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晚上11點的鐘聲敲響之後,沿着某條大街一直向前走。穿過迷霧的盡頭,你會看見一間藍色小屋。屋子以半透明的深藍色琉璃造成,門上雕刻着奇怪的文字。深藍色的牆壁,白色的窗帘,朦朧光線從琉璃中透出來,搖曳着神秘詭異的神采。
這裏就是願望館。只有懂愛的人才能找到它。只要你能找到這個地方,無論是什麼願望,館主都可以幫你達成。
晚櫻推開門走了進去。
店裏也是藍色與白色的搭配。牆壁上掛着各式各樣的畫,柜子裏擺放着許多精緻而古老的玩意。
店裏沒有半點聲響,不知名的香味淹沒了所有的聲音,似乎也淹沒了所有的時間與空間。
晚櫻打量着整個屋子,她從來不知道在綠壺城有這樣一個奇妙的地方。
“歡迎光臨願望館。”
隨着一個低啞的聲音,燈光逐漸亮了起來。一個男人從櫃枱後走出來。
他穿着銀色的長袍,袍子上用絲線綉着精緻而神秘的圖案。等到看清了他的容貌,晚櫻不由呆了一呆。
他的臉——這個男人的左臉頰上紋着一朵水百合,潔白的花朵彷彿綻放在他的臉上,栩栩如生。
“我是館主,你叫我希就可以了。”他微笑道。
“有人告訴我,這裏可以幫助人實現願望。”
晚攖打量着希。他多大年紀了?她看不出他真正的年紀。如果只看臉,他非常年輕,如果聽聲音,他卻那麼滄桑。那神態,那眼眸,都不似常人。
“是的,願望館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找到的地方,能來到這裏的人就是我的貴賓。你的願望就是我的使命。”希請她坐下,態度親切。
“美麗的小姐,你的願望是什麼呢?”
“我想見一個人,非常想見他。我的願望就是能夠和他見上一面,把我一直都沒有能對他說的話告訴他。”
“哦?”希挑眉,將一杯綠茶遞到她手上。
“小姐,你應該知道,如果是用金錢便可以買到的廉價願望,就不需要來願望館了。在我這裏,每一個願望的實現都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
“我知道。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晚櫻點頭。
“無論代價是什麼,我都接受。只要能夠讓我見到他。”
“我勸你再考慮一下。”希緩緩品着茶。
“女人的心就象花朵,美麗而又脆弱。若是盲目付出感情,就象遇到了冰雨,很容易凋零。真的可以只憑着一次偶遇,就可以決定為此付出一切嗎?在這世上,每天會有多少人和你相遇?他或許早已經忘了你。”
晚櫻靜靜聽着希的話。
“也許你說得對。在這世上,每天我們會遇到很多的人。但是,無論與我相遇的人有多少,都不是他。”
不,你不懂的,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明白,在別人眼中作為傳奇存在的魅影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麼。
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晚櫻只是堅定地看着希。
“謝謝你的忠告。但是我已經決定了。只要能見他一面,無論結果如何,我絕對不會後悔。”
望着眼前神情堅決的女孩,希不由輕輕撫上臉上的水百合。透過她,他彷彿看到了另一個美麗的身影。遙遠的過去,那個刻骨銘心的女子臉上,同樣也有着這樣為愛義無返顧的神情……
“好,我明白了。”希不再說什麼,起身從柜子裏拿出一樣包裹好的東西交到晚櫻手裏。
“將它掛到你的房間,我保證,你很快就會見到你想見的人。”
晚櫻接過。
“那麼請告訴我,我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希看着她:“你的願望達成后,自然就會知道代價是什麼。
“好!很好!今天就練到這裏。大家辛苦了。明天早上十點鐘請準時到場。”
喬編導滿意地合上手中的劇本。
等候多時的助理們連忙跑上舞台,給演員們遞水遞毛巾。
“哇,喬編導‘魔鬼編導’的封號果然不是蓋的。好嚴格,一個片段居然重排了20次。你還撐得住吧?”茉莉跑到正在擦汗的晚櫻身邊,同情地看着她。
“還行,我沒問題的。”
“我覺得你們的表演棒極了。我在下面都被你們迷住了。”茉莉眼睛放光,雙手做夢幻狀:
“天啊,一想到你要出演《歌聲魅影》的女主角。而我居然能為《歌聲魅影》的女主角做造型,我就興奮得要發抖。噢,我真是太幸福了!我怎麼能這麼幸福呢?”
晚櫻好笑地聽着茉莉念叨。說實話,當經濟公司告訴她,百老匯指名由她來擔任《歌聲魅影》亞洲巡演的女主角時,她也震驚了好久才回過心神。
喜歡看音樂劇的人,不會不知道《歌聲魅影》。
這部由英國音樂歌舞劇奇才安德魯·洛伊·韋伯所創作的愛情傳奇被喻為史上最偉大的音樂劇。從1986年在美國百老匯上演至今,它獲獎無數,在世界各地上演的場數超過了65000場,累計票房收入超過32億美元。
對歌手來說,還有什麼比能擔任這樣一部音樂劇女主角更有成就感呢?
“晚櫻,今天大家排練這麼辛苦。晚上我請大家吃飯。你也來好嗎?”一個英俊不凡的年輕男人走過來。
他是雷文,百老匯當紅的演員。在劇中扮演與女主角克里斯汀深深相愛的勞爾子爵。事實上,他對晚櫻也是一見鍾情,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追求之心。
“好啊好啊,雷文大帥哥請吃飯怎麼能不去,對吧晚櫻。”茉莉拍手。雷文對晚櫻的愛慕從見到晚櫻的第一天起就寫在臉上了。身為晚櫻好友的她自然要推一把。
晚櫻淡淡一笑,“對不起,我今天晚上還有別的事情,不能去了。”
“啊?你又有什麼事情?”茉莉大叫。一連幾天她總說自己有事情,排練完就趕回家。
“就算你真有事情,吃了飯再去做嘛。難得是雷文請客呢。”她不依不饒地拉着晚櫻。
“抱歉,茉莉。我真的有事。”
“好了,既然晚櫻有事情,就不要勉強她了。”雷文插進來打圓場。“真遺憾你今晚不能去,那麼,我改天再約你好嗎?”
“不好意思掃了大家的興。改天我請大家吃飯。”晚櫻感激地點點頭。
“我先走了。”
“看來,想要追到我們美麗的克里斯汀,勞爾大人還要加油哦!”目送晚櫻離開,茉莉安撫地拍拍雷文的肩,以音樂劇中的內容打趣到。
“你放心,克里斯汀最終是屬於勞爾子爵的,不是嗎?”雷文微笑,眼眸中有着志在必得的火焰。
打開卧室的燈,晚櫻走到牆邊,深深凝視着牆上的畫。
一幅畫。
這就是希交給她的東西。
畫面是一片的黑,彷彿沒有光明滲透的黑夜。在黑色中,隱隱約約看得到一個男人的背影——寂寞而冰冷。
為什麼要給她這樣一幅畫呢?希說,只要這幅畫掛在她的房間裏,她就能見到他。
可是已經三天了。
這三天,只要沒有排練任務,她就會回家,靜靜地望着這幅畫,哪裏也不去。期待着會有人來敲她的門,或者是電話突然響起,然後,那個人——是他。
整整三天,她就這樣神經質地等待着。
床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晚櫻跳起來,撲過去拿起手機,看着上面陌生的號碼。
“是他嗎?會是他嗎?”她咬住嘴唇,手抖得厲害,深深呼吸了好幾次,才下定決心似地放到耳邊——
“你好,我是晚櫻。”
“晚櫻嗎?我是雷文?”電話中的聲音溫柔得醉人,卻象一把冰冷的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裏。
——不是,不是他。
“晚櫻,我們在‘時光’酒吧。你的事情辦完了嗎?能來嗎?我來接你。”電話中的聲音在繼續,可她卻置若罔聞。
不是你,為什麼還不是?
酸意湧上鼻尖,眼睛開始模糊一片。
“喂,喂?晚櫻,你在聽嗎?你是不是不舒服?”
“對,我不舒服,我們明天再說吧。”她回過神,按下終止鍵。
閉上眼睛,身體慢慢往下滑。垂下的長發遮住了面容,寂靜無聲中,只有越來越大滴的淚水滴落到地上。
你在哪裏?為什麼還不出現?難道真的象希所說的,記住那個夜晚的只有我,而你,早就已經忘記了?
淚眼迷朦中,回憶席捲而來,無可抑制……
那年,她不過18歲,只是一個瘋狂愛着音樂,愛着唱歌,卻默默無聞的女孩。
家裏並不支持她走唱歌這條路,她卻固執地想要闖一闖。於是,她來到了綠壺城,邊在酒吧當伴唱歌手邊找機會。
可是她一直碰壁,一次又一次。
禍不單行,深夜回家的路上,幾個小混混盯上了她,把她拖到一個小公園裏。
就在她絕望的時候,魅影出現了。
他輕易地揍扁了那些混蛋,將他們全扔進公園裏的垃圾站,然後拉起瑟瑟發抖的她。
而她先是怔怔地看着他,接着突然一把抱住他,放聲大哭了起來。
——無論你是誰,拜託你,不要走,陪我一下好嗎?
她死死抓着他,哭得天昏地暗,眼淚彷彿找到了閘口般源源不絕。
直到現在,她依舊不明白一向堅強的自己那晚為什麼會如此失態。
或許那個時候,她真的太無助,太孤獨,太絕望,太希望有人能在她身邊了。
而被她緊緊抓着的他,不知道為什麼,真的留了下來。
坐在草地上,他靜靜地陪着她,陪着她哭,聽着她說話。
她說了很多很多,從小時候如何喜歡唱歌講到如今的離家奮鬥,也不管他是否聽得明白。
很多話她已經記不清楚了,只有一個細節始終印在她腦海中:
她站起來,手指着遠處隱約可見的建築對他說:
“你看到那個白色的尖角了嗎?那裏就是綠壺大劇院。很多著名的歌唱家都曾經在那裏演出過。總有一天,我也會站在那個舞台上,成為最耀眼的明星!我的歌聲會響遍這個大都會,會有很多很多人送我最喜歡的白玫瑰……”
迎着風,望着遠處觀望過無數遍的地方,她大聲地說出自己的夢想。
他看着她許久,點點頭,“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那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也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對她說。
當時她楞楞看着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反應。就在那個時候,她注意到了他的眼睛。面具下,他的眼睛是那麼深邃,那麼漆黑。怎麼會有人有這麼漂亮而冰冷的眼睛,只一眼就讓人被深深蠱惑。
一瞬間,她只能望着他,完全移不開眼光,有一種奇妙而深邃的感覺在這一刻,震懾住了她的心魂……
第二天,她在陽光的擁抱中悠悠醒來,身邊的人已經不知去向。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彷彿只是一個夢。但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夜晚。在她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刻,有人陪伴在她身邊,他的話給了她堅持下去的勇氣。
三個月後,好運氣終於降臨到她身上。一次伴唱時,她被著名音樂人小林選中,擔任他音樂劇的女主角並一炮而紅。然後,憑藉出色的聲音與不懈的奮鬥,她很快成為音樂界炙手可熱的明星。
忙碌的演出之餘,她開始收集關於他的點滴。他在黑夜中的種種事迹,她全都耳熟能詳。
無數個夜晚,當她演出歸來,望着夜色中的點點燈火,她都會情不自禁地想着他,他會在哪裏呢?今夜,是否又有一個女孩,因為他的幫助而振作起來?
而他是否還記得她?他可曾知道,那個在他面前嚎嚎大哭的女孩,如今已經已經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時間天天流逝,一種異樣的情愫也在心中潛滋暗長着,最初的追逐到了最後,竟成了難以割捨的迷戀。想見他的心情就象玫瑰的尖刺,深深扎在心頭,費儘力氣也難以拔除。
和他的相遇,是珍藏在她內心深處最珍貴最柔軟的記憶。即使他真的完全不記得,或者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那又如何?只要能見他一面,把自己的心情親口告訴他,她已經就沒有任何遺憾。
是啊,只要能見他一面……
夜很深了。
到處的燈都熄了。只有這個房間裏依舊亮着柔柔的燈。
風從敞開的窗子外吹進來,輕吻着坐在地板上的女孩。女孩靜靜看着牆上的畫,臉上的神情是那麼憂傷。
風帶起了她黑色的長發,她卻依舊一動不動,好象要維持着這個等待的姿勢到世界的盡頭。
就這樣又過了很久……
靜謐中,突然,有個很輕微的聲音響起。低低地,幽幽地,象是極力壓抑的嘆息。
隨着這聲嘆息,牆上的畫中,男子的身影逐漸清晰……
走到倚着床沿睡着的晚櫻身邊,魅影默默地凝視着她。手不自覺落在她臉上,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痕。
還是這麼愛哭。記得第一次見她,她就抓着他哭得天昏地暗。他應該在救了她,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之後就遠遠地走開。但不知道為什麼,當她哭泣着看着他的時候,他竟然無法移動腳步。
她很美,美得讓人一見就終生難忘。除卻美貌,她還有着難以忽視的氣質,那麼清澈與明亮,沒有沾染上一絲邪惡。
這一生中見過太多的人,也殺過太多的人:邪惡的巫師、投機取巧的商人、塗炭生靈的毒梟……他見慣了那些人眼中的狠毒、貪婪、狡詐,卻從不曾在任何人的眼裏看到那麼純粹的明亮。即使是在最狼狽的時候,他依舊能從她身上感覺到光明的特質。
這樣的她特別得讓他好奇。於是,不自覺地,他關注着她的消息。一天又一天,在她甜美的光芒中,他一點點地沉溺。
她的歌聲穿透了黑夜,如同最溫柔的光芒,緩慢的包圍了他,替他趕去陷溺黑暗的夢魘。
因為她的存在,漫長的黑暗終於開始有了些許的溫暖。
他知道她期盼着與他再次相見。然而,他卻不願意跟她有任何的接觸。
因為他們是如此不同。,他的世界充滿了危險的黑暗,他怎麼能讓她陷入其中?
“晚櫻,你為什麼這麼固執呢?”輕輕地撫過她柔美的容顏,他的眼睛裏湧現溫柔而複雜的情緒。
風依舊輕輕地吹。睡夢中,她瑟縮了一下。
再這樣睡下去會着涼的。
他皺眉,俯下身輕輕抱起她,將她放到床上,為她蓋好薄被。
“忘記魅影吧。不要再等待下去了。你們永遠都不會有交集。”他在她耳邊低喃,轉身欲離開。
“不,我不要忘記你,永遠都不要。”
清亮的聲音陡然響起。一隻手從魅影身後伸過來,拉住了他的衣角。
晚櫻跳下床,站到魅影面前,雙手抓住他的手臂。她抓得那麼緊,彷彿怕他會如突然如空氣一樣消失。
早在他為她拭去淚痕的那一刻她就已經醒了。可是,當期待多年的願望終於成真,當他就在身邊,一切美好得像是在作夢——所以她不敢動彈,不敢睜眼,只怕微動聲息,這場夢境立時便要醒來。
直到他要離開——
不,她怎麼能就這樣讓他離去?
“終於見到你了。魅影。”抬頭看着他。她感到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着。
“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找尋你好久好久了。”
“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嗎?”不理會他的沉默,她徑直說下去。
“因為,有一句話,我一直想要親口告訴你。——謝謝你。”她直視着他的黑眸。奇怪的,面對着傳說中被稱為冷酷無情的他,她完全不感到恐懼。
“謝謝你那天救了我,謝謝你那天的陪伴,謝謝你對我說‘加油’。還有,謝謝你的花。”她停頓一下,臉上綻開如玫瑰般甜美的笑。
“雖然沒有署名,可我知道那一定是你送給我的。你一直記得我,對不對?
啊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馬上就要主演新的音樂劇了,首演就在綠壺劇院。到時候,你會來看嗎?我會……”
“我要走了。”魅影打斷她的話,語氣冷淡疏離。
“你的感謝我收到了,我很榮幸你記得我。”
“等一下,”她拉住他,絲毫沒有被他的冷漠嚇倒。“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今天是我的生日。過生日的人有權許願。而我只有一個願望。”她朝他甜甜地笑着。
“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嗎?就算只有5分鐘也好。最後一次。”
充滿期待的眼神,甜美輕柔的懇求,就是最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拒絕。
猶豫片刻,他緩緩點頭,沒有注意在他點頭答應的時候,她眼眸里閃過詭譎炙熱的光芒。
幽靜的湖面。
漫天的星星倒影在水中,如散落的碎鑽般閃耀,隨着小船蕩漾開一個一個美麗的光圈。此起彼伏的蟲吟從岸邊的草地傳來,形成最動聽的背景音樂。
“哇,這裏好美啊。”坐在船上,晚櫻用手划著清涼的湖水,興奮地叫嚷着。
“你看,好多漂亮的星星。”她拉拉坐在對面的魅影,指指着天上璀璨的星群。
“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那天晚上,天空中也有這麼漂亮的星星。”她的視線轉回他身上,眼睛閃亮。
“你有沒有聽過一首關於星星的情歌?”不等他回答,她站起來:“天上的星星拆不散,地上有情的人不分離。在滿是星空的夜晚裏,我看見天上最美麗的兩顆星星,那是我愛人的眼睛……”
澄凈優美的歌聲回蕩在湖面上,也回蕩在他的心裏。他沉默着聽着她歌唱,專心凝視着她美麗的容顏。
他其實不應該答應帶她來這裏。但是,身體卻好象有自己的意識一般。
就這一夜吧。就讓他隨着她的心愿,陪伴她最後一次。然後,他們的生活再也不會出現任何交集。他依舊會在黑暗中默默注視着她,守護着她,這就足夠了。
唱着歌,晚櫻的視線始終不曾離開過魅影,她專註地捕捉着他臉上微妙的表情,嘴角偷偷浮現一抹狡獪的笑意。
“在滿是星空的夜晚裏,我看見天上最美麗的兩顆星星,那是我愛人的眼睛……啊……”不知道怎麼,她突然輕呼一聲,重心不穩地左右搖晃着,眼看就要栽進河裏。
幾乎是同時,有力的男性手臂抓住了她,牢牢的將她保護在胸口。
時間,似乎在此刻停止了流動。風停了,蟲鳴也不響了,整個世界寂靜無聲,只有彼此的心跳是如此的清晰。
晚櫻閉上眼睛,心裏除了奸計得逞的狡詐愉悅,還有着想落淚的衝動。
她就在他的懷中,此刻,他的懷抱就是她所有的世界。
某件困擾她許久的事情,在這一瞬間徹底明了。
深吸一口氣,在他懷中抬頭,晚櫻深深地望着他:
“你知道嗎?你的眼睛,就是我看過最美麗的星星。”
突如其來的話擊中他毫無防備的心房。魅影呆愣的擁抱着她,像是被咒語定住的雕像。
“那天晚上的事情,對你而言也許微不足道。因為在這個城市裏,你幫助過的人不計其數。但是,我卻沒有一天忘記過。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是你給了我繼續夢想的勇氣。如果那天晚上沒有遇見你,今天的我不會是這個樣子。原來我以為我想見你,只是為了親口對你說謝謝。可是今夜,當我再次見到你,我才突然發現,我錯了。其實,我想要告訴你的是另一句話。”
心跳得好快啊,好象就要跳出來一樣。晚櫻覺得自己的雙頰已經燃燒起來了。再次深呼吸,她鼓氣勇氣,將自己最隱密的情感全盤托出。
“我,喜歡你!”
魅影渾身一震。
“我喜歡你,魅影。”她緊緊擁抱着他,在最靠近他心臟的位置低語,彷彿要將這句話刻進他的心裏。
她說了什麼?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魅影緩緩放開懷中的女子。
星光下,她的眼睛盛滿了柔情,嘴邊帶着羞澀卻堅定的笑容,就象一朵全然盛開的玫瑰,散發出甜美而致命的誘惑,令他屏息。
情不自禁地,他的手緩慢地落在她的面容上,滑過出眾的五官和細緻的肌膚。
“為什麼你會喜歡我?吸引你、讓你迷戀的又是什麼?”他緩慢的說道,低沉的聲音回蕩在夜色中。
“──是我曾經救過你?還是魅影這個身份所代表的黑暗與神秘?女人總是容易被自以為是的浪漫和幻想所欺騙──你有什麼理由喜歡我,對我念念不忘呢?只憑着那一夜短暫的相遇,就可以決定愛情嗎?
我的姓名,身份,樣貌,你都一無所知。你根本不認識真正的我。長久以來你所迷戀的,讓你無法忘記的,不過是你自己心中所製造出來的憧憬和幻象。我們根本就是陌生人。”
“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喜歡就是喜歡了。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心。只好遵照它的意願。就算過去的你是我心中所製造出來的憧憬和幻象,就算我們彼此陌生,那又怎樣?
現在,你就站在我的面前,這麼真實,觸手可及。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相互熟悉,開始相互了解不是嗎?”她看着他,眼睛中波光蕩漾,聲音輕微如呢喃耳語。
“也許,從你救起我的那個夜晚,命運就已經註定我要愛上你了。”
她的話傳遞到心間,帶給他從未有過的異樣感受。理智要他拒絕,而內心中的奇異渴望卻衝擊着理智的堤岸。
在黑暗裏遊盪的靈魂,如何能夠不渴求光明?她是如此美好,不同於他所熟悉的血腥與醜惡。如果從此緊緊的將她納入懷抱里,在感受她的溫暖時,是不是就能從暗無天日的世界裏掙脫?
被這個念頭誘惑,他低下頭,幾乎就要將她擁抱。
但就在此時,一抹奇特的陰影突然閃過心頭,不,他不能!
猛然推開她,別過頭,他的表情逐漸恢復到冰冷。
“你對我只是盲目的迷戀,我們不該牽扯上任何關係。”那如影隨形的黑暗是他一生無法抹去的夢魘。他不能將她也帶入黑暗中。那麼美好的她,不是他能夠碰觸的。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晚櫻拉住魅影。
“你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不敢看着我?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且,你難道對我就沒有一點點的動心嗎?”她咄咄逼人地看着他。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為什麼一直送我白玫瑰?為什麼今夜要來見我?為什麼要陪我?為什麼剛才要用那麼溫柔的眼神看我?大家都說你是黑夜中的執法者。你敢面對邪惡,為什麼卻不敢面對你真實的心情?”
她的質問像是徒然間觸及了什麼開關,他的身軀突然變得僵硬。
“真實?你想知道真實是什麼嗎?”許久,他的聲音緩緩響起。
側過臉,他伸手解開面具。
黑色的面具應聲飄落。暴露在星光下的,是一張俊挺的側臉,讓她為之着迷。
而當他緩緩轉頭,將整張臉都暴露在晚櫻面前,她卻驚駭地捂住嘴巴,忍住出口的尖叫。
怎麼會如此?他的臉,一半俊美無比,另一半卻覆蓋著一個猙獰醜陋的印記。夜色下恐怖之及。
她驚懼地反應落入他的眼睛,他眼神一黯。
“好好看着。”放開她,他手中不知道何時出現了一把匕首,劃開手臂,殷紅的鮮血立刻從深長的傷口中湧出。
“你幹什麼?”晚櫻驚叫,手忙腳亂地拉過魅影淌血的手臂。
“你瘋了嗎,幹什麼傷害你自己?”她輕斥着,卻驚訝地發現,彷彿電影鏡頭的快速播放,他的傷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然後,逐漸消失不見。
怎麼會這樣?抬起頭,晚櫻震驚地看着魅影。所看到的太超出常理,讓她覺得自己好象置身於靈異電影或者是科幻小說中。
魅影收回了手,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
“很驚訝吧,這印記,這身體。”
“為什麼?”晚櫻獃獃望着他,只能說出這三個字。
“是詛咒。還記得你從願望館拿回的那幅畫嗎?希為什麼會對你說有了那幅畫,你很快就能見到我?因為那就是我。我就在那幅畫裏。”
輕描淡寫地,他將最不為人知的秘密告訴她。
“聽說過巫師與除巫武士嗎?他們並非只是傳說。很久以前,他們真的存在過。巫師使用巫術害人無數,除巫武士的責任就是追查各地的巫師並消滅他們。我就是一個除巫武士。在一次行動中,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厲害的巫師。雖然最後我費儘力氣殺死了他,卻已經躲不開他的巫術。
他以自己的血,對我下了最惡毒的詛咒。我被封印在黑暗的畫卷中,從此只能在黑夜中出現,再也無法見到陽光。”
永遠也忘不了的那天,那人臨死前怨毒而扭曲的表情依舊那麼真實。他的血濺到他臉上,帶來一種撕裂心扉的劇痛,然後,陰暗而濃烈的黑霧包圍了他,。從那一日開始,他的夢境裏就只有黑暗。
他看着她,表情平靜異常。“這下你該清醒了吧。你夜夜思念的魅影,不過是個不老不死,被黑暗包圍的醜陋怪物。”
“不。你不是怪物。你不是!!”晚櫻激動地搖頭。
當她聽着他的故事,心一直被揪得緊緊的,泛起一股莫名所以的酸楚與悲哀。
他怎麼可以用這麼平靜的語氣告訴她這麼殘酷的故事?他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對她笑?
不,這些都是假象!雖然刻意掩飾,她卻依舊感覺到在他微笑后隱藏的悲哀,還有在他的眼睛中深埋的冷漠,那種絕望的,不帶希望,不相信幸福的冷漠……
難怪看着那幅畫,她一直感覺到寂寞而冰冷。
他一直是一個人嗎?那麼漫長的黑暗中,他始終是一個人嗎?綠壺城的人們都將他當成英雄來崇拜,有誰知道,他居然背負着這麼沉重的孤獨悲涼?他給了很多人幸福,他的幸福又在哪裏?
鼻子好酸疼啊,眼睛裏的水霧像累積到達極點,再也負荷不住沉沉重量,紛紛掉落臉頰。
“你哭了?”魅影被她的眼淚所怔。伸手接住她的淚珠,眼淚扎紮實實落入掌心,熱熱的溫度幾乎足以灼燙皮膚。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久到他都已經忘記了如何落淚。
“你為什麼哭?”
“不知道。”她輕哽。只是覺得心好痛,真的好痛。痛得使她止不住眼淚。
“別哭了。”他有點束手無策,笨拙地用手擦掉她臉上的眼淚,卻越擦越多。
“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是不是嚇到你了?”他拾起面具,想要重新戴上。
她卻阻止了他。
“你不是怪物,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這個面具。”將面具遠遠地丟到水裏,深呼吸,她用力抹掉臉上的眼淚。
“封印也好,詛咒也好,印記也好,這些都不能阻擋我。我尋找了你這麼久,等待了你這麼久,好不容易才見到你,你別想這樣就輕易打發我,魅影。”晚櫻念着魅影的名字,美麗的臉上有着淚痕,也有着讓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堅決。
鼓起勇氣,輕輕摸上他臉上猙獰的印記,初時的震驚與恐懼已經煙消雲散。這個印記,有某種黑暗的情緒嵌鑲得很深,不只是傷害了他的面容,也毀壞了他的心。而她,好想看見他真正的笑容,好想讓他不再寂寞。
“我就是喜歡你,無論你臉上有多少印記,無論你有怎樣的過去。你甩不掉我的。”她有些無賴地宣佈。
“我們不可能的。”曖暖的溫度從她的手中傳來,有着他已經不敢希冀的光明,他想躲開她的手,她卻不容許他逃避。
“我們已經可能了。”
“你很快就會厭倦我。”
“永遠不會。”
“我們不會幸福。”
“幸福是要自己爭取的。”
一問一答,她的執着讓他無法逃避。
“這樣……值得嗎?”無奈而感動地嘆息,第一次,他遇到象她這樣的女子。
為什麼她會愛上他?與她相較,他自慚形穢。
“值得。只要是你。”撫摩着魅影臉上的印記,晚櫻雙手環過他的脖子,將自己的臉貼近他。近到在她的眼睛中,他可以清楚看見自己——真實的自己。
“我不要未來,不要承諾,魅影,讓我愛你,我只要你愛我,如我愛你一般。”她貼着他低喃,眼睛中有着決然而炙烈的光彩。
無法不動容地凝視她。有一股暖流在心扉中流動,一寸寸溫暖他的心。
他讓她分享他的秘密,她卻讓他分享她的愛戀……
深深凝視着眼前的女子,屬於她的甜美光芒滲透到四肢百骸,他再也無力拒絕。
“叫我永夜。”他說。
“什麼?”
“永夜,我的名字。”
晚櫻微征,然後,嘴角綻放開一抹醉人的笑容,唇瓣輕啟——“永夜。”
隨着這聲甜蜜的呼喚,她緩緩吻上他。
由輕觸到深深糾纏,他們擁抱着彼此,吻得纏綿悱惻……
火焰般熾熱的情愫在安靜的湖面烈烈地燃燒着。
長久以來的孤獨與黑暗似乎就在今夜到達盡頭。
愛情,就這樣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