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些日記,都是我當時匆匆忙忙記下的,像每一個人的日記那樣,隨意、簡單,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求的是真實。無非只是要記錄下一點生命的感受和體驗,記錄下作為我一個來自貴州山鄉的年輕人融入大上海都市生活的足跡和感受,自己看得懂就行了。
可是當我在上海這個讓我歡樂、讓我憂心、讓我充滿信心、讓我惱火、讓我無限煩惱和悔恨的都市裏經歷了那麼多,眼下又因失業重新翻閱這些日記時,我突然地有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歷歷往事一樁樁、一件件、一個個細節那麼清晰、那麼生動地浮現在我的面前。我決定趁着這一段人生的間歇,充足的時間,根據這些潦潦草草記下的日記,把它們重新整理,補充當時當地真實的情緒和心理活動,再詳寫一遍,使它成為一個值得留下來的東西,獻給和我有着相同經歷的男女夥伴們,獻給和我一樣經受過都市漂泊的年輕人,獻給飽嘗過種種酸、甜、苦、辣的同時代人。
真像大學裏一位著名的社會學教授對我說的那樣,一個土生土長的外省農家子弟,思想、感情、追求、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融入現代化都市的過程,本身就是十分有意味的事情。中國過去的歷史上有過這樣的故事,法國、英國、德國、俄國、美國、非洲乃至中東一些國家的文學作品中有過這樣的故事,想一想吧,光是改革開放以來的這二三十年,就有三億多人闖進了都市,我個人的經歷,其實就是千千萬萬個通過各種渠道進入都市人的寫照,把這一切寫好了,應該說是很有意義的。
是的,抬眼望去,表面上看來,上海還是上海,現代繁華中透出炫目的時尚,燈紅酒綠中搖曳着迷人的色彩,富麗堂皇里顯示着傲氣。百業紛呈,生氣勃勃,熱鬧喧囂,似乎和早已有之的上海沒什麼差別,甚至於比以往的上海更大氣,更壯麗,更流光溢彩,更能讓人產生夢想,更有誘惑力。金錢和奢華的誘惑,精神和物質的誘惑。但是,只要和人們一接觸、一交往,就會發現,上海有着那麼多像我這樣寒傖的外來者。他們在這座城市裏打工、就職、掙扎、晃蕩,儘力維持着起碼的體面去求生、追求、奮鬥,乃至發跡或迷失,時時像我一樣感覺把握不準。
在整理、潤飾日記的過程中,我對社會學家的話,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和理解。
其實我到上海讀書,整整四年了。但我的日記,卻是從大學畢業時開始記的。那都是因為我的好友孫世傑的變態殺人引起的,他突然發瘋般殺人那一天,對我的刺激實在是太大、太厲害了。
白天我尚能在忙忙碌碌中對付過去,到了夜間,我久久地睡不着,久久地睡不着啊!只因我們兩人命運幾乎相似。我們都是從貴州大山深處一個叫纏溪的地方走出來的,我們出生時,那裏叫纏溪人民公社,後來又叫纏溪鄉,近年來由於趕場的街子上越來越熱鬧,樓房越蓋越多、越蓋越高,馬路越修越寬,像一個小小的城鎮了,聽說又要改稱纏溪鎮了。不過,不管它如何改,自古以來,纏溪兩個字卻是改不掉的。
在纏溪那個地方,那個我們出生並一起長大的家鄉,我們一起讀的鄉村小學。哦,我的眼前經常會浮現出我們小時候踏着彎彎山道上厚厚的泥濘去小學校讀書的情形。我們又一道在縣中住讀,那學校擁擠、昏暗、悶熱的宿舍裏頭,一年四季都垂掛着晾不幹的衣裳。這一切,現在想來都歷歷在目。更為難得的是,我們雙雙幸運地考上了上海的兩所大學。遺憾的是,這樣的幸運,我的戀人美麗的苗杉也得不到。真的,孫世傑就像是我的一面鏡子,不為他記下一點什麼,我覺得自己心靈的壓抑就無法得到釋放,夜裏更無法入睡。於是,在他殺人後被抓的那天晚上,我就試着往本子上記下一點什麼。哪曉得,從那一天開始,我就像着了魔似地寫上了癮,一發而不可收拾。後來,連我自己都吃驚,我會斷斷續續地記了這麼多。〖〗1死亡嘛
怎麼可能
我們都是這麼年輕
你卻這樣早
這樣突兀地找上門來
2003年7月4日陰星期五
其實今天是個時陰時晴的日子,可在我的心目中,今天始終是個陰天,像貴州那樣的老陰天。
一切都源於我們那麼迫切地想要儘快融入上海社會。唉,真的,一切都源於此。
今天開始得特別早,早得我心裏一點兒也不願意。就是在家鄉的纏溪寨子裏,我也從沒這麼早地被喊醒過。
也許正是因為這一意外吧,註定了今天是個出事的日子,出大事的日子。事實上也怨不得我,可怕的事情在我昏睡之中,已經出了。
真的,事情似乎是從那個古怪的夢開始的。是的,古怪的夢。事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我同孫世傑太要好了,這個夢似乎就是預兆。
怎麼回事兒,我只覺得走廊很長,長得沒有盡頭。幽深得朦朦朧朧地有一些模模糊糊橙色的光,鈴聲在走廊里響着,自遠而近地傳來,越來越響,嘈雜而刺耳。
煩死人了,不是早就熄燈了嘛,怎麼還有燈光?而且這亮光有些怪,平時的廊燈都在天花板上,這會兒怎麼是從拐角處亮出來的?
鈴聲響得震耳欲聾,是電話鈴聲。都什麼時候了,還有人打電話?
我不滿地咕嚕了一聲,翻身的同時,手已經下意識地朝電話伸了過去。沒放假的時候,寢室電話都擱在屋子拐角那兒。這幾天同學都走光了,幸好我把電話機放到了床頭。
電話鈴聲固執持久地響着,彷彿對方認定了我必然在,不把我鬧醒,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心裏說,看來,苗杉堅持不在我這裏留宿還是對的。要不,她偷偷地和我睡在學生宿舍的一張床上,電話陡然響起,非把她嚇得個半死不可。我甚至想像得出她被嚇得魂飛魄散、渾身顫抖時的模樣。
我抓起了話筒,不耐煩地問了一聲:“誰啊?”
“小良嗎?”我一開口,對方就聽出我的口音了,當然我也聽出他是孫世傑了。我們一起從纏溪考到上海來讀書,四年裏不知通過多少次電話了,不過從沒在天還未亮透的時候打過電話。我剛要張嘴罵他,孫世傑就說開了:“小良,你快來,到我這兒來……”
“你發什麼瘋啊?孫世傑,”我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這是什麼時候?你看看外面,天都是昏糊糊的呢!我怎麼來啊?頭班公交車都沒開出來呢。”
“你快來吧,”孫世傑一點不顧我的情緒,用從沒有過的沮喪語氣哀求般沉沉地說,“我出事了。”
“出什麼事?你快說啊!”我惱火地催促着,“我們兄弟,有什麼事不能說的?”
“……”聽得清孫世傑在電話那一頭沉重地喘息,一聲連一聲的。
“說啊。”我又催了一遍。
“小良,我殺了人……”孫世傑的聲音變成了哽咽。
“啥子?”我的頭一下子像要脹開了,人也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像有一盆冷水澆到我的頭上,這會兒是徹底清醒了。我的眼前金星亂冒似地掠過孫世傑憂鬱的直勾勾的眼神。那眼神里,含着幾分仇恨的光。我的雙腳有些發僵,連忙說:“世傑,你、你冷靜、冷靜點兒……”
“我十分冷靜。我已把這事情告知了於侃,他正在過來。”
於侃是他們班上一個喜歡攝像的同學,人挺熱心,性格和孫世傑截然不同,卻和世傑挺談得來,是個樂天派。他平時最愛拍攝DV,已有作品在上海電視台的《新生代》欄目里播出,反響熱烈,引得校內外的同學們議論紛紛。可他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就在前不久剛鬧出一件轟動大學校園的事情。孫世傑行兇殺人,難道還指望自己遺臭萬年——這龜兒真是瘋了,我急急忙忙地打斷了他的話:“世傑,你可不能亂來,我、我會馬上來,馬上趕過來……”
我一邊說一邊跳下床,手忙腳亂地往身上套着T恤。
“你來吧,”孫世傑的話音變得十分輕鬆,“我已經把他殺了……”
這個狗日的,他說這話像宣告自己做了一件什麼值得炫耀的大事。我的頭皮一陣一陣發麻,勉強鎮定着自己發問:“殺了哪個?”
“何鐵民。”
“那個上海同學?”
“不是他還能是誰?這個攪屎棍。”孫世傑最初通話時的慌亂和緊張已然消失。他用了一句纏溪鄉間罵人的話,在電話中顯得鎮靜而又殘忍,充滿了對何鐵民的仇恨和不屑:“我給你打電話,一是向你告別……”
“告別,你想到哪裏去?”我大聲朝着話筒叫喊。
“反正是到我該去的地方,你就不要管了。你這會兒趕過來,也不一定見着我了。”
“你究竟想幹啥子?”我的腦殼裏是一片混亂一片迷暈,自己也不曉得對他喊些什麼。
“我打電話給你,二是想要你方便回纏溪的時候,務必去看看我的父母,他們太可憐,活得太不值得,我……我是看不到他們了,你代我去看看他們,帶上一點他們從沒見過的上海的點心,像奶油蛋糕,精美的那種,我們原先說過的,你能做到嗎?”
“能。”我的腦殼裏頭混沌得發疼。
“那就好,那才不枉我們弟兄一場,道謝了,小良,原諒我不能陪伴你在上海奮鬥了……”他的最後這句話顯出幾分蒼涼和無奈。
我還要對他說些什麼,他已經把電話“喀噠”一聲掛斷了。我的腦殼裏頭變成一片空白,就像電視機突然閃到熒白,什麼畫面也沒有的時候一樣。
現在怎麼辦,我能怎麼辦,除了往他學校趕,我還能做些什麼?我有一種不祥之兆,如果孫世傑真殺了何鐵民,那麼他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外逃,從今往後去過隱姓埋名、惶惶不安的亡命生涯,像那些時見報道遭到通緝的罪犯一樣,另一種是、是,那就是……我不敢往下想。
為了防止意外事件發生,防止我直覺中的悲劇發生,我利索地給110報了警,把孫世傑的來電,把他所在的學校,把他所住的那幢我常去玩的宿舍樓,全向值班警察報告了。隨後我才衝出學校去攔車,畢竟我這裏離孫世傑的學校太遠了。
坐上出租車,車子飛速往孫世傑就讀的大學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