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鴛鴦女義守終身制 畸零人悲題十獨吟
卻說寶玉搭了商船,沿途倚着篷窗,看些青山無數,蒼煙萬縷,恨不能一時半刻便飛回家去。出月回至金陵,上岸雇了車,方進了石頭城,未到寧榮府門前,便見許多車馬擁在那裏,門首掛了白燈籠,院裏挑出白幡來,裏邊哀聲一片。登時只覺半空裏一聲焦雷,那淚早已如雨的下來,便放開聲音大哭起來,自門外一路稽首進來。守門的早已看見二爺來了,一路打着雲板飛報進去,便見鴛鴦帶着許多人迎出來,與寶玉對面行禮。
寶玉看見鴛鴦一身重孝,滿面淚痕,反倒愣了一愣,哭聲為之一頓,家人忙扶起來,引來挺靈之所。只見輓聯擁簇,香燭俱全,當中設着王夫人靈位,寶玉撲上前撫棺痛哭,問明王夫人申時咽氣,酉時易簀,只比自己進門早了一日不曾得見,愈發痛心疾首,直哭得風凄雲冷,鴉寒鶴唳,旁人無不落淚。鴛鴦百般勸慰,又說老爺尚卧病在床。寶玉這方收了哭聲,忙爬起來入內稟見。那賈政合衣躺在床上,闊別三載,愈見老邁,兩鬢盡已斑白,神昏色喪,委頓不堪,見了寶玉惟知喉間嗚咽而已,更無一語相問。寶玉越覺辛酸,略說了幾句萱堂見背,父親更該節哀保重等語,復又換了孝服出來。鴛鴦早在靈右設了白褥坐墊子,寶玉便跪在那裏行孝子之禮。
原來當日賈政扶了母親靈柩回鄉,棄舟登岸,早有金陵老家的人在那裏跪着迎候,便不回家,逕往祠堂里安靈。那邊早已搭起孝棚子來,不免請僧道,看陰陽,作法事,破土下葬,勒碑刻字,足足忙了月余方才消停。遂將下剩的銀子於城外置了百來畝田地,派了庄頭看管,老宅里原有幾房男女僕婦,也多半遣散了,只留下極妥當的兩三個家人,四五個丫鬟。別人都還好說,惟有金鴛鴦原是賈母至心愛之人,生前看待得如女孩兒一般,如今賈母雖逝,王夫人卻不好視作尋常鬟婢看待,若說遣散出去,卻又未免無情,心下頗覺為難。鴛鴦自己卻也覺得了,是日換了一身縞素衣裳,頭上戴着孝髻,腳下穿着白鞋,霜清雪冷的走來與王夫人磕頭,要往墳上給賈母守靈去。
王夫人忙親手扶起來,笑道:“你是伏侍老太太的人,不必行這大禮。”鴛鴦只是跪着不起,說:“老太太待我的恩情是不必說了,殺身也難報的。只是我死了卻也與老太太沒什麼好處,不如守着老太太的靈,每日掃墓洒水,朝夕作伴兒,便如老太太在世的一般,也不枉了他老人家待我的好。太太若肯成全我這片心,方敢起來。”王夫人大出意外,忙勸道:“好孩子,你雖有這個心,我卻不忍見你這樣。你才二十幾歲,正是花朵兒一般年紀,怎麼便好說到一輩子的話上?我早已替你打算過,要與你尋一門正頭好親,看着你風風光光的出嫁,為的是雜務繁忙,就沒顧得上,原想等着老太太周年過了,再與你操辦。”
鴛鴦道:“太太雖是為了我好,我卻早死了這個心。老太太生前,我原發過誓,要一輩子跟着他老人家的,至死不嫁人;如今老太太雖過世,我的誓還在,情願終身守制,一輩子替他老人家看墳作伴,再不反悔的。”王夫人這方想起從前的話來,心下頗覺不忍,含淚道:“我知道你心高氣大,從前為了大老爺的事,所以起了那個念頭。只是如今大老爺已經過世,你又何必再提這些話?”鴛鴦只搖頭不允,說:“說出口的話,潑出盆的水,怎麼能說過當沒說呢?我的心早已定了,只求太太答應我,便是疼我了。”王夫人拗不過他,只得應允,在祖塋旁撥了一所房子與他居住,又每月着人送些油米,如今已是三年有餘了。
也虧得是這樣,此番王夫人身後事,便由鴛鴦一手料理,因寶玉未及回來——便回來時,也是不在行的;賈政又病了,逐日卧床不起;雖有幾個年老僕婦,又都是畏事不肯承當的;惟有鴛鴦從前幫着賈母、鳳姐處理過多少大事,持家管賬倒比別人明白,且也不懼拋頭露面,遂過來管了賬房,一應冥器綵樓,孝幔衣巾,俱調派停當。賈家其勢雖微,在金陵卻也頗有幾門故舊老親,便是賈、王、史、薛四族留在原籍的老家兒亦不少,連日來人送供桌的,送戲酒的,客來客往,車馬輻輳,諸多繁碌迎送,宴客起靈,都是鴛鴦指點鋪排,又請了幾位本家至親男女陪席,自己只管招呼家人僕婦,採買添增,諸事調度得很有章程。寶玉雖是孝子,如今倒沒事人一般,不過每日靈前焚香奠紙,客來時陪着磕頭還禮、上香奉茶而已,有時陪着說些京中見聞,各家流落奔徙,賈赦、賈珍、賈璉、熙鳳、薛蟠、湘雲、賈蘭、巧姐諸人各節,或病死途中,或下落無聞,或消息久隔,不免又抱頭痛哭一番。
是日王夫人首七,鴛鴦備了一桌祭品,寶玉捧觴獻酒,禮拜盡哀,賈政也強撐着起來,至靈前拈了香,祝告一番。外間設了席答謝親友,寶玉因須持戒,不用陪席,只出來讓了一讓,復又進來。橫豎飯時無人上香,他便得空出來,往後院遊逛散心。但見廂房、暖閣、茶灶、葯欄、箭圃、鹿苑以及園丁住宅俱備,卻多半蕭條冷落,園中假山雖有幾座堆得也還玲瓏有致,其餘卻都坍的坍,倒的倒,靈石滾落一地,好不蕭索凄涼;又見幾處樓閣,有缺了一角的,有窗欞門扇盡毀的,也都頹敗潦倒,唯有樹木倒還茂盛森濃,密匝匝的望不見天,那些蟬嘶鳥鳴雖然噪耳,卻還有幾分熱鬧。不禁點頭嘆道:從前只聽人說金陵老宅如何軒廣闊氣,真真百聞不如一見。想來那些洞房曲欄,當年塗澤得青綠丹朱之時未必不輝煌彩爍,如今卻都成了一味灰白慘澹之色,正是景隨人心,人的勢倒了,園子的氣數也跟着將盡,倒是草木無情,依然這般蒼翠。想着,腳下已過了一座白玉石橋,忽然聞得噹噹的撞鐘之聲,抬頭看時,只見園牆缺口處現出一段梵寺古剎來,砌着金頂,頂上略有些紫雲環護,像是有些年月的,便欲去隨喜一番。
忽聽得身後有人喚了一聲“二爺”,卻是家人王住兒尋了來,說有客在大門前下馬,就要到靈前祭拜的,只得撤身回來,忙忙趕去靈前跪禮。方至正廳,猶未進廳時,只見鴛鴦在那裏點算燈燭器皿。寶玉忙湊上前道辛苦,又說:“自你們過來南京,襲人好不惦記,天天說起你。”
鴛鴦點頭嘆道:“從前一同伏侍老太太,只說一輩子不分開的,小時候兒姐妹們要好,說過多少同生同死的頑話,如今竟都各管各路,再難一見了。”又問寶玉,“寶二奶奶可好?麝月、素雲、茜雪他們都還好?可常得見面兒不?”寶玉搭訕時,原不指望那鴛鴦理他,及聽見這番軟語問候,倒覺意外,一時不及答應,前邊早又催促起來,鴛鴦便也催着寶玉往前去。寶玉雖然不舍,也只得去了,唱禮答跪,拈香謝拜,不提。
隔兩日閑了,寶玉忽想起牆后那座廟來,便又往後園來,誰知出了斷牆,只見後頭一條窄巷,恰捱着另一戶的後院牆,卻並無什麼金頂佛剎,不禁詫異。後來尋了王住兒細問,也說園後面本來就是人家,從未有過什麼廟宇。倒把寶玉弄得怔怔忡忡,疑是自己眼花,看了幻景,只得暫且放下。
轉眼王夫人滿了七七,便在賈母墳旁點了一穴,擇日下葬。其中圓墳、澆奠、焚修、營繕不消細說,寶玉又與賈母掃墓澆墳,祭祖先,拜祠堂,好一番忙碌。賈政因感於鴛鴦難中相助,勞苦功高,又命寶玉特設一席宴謝。寶玉也巴不得如此,他原敬慕鴛鴦為人矜持靈活有主張,如今隔年重逢,見他依然梅萼含香,翠袖生寒,越覺得野鶴閑雲,飄然出世,及說話時,卻見他一副欺霜勝雪的冷麵孔,半個笑影兒也無,心中每每納悶,欲找個時機緩緩的下意陪情,卻一直不得其便。如今奉了這道父命,恰中心懷,這日除了孝,便着意命廚房豐豐富富的準備了一席,自己早早坐了主位,方命丫鬟去請。
稍時丫鬟回來,卻說鴛鴦已經回墳上了,留話說:“走開了這些日子,只怕老太太冷清,因此加緊回去了。承蒙老爺、二爺器重,委以大任,只是見識微淺,沒經過什麼大事,料理得頭清尾不清的,顧此失彼,惹下多少紕漏,改日再來磕頭領罪。”寶玉無可奈何,想到那樣*聰慧的一個可人兒,只為經多看淡,竟將兒女痴情看破,甘願與荒草孤墳為伴,守節如玉,勵志如冰,倒感慨了半日。走來回復與父親知道,賈政聽了,將頭點了兩點,各自無語。
卻說經此一番張羅,王夫人當初帶回金陵之資又已罄盡,雖是變賣了些田產添補虧空,卻是救得眼下救不得長遠的。況且賈政病勢漸老,已成沉痾,片刻離不了醫藥,越覺得捉襟見肘。寶玉每日侍奉湯藥,不免又耽擱數月,天氣一日日變冷起來。逢到交租,那些莊農明欺賈家無人諳於此道,便都瞞的瞞,賺的賺,或說收成不好,或推家境艱難,或虧或欠,或用稻穀抵債,三頃收不得百畝,一兩抵不了三錢。寶玉原本不通庶務,況本口訥心軟,自然由得那些莊農撥弄。
是日方用過中飯,府里來了幾個從前的年老家人,各自提了些冬菜、火腿之類,孝敬賈政。賈政感於他們不忘舊主,親自出來陪着說話,款以新茗。因說起京中情形,賈政想起一事,向寶玉嘆道:“你回來這些日子,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總不成大年節下,留下你媳婦孤身一個在京城裏過年。原說進則仕,退則農,只待安定下來,就接你們回來長住的,如今看來竟不能夠,從前常說‘坐吃山空’,眼下山果然空了。我不過是這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只好苟延殘喘,老於是鄉,過一日算一日的罷了。你們卻還年輕,往後幾十年光景,再不謀個妥善營生,將來如何是好?”
寶玉哪有良策,只得垂着頭聽父親訓話,半日不則一聲。座間有個買辦名喚錢華的,因老家在金陵,便也隨了賈政、王夫人一道回來,如今雖已不在府上聽差,卻時常往來,幫着採辦些單棉油米之類。聽見他父子議事,寶玉不能回話,便得了一個主意,獻計笑道:“二爺自打落地起,便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的,如今忽然教他做營生,倉促里那裏想得出來?我這裏倒有一個絕好的主意,說出來憑老爺、二爺裁度——我聽二爺說來時搭了一條商船,從京里販些古董瓷器來賣,又從這邊進些綉品花木回去,如此一來一往,便是幾百兩銀子的進項。我想京城同這裏分明都是家,二爺也不必認真當作買賣,只一年一回來往走動,趁便兒辦些貨品,如此也探了親,也學了生意,豈非兩全之計?”
賈政也是不善謀划之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眾人又都七嘴八舌的附和,心下便有些活動起來,低頭沉吟。錢華便又極力的攛掇,說些如何辦貨、如何搭船等事。賈政越加動搖,便回頭問寶玉意下如何。寶玉全無主張,想起從前薛蟠懼禍離家時,也做過一回生意,雖有些小驚嚇,倒沒什麼大妨礙,便說聽憑父親作主。賈政又尋思了幾日,除此更無別計可行,便又重重託了錢華,幫着折賣了幾畝田地,湊本錢與寶玉買了許多花木、香料、綢緞之類,裝箱送上船,揮淚叮嚀而別。
寶玉登了船,一路順風順水,朝行夜泊,不一月來至瓜州地界。船主因說有位親友住在此地,多年不見,想告假半日前去探訪,寶玉自然答應。那人遂泊舟渚上,又向寶玉道:“這瓜州的風土人情,比蘇杭另有一種好處,公子獨坐舟中無聊,何不往岸上逛逛去?”
寶玉抬頭四望,但見纖雲四卷,清風徐來,天氣甚是晴好,便含笑答應,步上岸來。只見人煙熙攘,車馬攛簇,果然是個繁華所在,除卻兩邊布莊鹽店,藥鋪食寮外,又有許多雜耍、戲法、賣金剛不壞藥丸的,又是相面、測字、起六壬課的,百味雜陳,好不擁擠熱鬧。
一路順腳走來,忽見一座三面出廊飛檐斗角的兩層酒樓,雕樑畫棟,黑地金匾,額上寫着“醉玉樓”三個大字,匾下懸着一副對聯,寫道是:
“千金散盡求一醉,萬卷讀通焚四書。”
寶玉念了兩遍,一時引動興緻,且也正覺口渴,遂牽衣上來,只見許多華服峨巾的食客,正在窗邊揮豁談笑,說些市井新聞,便也向臨窗擇了一張雕花酸枝木椅子坐下,要了一壺龍井,兩碟點心,一邊看街市上風景,且聽那些人談論。
只聽那些人先說些秦淮風月,揚州瘦馬,漸至本地風光,議起青樓中的一件異事來,坐在首位的一個老者道:“提起這位花魁姑娘,真是前所未聞世所罕見的一個奇人,那相貌是不用說的了,既然封作翠玉樓的頭號花魁,自然是羞花閉月有一無二的;最難得還是滿腹好學問,據人說來,出口成章,提筆能畫,就是中舉的才子也不及他。遠的不說,只這篇《十獨吟》,古往今來可有第二人能比么?”寶玉聽得心癢起來,不禁移座揖問道:“這位老先生請了,適才聽你說起脂粉界的一位奇人,十分景仰。卻不知何謂《十獨吟》,能否細說一二?”
老者笑道:“是本地翠玉樓里花魁姑娘做的詩,取古人中十位特立獨行、不同尋常之奇女子,或詠或贊,或嘆或憐,吟成十律,所以總題為《十獨吟》。自從見世以來,傳遍江南地北,才子文士,無不成誦。凡人若想上他門去拜訪,必得先熟讀了這十首詩,還要說出個子午卯丑,見解獨到才能得見,所以《十獨吟》竟成考題,仕子無不熟誦深究,竟比考科舉的還用心。”寶玉聽了這樣新聞,哪有不心奇的,便又向那老者索詩來看,那人笑道:“我腰裏無金,腹中無墨,既沒那些閑錢去孝敬翠玉樓,也沒那樣高才去親近花魁姑娘,沒的隨身攜着那些詩做
什麼?”
寶玉正覺嘆息,小二上來獻酒,聞言道:“我們櫃裏卻抄着一份,這位公子若要看時,倒可借你一閱。可只是咱們賬房先生抄錄的,比不得能上翠玉樓,與那花魁姑娘對坐談笑,當面討得寶墨者。我見公子的形貌談吐,也像是個讀書識字的,或者能有些見識,博得花魁姑娘青睞也未可知。”座中人聽了,也都鼓噪攛掇道:“你就取來,讓這位公子看了,也為我等分解一回,日後好向那翠玉樓里學舌去。”
小二轉去一回,果然向柜上取了一疊紙來,雙手遞與寶玉。寶玉原想一個風塵女子能寫得什麼好詩,不過文墨略通而已,市井之人少無知識,便傳得神神鬼鬼起來。又猜這“醉玉樓”與“翠玉樓”有些首尾,小二的話八成便是做熟的腔調,演就的圈套,意在招攬客人上門。心下尋思,一邊拿詩來看,只見上面濃墨隸書,錄著十首七律,頭一行寫道:
浣花溪畔校書門,金井銀台碧玉盆。
只看了這句,心裏便是一驚,暗道:“這寫的是薛濤了,開篇甚是不俗。不料瓦舍勾欄,竟有如許佳人,想必根基不淺,保不定是個宦門之後,遭了劫方淪落風塵的。正是李師、蘇小一流人物。”遂又向下看到:
春色依稀誰折月,余香縹緲我招魂。
寶玉看了這兩句,不禁拍案叫絕,贊道:“好一句‘余香縹緲我招魂’,古來詠題浣花箋之句甚多,無有比此更見空靈俊逸者。”不禁肅然起敬,再不敢以尋常綠窗風月、脂粉文章視之,遂正襟危坐,捧而誦之:
裁雲作水臨芳影,碾玉為箋寫淚痕。
枝葉棲迎南北鳥,往來風雨送黃昏。
寶玉看罷,只覺心驚意動,一邊默默記誦,一邊暗暗納罕:此為《十獨吟》第一首,用韻恰好合著當年大觀園起海棠社時所限“門、盆、魂、痕、昏”五韻,必非巧合,莫非是知情人所為?抑或不得入社而心生仰慕者吟之?然則府中諸佳麗,惟有林、薛二人方有此筆力,如今林妹妹已登仙闕,寶姐姐尚在都中,更有什麼人有此詠絮高才?百般揣測不來。便連蠢物也在旁胡思亂想,暗自猜疑,遂也抄錄了一份《十獨吟》珍存,且供看官一玩:
十獨吟之二
合歡床上半清秋,劍履成塵萬事休。
疊字小名空盼盼,斷詩殘夢枉悠悠。
無情最恨騷人筆,絕粒何如齊伯侯。
瑤瑟十年停唱和,春風不到燕子樓。
三
未嫁曾為陳侯女,添妝呼作息夫人。
一朝國破關誰氏,兩度梅開總賴春。
湘竹灑淚惜淺淡,桃花不語枉逡巡。
楚王錯愛難為謝,惟有無言情更真。
四
昭陽殿上辭華輦,長信宮中停管弦。
成帝輕才偏重色,燕妃擅寵遂專憐。
偶吟秋扇成佳讖,謝卻春風灰綺年。
相思卻如天上月,年年夜夜盼團圓。
五
紅袖香銷已化塵,沈園人老憶前身。
春波蹙作傷心綠,枯酒添來昨夜瞋。
花謝徒勞空念念,鶯飛何處喚真真。
壁間猶有釵頭鳳,對此焉能不沾巾。
六
鳳儀亭上凱歌頻,慧眼偏逢亂世春。
偶借浮雲遮碧月,思將玉貌報王恩。
歌裙翻覆戲孺子,舞扇招搖斬逆臣。
非是雲長不好色,怕輸曹計為防身。
七
一曲霓裳動帝京,蛾眉能使山河傾。
懶添蠟炬木魚冷,打碎釵盒誓約輕。
七尺摧花休怨我,三軍駐馬誰憐卿。
多情莫教坡頭過,夜夜霖鈴聽雨聲。
八
楚囚兒女莫輕嗟,天下量才分半些。
薄命生來移御苑,多情得罪賜梅花。
妝成色麗春秋晚,搖筆雲飛日月斜。
縱使一言能定國,何如生在左鄰家。
九
一葉報秋淚模糊,百金難買錦屏虛。
兒童爭唱章台柳,舊院空遺夫子書。
雖羨韓詩好筆墨,豈如許劍救窮途。
別離莫怨沙吒利,最是舍人意踟躕。
十
束髮拋家參玉橫,欲將紅袖掩青燈。
桃花飛作離人淚,柳葉吹寒簫管聲。
檻外何曾有凈地,座中自是百金輕。
生涯漂泊誰知己,留得詩名無限情。
寶玉一氣讀完,驚為天書,暗想:這筆力直可媲美當年林妹妹《五美吟》,沒有幾年深功夫是做不出來的,作詩人豈是野草閑花之輩?遂向那老者道:“不知怎樣才可以見到這位花魁姑娘?”老者冷笑道:“小哥好大的口氣。須知這位姑娘等閑不見人的,任你富比石崇,也還要才如子建,方可以當面領一杯茶,對兩首詩;若是個無才的,縱然千金萬金捧去,連面兒也不得見,不過隔着帘子聽支曲兒罷了。”寶玉罕然道:“他既是個娼優,難道竟可以閉門拒客的么?”
老者笑道:“他雖然入了妓籍,性子卻極是古怪,連鴇兒也拗不過他。說來也奇,他越是這般拿捏,滿城的才子富紳反倒越是巴結,銀子堆山填海,一毫兒也不知心疼。縱然見不得面,就隔簾聽他說兩句話兒,彈首曲子,已經志得意滿,四處誇耀不了,倒好像金殿面聖的一般。”寶玉聽了,心中一動,愣愣的出神。
那些酒客催促道:“你且別只管發問,到底這詩里寫了些什麼,也與我等掰解掰解。”寶玉遂一一指與眾人道:“這裏十位古人,乃是十位古往今來身世奇特遭際不凡之奇女子,上自貴妃、女宰,下至侍婢、歌妓,皆曾經得意后遭離難之人,可見詩人是經過些浮沉顯達而終於式微的,尤其起筆之薛濤、壓卷之魚璇璣,一則出身閥閱而淪落風塵,另則曾經出家復還俗為妓,當是詩人自喻。究竟不知那姑娘是何來歷,多大年紀,相貌又是怎樣?既有這樣高才,何以又入了這個行當?”
老者笑道:“說起這姑娘的身世來歷,真正好寫一部傳奇了。據說是妓家從海里打撈上來救了性命的,問時,那姑娘說是全家遇了盜匪,都死光了,所以投海自盡。鴇兒見姑娘長得端正,便留下他來,每日好酒好菜溫言軟語的勸解,到底勸得他下了海,卻自己立了一個規矩:只肯與客人談詩唱曲,不許近身。又把來客分為有錢的、有才的、有緣的三種,門檻兒是鴇兒說了算,門帘兒卻是自己作主。”
寶玉益發動奇,忙問:“不知什麼是有錢、有才、有緣,又怎麼是門檻兒、門帘兒?”
老者笑道:“有錢的自不必說,誰見過不拿銀子就往行戶里取樂的?翠玉樓自然也不例外,有了銀子,哄得鴇兒眉花眼笑,自然容你越過‘門檻兒’去,聽這花魁姑娘唱支曲兒,說兩句話兒;但那姑娘雖是唱曲,卻不許人容易見面兒,常將一掛垂珠帘子擋在前面,隔着簾兒奉茶待客;若是那人談吐不俗,投了他的眼,又對得上他的詩的,才許入簾對談,這叫‘門帘兒’,須得是個有才的,說得姑娘自己點了頭兒,才請進客人來呢;至於梳攏,那更得才貌相當、性情相投,是謂‘有緣的’。這兩三年下來,終究也沒幾個能見着真佛兒面的,那相貌也就沒人說得清楚,只傳得天仙神女一般,說是才韻色藝俱佳,月里嫦娥下凡也沒有他標緻;至於入幕之賓,更是聞所未聞,倒惹得多少王孫公子引頸浩嘆,便如害相思病的一般。老朽的鄰居有位富戶,家裏開着十幾間鋪子,也算本地屬一屬二的門第了,花了多少銀子,說了多少好話,也才隔着帘子同那姑娘對談過幾句,說是蘇州口音里又雜着些京腔兒,想來不是本地人。年紀約在二十上下,說來也不算很年輕,卻這般紅起來,可不是怪事?”
寶玉聽了,心中益發認定是故人,便欲往翠玉樓一探究竟。依着那老者指點一路行來,果然看見一座粉妝樓院,門上堆紅倚翠的掛着許多漆紗燈籠,擁着十來個濃妝艷抹環肥燕瘦的女子在那裏攬客,一時不敢上前。正在踟躕,那些姐兒早已看見來了個光頭凈面的公子,便都圍上前來拉扯。寶玉唬得忙撤出身來向旁疾走,一氣走到個偏僻狹長的巷裏,正欲覓路離去時,忽聽牆院裏傳出一兩聲撥弦之聲,接着有人曼聲唱道:“浣花溪畔校書門,金井銀台碧玉盆。”正是那《十獨吟之題薛濤》,這才知道自己竟走到翠玉樓後巷來,想來唱曲的便是眾人所說的那位花魁了。聽其聲清越宛轉,入耳十分熟悉,不禁心魂俱盪,淚流滿面,暗想那樣一個冰清玉潔之人,誰料得竟然如此命運不濟,淪落風塵,便如一塊美玉掉在污泥中一般,豈不可傷?我固是世人擾擾之人,他又何嘗得享檻外風清?復聽至“枝葉棲迎南北鳥,往來風雨送黃昏”一句,越覺凄傷不忍聞,便欲揚聲呼喚。欲知後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