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山臨水聽鳥鳴

親山臨水聽鳥鳴

王維有詩說:“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這是多麼細膩微妙的人生體驗:林間小徑,天氣晴好,而山嵐霧氣重重,走着走着,衣襟不知不覺中竟然變濕了。

坐在客廳里看旅遊風光片,躺在床上翻旅遊雜誌,能有這樣的感受嗎?我們在如此乾燥、喧雜、空氣中充滿尾氣灰塵的都市中,能有此體會嗎?不走進山中林間,怎能知道流淌在你眼前蒼翠欲滴的顏色,原來是可以沾濕衣襟的?

王維還有詩曰:“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一首《鳥鳴澗》,寫得如此生動美妙。在都市的汽車喇叭聲里我們能聽見這樣的鳥叫嗎?真正的靜不是死寂一片,而是幽遠之中一聲兩聲山鳥啼鳴,即所謂“鳥鳴山更幽”。

曾看到過一篇新聞報道,說城市裏的鳥嗓門兒比山裏的鳥要大好多倍。為什麼呢?因為在煩雜喧囂中,如果不提高聲調,彼此都聽不見。在充滿了噪音的都市裏,即便依然有鳥鳴,已全然沒有了縈旋于山中時的輕盈和婉轉。

杜甫說:“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於。”這一丘一壑,那一重一掩,就好像我胸中的肺腑;這爛漫山花,繽紛山鳥,都是我的鄰人朋友。山鳥山花含情,在生命中須臾不離,連離亂中傷心時都相隨相伴:“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中國人賞花觀鳥是與人同感同樂的。所謂“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鳥兒歡欣起來的時候,人心中也油然有了一種舒暢;而人生更迭,世事滄桑,仍然是青山有知的。所以劉禹錫在《西塞山懷古》中說:“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人生幾番更迭,但山水依舊還在那裏。

陸遊有詩云:“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有行經山重水複,才會有柳暗花明的感悟。現代都市中,高樓林立,道路繁複,高速路上只有一個又一個收費站,我們還能看見“又一村”嗎?與此有同樣意境的是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水流盡了,雲由此處升起。雲煙水流之間,不也是一種妙契自然的更迭變化嗎?

蘇東坡觀廬山,尋常中與眾不同。“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首《題西林壁》實則是一首禪詩。一片峰巒,橫着看連綿成嶺,側着看就是孤峰,遠看是一種樣子,近看又是一種形狀,哪個才是它的真面目呢?也許只有跳出來,從更高的角度,才能綜觀明白。如果“身在此山中”,就永遠被“山”所困擾。

詩仙李白也說廬山:“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山上的空氣飄浮,眼不能見,卻在日光映射下有了顏色,有了生機。遠遠望去,彷彿紫色輕煙從靜穆的香爐中裊裊升起。瀑布是自然水流,跌宕起伏,卻被他用了一個“掛”字,剎那凝固,宛如一幅長卷掛在前川。一動一靜之間的幻化,是我們從旅遊雜誌上一幀幀照片中能體會到的嗎?是我們道聽途說能夠感受到的嗎?如果不親山臨水,不進雲霧廬山,能有這樣的切身感受嗎?

山長水闊,天高地迥。人走在好山好水裏,會有不同的感受。

謝朓感受到“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微茫遙遠的天際歸舟,有一種特別的溫暖,因為在悠悠辨識之間,它承載了你的盼望;隱約的林木似乎和雲彩融為一體,別有一番水墨景緻。

才華橫溢、生性狂傲的李白,從不掩飾對謝朓的熱愛。他在詩句中寫道:“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白雲映水,露滴秋月,李白獨上高樓,遠眺金陵城外,江天一色,謝朓的名句“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恍然目前,不禁悠然神往。那個數百年前已道盡眼前景心中事、與我心意相通的人,該是怎樣丰姿俊朗、風華絕代的人物啊!

李白在宣州謝朓樓上讚歎:“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想一想,詩風俊逸清朗的謝朓如若不在山?之中,又怎會“賞心於此遇”?此等美景,若非親眼所見,必然不能與心靈融合。

所以,現代人回歸自我的途徑之一,就是回歸自然,循着山水走到內心深處,才能夠感覺到與生命有如此親近而深刻的融合。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山水成為沉默見證滄桑幻化的載體。在中國人的宇宙觀中,宇是空間,宙是時間,在遼闊的空間中看見了古往今來。

盛唐一個春花爛漫時節里,杜甫站在蜀中樓頭上興慨:“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一眼看見“春色來天地”,是空間轉換;“玉壘?雲變古今”,是時間的流淌。

這一時空規律早在春秋時代就被孔子道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眼前所見,究竟是流水,還是一束永不回頭的流光?人的生命光陰就是這樣浩浩蕩蕩,一去不返。

也許,走出書齋,走出都市,也就走出了狹小的自我,給自己一個職業以外的視角,在更廣闊的空間才能一眼望斷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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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丹趣品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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