及容不得編輯或其他朋友輕易改動她一個字的超常自信,那種“流水作業”般的著書方式,就絕不可能發生在西嶺雪身上。反過來說,她白天密鑼緊鼓地上班編雜誌,晚上或節假日進行閱讀、上網和寫作的高效率工作方式,也絕非常人所能做到。
西嶺雪所有這些作品的涉獵範圍之廣,以及從中所體現出來的文字與學識功力之深厚,都令人嘆為觀止。僅以題材論,裏面既有為當今少男少女所極力追捧的青春愛情、神鬼玄幻一類作品,又有為各個年齡段的讀者包括知識階層人士所欣賞的反映現實人生及歷史題材的作品,甚至還有諸如《西望張愛玲》這樣的傳記小說。我曾細細閱讀她的一部歷史小說《後宮》(今年的修訂新版易名《大清後宮》),那詩一般優美動人的文筆,史詩般磅礴的氣勢與結構,以及裏面大量活生生的歷史人物與場景,無不讓我深深折服。
當然最讓我吃驚的還是這部《黛玉之死》。原以為,由寫流行小說的年輕作者去續經典名著,不是“戲說”,便可能是“現代腔”。結果細看之下,一種如讀《紅樓夢》原著的亂真感,竟揮之不去。書中所折射出來的作者對曹氏原著巨細無遺的熟悉與把握,對紅學專家各種研究考證的深入了解和作者本人的獨到眼光,以及那些既保持原著韻味又分明在標新立異的諸多情節、細節、場景的深細描摹,再加上那些嚴格遵循格律規範同時又合乎《紅樓夢》象徵隱喻手法的諸多詩詞歌賦的撰寫,都把我給“鎮”住了。一問,才知西嶺雪確非等閑之輩,她並不是那種趁“紅樓熱”而臨時跟風才來續書的。她原本出身於書香門第,不僅家學淵源深厚,而且從八歲起便熟讀《紅樓夢》,其反覆閱讀此書之深入和迷戀之痴狂,真讓我這個半路出家的紅學研究者望塵莫及、自慚形穢。
更奇的是,這樣一位在當今青年作家中極為罕見的古典文學功底深厚並寫得一手絕佳舊體詩詞的超負荷寫作高手,還並非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迂夫子”。她在生活中所給我的印象,反倒是一個典型的現代時尚白領:穿名牌,開名車,品名酒,長發披肩,行動如風,辦事效率驚人,生活品位高雅……
以上種種矛盾與反差紛呈、真實與神奇同在的特徵,怎麼可能集於一身,甚至集於一個小女子之身呢?這不能不讓我深感困惑與迷茫。
最後,談一點有關這部書的體例問題。
正如讀者所見,如今這部續書所呈現出來的面貌,乃是一部典型的帶評點的傳統章回體小說。加之是續作《紅樓夢》,故在體裁、內容等諸多特徵上,都只能嚴格限制在《紅樓夢》原著形態的框架之內。作者的小說正文,自然需要刻意摹仿曹雪芹原著的文風筆致;批者的評點,亦不能不適當效顰脂硯齋批語在形式上的半文夾白、繁簡自如,以及在內容上的發隱抉微、詼諧率性等等。這是首先要向讀者表明的。
其次,既然要摹仿原著風格,甚至力求與原著亂真,那麼,在語言文字的規範上,便不可能與現代漢語完全接軌,而必須受原著語言文字的嚴格制約。舉例說,曹雪芹原著中尚未使用的一些後世所新創的字詞,如女性代詞“她”、疑問代詞“哪”、狀語助詞“地”,在這部續書中都顯然不能用,而須仍以雪芹原著中的“他”、“那”、“的”等代替;甚至在評點中我亦儘可能地迴避使用“她”、“哪”、“地”,以便與脂批半文半白的文體和作者的正文相協調。至於其他現代字詞、術語,在續書正文中亦同樣不用;在評點中因是針對這本當代續書及其作者而發的,自不免偶爾用之。還有,表“唯一”之義的“唯”字,在最新的2005年版《現代漢語詞典》上,已將2002年版所統一規範的“惟”更改成了目前通用的“唯”,故在我的評點文字中亦以新版現漢的“唯”字為準;但在續書的正文中,則仍用雪芹原著中所體現的明清之際習慣用法“惟”(只在表“唯唯”的應答之義或“唯唯諾諾”的順從之義時才使用“唯”)。另如“沏茶”的“沏”字,雖是現代漢語所約定俗成而通用已久的京語字詞,但其源蓋出於程高本的《紅樓夢》,在現存十二種脂評古抄本所體現的雪芹原著中絕無此字——裏面使用的是“潗”,作“潗茶”(參見筆者所校《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2008年修訂五版及《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2007年修訂三版第八回校注),故在續書中亦按雪芹原用之“潗”字。再如“針線”、“線索”的“線”字,不論繁體簡體,從古至今皆與“缐”字通用(最新版現漢所列字詞亦如是);而從現存十二種古抄本所反映的情況來看,則不論是雪芹原文還是脂硯齋批語,其習慣使用的均為“缐”字(至今港、澳、台及其他華語地區的慣用字亦如是),故現在這部續書亦與雪芹原著接軌而作“缐”。諸如此類的問題,敬希讀者明察並理解。
還有一些與原書的文本校訂有關的問題,需得略作說明。《紅樓夢》的現存各脂本里,有不少“得”、“的”混用和“似的”、“是的”混用的情況,在校訂出版原書時固然可以各自保留其原貌;但在這部續書中則一律按實際情況規範為“得”、“似的”,不再與“的”、“是的”混用。另有一些涉及原書人名地名的版本差異,如“待書”、“攏翠庵”、“蘆雪廣(yǎn)”,在過去的程高本和後來的許多現代校印本中,都徑依某些脂評本不甚可靠或明顯不通的異文而作“侍書”、“櫳翠庵”、“蘆雪庵”(或“蘆雪亭”),本書均依照更能體現曹雪芹原著真貌的甲戌、庚辰本及其校訂本文字而統一為前者。
2008年1月11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