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洋姑媽

留洋姑媽

在1991年4月份的《團結報》頭版上看見了一張專發的照片,照片上是我的姑媽劉天素,文字說明中提及她早年追隨何香凝先生,解放后一直在民革山東省委會工作。見到這張照片我既欣慰又難過,欣慰的是姑媽得到了公正的評價,難過的是報社發表這張照片時,並不知道我姑媽已於1990年底在濟南去世,享年82歲。

我曾在上海《收穫》雜誌上開闢了一個叫做《私人照相簿》的專欄,發表了一系列由舊照片引發出的紀實性作品,其中有一篇題為《留洋姑媽》,裏面就寫到天素姑媽,不過那時候我沒有公佈出她的名字來。

天素姑媽留洋,去的是法國,學的是教育學,時間約在1929年夏。她是公費留學,拿的是國民黨的錢。乍一聽,似乎很不光彩,其實,卻是很值得自豪的。

天素姑媽1908年出生在四川,一小就隨我祖父來到了北京。1925年後,祖父放棄北京政府蒙藏院僉事的職務,到廣州投入轟轟烈烈的國民革命。1926年天素媽姑才18歲,她也同女友張邦珍、羅稀等結伴去往革命聖地廣州。天素姑媽去后即考取由何香凝先生主持的婦女運動講習所,由於她活潑熱情,積極肯干,兼以伶牙俐齒,敢於冒尖,很快就成為何香凝先生的愛徒。隨着國民革命軍的銳進,婦女運動講習所的學員們經過短訓后紛紛投入火熱的鬥爭,或到工廠街巷演講募捐,或到野戰醫院救護傷員。1926年深秋武漢光復,天素姑媽趕到武漢向先期抵達的何先生報到,何先生握住她的手問長問短。許許多多年之後,天素姑媽講起那一情景,似乎仍感受到何先生慈藹的目光與不退的手溫。

1927年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是個大轉折。天素姑媽當時才19歲,事後她承認,她那時並不懂得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以及還會發生什麼事。她被拘禁在宿舍中數天,有人出面要她寫一紙“悔過啟事”,說登了報即可放她一條生路。她當時只牢記住何先生關於堅持孫先生“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的教誨,覺得何先生是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學生違背這基本信條的,因而拒不寫所謂的“悔過啟事”。數十個小時裏有人被拉出去帶走,很快聽說被處決;有人出於怯懦勉強按照指定格式寫了“悔過啟事”,因而也果然被釋放。天素姑媽以19歲的活潑生命,陷入極大的焦慮之中。正當命如危卵之時,何先生派人來救出了她,那人把她一直帶到上海,一徑送到了何先生面前。何先生便把她留在了身邊。

國共合作破裂后,何先生對蔣介石、汪精衛“寧漢合流”,背叛孫中山先生的基本路線,非常氣憤,異常痛心。她辭去了國民黨政府的一切職務,不屑與蔣、汪等為伍。畢竟何先生是孫中山一輩的元老,論革命資歷,連廖仲愷的加入同盟會,還是她當的介紹人呢,所以蔣介石等對她還是不得不尊重幾分。1928年夏,蔣介石托國民黨元老朱霽青出面,請何先生到南京小住。何先生去了,帶了兩個隨員,一個是羅衡,一個便是我姑媽劉天素。據天素姑媽回憶,當時住在南京牛皮巷國民黨軍委招待所里。這是一所很敞亮的中西合璧式住房,中間是客廳,一側何先生自住,一側是姑媽與羅衡合住。姑媽她們住的屋門旁,還由招待所的人鄭重其事地掛上了書寫着“隨員”二字的牌子。

那時候何先生已年近50歲,姑媽才剛剛20歲,羅衡比姑媽略大一點,師生間的年齡差距,是相當懸殊的。但據天素姑媽回憶,何先生同她們玩笑起來,不像是年長的前輩,倒像是個善解人意的大姐姐,很隨和,也很詼諧。姑媽早於1926年在廣州時,就同青梅竹馬的夥伴曾慶集訂了婚,當時何先生和劉清揚親自主持了他們的訂婚茶會。姑媽不會打扮,何先生是畫家,便指點姑媽說:“國事紊亂,濃妝淡抹總沒心思也是自然的,不過你穿旗袍,淺顏色的就不要配穿深色襪,深顏色的卻又可配穿淺色襪。”當時羅衡已顯露出愛作男裝的傾向,總把頭髮剪得短短的,旗袍不要腰身向大褂靠攏,何先生便提醒她說:“總是自自然然才真正像個樣兒,強拗不好。”但總的來說那時候何先生還是心事重重、面色嚴肅,乃至憂慮的時候為多。

天素姑媽回憶起宋美齡和蔣介石來拜望何先生的情況,總引發出我豐富的想像與許多的感慨。這對夫婦沒有一起來,先是宋美齡來到牛皮巷,姑媽回憶說,是她把宋引到客廳中的。那天宋美齡打扮得很仔細,確實光艷照人,還提了一盒非常精緻的點心算是禮品,完全是世交晚輩對長輩進行非政治性的家常看望的姿態。姑媽進到何先生住室通報后,傳何先生話請宋美齡進去坐,宋美齡笑吟吟地款步走了進去。姑媽倒茶時她們二人似乎頗為融洽,宋美齡問候何先生身體,何先生也同她拉幾句家常。但姑媽退出房間沒多久,就聽見裏面何先生一聲比一聲高地質問、訓斥起宋美齡來,宋美齡卻一點聲息也沒有。又沒多久,宋美齡也就退出來了,臉上紅紅的,但並沒有失卻其固有的光度,當著天素姑媽,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邊叮囑天素姑媽要“好好照顧何先生,一早好好燒皮蛋瘦肉粥勸她喝”,一邊從容地走了出去。隔了幾天蔣介石才來,是一身戎裝。姑媽回憶起那一幕時,順便批評時下電影、電視劇,說裏面扮演蔣介石的演員,或許演技確實不錯,但往往身材過於高大,卻又不如真實的蔣介石英俊。那一年的蔣介石剛剛40歲,容光煥發,步履矯健。但他進入何先生居室后,遭際大不如宋美齡。天素姑媽和羅衡兩人在客廳里不僅聽見何先生不客氣地用廣東官話大聲地訓斥蔣介石,還因激動而砰砰地拍起了桌子。蔣介石還有些辯解和勸說的聲音,後來也不再開腔。蔣介石告辭出來后,何先生追出屋來繼續訓斥他,天素姑媽和羅衡站起來目睹着那場景,只覺得氣氛緊張。蔣介石卻一轉身,兩隻靴子跟一碰,腰板挺得筆直,中規中矩地甩起胳膊並起五指,給何先生來了個舉手禮,一臉逆來順受、尊敬前賢的表情,倒讓何先生身後的兩位年輕隨員忍不住抿嘴發笑。而何先生卻仍在氣頭上,蔣介石已經走遠,她還站在門檻里數落了他好一串話。

何先生對蔣氏夫婦徹底失望后,對天素姑媽和羅衡說:“國民黨現在被搞得亂七八糟,你們年輕人還是出洋留學的好,等以後再回國發揮作用。”

這樣何先生就親自為天素姑媽要了一個國民黨官派留學的名額,並且對天素姑媽說:“你去打前站,我過些時候也要離開這些污七八糟的名堂,到國外去生活一段。”

天素姑媽1929年夏天去法國后,當年深秋果然迎來了何先生。姑媽的遺物中有當時何先生題贈她的畫冊,上面寫道:“民國十九年以國事紊亂寄跡巴黎,晤故人天素於法京車站,異地相逢,悲喜交集,天素留學於法,贈此以留紀念。”

從1930年至1931年,天素姑媽一直同何先生住在一起。何先生抵達巴黎后,先去了一趟德國,在德京柏林會晤了宋慶齡,並設法營救當時因參加反帝同盟會而被德國拘禁於漢堡監獄的愛子廖承志。回巴黎前,她來信給天素姑媽囑代租房,當時我祖父的義女李潔民正自費留學巴黎攻讀生物化學專業,何先生早知其人並覺可靠,天素姑媽便同李潔民姑媽租下了桑特·米切爾大街公寓樓中的一個小單元。這裏除廚房衛生間外只有三間屋子,何先生來后住一間,我的兩位“留洋姑媽”住一間,當中一間作飯廳,飯後便將餐桌收拾乾淨,變為何先生的畫案。何先生的一系列繪畫名作,如《紅梅菊花》、《紅葉雪景》、《月虎》、《雪虎》,便都是在那裏完成的。留學法國的中國學生時有去那裏探望何先生的,當時羅衡和張邦珍也在巴黎留學,自然更常出現。羅衡不僅完全男裝,而且自我感覺也全盤男性化了,張邦珍是全盤西化的巴黎小姐時裝打扮,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香水氣味,留學生中都傳播着她倆同性熱戀的緋聞。這兩個人1949年都飛往台灣,據說均已作古。天素姑媽回憶起那時僑寓巴黎的生活和後來的人事變遷,總不免百感交集。

後來曾慶集來巴黎與天素姑媽商議婚事,廖承志也終於出獄到了巴黎,李潔民則轉往裏昂就學,姑媽他們就遷往巴黎郊區紅山威爾乃街一處公寓四樓居住。那套公寓房共四間,何先生住東頭一間,曾慶集住西頭一間,廖承志住北面一間,中間一間則天素姑媽住,他們母子、師生四人構成了一個有趣而和諧的家庭。他們自製四川泡菜和廣東滷菜,保持中國式的飲食習慣,何先生分工煮飯,廖承志分工切菜,天素姑媽分工炒菜,而曾慶集即後來我的姑爹則負責餐后洗涮碗盤。

他們自己洗衣服、搞衛生,生活簡樸而快樂。

歲月悠悠,何先生和廖承志後來有着更為波瀾壯闊的革命生涯。天素姑媽和曾慶集在巴黎結婚後,因姑爹曾慶集後來在美國學軍事取得學位,回國后在國民黨軍隊任職,姑媽也就回到中國,斷斷續續地搞了些教育工作,其間生育了四女二子。解放戰爭時,姑爹在成都起義,作為起義有功的國民黨高級將領,解放后得到了很好的安排,後來以山東省政協委員身份病逝於濟南。1949年後姑媽幾次到北京拜見昔日情同母女的何先生,何先生總是囑咐她要好好發揮一技之長,為祖國建設貢獻力量。“文革”中天素姑媽去何先生家,發現前面廖承志居住的房間門都上了鎖,隔窗可望見裏面一些坐椅都倒放到了桌子上,顯然廖承志已不知被移到了何處。但回想起三十多年前在巴黎一起生活時,廖承志一邊切牛肉一邊將刀子敲擊肉塊發出砰砰的節拍,並輔之以諧謔的口哨聲那一類的情景,也就覺得以廖承志樂觀的天性和曠達的胸懷,兼以早經風雨浪濤的歷練,眼下的處境不管多麼詭譎,總能突破化解的。那一回何先生見到天素姑媽格外激動,坐在輪椅里,雙手拍了幾次膝蓋,連連地說:“天素來了!

天素你來了!好啊!”她們坐在一處回憶起僑寓巴黎時的一些生活場景,天素姑媽有意沒提廖承志,何先生也沒提起,就彷彿她兒子還住在前院一樣。

1972年何香凝先生逝世,當時“文革”還未結束,天素姑媽沒有來北京參加追悼會。1982年何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際,廖承志把姑媽請到北京,囑姑媽撰寫關於何先生的回憶錄,后姑媽寫成一萬餘字長文,收入北京出版社《回憶與懷念》一書。在北京時,廖承志幾次詢問姑媽的情況,囑她有什麼困難和要求,都可寫成材料,好給予解決。當時姑媽生活上確實遇到一些困難,我們晚輩都勸她趁這難得的機會遞上材料,順理成章地獲得迅速解決。她卻認為我們晚輩太不懂事,她告訴廖承志自己一切都好,無所要求。

天素姑媽多少年來從不向外人道及曾與何香凝先生有過一段異乎尋常的親近關係。我發表《留洋姑媽》一文,她頗有微辭,不過文中並未提及她的名字,也並非專門寫她,涉及到她的事比這篇文章還少,所以她總算沒生我的大氣。現在天素姑媽已然仙逝,我把從她那裏零碎聽到的關於她追隨何先生的一些事情(遠非全部)寫了出來,懇請她在天之靈原諒。我想有些閃現於歷史流程中的雨絲花片是不應任其湮滅,而是應該留下記錄的,這有助於我們對那些歷史的大關節永誌不忘,也更能豐富我們的歷史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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