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哦,原來錢光羽這小子是個老闆,原來他的錢還不少。怪不得苗杉不願斷然回絕他,怪不得苗杉還願意坐他的摩托。這幾年來,我真的是被蒙在鼓裏了。我還以為苗杉仍像在纏溪的時候那麼純潔、對我那麼一往情深呢,我還以為我們之間的愛情有多麼崇高、多麼偉大呢。我忘記了,苗杉這幾年也是在上海打工啊,她的身邊也會有她的一整個世界啊。和她同住一屋的黔南姑娘美玉在當陪酒女,她就從來沒跟我講過。不是有人說,上海是個大染缸嘛。那顏色也早不知不覺地把苗杉染出色來了。我卻仍在用詩意的眼光、夢幻的眼光、理想的眼光、纏溪人的眼光看待我和苗杉的關係。我早該擦亮眼睛,把這一切都看清楚了。可我卻在做一個睜眼瞎子,啥都不曉得。
我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那個空氣中臭味瀰漫的“貧民窟”的,我也不曉得自己是咋個回到住處來的。搭車也好,坐地鐵也好,我都是渾渾噩噩的。站着也好,坐在位置上也好,我都記不清了。我的眼前不時地晃過苗杉和錢光羽的臉,一會兒他倆相視而笑,一會兒他倆怒目而對。我的神經被刺激得“別剝別剝”發痛,眼角不停地扯跳着,身旁左右所有走過的人,都視而不見,像是一晃而過。
有一陣我覺得自己就該像今天已經表現的一樣,當斷則斷,說走就走,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有一陣子我又失悔得什麼似的,感到自己像一條落荒而逃的喪家之犬,耳邊始終響着苗杉鄰居們惡意的鬨笑聲。是啊,在那些人眼裏,在那些打工者的心目中,我就是一個敗下陣來的傢伙,我是一個失意者。我在和那個叫錢光羽的老闆的競爭中落荒而逃。其實,真就和錢光羽打一架,又咋個樣呢,我在家鄉就學過拳腳功夫,准能把他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
每當想到這兒,我的臉上就火燒火燎的,像有啥東西扎一般難受。我就有一股怨恨苗杉的情緒,不是因為她,我何曾會遭到這樣的凌辱,我何曾會受這麼大的惡氣。
以後咋個辦呢?
反正我是不會主動給她打電話的,我沒啥錯的地方,我也沒有這麼低賤,明曉得她背着我還在交男朋友,我再去插一腳。
那麼,要是她打電話來呢,我怎麼辦?我要不要原諒她,要還是不要?就是原諒她,我也要她主動把話講清楚,把她和錢光羽的關係講明白。而且她必須明確表示,她和錢光羽那傢伙一刀兩斷,永不來往。只有這樣子,我才能原諒她,才能和她重歸於好。
每每想到這兒,我的心頭就會湧起一股崇高的感情,原諒了戀人之後滿足的感覺。可是,可是,苗杉如果不給我來電話了呢。我該咋個辦?我雖沒啥錯,可我今天的態度粗暴,像一隻爆竹,一燃就爆,簡直有點兒凶神惡煞。苗杉真的生氣了,再不給我電話了,我們就此分手,就此永不聯繫嗎?我倆真的能和好如初嗎?
想到這兒,我的心頭總是空落落的,空落落的。一股強烈的失落感襲上了我的心頭,始終籠罩着我。
我失戀了,噢,失戀的感覺,失戀的滋味,真的難耐,真的不好受。尤其是在上海的大熱天裏失戀,更不好受。
〖〗14近些年來
我對苗杉的了解
是不夠的
不夠的呀
2003年8月16日晴星期六
是上海夏日裏那種難得讓人感覺舒爽的晴天。我從身心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上海那難耐的酷暑炎夏終於熬過去了。也該過去了呀,要是在纏溪,立秋之後,早晚的天氣是十分涼爽的。
我呆在莘庄的出租房裏,安心地整理着這些天裏搜集的材料,梳理着腦殼裏頭逐漸萌動的一些思路。
李主任交給我的貴州回滬職工收入和生活情況的報道,已經初見眉目。我還根據網上查獲的一些資料,作了一些發揮。如果說上海目前的經濟發展,已經接近發達國家的水平,那麼貴州現在的收入情況,只能和一些第三世界國家相似。從貴州退休回上海生活的那些老職工,等於是拿着非洲國家的工資,到歐洲去過日子。
這一見解得到了李主任的贊同,他乾瘦的臉上掛着滿意的笑容,連連點着腦殼說:“有道理,有道理,比喻得很形象。”
受到這件事的啟發,更主要的是兩次去過了苗杉的住處以後,我腦殼裏頭產生了描繪城鄉接合部“貧民窟”的念頭,我想從這些客觀存在的“貧民窟”的現狀寫起,分析它們存在和產生的原因。在外國,貧民窟問題同樣存在,同樣困擾着他們的政府。發達國家的貧民窟是動蕩的根源;第三世界國家的貧民窟是犯罪的溫床、滋生地。是的,上海市區在利用級差地租,改造危棚簡屋,建設一個欣欣向榮的新上海。千萬不能在新上海崛起的同時,在上海四周的城鄉接合部,又冒出一批新的“貧民窟”來。這涉及農民和土地的關係,涉及低收入群體的利益,涉及進城就業的農民工長期的生存狀態。我覺得這個話題做好了,對於上海未來的發展,對於類似苗杉居住地的那些弱勢群體受到社會的關注,都是有好處的。
正考慮得入神,李主任拷我,讓我儘快給他去個電話。今天是周六,在雙休日裏主動讓我和他聯繫,這可是頭一回。
我一邊下樓一邊忖度着,會有啥子事呢?昨天下班之前,我還碰到過他,他也沒提及什麼呀!
看來,這事兒定是今天發生的新情況,而且還有點不同尋常,要不,李主任不會這麼急着和我通話。
我惴惴不安地下了樓。
電話撥過去,李主任開門見山道:“小良啊,佳居實業真把我們《上海都市報》社和你給告了。傳票是今天寄到報社的,值班的總編輯看到以後,就給我來了個電話。要我給你通個氣,思想上好有個準備。哎,你在聽着嗎?”
“聽着,李主任,我在聽。”我的腦殼裏一陣嗡嗡作響,雖說事前有思想準備,佳居實業的夏中強也在電話里威脅過我,但是事情真的來了,我還是有些緊張,有些不知所措,這……這畢竟是我這輩子,碰到的第一場官司啊。話筒在我的手裏,捏出了一把汗。
“哈哈,這個佳居實業,真是獅子大開口,竟要我們報社賠償二百萬,做他們的大頭夢。”從李主任的口氣中,聽不出他有什麼擔憂和顧慮之處,可我卻斂神屏息,聽得格外專註,生怕漏掉了哪一個字。這麼說,我的報道真把佳居實業惹火了,要我們賠二百萬!
二百萬哪,這麼說,佳居實業遭受的損失相當厲害,怪不得見報前他們要出十萬來堵我的嘴呢。
我的心“怦怦”跳得好凶。
李主任繼續對我說:“小良啊,老總讓我先給你打個電話,無非是要你準備應付這一場官司。他們說我們的報道失實,敗壞了佳居實業的名譽,影響了佳居實業良好的房屋銷售勢頭,造成了他們公司不可挽回的巨大的經濟損失。事情看樣子要鬧大,這麼一來,小良啊,我們就要對自己寫下和發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負責任。你明白嗎?”
“明白,李主任,我會把採訪的文字記錄,時間地點,照片,錄音材料,統統準備好,你儘管放心。”我信心百倍地說。
“那就好那就好。”李主任滿意地說,“怎麼樣,還是有些緊張吧?”
“不,李主任,”我趕緊否認,“我胸有成竹,一點也不緊張。”
“不緊張?那你的氣怎麼喘得這樣凶,我都聽出來了。”
“呃……”嘴裏說不緊張,但我局促的喘息還是透過話筒傳過去,讓李主任聽出來了。
“沒關係沒關係,這也是正常現象。”李主任安慰我說,“別說你了,小良,就是我,這一輩子也沒打過官司呢。就這樣,周一上班我們看過傳票以後,再仔細商量對策。”
道了再見,我慢吞吞地擱回話筒,轉身離去,公用電話亭里老伯提醒般叫了起來:“哎,電話費。”
瞧,還說我不緊張呢,緊張得連電話費也忘交了。
回到家中,我再沒心思梳理城鄉接合部的“貧民窟”問題了,我翻閱着採訪本,用粗粗的碳素筆一一畫出那些採訪記錄,我還翻出那些原始錄音,分別把它們裝入信封,在外面標上記號。惟一沒在我這裏保存的,是那些照片,我拍回來以後,全交給美術攝影部處理了,時間不長,他們不至於找不到吧。對了,周一去上班,頭一件事情就是去把這些照片找出來,有些特別有說服力的,我還得請攝影部放大。
我心裏搞不明白,佳居實業有什麼官司可打的,那一道道顯而易見的裂縫,那些個漏水的山牆,滲水的管道,堵塞的下水道,關不嚴實的門窗……證據都在我的手裏,他們就不怕我在法庭上公示於眾嗎?他們有時間打官司,還不如花功夫把這些紕漏一一彌補修復呢。
雖說自覺得底氣很足,雖說我掌握了佳居實業質量方面的種種證據,但我還是有些心神不定。萬一佳居實業請了有名的律師呢,上海灘的大律師,其雄辯的口才,可是出名的呀。萬一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買通了法官呢?佳居實業房產公司,有多少人啊,這些人在上海灘該有多少關係啊。即使沒什麼關係,他們還可以花錢買通啊,那一次,為阻止文章見報,雖說和我素不相識,他們不還願掏出十萬,來擺平這件事嘛!為打贏官司,他們很可能把什麼卑鄙無恥的手段都耍出來的。
而我,我有什麼呢,在上海灘,我啥子關係都沒得。有的就是一股正義感,一股憨勁、一股傻勁。
想到這兒,我不由得不寒而慄。誰知道在茫不可知的前方,會不會有陷阱等着我跌落進去呢?
我突然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我把窗戶統統敞開,開得大大的,好呼吸窗外的新鮮空氣。噢,什麼時候,上海會有我的家鄉纏溪那麼清新涼爽的空氣就好了!在立秋之後的纏溪,田野里一派豐收在望的景象,農活自然是更忙碌了,可是再忙,身子骨再累,空氣還是爽潔宜人的。不會有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不知為什麼,茫然地一無所思、一無所欲獃痴痴地坐着,我會突然地想起縣中畢業班的諶老師——那個長得高高大大、一頭花白頭髮、喉嚨響得一大個操場壩子都能聽見的老師——在我們畢業那一年給我們講的往事。
那一年諶老師五十八九歲了,他時常念叨說我們這個班是他這一輩子帶的最後一個畢業班了,他還有一年多時間就退休,沒有可能從高一年級起再帶一個畢業班了。他衷心地希望我們參加高考的同學,都能考上大學,能考上北京、上海大學的,就考到省外去,考不上省外大學的,就考省城裏的大學。考不上省城裏的重點大學,考一般的大學也可以。就像他這樣,哪怕是考上省城裏的師範學院,也能徹底地改變自己的命運。
諶老師的家就在縣城裏,他的夫人是縣醫院的醫生。他們兩口子的一雙兒女,女兒在省城財大畢業當會計,嫁了人,定居在省城河濱公園附近;兒子在北京讀研究生,準備出國。諶老師的家庭,無論是在縣中,還是在整個縣城裏頭,都是被作為楷模稱頌的。連縣委書記、縣長來學校時即席講話,都要提及諶老師。
諶老師說他已經日薄西山,結構封頂,無所作為也無所求了,他惟一的巴望就是自己教的學生能有出息。他說他是窮苦農民的兒子,他是纏溪那後半邊長箐地方的人。那地方偏得惱火,山大幹土多,就是缺水,沒有纏溪地方滋潤,也沒有纏溪那麼美的風光。
諶老師說他高中畢業那年,正逢三年自然災害,餓飯啊,莫說讀書了,就是活着熬過來都不容易。
臨近高考前幾天,他回到村寨上。他的父親,一個臉上爬滿了愁慘皺紋的老農,把他領到了坡上,指着乾巴貧瘠的土地說,長箐這地方,不要說出大學生了,就是出你們這幾個高中生,都是稀罕事情。你去考吧,考上了,你就擺脫世世代代在泥巴地上勤扒苦掙的日子。考不上,你就回家來,像我一樣在這塊土地上刨食吃。以後說上一個鄉村裏的能幹婆娘,在勞累中過一輩子山寨上的平靜生活。
諶老師說他完全聽懂了父親的話,他望着藍天,望着山間飄飄悠悠的霧嵐,迎着從埡口那邊吹來的風,聲氣不大地對父親說,他要考上,他也能考上。他真的很憧憬層層疊疊大山外頭的世界,想到外頭的世界去看一看,太想了。
要去趕考了,他的父親沒有給他準備錢,也沒有給他糧票,這些東西學校里補助給他了,僅夠他考試那幾天用。他父親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在哭。他父親給他準備的,是一包饅頭。
長箐地方不產麥子,故而那裏的人也不會做饅頭,諶老師詢問地望着父親。父親對他說,餓飯餓得最凶那些天裏,他跑去了川黔鐵路工地,工地上的人,對他說,緊縮開支,我們不招民工。他說,我不要工資,不要錢,我天天隨你們幹活,白乾,你們只要管我吃飯就行了。人家看他人高馬大,有力氣,幹活時又肯出力,便朝他點了一下腦殼,他就此留了下來,天天隨着工人們干鐵路工地上那些挖土方、抬石頭、挑石碴、扛木頭一類的苦活、重活、累活,直幹得筋疲力盡,渾身淌虛汗,工人們開飯,他跟着吃飯。到了工人們發工資的日子,食堂大師傅見他那麼賣力地幹活,人又實在,卻沒工資領,就同情地多給他幾個饅頭,順便舀一勺酸菜肉末給他。他把酸菜肉末舔了個一乾二淨,領了十幾個饅頭,一層一層包得嚴嚴實實地就往家裏跑。大師傅問他為什麼不把肉末帶一些回家,鐵路工地上一個月可是只炒兩回肉吃,很難得的。他苦笑笑說肉末的香氣太濃了,走在路上一聞就曉得,那是要遭人命災禍的。他低頭指指那包饅頭說,也不能讓饅頭的香氣透出來,他怕透出來以後就在路上給人搶了。饅頭帶回家,一家人眼睜睜地瞪着那包包,不斷地咽着口水,那是災荒年頭的鄉村啊,一點點食物的香味都能引起人極大的慾望。一家子人飢腸轆轆直等到夜深人靜,才敢拿出來吃。饅頭冷了,不敢把它重新蒸熱,一蒸寨子上的人就都聞到香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