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鳳姐執帚掃雪拾玉 顰卿點畫烹竹煮茗

第二回 鳳姐執帚掃雪拾玉 顰卿點畫烹竹煮茗

且說趙姨娘自馬道婆去后,只當得遂所願,不日便要當家作主的,直喜得摩拳擦掌,一夜不曾安睡。次日一早,伏侍着賈政出門,便有周瑞家的來與王夫人請安,復說二奶奶請太太往園中賞雪,王夫人道:“不過是下雪,又不是沒見過,況且大冷的天,走來走去的有何益處?不如等雪停了再賞吧。”

周瑞家的便又請趙姨娘與賈環,說:“今兒下雪,哥兒自然不用上學的,何不趁便往園裏逛逛去?”趙姨娘巴不得兒一聲,為王夫人不去,不敢自便。王夫人見周瑞家的悄悄向他使眼色,心中犯疑,只得向趙姨娘道:“你願去,便帶環哥兒進去逛逛吧,只在園裏轉轉就好,便是各姑娘房中略坐坐也都使得,只別往攏翠庵去,那妙玉心高氣傲,脾氣古怪,沒的惹他厭煩,倒不好。”

趙姨娘答應了出來,向周瑞家的抱怨道:“太太好性兒,跟個姑子也這麼著。依我說,他既吃住在我家,就該做出個在客的樣子來,每日裏鼻孔長在額頭上,教我哪隻眼睛瞧得上?”周瑞家的只笑着,並不答言,且陪着趙姨娘母子往園中來。

那雪雖然還未完全停住,不過似有若無,時起時歇,倒還不用打傘。一路停停走走,只見柳垂銀線,樹擁瓊花,琳台隱隱,羅榭儼然,滿園滿眼皆是粉妝玉砌,便連水裏也都結了冰,看去雲白霜清的一片,恍如水晶宮一般。忽的一陣風起,只聞見一股撲鼻香氣從山坡那邊襲來,沁人慾醉。忙上坡眺望時,只見攏翠庵里數枝梅花傲然怒放,開得如火如荼,照眼分明,恰似萬戶彩燈點點,六宮紅袖依依。正是:

不聞雀語方知冷,為有暗香始見梅。

賈環先就贊了一聲:“好梅花,該折幾枝回去,就賞給小丫頭頑也好。”趙姨娘道:“去年梅花開時,寶玉折了幾枝送給老太太、太太插瓶,博得多少讚揚。偏你就只想着胡鬧,眼面前的巧宗兒也不知道賣乖,怨不得你老子不喜歡你。”賈環道:“不過是折花,有多難?我這便去折他幾十枝,滿滿插上幾瓶子捱房送給大老爺、老爺,少不得也要誇獎我孝順懂事的。”說著便要往庵里去。

周瑞家的忙攔道:“來前太太特特的叮囑,說不教往庵里去驚動打擾,那妙玉心性孤拐,行動給人臉子瞧,若言語不遜,姨奶奶豈不自討沒趣的。”趙姨娘將脖一扭,打鼻子裏哼道:“我們是主,他是客。難道自己家裏,要折幾枝花,還要下貼子求的不成?”說著徑與賈環往攏翠庵來拍門。

婆子開了門,見是他娘兒兩個,只覺詫異,待問明要入園折梅,少不得進去報與妙玉知道,一時仍出來,回說:“梅花新放,還未請老太太、太太前來賞頑,不好擅折。況且今日是顓頊帝的重要日子,庵里有法事,不便見客。請姨娘改日再來吧。”說罷,逕自將門關了。

趙姨娘又愧又怒,便欲再打門與他分爭明白,周瑞家的忙又攔住勸道:“姨奶奶莫與他們一般見識。他既抬出老太太的名頭來,又比出上古的神仙,便明知是強辭奪理,卻也不可駁他的。不然,倒像是我們不把老太太、太太放在眼裏似的,有理也變成沒理。況且太太最是吃齋敬佛的,此前原吩咐過不要與他們口舌,如今果然吵起來,倒與你面上不好看,便連環哥兒也落不是。這裏正與秋爽齋鄰近,二位不如往三姑娘那裏喝碗茶,歇歇腳,去去寒氣。”

賈環亦怕事情鬧得大了,累他捱罵,況又提起探春來,正是他素日最懼之人,便也極力勸他母親回步。趙姨娘正想探聞寶玉消息,雖不敢逕往怡紅院來,想他們兄妹素日和氣親近,倘若寶玉有何事故,探春想必有所耳聞。遂回心轉意,轉往秋爽齋來,口中猶不忿道:“什麼做法事?門裏通連一聲鐘鼓木魚不聞。又什麼是孝敬老太太、太太,難不成我們折他幾枝梅花,整棵樹便禿了不成?說是個姑子,倒婆子丫頭三五個侍候,不像姑子,倒像姑娘。”又向周瑞家的道,“你可知他到底是個什麼來路?府里上下都這樣怕他,慣得他比主子還大。”周瑞家的笑道:“我那裏知道,便連太太也並不深知,只說是出身官宦人家,所以脾氣傲些也是有的。況且老太太、太太一向寬仁禮佛,齋僧敬道的,府裏面上行下效,自然都待他恭敬。”

一時來至秋爽齋,偏偏丫頭說探春剛約着史姑娘出園子看望薛大姑娘去了。趙姨娘大失所望,哼道:“園子裏這樣大雪,又往園子外面去看什麼雪大姑娘?”倒說得周瑞家的笑起來。趙姨娘便又要往瀟湘館去看林黛玉。周瑞家的本不願意,正想着用個什麼法子阻止,忽見鳳姐的丫頭紅玉急匆匆走來,忙叫住了問道:“傻丫頭,你不在二奶奶跟前侍候,大雪天的到處跑什麼?”

紅玉見是周瑞家的,站住了笑道:“原來周大娘在這裏,可曾見着我娘?”周瑞家的會意,知道那邊事情已完,故意笑道:“這話問得奇了,我又不是替人家找娘的,怎麼倒問着我?”紅玉笑道:“我們二奶奶要找我娘問句沒要緊的話,教我找了大半個園子,都說沒看着,既如此,我再別處找去。”說著走了。

周瑞家的便向趙姨娘道:“出來了這大半日,恐太太有吩咐,姨奶奶想必也走乏了,不如這便回去吧。”不等趙姨娘答應,逕自轉身出園去了。

趙姨娘原本不舍,卻不好說什麼,若獨自往瀟湘館去,又沒由頭,只得悻悻的跟出來,各自回房生了一回悶氣,咕咕噥噥的罵道:“等寶玉死了,我的環兒做了主,這些人一個也不要放過,到時候才知道厲害呢。”想到日後雪恥揚威之美,不禁回怒作喜,又想着候了這半日,並不聞怡紅院有何動靜,寶玉有何病症,便連失玉之事亦不曾聞得,倒不知是何緣故,便又命人去催請馬道婆,卻說是門上貼了封條,問鄰居,只說馬道婆犯了事,已被關押收監。趙姨娘倒唬了一跳,想起諸般熱望終成泡影,反搭了許多銀錢,不禁懊悔痛恨不已。

彼時周瑞家的已回來王夫人房中,稟明失玉之事,王夫人唬了一跳,先就撐不住哭起來,便往怡紅院裏來看寶玉,只問:“你這會子覺得怎樣?”襲人等早黑鴉鴉跪了一地,低着頭只是哭。寶玉生怕母親責怪了他們,忙道:“並不怎樣,人人都說那勞什子有效驗,終久不過是件頑意兒,我只說他蠢鈍,早戴得膩了;想來他果然有靈性,只怕自己也覺得膩煩,所以靜極思動,遂離了我去逛一年半載再回來,也未可知。”

眾人聽了,又是氣,又是笑,又是急,又見襲人等哭得可憐,少不得勸慰王夫人道:“二爺既無事,想來那玉必不至丟失,太太倒不要急壞了身子,老太太面前,也還要小心聲息,別透露出去才是。況且二奶奶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少不得一半日就尋得見的。”

話猶未了,鳳姐已得了訊走來,見狀忙勸道:“太太不必過慮,我已經知道那玉的去向,包管不出三天,就有分曉的。”王夫人忙問道:“你果然知道下落么?”鳳姐道:“雖無十分把握,卻也有七分成算。太太如今也不必細問,橫豎戲文里也都唱過的,完璧歸賈,想必那寶玉離不得這寶玉,早晚便回來的,不然也不算是真寶玉了。”眾人聽他說得有趣,都不由笑道:“想必二奶奶說得不錯。那玉既有靈性,必不會走失。”

王夫人將信將疑,嘆道:“即便今兒瞞得過,明兒還要去與他舅舅磕頭,保不得他舅母或是賓客里有人問起那玉,若找不見,別人豈有不議論的?只願如你所言,別只管哄我高興,千萬要找得回來才是。”又見寶玉顏色如常,神智清楚,略覺放心,復叮囑眾人一回,方扶了小丫頭的肩出園去。

寶玉見王夫人去了,便想着要去看望黛玉,又見襲人哭得哽咽難言,不便就走,少不得勸慰說:“鳳姐姐說得那般篤定,況且太太又不曾深責,你何苦擔心若此?我知道你並不是為著那件東西,不過是想我自小從胎裏帶來,如今無故丟失,怕我有何不測。這卻是杞人憂天,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兒的么。可見那東西究竟不過是塊石頭罷了,你何必為他操心,若是傷了身子,倒不值得。”襲人見他這樣,心內不安,只得掩了淚,勉強堆上笑來道:“這折死我了。你說他是石頭,那我更連瓦塊草根也不如了。況且你的穿戴隨身物件,原該我保管留心,如今丟了他,自然是我之罪,就太太把我打死,也無怨的。”說到末一句,又不禁滾下淚來。寶玉忙道:“這事原不能怪你,太太也斷不至錯罰好人,那裏便說到死活上頭去?”

說著,恰好麝月往賈母房裏取果盤迴來,聞言便道:“我方才聽跟趙姨奶奶的小鵲兒說,方才林大娘帶着人去趙姨奶奶房裏好一頓搜檢,終究也沒搜到什麼。方才在太太跟前,二奶奶一句不敢提起三爺昨晚來過的事,可知他原也拿不定。可若說不是他做的,卻又是誰?”

寶玉忙道:“這件事並沒十分把握,可別信口胡說,傳出去,越發飢荒了。”碧痕一旁道:“也怨不得旁人疑他。三爺回回進園來都有事故,上次三姑娘生日,好心叫他進來頑耍半日,眼錯不見就抓了一隻黑兔子一隻白兔子關在一處,問他做什麼,說是要讓兩隻兔子成親,好看看生出個什麼色兒的兔子來,也虧他從那裏想得出來?”倒說得寶玉笑起來,又俯在襲人耳邊,低低的說了許多寬腸話兒,方出門往瀟湘館來。

林黛玉正帶着丫鬟做針線,因正月里忌針,許多活計都須在年前趕做出來。雪雁滿把攥着許多珠線、鼠線、金線、銀線,五顏六色,一頭釘在墊上,另一頭在牙里咬着,十個指頭上下翻飛,或挑,或鉤,或攏,或合,便如蝴蝶穿花一般,煞是好看。

寶玉道:“才吃過飯,只管這樣操勞,最不宜消化的。做什麼要打這許多絡子?”又從笸籮里拿出一根柳藏鸚鵡紅綠絛子來,問,“這是做什麼打的,好精緻活計。用來穿我的玉倒是正好。”黛玉劈手奪過,嗔道:“不管什麼時候來了,也不管人家做什麼,只是混翻混鬧。這早晚的,你不去上學,又來做什麼?”寶玉道:“下雪,不用上學。”黛玉抿嘴笑道:“下雨,可以不用上學;颳風,可以不用上學;下雪,也可以不用上學;頭疼身倦,更加不用上學;趕明兒過年,索性整個月都放假。你這一年裏頭,通共上了幾天學?”說得丫鬟們都笑了。

寶玉又向紫鵑道:“還笑哩,你前兒答應替我做個鏡套兒,說了幾年也沒做起來。我還等着用呢。”紫鵑不及回答,黛玉早沉了臉道:“你屋裏針線上一大堆人,倒來使喚我的人。不許給他做。”寶玉便在桌前坐下,看着壁上說:“你這幅畫掛了有好半年,也該是換換的時候了。我前兒才得了一幅祝枝山的山水,你若喜歡,我便送你。”又說,“我這幾日雖沒上學,倒臨了幾幅畫,改日你閑了看看,或有一兩幅能入眼的,也指點一二。”

東拉西扯,黛玉只不理他。正在技窮,忽聽紫鵑笑道:“那可不是打畫兒上下來的兩個美人兒么?”寶玉忙笑道:“美人兒在那裏呢?”回頭看時,只見窗外探春同着湘雲剛進院子,一個穿着大紅水波紋的羽紗雪衣,一個穿着貂鼠帽子帶雲肩的閃藍大氅,正沿着走廊曲曲折折地過來,不由笑道:“果然一幅好畫兒。”

說話時,紫鵑打起帘子,湘雲已前頭先進來了,一行走一行笑道:“原來二哥哥也在這裏,剛才一路進園來,只說越到冬深,園裏越見冷清,倒是你這裏熱鬧。”

黛玉忙丟了針線站起道:“你們出園子做什麼去了?”湘雲道:“下了這半天的雪,呆在屋裏好不厭氣,想起前兒寶姐姐說有些咳嗽,所以特去看他。”又問寶玉,“你什麼時候來的?姨媽還有好東西給你呢,已經打發丫頭送到你房裏了。”又拿出一打杭綢手絹給黛玉,說:“這是給你的,我自己討了這個差使送來,還不快把你的好茶沏來謝我呢。”紫鵑聽了,忙去沏茶。

雪雁同春纖移過熏籠來,四人便圍着取暖說話兒。探春因向寶玉道:“剛才彷彿聽見你說什麼畫兒,可是最近得了什麼好畫?”寶玉道:“不是什麼好畫,是我自己閑了,隨便臨了幾幅古人畫而已,不值提起。”湘雲笑道:“你少同我弄鬼,你既特特的在林姐姐眼前說起,想必臨得不錯,所以在此誇嘴。難道林姐姐看得,我們就看不得的?還不快拿了來呢。”寶玉笑着,果然便請雪雁往怡紅院去,將他近日所臨之畫盡行搬來。

紫鵑沏出茶來,寶玉因提起那年在攏翠庵喝的茶,說妙玉用梅花上掃的雪貯了水來煨茶,如何清香爽口,搖頭晃腦,讚歎不絕。湘雲道:“何必定要梅花上的雪?這院子裏現有許多竹子,就用竹葉上的雪又有何不可?竹雪烹茶,想必也別有風味的。”

說得寶玉興頭上來,果然起身向案上紫竹浮雕人物山水筆筒內選了一枝未甛過墨的狼毫大排筆,命春纖捧着瓮,自己便走下台磯,親向竹葉上掃下雪來,如此掃了兩三株竹子,已經積了小小半壇,還欲掃時,忽聽春纖打了個噴嚏,自己也覺得身上涼風冷浸,看看壇里雪水約摸夠得一壺之量,便罷了。

紫鵑早已煨上茶爐子,煎沸濾凈,又重新洗杯燙盞,黛玉笑道:“咱們這裏雖不比攏翠庵,有什麼珍頑奇寶,難道連兩件略拿得出手的茶杯也沒有嗎?”紫鵑聽了,果然又重新開了柜子,取出一隻犀角雕的歲寒三友杯,一隻青海石打磨的小巧夜光杯,一隻漢白玉雕着龍鳳呈祥腰間透雕如意雲雷紋的雙耳杯,一隻珊瑚紅釉菊花盞,都用開水重新燙了,排列案上,請各人自取。

眾人見了,都說有趣,湘雲便先取了犀角杯,探春取了龍鳳杯,寶玉便問黛玉:“你用哪一個?剩下的與我。”黛玉便取了夜光杯,留下菊花盞與寶玉。他看去剔紅耀目,只當是漆器,及至拿在手中,才知是瓷的,不禁又驚又喜,只顧把頑,倒把茶忘了,紫鵑催請了三四次才醒起。及嘗茶時,那君山銀針的口味原輕,襯着雪水,益發透着一股竹葉清香,都不禁稱讚。黛玉笑道:“縱好,也是拾人牙慧,不值什麼。”探春道:“古人有效顰之典,今日有顰效之事,倒也有趣。”眾人都笑了。

一時雪雁已取了畫回來,看時,也有蟲魚,也有人物,也有宋二趙的青綠山水,也有周文矩的宮中小畫,也有王澹軒的花鳥,也有柯九思的竹石,各自稱賞一回,探春便指着一幅仕女道:“這幅《調鶯圖》,我從前原見四妹妹也臨過一幅,卻不及這個。我這幾日正想着要換一幅畫掛,不如就送給我如何?”

寶玉忙道:“這豈敢當?妹妹要妝壁,我改日另尋了古畫名帖來送你便是。”探春笑道:“又何必定要找什麼古畫名帖?是我自家的牆壁,我願意掛什麼,自然都由我,橫豎我看着順眼就是了。”寶玉道:“既這樣,不如再想幾句話題在上面,倒還像樣。”

湘雲聽了,便慫恿黛玉道:“這美人兒和你頗為神似,就連這月洞窗子也和你的一樣,窗下也掛着一隻鳥籠子,不如就請你贈兩句話如何?”黛玉想了一想,吟道:

綰蝶粘屏防雪冷,調鶯入畫怕春歸。

寶玉脫口讚歎:“好句。原系塗鴉之作,一經品題,身價十倍,無異畫龍點睛矣。”又向著湘雲作揖道:“就請雲妹妹代為題寫,算咱們三個人的心意可好?”湘雲笑道:“現放着蕉下客這樣的書聖在此,我做什麼班門弄斧呢?”探春笑道:“這樣扭捏虛套的,倒不像你。”湘雲便不推讓,笑道:“既這樣,還不研墨?”寶玉笑道:“遵命。”果然將松香墨就着雲月端硯,親自磨成,飽蘸了筆,笑嘻嘻的雙手奉與湘雲。探春又在案上揀出一張落花流水暗花箋來,親自鋪平。

湘雲含笑接了筆,遂腕底生香,一時書成,卻是顏體。寶玉笑道:“我雖畫得不好,加上林妹妹的詩,雲妹妹的字,這份禮也就不甚菲薄,送得過了。”探春笑道:“果然是份厚禮,等我改日裱了貼起來,比什麼不強。”寶玉忙道:“程日興的店裏新近了一批各色古宣名紙,宣德箋、金粟箋、雲母箋、花箋、金箋、蠟箋盡有,用來托裱裝潢最好。如此我就拿去裱好了再送你,豈不便宜?”探春含笑點頭。湘雲又道:“我最喜歡灑金扇面,這樣,改日也要你幫我畫兩把扇子,可不許推辭的。”

說著,忽然王夫人的丫頭綉鸞、綉鳳一同走來尋探春,寶玉、探春等都忙讓座,綉鸞並不敢坐,只站着傳了王夫人的話,說是“明日有宮裏的圖畫師來給三姑娘、四姑娘傳影,教別誤了”。探春站着答應了,又請吃茶,綉鳳笑道:“不吃了,還要尋四姑娘說話去。”說罷,又往藕香榭去了。湘雲等又坐了一會,因見探春臉上淡淡的,也都沒興緻,便散了。

且說鳳姐為安王夫人之心,將話說得十分剛強圓滿,其實心中並無勝算,俟來旺兒回來,又聽說了馬道婆過堂一節,更加煩惱,暗暗尋思:“我不信那玉能憑空飛了不成?那馬道婆既會弄這些妖術邪道,想必是要拿玉去做法,必不至交與別人手上。他既咬牙說不曾見過那玉,究其實無非兩種:要就是說的真話,那趙姨娘還未及交玉給他;要就是他把玉弄丟了,如今明仗着死無對證,方敢倔犟倘或果真是把玉丟了,竟不知何時丟失,又丟在何處,若是丟在府里還好,果然丟在府外頭,卻往那裏尋去?難不成把玉砸了、埋了,或是丟在池子裏,這可真成大海撈針了。”越想越覺得為難。

偏偏年節臨近,大小事務繁雜,那鳳姐一時半刻也不得閑。捱到後半晌,好容易等得雪停,便以打掃為名,指揮着眾人又將園裏園外細細梳理一番,從怡紅院出來往趙姨娘房中直到出府的一路細梳慢撿,怕不耙了有百來遍,終是一無所察。心中越覺焦躁,表面上卻一絲不露,仍如常往賈母面前奉承起坐,說笑一回。

定省畢,方出穿堂,只見林之孝家的正帶着許多人打掃,見了鳳姐,都垂手順牆而立,站定了問安。林之孝家的便上前來附耳回稟:“我看着人已將這園裏園外,院裏院外,不知掃了多少遍,連影兒也不見。我又不好說明原故,如今卻是怎麼樣?”鳳姐嘆道:“且教他們散了吧,不然又能怎的?寶玉這會子做什麼呢?襲人是怎麼樣?”林之孝家的笑道:“寶玉倒沒什麼,照舊和他姐妹們一同頑笑,別人急得人仰馬翻,他只不放在心上。倒是襲人起先一直眼淚不幹的,等太太去過,才不哭了,仍和往常一樣。”鳳姐一愣,忙向平兒道:“襲人心重,他若一味啼哭倒不怕,如今不哭了,心裏不定打的什麼主意。一時想歪了,做出傻事來倒不好。你且去看一看他,尋空兒安撫幾句。”

平兒應聲去了。鳳姐因見眾人各自收拾了掃帚、簸箕散去,卻有一隻掃帚忘了收起,便丟在穿堂壁下倚牆立着,隨手拿起道:“這是誰丟下的?掃地的人卻去了那裏?想必偷空兒跑了,只等眾人掃完,他回來好拿了工具去交差,充這一日的工。等他回來,看我不揭他的皮?”林之孝家的見他焦躁,忙回道:“是太太陪房吳興家的親家,剛才還在的,原是肚子疼,才走開一會,解了手就回來的。”說著要接笤帚。

鳳姐心裏不知做何思想,恍若未聞,並不放手,卻順勢向草叢中掃了兩掃,忽聽極清脆的“喀噠”一聲,倒像有石子落地的一般。及至低頭看時,只見兩色絡子繫着扇墜大小的一件物事隨着掃帚滑將出來,猶沾着點點雪星,忙拾在手中,只見五彩陸離鮮明通潤的一塊美玉,雖在雪裏藏了這一日夜,卻有如識人性的一般,晶瑩閃爍,照眼生輝,上面端端正正明明白白,鐫着“通靈寶玉”四個字。

林之孝家的此時也已看明白了,大喜賀道:“到底是奶奶,果然這寶貝通靈,必得經二奶奶之手才肯出世的。不然,憑是滿府里的人再掃上三天三夜,只怕他不願出來,也終究是沒用的。”鳳姐心中得意,猶有些不信,將那玉翻覆看了又看,可不正是寶玉的那件寶貝,忙握了往王夫人處稟報,林之孝家的便往怡紅院去報喜。

怡紅院眾人正在焦慮惶亂之際,聽見喜訊,無異秋決之人忽然逢着大赦一般,都歡天喜地的合掌念佛,又在神前燃了香,襲人等磕頭不絕,又催着寶玉穿戴了往王夫人房裏去問安。欲出門時,周瑞家的已來了,正是奉王夫人之命來送玉的,道:“太太已經知道了,歡喜異常,說這都是祖宗保佑。教哥兒不必往上房去了,老太太原本不知道,關門打戶的驚動了倒不好,只別忘了在神前上香就是。”襲人等都忙道:“早已磕過頭了。周大娘請這邊坐,我這就倒茶去。”周瑞家的道:“晚了,不吃茶了,那邊還等着我出去好關院門兒呢。”說著遞過玉來,笑嘻嘻去了。

襲人等接了玉翻覆細看,果然不錯,都不禁道:“這寶貝可算回來了,莫不是真通了靈,說去就去,說來就來的不成?再頑這麼一回,我們的命可就沒了。”說著,念佛不絕。

寶玉自己雖不當什麼,然而一段風波就此平息,卻也安心,又見襲人等見了那玉,便如得了救命仙丹一般,捧在手上又哭又笑的,做出種種顛倒態度來,不禁笑道:“丟了玉,哭了好一整天;如今已經找回來了,還是這麼樣。不過是件蠢東西罷了,略微不見一會,你們便哭天抹淚失驚打怪的;倘若他日我走了不回來,又不知道怎麼樣呢?”襲人正在心驚意動之際,聽了這話,忙道:“你要到那裏去?做什麼走了不回來?”說著,急得又要哭。寶玉笑道:“我不過打個比方,隨口說說罷了,你又何必多心。”麝月道:“二爺說得倒輕巧,既知道這些人每日懸心提膽的,就不該再說這些無情話來慪人。”

正說著,忽聽見說“林姑娘來了”,寶玉不知如何,忙站起來迎上,便見雪雁扶着黛玉顫巍巍的進來,忙問道:“妹妹做什麼這麼晚來?”問出口,方覺不妥,欲想些話來遮掩,又一時想不出。

幸喜黛玉並不在意,只望向他臉上問:“你的玉可找着了?”寶玉方知黛玉也聽說了他失玉之事,放心不下方才夤夜來訪,心中大為感激,忙道:“已經找着了,不過是混放忘了,其實不曾丟。這不,襲人正拿着呢。”黛玉向襲人手上看了一眼,放下心來,嘆道:“這樣大事,虧你去我那裏坐了半晌,竟一句也不同我提起。”寶玉笑道:“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何苦說出來教你擔心?”

原來晌里雪雁往怡紅院拿畫時,因見眾人滿臉驚惶哀戚之色,不免狐疑。問之再三,方知道原委,雖眾人叮囑他切不可說出去給人知道,然而小孩子家心窄,擱不下事,獨自悶了半天,晚間侍候黛玉卸妝時,到底沉不住氣說出來。黛玉聽了,吃驚不小,顧不得夜深天寒,便即往怡紅院來探問。

這裏麝月便埋怨雪雁道:“妹子答應我不說,我才告訴你原故的,怎麼這樣沉不住氣?”襲人便瞅麝月道:“你若是個穩沉的人,就不該同他說。二奶奶原叮囑過不教一個人知道,怎麼你又說出去呢?”秋紋道:“姐姐也莫說人,丟了玉,姐姐頭一個哭得最凶,所以才教人看出破綻來,不然又怎麼會說出去呢?”說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黛玉見寶玉無事,便要回去,寶玉忙留道:“妹妹喝了茶再走。”又說,“姨媽今兒打發人給我送了一罐子牛髓炒麵茶來,妹妹分一些去。”黛玉道:“我吃不慣那個,你留着送別人吧。”轉身出來。寶玉忙拿了一隻手把燈親自送出來。襲人原要勸阻,到底沒勸,只叫小丫頭好生跟着。

此時瑞雪初霽,皓月當空,照得園中如鮫宮瓊殿一般,真箇是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渾然不似人間。寶玉打着燈,黛玉扶了丫頭的肩,兩個在雪地里慢慢走了足有百來步,寶玉只覺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方道:“妹妹白天題的那兩句話,直抵過一部《留春賦》了。”黛玉愣了一愣,方道:“怎的忽然說起這個來了?”寶玉笑道:“我因看了這雪景,想起妹妹的上聯綰蝶粘屏防雪冷來,此時看來,雪后非但不冷,反覺多情;倒是綰蝶粘屏四字,娟媚婉約,調鶯入畫,貼切自然,兩句對仗工整而又順流直下,最難得是既合畫意,又切時令,倒像畫上原有的句子一般。只是那作畫的人斷不能有這樣才思。”

黛玉正欲說話,忽的一陣風來,將燈吹滅,樹梢上的積雪簌簌落下,驚得兩人一齊站住,默然無語,連兩個丫頭也都噤住了,一言不發。半晌,只聽黛玉幽幽嘆了一聲,便如風吹洞簫的一般。寶玉知道黛玉心裏不安,故意笑道:“其實大月亮映着這雪光,比燈籠還亮,原不必點燈。這陣風倒識人的心。”黛玉也知道他怕自己多心,勉強道:“你說的是,這樣大月亮,原不必送。這路天天走的,又不遠,我自己回去就是了。”說著加快幾步,走了。

寶玉聽他語意堅決,只得站住,暗想:林妹妹是個最敏感多疑聰明不過的人,他這樣說,自然是怕人看見我們這樣深夜裏黑着燈走路,傳出去又當一件新聞講。只是他如此謹慎,一聽我失了玉,便大雪地里不顧天寒夜冷的來看我,可見關切之深。我若執意送他,未免使他焦慮不安;若不送,卻又不忍。真正做人是難的,只是瞬息之事,尺寸之路,已經教人這樣行止兩難,況且他日若生別故,更又如何呢?心下掂掇,眼望着黛玉去的方向,竟是痴了。正是:

每有心時常不語,於無聲處最多情。

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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