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1)
當時代的風標陡轉了一個方向的時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這一座北方城市裏,到處都可以看見這樣一些人——他們滿臉鏤刻着失落,他們神情恍惚,混雜着蒼涼,神情充滿幽怨和種種強烈的希翼。他們一個個疲憊不堪,如同剛剛經歷大遷徙卻仍未尋找到歸宿地的遊民,如同赳赳而赴倦倦而歸的潰散之師的乏兵。他們是一批將青春當作武器投擲了出去,卻連一枚似可引以為榮的紀念章都沒有獲得的男人和女人,一批落魄而沮喪的男人,和一批茫然而委屈的女人。
他們從一無所有繞到了一無所有,彷彿鐘錶的指針從零點繞到了零點。對時間而言,零點永遠只不過意味着零點,對他們而言,卻意味着又要給人生緊緊地上滿一次弦。
公路兩旁的樹枝上掛滿了霜雪。
兩輛拉煤的卡車壞了,一前一後停在公路旁。
兩輛卡車的前車窗和車廂內的煤,也矇著一層霜雪……
前面一輛卡車上下來了一個人,他踩着半尺厚的積雪,朝公路旁的野地走去。
那人在野地里用
(老式的汽油打火機)點燃了一團擦車用的油絲布。
一堆篝火燒起來了。他沖後面那輛卡車叫着:“下來,烤烤火!”他是吳振慶。
車上又蹦下來一個人,是徐克。
徐克跺着雙腳:“他媽的,快凍僵了!”
他們兩人圍火蹲下,烤手,他們還都穿着破舊的兵團服。
徐克問:“振慶,還有煙沒有?”
吳振慶從兜里掏出煙盒,只剩一支了,他將煙折斷,分給徐克一截。
徐克用火枝點着煙,憤憤地說:“媽的,把這麼兩輛破車租給我們!回去我一定找他們算賬,我徐克不是好騙的!”
吳振慶說:“算了,吃一塹,長一智吧!怎麼對付着,也得把這兩車煤弄回市裡去,儘快倒出手,抓幾個現錢,也好過年啊!”
徐克說:“天亮后,保證能攔住一輛往哈爾濱開的什麼車。”
吳振慶說:“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不管什麼車,只要是往哈爾濱開的,能坐幾個人,肯定坐滿了幾個人。”
“那,依你怎麼辦?”
“攔從哈爾濱往雙鴨山開的。”
“回到雙鴨山?”
“對,只要能攔住車,兩個小時后就到雙鴨山了,然後上火車回到哈爾濱。”
徐克不言語。
吳振慶說:“你要不願意回去,我回去,你守車。”
徐克說:“我不是願不願,我怕我回去,買的零部件不對,也不能把德寶帶來,人家現在畢竟有了工作,不是自由人了。”
吳振慶說:“那就說定了,我回,我會馬不停蹄的,一路關卡這麼多,沒有德寶那身警服保駕,說不定在哪兒就被扣住了。”
篝火漸息。天色漸明。
吳振慶和徐克分頭在路左路右攔車。
來往車輛不停而過。很久以後,他們終於攔住了一輛。
吳振慶掏出二十元錢塞給司機:“師傅,幫幫忙!”
“上車吧!”司機挺痛快。
駕駛室除了司機並無別人,吳振慶剛要上,司機卻說:“沒叫你往這兒上,後邊去!”
吳振慶說:“師傅,我們凍了一夜了,您這駕駛室里不是沒別人嗎?”
“你怎麼知道?前邊路口等着吶!到底上不上?”
“上!上!”
吳振慶躍上了卡車車廂,將一個東西扔給仍站在車下的徐克。
徐克趕緊接住,車已開走了。
他接住的是一個凍饅頭。
徐克又蹲在路旁,將凍饅頭放火堆余炭中烤。
徐克一手拿饅頭,一手拿樹枝,啃一口饅頭,嘗一口樹枝上的霜雪,跟吮雪糕似的。
徐克進入駕駛室,將棉手套墊在方向盤上,一趴,袖着雙手睡了。
白天的陽光融化了駕駛室的玻璃,透過玻璃,隱約可見外面的景物。
《年輪第四章》1(2)
駕駛室的玻璃又結了霜花,天又黑了。
徐克醒了,他用哈氣哈駕駛室的邊窗,用棉手套擦去霜花……
前反照鏡里,后一輛卡車旁伴着一輛手扶拖拉機,有兩個人在偷卡車上的煤,一個在卡車上,一個在手扶拖拉機上。
他跳下駕駛室,過去阻止:“嗨,你們幹什麼?!”
拖拉機上的人說:“幹什麼?撿點兒煤燒!”
“你們這是撿么?”
拖拉機上的人跳了下來,一推他:“滾一邊去!再嚷嚷給你顏色看。”
徐克與那人廝打起來,雙方滾到地上。
卡車上的人跳下,捧一大煤塊。砸在徐克頭上:“去你媽的!”
徐克暈在地上,不動了。
兩個人中的一個說:“快走!”
手扶拖拉機開走了。
吳振慶終於從雙鴨山乘火車到了哈爾濱。
他匆匆走出檢票口,又向公共汽車候車站走去。
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子從他面前掠過。
吳振慶看見了高聲叫他:“哎!曲傳良!曲傳良!”那人沒聽到,吳振慶索性叫他的外號:“剛果布!”
那人聽見了,跳下自行車,吳振慶追上去。“剛果布”擂了他一拳:“我當誰呢,是你小子呀!返城后再沒聽到有人喊我在兵團時的外號了!”
吳振慶問:“找到工作沒有?”
“剛果布”說:“有了份兒臨時的,騎着驢找驢唄!”
“你這是要到哪兒去?”
“去給我兒子辦入學手續啊!”
“買了輛?”
“我哪兒有錢買車啊!你沒見這是輛女車么!我小姨子的,今天因為辦事兒,借來騎一天!”
“鑰匙給我。”
“幹什麼?”
“借我騎一下,我有比你更急的事兒。”
“這……”
“別這那的!明天一早我送你家去!”
吳振慶說著,已跨上了車,在對方肩上拍一下,將車騎走了。
對方追了兩步大聲叫喚:“哎,不行!”
吳振慶扭頭說:“別追了!追也沒用!你這車我借定了!”
對方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嘟噥着說:“他媽的!”
在兩輛壞的汽車旁,徐克仍倒在地上。五六個路人圍着他,旁邊停着幾輛自行車。
路人紛紛猜測:“喝醉了吧?”
“不像……”
有人蹲下,起他上身靠着自己,問:“同志,同志!你怎麼了?”
徐克睜開了眼睛,左右看了看才慢慢說:“有人……有人搶我車上的煤,還用煤塊砸我。”他掙扎着站起,靠車頭站住,掏出煙盒,空的,攥扁了拋在地上,向圍觀者們懇求地說:“哪位有煙,能不能施捨我幾支?”
有一個人掏出半盒煙給了他。
他點燃一支,貪婪地吸着。
給他煙的人問:“我說,傷沒事兒吧?”
他搖搖沉重的頭:“沒什麼大事兒,就是有點兒暈,謝謝各位好心人,大家散散。別一會兒招來巡路的警察。”
又一個人對他說:“小夥子,要是還能把穩方向盤的話,趁早把車開走吧,還等天黑了讓人來搶啊?”
“車壞了……”
眾人面面相覷,一個個愛莫能助地搖頭散去。
徐克扶着車進了駕駛室,摘下棉帽子,發現手上有血。
他解開衣扣,脫下衣服,撕扯他的襯衣。
他在照車內鏡,包紮自己的頭。
哈爾濱某區公安局。
一個人拿着電話聽筒喊:“韓德寶,電話!”
“來了。”韓德寶接過電話,“是我。振慶?傷在哪兒啊,好,我馬上出去。”
吳振慶實際上就在公安局對面的電話亭子裏打的電話,他身上背着一個黃挎包,此時已站在行人路上迎着已經當上警察的韓德寶。
兩人走到一塊兒,韓德寶問:“怎麼不進裏邊找我?”
《年輪第四章》1(3)
“怕你的同事誤把我當成自首的。”
“什麼事兒?”
“跟我走,路上我再對你講!”
“現在?”
“對。”
“可……我們正在開會。”
“那我可就管不了那麼多了!走吧。”
說罷,吳振慶抓住韓德寶的腕子拖他便走。
韓德寶不情願地被吳振慶拖着走在行人路上。
他掙開手說:“到底什麼事兒?”
吳振慶向他說明需要幫助的事情,韓德寶感到為難。
吳振慶見他這樣,轉身就走。
韓德寶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無奈地只好跟着。
最後兩人說好了“下不為例”,才一起上了火車,去解救倒霉的徐克。
但是當他們輾轉來到停煤車的地點時,卻只見車不見人。二人正在納悶兒,一個人影從車廂的煤堆中一躍而起,跳下車,撲在韓德寶身上,和韓德寶一塊兒撲倒了。吳振慶見狀連忙說:“徐克!是我們!是我和德寶!”
徐克抬頭,從韓德寶身上起來。
韓德寶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警帽,拍着,瞥見徐克一手握着一隻大板子,似乎有些不寒而慄。
他說:“你小子想要我命啊?”
天黑了,三人來到一家很小的飯館,徐克的眼眶青腫,一隻手用手絹包紮着。他們圍着桌子坐下了。
吳振慶問徐克:“疼不?”
“疼勁兒過去了……他們要搶車上的煤。那我哪能幹,他們兩個,我一個明知打不過,可打不過也得打啊!我當時想,頭可斷,血可流,命可去,但這兩車煤不能被搶光!狠的怕玩命的。”
吳振慶教誨他:“記着。往後再遇到這種情況,除了頭不可斷,血不可流,其他什麼都可以不顧。”
韓德寶說:“振慶說得對!要不是我們恰巧趕到,今天的事多兇險!”
夥計送上三碗湯麵,他們狼吞虎咽地吃着。
辦完事,他們又來到一個比較好點兒的飯店;這回他們的神氣不一樣了,因為桌上放了三疊人民幣。吳振慶說:“德寶,弟兄之間,我和徐克就不說謝你的話了……全部的錢都在這兒了,除以三,每人八十。”
他從兜里掏出一把鋼蹦兒和毛票又說:“這些零頭,也別來平均主義了,歸我了。”
韓德寶拿起了一疊錢,八張十元的。他將錢像撲克牌一樣捻成扇形,瞧着說:“還夠新的……”
徐克說:“長這麼大,頭一回一次掙這麼多錢!”
“你們這不叫掙,叫倒……”
吳振慶掏出煙分給他們,自己邊吸邊說:“是啊。是叫倒,不像掙那麼光彩,可也不比掙容易多少。沒你,我倆這次可真叫‘倒霉’了。”
韓德寶將四十元放在徐克那疊錢上,將四十放在吳振慶那疊錢上說:“我一文不收,你倆二一添作五吧!”
徐克說:“那怎麼行!”將錢硬塞給韓德寶。
韓德寶說:“我說不收就不收,我有工作了。”又說,“我穿了這身警服,對你們可以的事兒,對我就不可以了。”
吳振慶說:“那,就聽德寶的吧!”
三人離開飯館,在冬天的寂寥的街道上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