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第二十節

(1)

徐克和小俊面對面坐在一家飯店最裏面的一個角落,小小方桌上擺着三五盤冷菜。

徐克說:“這是最後的晚餐。”他舉起了酒杯。

小俊忙問:“大哥,你……想死?……你可千萬別想不開!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還可以從頭做起啊!”

徐克將酒杯放下了:“從頭做起?談何容易。不過,我也不至於輕生。我的意思是……我們該分手啦!”

小俊說:“我不和你分手……”

徐克說:“這由不得你,我不雇你了。我也雇不起你了。我連從頭做起的本錢都虧光了,這一點蒙得了別人,蒙不了你。”

小俊說:“那我也不和你分手!我要和你共患難……”

她從指上、耳上、頸上摘下了戒指、耳環、項鏈,用手絹托着,一併放在徐克面前:“這些都是身外之物。再說是掙你的錢買的。你拿去做本錢吧!大哥,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一個跟頭跌倒就趴下不起來了!我願意和你同舟共濟。咱們從頭做起!啊?”

徐克很感動地說:“小俊,像你這麼仁義的女孩真不多,我竟當過你的老闆,是我的幸運……”他將那些金首飾推回到她面前,命令道:“你給我戴上!”

小俊執拗地說:“不!我既然摘下了,就不戴上了!”

“你不戴上,我可要生氣啊!”

“你愛生不生。”

“我要生氣了,我可就走了啊!”

“愛走不走。”

徐克站起來,毫不遲疑地推開椅子便走。

小俊央求地拉住他:“大哥……”

徐克厲聲說:“戴上!”

小俊只好一一戴上。

徐克重新坐下接着聊:“小俊,我對你好不好?”

“好……”小俊將臉轉向一旁,落淚了。

徐克說:“真心話?”

小俊微微點頭:“嗯。”

徐克問:“我可沒對你……有過什麼輕薄的行為吧?”

小俊微微搖頭,伏在桌上哭了。

徐克舉起杯,一飲而盡:“當然,我又不是什麼聖賢,也不想當什麼君子。對你,那種很他媽的念頭,我承認,是不止一次地起過的。”

小俊緩緩抬頭望着他。

徐克又往自己杯里倒滿酒,又一飲而盡,接着問:“你再回答我一句真心話,防過我沒有?”

小俊搖頭。

“為什麼?”

“我覺得你不會……”

“你覺得……我不會?”徐克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揮手招來服務員,又要了一紮啤酒,直接用大杯喝,一口氣喝了半杯,抹抹嘴道,“正因為你,絲毫沒有存過防我的心,覺得我根本不會,所以我每次對你起了歹念,每次都天良發現,放過了你。可你竟什麼都不覺得……你要記住,對於漂亮的女孩兒,男人能做到我這樣,就算不錯了。今後,不管你又受雇於哪一個男人,不管那個男人對你多麼好,除了他決心娶你,而你又甘心情願……否則,你必須時時防他三分……”

小俊洗耳恭聽的樣子。

徐克醉意漸濃:“要分手了,我也再沒什麼禮物送給你留作紀念。這些話,算我的臨別贈言。”

小俊說:“反正我不和你分手。”

徐克正顏道:“聽着!我剛才已經說了,這是最後的晚餐。明天我就希望你從我面前消失。懂嗎?”

“不懂。”

“不懂也得懂,我又不打算娶你。你跟定我圖的什麼?說不定哪一天我歹念又起,把持不住自己,你後悔都來不及。”

“我不後悔。”

“胡說!我只希望你,今後無論在什麼地方,偶爾想起我的時候,心裏念我一句好就行了,別人如果問起我徐克對你怎樣,你要如實告訴他們:他對我還不錯,起過無數次歹念,但畢竟沒有付諸行動。你這樣告訴他們,才算對我不褒也不貶,才算客觀,才算實事求是,對不?我這個人,天生不喜歡別人奉承我,可是也天生不願意遭到別人貶損。你如果敢對別人瞎貶損我,我一定會找到你,認認真真地……跟你算賬的。”

《年輪第四章》20(2)

徐克又舉起了酒杯。

小俊淚眼汪汪地:“大哥,別喝了。你逼我明天早晨就在你面前消失,這會兒……就沒有一句正經話值得對我說么?”

“我說的……都是……正經話!不是正經話,我……能跟你……說么!”

這時,有兩個男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是那個曾在市場上與徐克爭買過貓頭鷹的漢子,另一個是賣給他貓頭鷹的那小青年,僱員或催奔兒的角色。他們發現了徐克和小俊,那漢子朝小青年使了個眼色,小青年心領神會地走到了徐克和小俊眼前。

小青年挑釁地說:“徐爺,在這兒尋清靜吶?”

徐克看了看他說:“怎麼?連你這號小子,也開始挖苦我了?牆倒眾人推?”

小青年說:“哪裏哪裏,您讓我們找得好苦嘛!我們怎麼也想不到,您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光顧這種不起眼兒的小門面。”

徐克:“有什麼事快說!說完了,快……他媽的滾!”

小青年眼一斜,說:“其實嘛,也不是找你……”他一指小俊,“是找她。”

小俊瞪着他說:“我不認識你,找我幹什麼?”

“你是不認識我,可你肯定認識他……”小青年又一指站在門口那漢子。

徐克和小俊的目光同時朝門口望去。

徐克明白了:“噢,原來你給那小子幹事了啊!”

小俊怕出事,趕緊說:“我和你那位老闆也從無交往。大哥,咱們走。”說罷站起。

徐克按住她:“你給我坐下。”

小俊猶豫地坐下。

徐克對那小青年說:“既然是那小子有話,讓他過來說。不勞你從中傳話。”

小青年說:“這,對我倒沒什麼。對您,恐怕有些不便吧?”

徐克說:“沒什麼不便的。我現在還是她老闆,在有些方面,我還能代表她。”

“是——嗎?那好,我說——”小青年轉對小俊說,“我們老闆想雇你。”看着徐克又說,“不管他每月給你開多少錢,我們老闆都願意多給你五百。”

小俊憤然道:“你告訴他,他雇不起我!”

那漢子大步走了過來,故作大亨派頭:“你每月究竟想要多少錢,開個價!”

小青年也湊上來說:“對對,開個價,雙方就有的放矢了。”

小俊輕蔑地冷笑。

那漢子說:“我這人,只要我真心喜歡的,花多少錢我也要弄到手!”他瞪着徐克又說,“那隻貓頭鷹,你使我栽過一把。今天咱們一報還一報,我要從你手裏奪過你這一件床上用品!小妮子,開價吧。只要你肯一項多用,我不在乎錢。辛辛苦苦掙錢幹什麼?不就是圖想為什麼東西花的時候,就可以慷慨大方地花么?”

漢子說著,在徐克和小俊之間坐了下去:“他已經元氣大傷,名聲掃地了,完戲了!你還猶豫個什麼勁兒?”

小俊緩緩拿起酒杯,緩緩將酒倒在漢子的褲襠處。

漢子惱羞成怒:“你!”他猛地站起來。

徐克也站了起來:“別激動。你邪火上升,得給你降降溫。”說著,以優雅的姿態,僅用兩個手指抻着對方的領子,將酒從對方領口倒下去。對方狠狠一拳朝徐克打來,徐克機警地閃過,將一啤酒瓶子在桌上砸碎當武器比劃着:“來啊,來哪,你倆一塊兒上!”

小俊趁機閃到了徐克身後,此刻,韓德寶推門進來:“公安局的!都給我老實點兒!”

徐克拿着破碎酒瓶子的手垂了下來。

韓德寶指着徐克和小俊:“你!還有你!跟我走!走!”

韓德寶推推搡搡地將徐克和小俊帶走了。飯店主人追出櫃枱直嚷:“哎哎哎,他倆還沒結賬呢!”

韓德寶回過身一指那漢子:“他結!”

那漢子說:“憑什麼我結!”

韓德寶厲聲說:“你滋擾別人正常營業!要不也跟我走!”那漢子不敢表示異議了。

韓德寶推搡着徐克和小俊出去了。他將徐克和小俊帶到一僻處,轉過身突然給徐克兩個耳光,之後說:“你該不該打?”

《年輪第四章》20(3)

徐克無地自容地說:“我……我是醉了……”

“那麼看來你這會兒是清醒了!你想過沒有?振慶前腳出來,如果你後腳再進去,我韓德寶還有能耐把你保出來嗎?”

徐克醉醺醺地說:“有……”

“有個屁!”韓德寶對小俊說,“我現在把他交給你了!你要把他給我送回家去!不許半路再惹出什麼事來!”

小俊扶着徐克:“大哥,走吧……”徐克搖搖晃晃走了兩步,險些栽倒,小俊緊緊地扶着他。

“站住!”韓德寶在後面喊。小俊攙扶着徐克站住。

韓德寶問:“有錢沒有?”

小俊僵立地:“有。”韓德寶說:“你聽着,你這類小姐我見得多了!你要是敢把我這兄弟腐蝕了,我饒不了你!限你三天之內,離開本市!否則我按流竄罪把你收留了!臭小妞!”

他氣呼呼地走了。小俊攙扶着站立不穩的徐克仍僵立在那兒。

直到很晚,小俊才把大醉的徐克扶到家門口,他的吼聲從一層傳上了三層:“振慶啊,我徐克對不起你呀!”

接着又大唱起來:

“謝謝媽!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不應酬……”

一扇房門開了,出來的是在徐克家勸過架的那老太太,正巧見小俊攙扶着歪歪斜斜的徐克上樓。小俊尷尬地對那老太太笑笑。

老太太說:“是你呀?我當是誰呢!”

徐克含混地說:“我……唱得不好?”

“好……唱得好着吶。”

“不……好!我媽……已經不在了,我……不該唱這個……”

小俊連推帶拽地將他又弄上一層樓。

老太太伸長脖子朝上看他們。小俊好不容易攙扶徐克進了家門,徐克仰面栽倒在床上,將小俊也拖帶倒了,小俊從床上掙起,兌了一盆溫水,絞了一條毛巾,給徐克凈臉,之後又替他拖鞋脫襪子,脫衣服……

小俊心懷無盡委屈,潸潸落淚……徐克在床上呼呼大睡。

小俊在桌上寫留言:“大哥,我走了,咱倆後會有七(期),你要多多保中(重),祝你雞(吉)星高照……”從滿紙錯字可見,這外表漂亮的姑娘文化水平實在有限。

徐克在夢中突然嘟噥起來:“小俊……小俊你不能走……咱倆同舟共濟……東山再起……”小俊回過頭看他,將紙條揉了。

一大早,床頭一個盈尺高的“叫時娃娃”怪腔怪調地叫:“起床了!起床了!”

“他”叫了兩遍,“小雞雞”竟撒出“尿”來。

“尿”撒在徐克臉上,他猛醒了,發現小俊和自己睡在一張床上,而且被自己摟着,這使他大吃一驚。

他只穿着短褲蹦下了床,一邊慌亂地穿褲子,一邊瞪着小俊,像瞪着一條盤在床上的毒蛇。小俊也醒了,揉揉眼睛,柔聲問:“你覺得好點兒了么?”

徐克問:“這是怎麼回事兒?”

小俊四周望望:“什麼怎麼回事兒?”

“你他媽怎麼和我睡在一張床上!”

“我……我以為你想……”

“我想?我什麼時候向你表示過,或暗示過,我想和你干這種勾當?”

小俊說:“昨天晚上,咱倆吃最後的晚餐的時候,你不是親口對我說,你經常對我產生過……那種想法的么?”

徐克說:“你!……不錯,我是那麼說過!那證明我當著真人,也就是說當著你,不說假話!那證明我對你的直率,對你的坦誠,並不證明……不證明……”他實在是無法解釋清楚,“你明白不?”

小俊懵里懵懂地:“不明白。”

徐克一把將穿着睡裙的小俊從床上拖了下來,拖到了另一房間,指着床問:“這是什麼?”

“床。”

徐克又將赤着雙腳的小俊拖到了

,指着沙發問:“這是什麼?”“沙發。”

徐克說:“我沒問你這是不是沙發!我還不知道是沙發么!我是問你,這麼寬大這麼舒適的沙發,難道這還不可以睡人么?”

《年輪第四章》20(4)

“可以。”

徐克:“這就得了!你……你為什麼偏偏要和我睡在同一張床上,嗯?你究竟安的什麼心?”

小俊說:“我什麼心也沒另外安一個……我……不過就是一時動了好心……”

“好心?”徐克直到此時仍攥着小俊手腕,一推,將小俊推坐在沙發上。

然後他赤着雙腳,光着脊,這裏那裏找煙。找到煙,一蹦坐到桌上,一邊拚命吸,一邊兇狠地瞪着小俊。小俊委屈難言而且羞辱難當,垂淚不止。

徐克說:“你是不是企圖在咱倆之間,造成一種生米做成熟飯的關係,然後逼迫我娶了你?可是我早就明確告訴你我根本不會娶你當老婆的!第一,你沒有本市戶口;第二,你沒有正當的職業!我已經是沒有了,只好如此,但我希望將來是我老婆的那個女人有;第三,你文化太低!我畢竟具有初中文化水平!而且是‘文革’前的!所以才配叫做知識青年!我希望將來是我老婆的那個女人,文化水平比我高點兒。組成的家庭也能沾她點兒文化的光!可你呢?第四,你是我的僱員,我老父親都瞧着你不順眼,我要和你結了婚,還不活活把我老父親氣死么?你以為我徐克現在淪落了,就正好和你是一對兒了呀?你怎麼想的呀?怎麼連點兒起碼的自知之明都沒有呢?”

小俊說:“我有……”

“你還敢說有!”

“我有。我沒存那種逼迫你和我結婚的念頭。”

“哼!那你圖什麼?分手前再敲我給你一筆人身損失費?”

“我……我只不過覺得你怪可憐的……我安頓你躺下后,本想走的……可你醉成那樣,還叫我的名字,讓我和你同舟共濟,東山再起……”

“我……是那樣來着么?”

“嗯。再說……再說我不過睡在你身邊,為的是,怕你半夜吐了,或者要水喝……我不知道……我沒和你幹什麼勾當……”

小俊忍不住嗚嗚哭了。徐克心軟了,也開始意識到自己錯怪了她,語氣緩和下來:“得了得了,別覺得冤了,也別哭了。”他從褲兜里掏出手絹拋給她,“你是說,我……我和你……我們之間……其實並沒有……沒有那個……那個‘那個’?”

小俊說:“你自己醉成什麼樣,你忘了呀?還那個‘那個’呢?倒好像我騙了你似的……”

徐克說:“是啊是啊,我醉得一塌糊塗,不能對你‘那個’,我們之間又怎麼能發生‘那個’呢……這我心裏就安定了。”

他走到小俊跟前,似乎頓生憐香惜玉之情,想愛撫她一番。但因為自己剛才太錯怪於她了,話也說得太過頭了,不知該有何舉動才好,尷尷尬尬地又退了回去,仍坐到桌邊上。

“昨晚你扶我回來的時候,碰見樓里什麼人沒有?”

“只在三樓,碰見了一個老太太。”

“她……什麼表情?”

“她光對我笑笑。”

“你呢?”

“我也光對她笑笑。”

徐克嘆了口氣說:“那老太太,表面上對人挺近乎的,你不知怎麼著就能把她得罪了。一旦得罪了她,嘴才損呢!望風捕影的有風無影的,她恨不得滿世界替你張揚。”又自言自語地,“這就好比,我是一隻黃鼠狼,實際上並沒吃雞,但吃雞的臭名肯定遠揚了。這種事兒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現在我倒覺得有些虧了。”

小俊毫無反應地呆聽着,呆坐着。徐克接著說:“如果我們之間真的‘那個’了呢,我遭議論也不覺得虧了,但又會因為根本不打算娶你,而覺得太罪過,太對不起你了。”他苦笑了。

“去他媽的!怪只怪我自己昨晚不該喝醉了。原打算昨天晚上就跟你分手的,沒曾想反而睡到了一張床上。”他說罷,進了洗臉間。他一邊往牙刷上擠牙膏,一邊說,“小俊,別生我的氣,啊?我一時衝動,我向你承認錯誤!唉!捫心自問,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也不配是一個男人說的話……”

《年輪第四章》20(5)

他刷完牙,漱完口,一邊照鏡梳頭,一邊繼續說:“我答應你,咱們也不必分手了,昨天晚上那頓最後的晚餐,不過算是昨天的最後的晚餐吧。從今天起,咱們同舟共濟,一條繩拴倆螞蚱!咱們在四面楚歌之中,要卧薪嘗膽、東山再起,咱們一定要東山再起!到那時咱們也別分什麼老闆僱員的了,你就當第二把手吧!”

客廳里靜悄悄的,這使他感到奇怪。

“小俊,我說的話你聽着沒有?”

他走入客廳四下一看,小俊已不在沙發上了。

他跨到窗前,推開了窗子,街上也不見小俊的身影。徐克匆匆忙忙穿了上衣,衝出家門,邊扣衣扣邊奔下樓梯邊喊:“小俊!小俊!”

他在三層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古怪地莫測高深地笑。他也沖老太太古怪地尷尬地笑。

他不由得又退上了樓。徐克回到家裏,發現了桌上的紙條,正是小俊昨晚寫了又揉了的留言。

他看過後,抓成一團,緊攥在手心,坐在沙發上吸煙。他將煙狠狠按滅在煙灰缸里,接着用

將紙團燒了。他走入了卧室,注視着小俊在枕頭上的頭印。

他沮喪之極地撲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上,雙手摟抱住枕頭。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他敏感地爬了起來:“小俊,我就知道你沒地方去,你會回來的!”

他自說自話着開了門,門外是五六個男人。

徐克愣了:“你們?”他們一個個板著臉強行進了門,為首的一個男人遞給他一封信,徐克看過信后,如鯁在喉地:“明白了……”

為首的男人說:“你明白了,咱們就好辦了。”又遞給他一張名片:“我是他聘的律師。欠債還錢,古之法也。上法院也不過是這麼個結果,而且會使你當一次被告。不但進一步有損你的名聲,同時也有損你們以往的交情,是不是?”

徐克獃獃地說:“我已經說過,我明白了……”

為首的男人還不算完,又說:“光說你明白了不行。你得表示同意。你同意了,我們才敢開始行動。否則,我們豈非等於是私闖民宅,掠奪民物么?”

徐克連聲說:“我……同意……”

為首的男人對另外的男人們說:“開始吧,先搬值錢的,后搬傢具什麼的;一車不行,可以分兩車嘛!”那些男人們開始搬走電視機、錄像機、音響什麼的。

徐克默默地望着,為首的男人遞給他一支煙:“吸一支?”

徐克說:“不,剛掐,謝謝!”

為首的男人自己吸了起來,他踱到書櫥前,看書:“看來你還挺肯花錢買書的……都看過么?”

徐克苦笑地:“哪裏,沒時間看……”

“那不成了陳列品啦?”——從書櫥內取下了一本托爾斯泰的《復活》,“知道托翁是哪國的么?”

徐克搖搖頭。為首的男人一邊看一邊繼續說:“屠格涅夫、果戈理、契訶夫、巴爾扎克、哈代——還都是些偉大作家的不朽名作呢……”一邊說著,一邊把書取下來,吩咐一個隨員,“這些書單放着,不許弄髒了,都歸我了。”

徐克默默退入卧室,緩緩坐在床上,拿起小俊枕過的枕頭,摟抱在懷裏發獃。客廳里的對話聲,夾雜着搬傢具的響聲:“地毯搬不搬?”

“搬啊。這還用問么?搬得一乾二淨,也抵不了全部債啊!”為首的男人走入卧室對徐克說,“我得多謝你啊!”

徐克表情麻木地抬頭呆望他。他繼續說:“幸虧你是個明智的人,使我的角色也好扮演些……也要為那些書謝你。我這人,至今不死作家夢。誰年輕時候沒犯過想當作家的錯誤呢?”

他看到了那幅《偉大的女奴》,咂着嘴搖頭:“哪買的?一幅世界名畫,怎麼被臨摹到這麼媚俗的地步啊!”一個男人進來,請示他:“客廳里的搬完了,是不是該搬這一間的了?”

為首的男人煩了:“又問。怎麼老問些不必問的廢話啊!”徐克說:“總得給我留下一張床、一套鋪蓋吧?”

《年輪第四章》20(6)

為首的男人欣賞地研究地瞧着床:“這床的樣式不錯。”在床上坐了坐:“彈簧滿有勁兒的,是張好床,我看就別留下了。這屋的地毯倒是可以考慮不捲走,什麼時候也得講點兒人道嘛!”於是進來請示的那個男人一招手,又進來兩個男人,他們圍站在床前,期待着徐克起身。

為首的男人輕拍徐克的肩:“咱們客廳里說話吧,別妨礙他們。”徐克只好抱着枕頭離開卧室,走到徒存四壁的客廳。

從敞開的房門,可見眾鄰居排列在走廊觀看。徐克走到鄰居們看不見的角落站着。

卧室里的人喊:“這床太沉,怎麼往外搬啊!”

“拆。不拆是搬不出去的。”

一聲響……徐克和為首的那男人同時扭頭朝卧室望去,黑色的維納斯倒在卧室門口。

為首的男人走過去,訓斥道:“怎麼搞的?!”

一個男人訥訥地解釋:“不小心碰倒了。”

黑色的維納斯上身完好,下身碎了。為首的男人撿起碎片看了看:“石膏的。我當是玻璃鋼的呢!碎了就碎了吧,值不了太多的錢。”他走回徐克身旁又說:“別心疼了,價錢算在你抵的債里。”徐克表情木然。

為首的男人說:“我這個人處事公正,該怎麼算就……你老抱着這隻枕頭幹嗎?”

徐克躲閃着:“我……願意……”

為首的男人懷疑地:“不對吧?”他目光盯着枕頭,繞着徐克轉,“這枕頭裏一定有值錢的東西,對不對?”

徐克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去你媽的!”

為首的男人說:“你別開口罵人啊!究竟有沒有值錢的東西與我何干啊?反正債務是你和別人之間的關係,東西抵不了,人家日後會追着你要……”

徐克扔掉枕頭,雙手揪住對方衣領,咬牙切齒:“你再撮我火兒,我把你當仇人!”兩個搬東西的男人分開他們。

其中一個趁機從地上撿起枕頭,迅速捏了個遍,還給徐克:“別發火,別發火,願意抱着,你就抱着。”又對為首的那個男人搖搖頭,表示枕頭裏沒東西。徐克仍摟抱着枕頭,走到窗口——外面街上,兩個男人正往一輛卡車上抬東西。

為首的那個男人喊了起來:“哎,你幹什麼你,放下!”原來是三樓那個老太太,不知何時溜進了屋,企圖偷走那幅《偉大的女奴》。

老太太說:“這是我家的。沒地方掛,暫時存放在他家的。不信你問他。”徐克回頭看看,沒吭聲。

為首的男人也沒辦法:“拿走吧拿走吧!”老太太將畫拿走了。

樓外那些議論紛紛的圍觀者閃開,卡車緩緩開動了。

屋子裏已經空空蕩蕩,水泥地上放着被褥卷,徐克坐於其上,懷裏仍抱着枕頭。過了一陣,徐克走入父母的卧室,他緩緩跪下,仰望着掛過相框的地方:“媽,我不是不爭氣,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才算爭氣,怎麼做才能爭氣,我……”他哽咽了,說不下去,接連磕了三個響頭。他雙手捂臉,發出了無法抑制的哭聲……

痛哭一場之後,他站在家門口,扯開一條衣縫,掏出一個存摺,打開看了看,揣入衣兜,推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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