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姑娘和城裏姑娘為什麼談不攏

農村姑娘和城裏姑娘為什麼談不攏

農村姑娘和城裏姑娘為什麼談不攏?“吃!”

這頓午飯,在荀家引起了每個人不同的心理反應。反應雖然不同,其強烈的程度卻是相差無幾的。

郭杏兒到達荀家時,只有荀大媽一人在家。呈現在她眼前的一切,使她吃驚,使她惶惑。原來她朦朧地覺得,城裏人一切方面都該比鄉下人強;可是踏進荀大爺家門,定睛一看,他們住的房子竟如此狹小,不僅比為棗兒新蓋的房子小,就是跟自己家的舊房子比,把裡外兩間搭上廚房全算上,也遠頂不上它們一半大。小還不算,房子的走向也差勁。她不明白荀大爺他們為什麼不把房門和窗戶開在南牆上,直接通向衚衕,使這房子變成北房。置身在城裏大爺家的小屋子裏,她感覺好多東西跟屋子的比例都不相稱,這使她從心底浮上來一種由衷的自豪——所以跟荀大媽沒說上十來句話,她就一個勁兒地邀請大爺跟大媽“到俺們家住一陣去”。但落座沒有多久,當她觀察得更加仔細時,她卻又逐漸自卑起來了,因為這屋子雖小,裏頭的傢具擺設,卻似乎樣樣都比她以前所見過的同類東西精緻美觀。比如她所坐的那張長沙發,就功能、形狀來說,對她固然算不上什麼稀奇事,鎮子上的農貿市場,如今就有人擺出這號“沙發摺疊床”在那兒賣;可荀大爺家的這張沙發腿底下有比生核桃還大的電鍍球,能毫不費力地拉過來推過去,這可就不一般了;再說沙發麵的顏色就跟核桃仁外頭那層膜兒似的,透着油亮,手摸着又軟和又細膩,上頭就跟釘着釘子似的,形成一個一個的窩兒,看着比平綳的面子新奇多了,四邊、拐角的地方,全都那麼勻稱自然,一點不露縫縫釘釘的痕迹……棗兒結婚,鬧着也要置沙發,看起來,要置就該置個這樣的!其餘的傢具,像大立櫃、小衣櫃、酒櫃……也全都比杏兒以往看見過的做工細、模樣俊;就連荀大媽用來給自己沏茶倒水的茶具,端過來、揭開蓋讓自己吃糖的糖盒……也都顯得瓷兒細,畫兒精,形狀俏,色彩美。

“吃點這個糖吧——這叫酒心巧克力!”

接過荀大媽遞到手裏的糖,低下眼睛一看,分明是條金魚兒;剝去那支棱着“魚尾”的糖紙,沒想到裏頭竟是醬黑的——杏兒只知道牛奶糖是最好的糖,好糖都是白色的,越白越好;醬黑就醬黑吧,大媽給的,要痛痛快快地吃——杏兒咬了一口,沒想到舌尖上又甜又苦又辣,還滋出了一包子水來,灑在了她的衣服上。荀大媽笑了:“那外頭是巧克力,裏頭是酒,灑出來點不要緊,酒不臟衣!”

杏兒覺得那糖不好吃。她問多少錢一斤,荀大媽告訴她:“四塊八一斤。貴吧?你荀大爺跟我也嫌又貴又不中吃,還不又是你那磊子哥買的。你坐的這沙發也是他挑來的,比一般的貴好幾十塊哩——他如今除了工資,不也還有些個‘外快’嗎。他搞點子翻譯,就是把那外國人寫的東西,變成咱們中國字兒,他時不時能得着三十五十的,叫做‘稿費’。他每月整份工資都交給我,稿費我就不要他的了;他可是有點大手大腳,自己花錢潑灑不算,家裏要置東西,他總讓置最好的。他說:貴出來的那部分由他補。他也真那麼做了。你不看看他的窩兒么?”

荀大媽便帶她去參觀磊子哥的房間。推門一進去,杏兒就傻眼了。如果說外間屋給她的感覺,還只不過是比她自己家精緻美觀,這裏間屋可就連比也不好比了,她由驚奇而不快,由陌生而鄙薄。屋子頂棚的犄角上,掛着兩個黑匣子,說是什麼“音箱”,任憑什麼箱也不該那麼怪裏怪氣地懸着呀,何況黢黑黢黑的,多喪氣!牆上掛個盤子,已經讓人覺着半瘋,那盤子上畫的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是雲是樹,東一筆色兒,西一團線線,十足的胡鬧!書櫥佔了一面牆,嗬,那麼多書,中國書,洋書。書是好東西,看不懂也知道它們比金銀珠寶還珍貴,可那些點綴在書櫥里的擺設,可真讓人皺眉發愣:一箍節樹根,在俺們村只配捅到灶里燒火,磊子哥卻把它擺在亮閃閃的玻璃門裏,神碼子似的供着;一些個石頭子兒,俺們村東河灘上一捧一堆,磊子哥卻也寶貝似的擺在那兒;還有幾件瓷器,方腦袋的牛,怪模樣的鹿,瞅上去還只不過是扎眼,那瓷夜貓子怎麼能也擱書櫥里呢?多不吉利、多不喜幸呀!……

“你猜咱們一會兒吃什麼?”杏兒不知不覺之中,又隨荀大媽來到了廚房。這廚房蓋得倒挺大,而且從裡外兩間屋都有門通進去,廚房裏不但有煤氣罐、煤氣灶以及做飯的全套家什,也還有地漏以及洗臉池子和洗衣機,並且當中支開了鋪着白塑料桌布的圓飯桌,做得了飯可以就在那裏吃。杏兒的眼光把整個廚房打量了一圈之後,最後隨着荀大媽的聲音落在了煤氣灶一側的小柜上——“咱們今幾個中午吃專為你來才做的,是你大爺的主意!”

啊,在那小柜上,的確有一架床子——杏兒走過去一看,心裏不由得驚疑慌亂起來。大爺為什麼要讓俺吃呢?說實在的,這幾年日子越來越好,細米白面早不覺得金貴,棒子麵窩頭,貼餅子連吃上幾頓,棗兒就要嚷嚷起來,娘便趕緊張羅着給他包韭菜雞蛋餡餃子吃,誰還光吃那蕎麥麵、白薯面、紅高粱面攪和着壓出來的呢?杏兒家的床子早就撂在倉房旮旯里,幾乎被人遺忘了,那鐵皮打孔做成的漏子,怕已經生鏽了吧?可眼巴巴地找到北京城,進了荀大爺家,他們給自己準備的頭一頓飯,卻是!

“你大爺他這是念舊。我跟磊子哥乍一聽覺得可樂,細一想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他不光是要跟你一塊吃,他也要你磊子哥……跟着吃。你琢磨他那個心勁兒吧……這床子,是他頭幾天現做的,你大爺別的優點沒有,就有那麼兩條:心實,手巧……”說著,荀大媽便擱上一團醬色的面,壓了起來,並且笑着對杏兒解釋說:“不像,是吧?因為找不着白薯面、高粱面,就單用的蕎麥麵——糧店裏買的,如今我們這兒的糧店也賣點雜糧,給居民們倒換口味。一會兒吃的時候,咱們不光拌上蔥、醋、蒜……咱們還拌烤羊肉呢,哈……咱們吃葷!”

杏兒聽完這番話,覺得自己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荀大爺的心思,說到底,這不就是對待如同親閨女般的兒媳婦的做派嗎?疑雲飄散,心裏大暢,杏兒捲起袖子,挨過去說:“大媽,讓俺來吧,俺壓得比您好哩!”

荀大媽並不客氣,她樂呵呵地說:“杏兒你壓得准比我強,你先洗洗手,你就壓吧,我再張羅別的去。”

杏兒正壓着,荀師傅回來了。他今天本不想出攤,出了攤也心神不寧,早想收攤回家,可是頭天有個顧客修的一雙皮鞋,本來說好頭天傍晚去取的,荀師傅等他等到天黑,他也沒去;荀師傅心想今天是個星期日,人家肯定會去取的,自己要是不去,不把人家涮了嗎?寧讓別人對自己失約,自己可得對人守信,這是荀師傅做人的準則。於是他早上照常出攤了,十點來鍾,那顧客果然來了——顧客喜出望外,並且對荀師傅的手藝連連讚美。他是中央民族樂團的器樂演員,他今晚便要隨團外出演出,這雙皮鞋他是打算穿到外地去的,現在整舊如新、交件及時,讓他如何不高興!他走了,荀師傅準備收攤,可是又來了一位女顧客,高跟皮鞋的跟扭掉了,能眼看着她一拐一拐地往北邊另找修鞋的地方嗎?荀師傅便又替她細心地修復加固了那隻高跟……

杏兒聽見了荀師傅推車進院的聲音,她從廚房的玻璃窗往外一望,立即認出了那嚮往已久的荀大爺。她雖然僅僅從家裏的舊相片上見過他,而且是二十幾年前的他,可是如今呈現在她眼前的這位長輩,不但那通體的形象,就是一舉手一投足,竟也同她在夢中、想像中見到的絲毫不差!她停止了壓的動作,僵立在那裏,她心裏覺着應當飛跑出去,像叫親爹那樣地迎上去叫一聲“大爺”,可兩條腿卻如同灌了鉛似的,挪動不開……

荀師傅一進屋,老伴就大聲地向他報告說:“杏兒早到啦!你看,她心多實——聽她娘說你愛喝酒,好酒一買就是四大瓶;聽說我愛吃甜的,奶油蛋糕一買就是仨!還給咱們帶來十盒鵪鶉蛋——是杏兒她弟弟棗兒養的鵪鶉下的……你怎麼才收攤?快洗洗去吧!杏兒在廚房裏壓呢……杏兒呀,你大爺家來啦!”

杏兒這才從廚房裏出來,站到了荀師傅面前。她滿心滿意要表達出最強烈最真切的感情來,事到臨頭卻只是低着頭,紅着臉,怯怯地叫了聲:“大爺!”

她荀大爺呢,本也滿心滿意要表達出最強烈最真切的感情來,待杏兒真的站在眼前了,卻也只是憨憨地說了聲:“好呀,杏兒你來啦!”便挪腳走進廚房,洗手洗臉去了。

荀大媽趕緊讓杏兒再到沙發上坐下,讓她喝茶、吃糖,自己走進了廚房,來到正洗涮着的荀大爺身邊。她就知道他會問,果然,老伴發話了:“磊子呢?磊子怎麼不在家待着?”

荀大媽便壓低聲音告訴他:“出去啦。跟小馮一塊兒出去啦。”

荀大爺知道小馮是什麼時候來的。他沒想到小馮一到便把磊子勾出去了。他有點生氣。他不主張把真相瞞着杏兒,他覺得磊子和小馮應當大大方方地在家裏等着接待杏兒。躲避杏兒,便也是看不起他,他容不得。

荀大媽從他臉上看出了他的心思,忙又低聲解釋說:“是我讓他們先出去轉轉的,是我的主意——我讓他們到‘烤肉季’買點烤羊肉來,拌。我想着,還是咱們先把磊子有了對象的事,先跟杏兒說了,再讓他們見面的好。要是杏兒一邁進咱們家門檻,就瞅見小馮跟磊子在一塊兒,沒個思想準備,該受刺激了……”

荀大爺便悶聲不響,只管用毛巾重重地擦着臉。

當荀大爺在沙發對面的一把藤椅上坐定,點燃了煙袋鍋,便同杏兒對談起來。他們不善言辭,甚至也不善運用表情,倘若這時有一個不知底里的人在場旁聽,甚至會納悶:他們的一問一答何以會那麼平淡無味,聲調和節奏何以會那樣平緩遲慢。然而他們雙方的心都像熟透了的豆莢兒,一碰便無保留地裂開,迸出來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奉獻。

聽到郭墩子在混亂的世事中病逝的情景,荀大爺的眼睛並未潮濕,只是嘬那煙嘴的時間明顯地延長了,而發出一種異樣的吧唧聲,噴出的煙也似乎更稠更濃……杏兒覺得這比淚水和話語都更讓她動心。聽到如今杏兒一家的興旺發達,荀大爺的笑容也僅是淺淺地浮在顏面的皺紋中,他先細細地詢問棗兒的婚事到了怎麼個眉目,然後,他嘬了好一陣煙嘴,終於下定決心對杏兒明說:“杏兒,好孩子,我對不起你爹,沒照應你們。你來晚了點。你磊子哥他如今有了對象了。一會兒你能親眼見着,你別在意。你就如同我跟你大媽的親閨女,這兒就是你的家,什麼都有你一份,你隨便怎麼著都成……”他說到這兒說不下去了,便光是吧唧吧唧地嘬煙,眼睛也不看着杏兒,而是望着牆上的年畫《娃娃牽桃》。

杏兒的心裏一下子沉重起來。她早有猜測,早有預感,並且當她進院時,她簡直以為磊子哥今天正好結親了,可是當她進到屋裏,得到荀大媽的熱誠歡迎時,當她向荀大媽問到“磊子哥不在家嗎?”荀大媽樂呵呵地告訴她“剛出去,一會兒就回來”時,她也確實又浮現了一些幻想,一些希望。現在,真情實況終於顯現出來了,她的心確實有點裝載不下。可是,難道她能眼見着面前的親人,為她而感到罪過嗎?她杏兒難道是紅桃那樣的小人,專算計着往高枝兒上飛嗎?

杏兒迅速地鎮定下來。她調動起全部的自尊、溫情和理智,忽然語氣活潑地對荀大爺說:“大爺,您說哪去了。過去俺們兩家斷了聯繫,那不是一因為窮二因為亂嗎?這回娘讓俺來北京,一是為了看望大爺大媽,姐姐哥哥們,二是為了給棗兒置辦點鮮亮的家當。俺要不把您這兒當成自個兒家,俺早住店去了,能一下車就奔這兒來嗎?磊子哥有了對象,太好了。不是說笑話,要擱在前幾年,聽見磊子哥成親,俺們可啥也送不起;如今磊子哥要是辦事兒呀,俺們可送得起重禮哩!就是不會挑樣子,怕的是不合他的意……磊子哥啥時候辦?俺把禮錢撂在這兒,讓哥哥嫂子自己去買可心可意的東西吧!……”

杏兒的這種表現,倒讓荀大爺吃了一驚。他這才把眼光投向杏兒,杏兒確實坦然地向他微笑着。不知怎麼的,杏兒這一剎那的形象,映進他的心中,竟使他格外地感到遺憾——他的兒媳婦,本應當就是這樣的相貌,這樣的脾性,這般地厚道啊!

就在這時候,荀磊和馮婉姝雙雙回家來了。

馮婉姝一進屋,立即改變了荀家的氣氛。不用別人介紹,她一見到杏兒,便爽朗地走過去,伸出右手說:“你就是郭杏兒吧?我是馮婉姝,見着你真高興!”

杏兒趕緊從沙發上站起來,儘可能地表現得大方自然——可她畢竟不習慣握手,到頭來還是馮婉姝主動抓過她的手去,緊緊地握住,搖了幾搖。

馮婉姝十分放鬆而聲音響亮地叫過了“大爺”和“大媽”,便活潑地跑進了廚房,嘻嘻哈哈地從荀大媽手裏接過了床子的壓柄,快活地壓了起來,一邊尖聲叫着:“吃!吃!”

荀大爺微微地皺着眉,嘬着煙嘴。杏兒坐回沙發上,一時不知該幹什麼。馮婉姝的聲音在他們聽來,顯然都覺着刺耳。突然,荀磊的屋子裏傳來了一種洪亮的音樂聲,那是荀大爺所不喜歡、杏兒所不習慣的西洋管弦樂——俄羅斯作曲家鮑羅丁的名曲《弦樂隊夜曲》。那是荀磊和馮婉姝出去前,馮婉姝利用錄音機的電腦設備搞的定時選曲,此刻到時應驗了,所以樂聲大作。那錄音機是荀磊從英國帶回來的,所以具有那樣的功能。樂曲剛一放送,便聽到了馮婉姝拍掌歡呼的聲音:“怎麼樣?我說咱們准能趕回來吧?”

忽然馮婉姝又跑進了外屋,主婦般地招呼着:“快去入座吧,今天中午可有好吃的!”沒等荀大爺和杏兒站起來,她發現了酒柜上杏兒帶來的東西,便走過去一一鑒賞。當她見到鵪鶉蛋時,高興地歡呼起來:“呀!蛋中之王——營養第一!真好看,跟工藝品似的!”當她見到那三盒花蛋糕時,她不禁先倒吸了一口氣,然後便一瀉無餘地高聲評論說:“杏兒,杏兒,你的心真實在——城裏人哪有這麼送蛋糕的啊!這兒沒冰箱,今天吃不完,擱着都要擱壞的!”

馮婉姝這時並沒覺察到,她的這些言談舉動都讓荀大爺不滿、郭杏兒難堪。

大家圍坐到廚房的圓桌四周了。荀大媽準備了幾樣下酒菜,可是荀大爺說:“晚上再喝吧。今天中午就吃好。”大家便都不喝酒,都吃剛從鍋里撈出來的。荀磊要往父親的碗裏撥從“烤肉季”買來的烤羊肉,荀大爺把碗躲開,說:“我不要。我就這麼吃,你給杏兒多撥點吧。”荀磊便給杏兒撥。杏兒不看荀磊,只是連說:“夠了,夠了,俺吃不多。”荀大媽問大家:“怎麼樣?像不像?好不好吃?”馮婉姝頭一個回答,她用熱烈的語氣讚歎着:“好吃!真好吃!我真沒想到會這麼好吃!”

這時候那《弦樂隊夜曲》才停了下來。荀大爺心裏頭不那麼鬧騰了,他只望着低頭吃的杏兒,問她:“你們如今還興吃棉花籽攥疙瘩①嗎?”杏兒抬起頭來,點了點下巴。馮婉姝好奇地問:“什麼什麼?棉花籽也能吃?”杏兒便告訴她:“咋不能吃?把棉花籽和玉米面和着,在鍋里煮,煮的時候趁水還沒熱,用手把它們攥成一疙瘩一疙瘩的,這樣煮得就有干有稀了,這就叫棉花籽攥疙瘩。頭些年俺們總吃,如今糧食多了,沒什麼人吃它了。”馮婉姝又問:“好吃嗎?”杏兒說:“咋不好吃?吃着挺香的。”馮婉姝還問:“吃着挺香,那幹嗎不吃了呢?”杏兒低頭不答。馮婉姝又問了一遍,荀大媽忍不住了,便對馮婉姝說:“鄉下人說香,是餓了找食兒,能進嘴填滿肚子就算香。那棉花籽攥疙瘩我也吃過,吃的時候倒真不難吃,可吃了它呀,拉不出屎來!”荀磊說:“媽,正吃飯呢,您偏提這個。”荀大媽笑笑說:“小馮偏打破沙鍋問到底唄!”馮婉姝咯咯地笑出了聲來。

荀大爺的心思卻全在杏兒和杏兒她爹她娘身上。他問杏兒:“如今還有人攢樹葉吃嗎?”馮婉姝忍不住又插話:“樹葉也能吃?”杏兒告訴大家:“也還有人攢樹葉吃,可那樣的人不多了。要吃就吃柳樹葉,把柳樹葉在缸里泡幾個過兒,換它十來次水,去掉苦味兒,撈出來晒乾了,存起來吃。吃的時候和在玉米面、白薯面裏頭,貼餅子、蒸窩窩頭吃。糧食不夠的時候,樹葉也能頂點事兒。如今糧食不緊了,吃的人也少了。有人還吃,只是習慣問題,儉省慣了,苦慣了,捨不得吃凈糧食。俺爹在的時候,俺們家就常吃。俺爹要還在,他准還得讓俺們多少吃點……”

荀大爺聽到這兒,周圍的議論都進不去耳朵了。他眼前彷彿又站着當年的戰友郭墩子。郭墩子打仗勇敢,可學習上實在遲笨。在識字班裏他成績最差,唱歌也五音不全。可是記得在土改一開始的時候,郭墩子默寫那首《翻身歌》,卻得了78分,錯的字比哪回都少;而且,當他粗聲粗氣地唱着《翻身歌》時,儘管調門不準,聽着你是不能不動心的:

邊區的天是藍藍的天,

以後的生產大改變。

有了房子有了地,

吃的穿的不困難,

嘿!吃穿不困難!

人窮不是天行的窮,

清算總賬挖窮根,

封建剝削剷除盡。

不要忘了共產黨,

不要忘了救星毛澤東!

可是挖去了窮根並沒能馬上富裕起來。大家都經歷了一番周折。荀師傅回想起1950年,他和郭墩子在天安門東邊勞動人民文化宮門口重逢的情景。他們都是因為家裏勞力不夠,又遇上旱災,收成不好,才跑到北京來找工作的。那時候不少自流進京的農民在天安門廣場等着人招雇,他和郭墩子都被在文化宮裏舉辦的一個展覽會招為了臨時工,白天在文化宮裏幹活,晚上就睡在文化宮東門外不遠的馬噶喇廟裏。那廟原是清朝的一座王府,後來改為佛寺,正名叫普慶寺。解放初,許多農村來的臨時工,晚上就聚在那裏住宿,大家你幫我,我幫你。荀興旺和郭墩子沒帶被褥,每晚可都沒凍着過,總有人主動讓他們合睡在褥子上,合蓋着棉被窩……後來,大量的農民被北京的工廠和建築部門招為了正式工人,他們的生活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但富裕的過程依舊還是緩慢的,反覆難料的……他們所在的單位,時而擴展、合併、膨脹、躍進;時而收縮、精簡、停滯、撤銷……荀師傅不禁又回憶起1960年,郭墩子在單位號召工人回鄉的情況下,決定退職還鄉以後,聚在他家喝酒的情景。那一晚下酒用的是伊拉克蜜棗,吃的是打滷麵——那在當時算是盛宴了。關於磊子和杏兒的婚約,就是在那一晚議定的。郭墩子和他都很認真,他們覺得除了這樣做,無法表達出他們互相間的兄弟情誼……沒想到,自那一別之後,他們竟再也無法聚到一桌喝酒了,而生活在不知不覺之中,竟發生了那麼多意想不到的變化……不管怎麼說,如今兩家人同千千萬萬家一樣,總算也都富裕起來了……唉,郭墩子不該去啊,他要能看見今天的富裕日子,看見杏兒、棗兒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才,該有多好!哥兒倆再聚在一塊兒喝酒,桌上的酒菜,心裏的話語,該比以往的滋味香,比以往的滋味釅!……

荀大媽發現老伴神色有點不對頭,不由得問:“你怎麼啦?”

荀大爺回過神來,淡淡地說:“胸口有點發悶。我歇歇去,你們慢慢吃吧。”他站起身來,特別囑咐杏兒說:“家來了,你別外道。跟你磊子哥,還有小馮,你們年輕人,說說笑笑的多好。”

杏兒有點着急:“大爺您怎麼了?礙事不礙事?”

荀大媽便對她說:“不要緊的。老毛病兒。頭十來年前搞‘戰備勞動’的時候落下的。你大爺這人就是那麼個實性子人。當時到火車站卸水泥,打車皮上往下卸的就兩個人。在底下扛的倒有十好幾個,人家那位卸的悠着勁干,你大爺可心急,他不歇氣地一頓猛卸,不到最後一口袋不停手。他們45分鐘卸了一整車皮的水泥,恰好是45噸,合算一分鐘就卸了一噸。這麼幹了個把月,他就犯了胸痛,後來到醫院去查,說是肌肉拉傷,治來治去,到今兒也不斷根,時不時地發悶,一陣陣地抽搐着疼。他歇歇也就好點兒。”

大家吃完收拾好廚房裏的一切,荀大媽便去外屋照顧荀大爺,荀磊遂把杏兒請到他屋裏坐。杏兒隨荀磊和馮婉姝進了裏屋。荀磊請她和馮婉姝坐到單人沙發上,自己坐在一張摺椅上。荀磊打開了電視機,為不影響隔壁屋的父親歇息,他把音量調得很低。那一天的午間電視,正播放衛星傳送的第三屆世界俱樂部杯(即豐田杯)足球決賽:英格蘭的阿斯頓·維拉隊對烏拉圭的佩納羅爾隊。荀磊打開電視時,球賽已近尾聲,場面顯得極其激烈,不時展現的觀眾席,更像一鍋煮沸的粥。

電視對杏兒已不是什麼新奇的東西。棗兒早已經買了一台上海金星牌的10英寸黑白電視機,天天晚上娘和杏兒都到他屋裏去看。村裡也已經有一家置備了14英寸的彩色電視機——就是紅桃嫁過去的那家。不過,坐在這20英寸的大彩電面前,仔細地觀看清晰艷麗的圖像,對杏兒來說畢竟還是頭一回——可惜那節目一點不合她的口味。她不理解,馮婉姝那麼個姑娘,怎麼會跟小夥子似的,迷什麼足球比賽。瞧她那模樣:隨着球場上的爭奪,她瞪圓了眼睛,雙手捏在胸前,嘻開嘴巴,不時發出驚呼和嘆息……磊子哥喜歡她,難道就是因為她能跟小夥子似的欣賞足球比賽嗎?

節目不好,電視機顯見不錯。杏兒不由得問:“磊子哥,你這機子真好,是打百貨大樓買的嗎?”

荀磊便告訴她:“是我從英國帶回來的。我工作以前,到英國學習了兩年。”

杏兒恍然大悟:怪不得磊子哥這屋的東西,都有那麼股子洋味兒。英國……杏兒努力地回憶着學過的地理知識,卻怎麼也想不出英國究竟在中國的哪邊,是個什麼樣的形狀,她單知道英國離中國很遠很遠。唉呀,磊子哥是出過洋的人了,自己更般配不上,別說人家有了這位對象,就是沒有,自己也該收拾起那些個胡思亂想……杏兒生怕自己臉上露出了什麼不對頭的神色,她定定神,便說:“磊子哥,這英國機子不賴啊,瞅着又真又艷哩!”

馮婉姝插進來告訴她:“這不是英國貨,這是‘索尼’牌,日本貨。”不待她反應過來,馮婉姝又議論道:“日本這個‘經濟動物’可真厲害!如今他們小汽車賽過了美國,手錶賽過了瑞士,音響設備賽過了荷蘭,光學器材賽過了西德……你看,到了英國,想買物美價廉的電視機,挑來挑去也還是東洋貨!”說到這兒停頓一下,不待荀磊開口,卻又指着電視屏幕繼續議論說:“看,豐田汽車公司為了擴大他們的影響,捨得花大把的錢搞這麼個‘豐田杯足球賽’。從電視上看球賽,要是事先沒聽見解說,你很難判斷出這球賽究竟是在哪國舉行——因為球場周圍的廣告,不外總是什麼豐田汽車、日立電器、佳能相機、富士膠片……他們的廣告真是無孔不入!”

杏兒聽了這番議論,不能消化。忽然馮婉姝關掉了電視,順着剛才的議論說:“賽完啦!底下發獎,沒看頭——我才不給豐田汽車公司捧場呢!”說著站起來,對荀磊說,“聽點好聽的吧,聲音放低點,別影響了你爸。”自己到廚房去了。

荀磊便開動錄音機,用低音量放出了德彪西的曲子《海的素描》。杏兒這才體會到那吊在兩個屋角的音箱的功能。不過她覺得這曲子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這一切,從錄音機到音箱到曲子,肯定也是磊子哥從英國帶回來的啦。她覺得磊子哥離自己更遠了,因而心裏反倒更加安定。

馮婉姝端來了兩杯熱騰騰的咖啡,她遞給荀磊和杏兒各一杯。杏兒也不知那是什麼喝的,只是客氣着:“您喝吧!”馮婉姝朝廚房擺擺頭說:“我也有。你接着吧。”

杏兒接過了咖啡,她不知那是什麼東西。荀磊對她說:“這是咖啡,速溶咖啡。給你加好糖了,趁熱喝吧。”

杏兒呷了一口。她皺起了眉頭。同絕大多數頭一回喝咖啡的中國人一樣,她覺得不僅難喝,簡直噁心。人幹嗎要喝這號苦水兒?

馮婉姝端來了自己的咖啡,並且端來了三牙切好的花蛋糕,她把裝蛋糕的盤子送到杏兒面前,笑嘻嘻地說:“這是你請我們的客。正好用咖啡下着吃。”

杏兒拾起一牙花蛋糕,咬了一口,啊,真好吃!這花蛋糕她也是頭一回吃,沒想到竟如此好吃。她心裏頭不由發笑:洋人們也真叫逗,做出的糕點這麼好,沏出的“茶”這麼糟,怎麼偏把這兩樣東西就合著吃呢!

馮婉姝並不知道荀磊和杏兒“指腹為婚”的事,荀磊打算杏兒走了以後再把這個“秘密”告訴她。馮婉姝因此只把杏兒當成荀家的一位鄉下親戚。一邊喝着咖啡,馮婉姝一邊建議說:“杏兒杏兒,你給我們講講你們村裏的事吧。”她確實想通過杏兒知道一些農村裏的情況。

杏兒不是不願意講,可她實在不會講。打哪兒講起呢?講什麼呢?她把咖啡擱在茶几上,紅着臉,在腿縫上搓着一雙粗大的手,彷彿一個沒準備好功課的學生,遇到老師抽查的情景兒。

荀磊便引出話題:“農村實行責任制以後,情況究竟怎麼樣?”

杏兒一時也答不出來。她很不善於概括。

馮婉姝便快嘴快舌地說:“農民不愁吃穿了,一部分農民富起來,這我們都親眼看見了——杏兒你們家就是個例子嘛。這方面一會兒再說。你給我們說說問題的一面吧……”

杏兒想了想,便說:“問題有呀。剛把責任田分下來的時候,俺們村就鬧了矛盾嘛。有一戶他分的地挨着井,他的地老得澆,莊稼長得壯,別人就嫉妒,後來,就有那賭氣的人,半夜裏跑去,把那口井給填了……”

馮婉姝驚訝得眉毛飛動起來,笑出了聲:“啊,有這種事!那後來怎麼辦呢?井填了,不是大家都澆不成地了嗎?”

杏兒告訴她:“是呀。大傢伙就再想別的法子唄。這井如今也還沒有淘出來。如今大傢伙手裏錢多了,耍錢的也就多了……”

“耍錢?”馮婉姝不懂。

“就是賭博。”荀磊幫杏兒解釋,“迷信,賭博,這在農村都是難免的。農民手裏越有錢,就越難避免——除非不僅讓他們有錢,還讓他們有文化……”

“對了,杏兒,我問你——”馮婉姝便認真地問,“我從報紙上,獲得了兩種不同的信息,一種是通訊報道,告訴我農村如今富裕了,農民渴求文化知識的願望也增強了,他們紛紛把退了學的孩子又送回到了學校去;另一種是‘讀者來信’,農村小學教師寫的,他說如今又出現了農民讓孩子退學,去抓現錢的動向,感到很着急……杏兒你們村究竟是怎麼個情況呢?你給我們輸送點第一手信息吧!”

杏兒聽不大懂她的問題,她反問:“啥叫‘信習’?”

“信息就是傳播出來的知識,消息,信號……如今我們人類已經進入了信息社會——”馮婉姝熱心地、滔滔不絕地向杏兒講解起來。杏兒分明並不感到興趣,只是低頭,搓手,勉強地聽着。

荀磊從一旁看着這兩位同代的少女,心裏不禁感慨起來。一個小時以前,他只感覺到她們外在的差異:都可以算是濃眉大眼,但杏兒在顧盼間的神情,總讓你聯想到農村那艷紅的窗花;而馮婉姝的一顰一笑,卻讓你聯想到賀綠汀的鋼琴曲《牧童短笛》的旋律。她們的皮膚都偏黑,但杏兒的皮膚是黃中帶黑,毛孔粗大,讓人一見便意識到那是同農村的光照、沃土、勞作分不開的;馮婉姝的皮膚則是紅中泛黑,細膩光潤,讓人一見便意識到那是得之於水上運動、野足登山……她們的衣着當然更展寬了她們氣質上的差異。別的不用說了,就拿她們的毛線衣來說吧,杏兒的是洋紅小開領的細線腈綸衫,胸口上有着黃線和綠線綉出的花兒葉兒;馮婉姝的卻是紫羅蘭摻麻灰、青黛的雜色拉毛高領衫,那高領又大又軟,卷在她脖子下面,顯得十分瀟洒……半個小時以前,荀磊開始明確地意識到她們心理上的差異;而此刻,荀磊又觀察出了她們在更深刻意義上的差別。這種差別,也許會釀成尖銳的矛盾……也許最終有一天會正面衝突起來?當然,那不僅是她和她,她們和她們……說到底,那也許是兩種文化之間的矛盾和衝突?

的確是這樣。馮婉姝儘管屬於城市青年知識分子中最能接近低文化勞動群眾的人,儘管她因熱愛荀氏家庭而“愛屋及烏”地對杏兒充滿了最大限度的善意,在眼下輸出知識的嘗試中卻也不由得煩躁起來。她因為杏兒的搖頭、咬嘴唇、發愣,而不得不一再地把自己所企圖傳播的知識範疇加以收縮、簡化、淺退……然而,無論是“信息工具”還是“電子技術”這一類詞彙,也無論是“比如這電視機就是一部信息接收器”,還是“你們農村燒飯的柴禾便是一種能源”這類推衍,杏兒都全然不知究竟何意。馮婉姝的心理狀態滑到了這樣一種邊緣:她究竟還值不值得尊重跟前的這位同代人?她對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究竟還該不該持有一種樂觀的展望?杏兒呢?儘管杏兒已屬於農村青年中最富自尊感和進取心的人,儘管她因熱愛荀大爺荀大媽而兼及荀磊並惠及這位馮婉姝,在眼下馮婉姝那沒完沒了的灌輸和時不時插入的“你明白了嗎?”“懂嗎?”“能理解嗎?”這類逼問面前,她心底里卻泛起了一種古老的、難以抑制的對佔有知識優勢的城裏人的一種厭惡……乃至於仇恨。

當馮婉姝用急促的語氣又一次提到“電腦”時,杏兒終於按捺不住了。她揚起頭,突然截斷馮婉姝說:“啥‘電腦’、‘猴腦’的!俺就吃過豬腦、羊腦。俺知道那‘電腦’有啥用?俺就知道村外野地里還有叫澇穭的野菜,你吃過嗎?趕明兒你吃吃去。告訴你吧,吃了澇穭腫臉!”

馮婉姝愕然。

在一旁靜觀的荀磊雖然有些思想準備,也沒想到杏兒突然暴露出了一種村野式的蠻橫無禮。

幸好這時候荀大媽走了進來,她招呼杏兒說:“杏兒呀,你累了吧?走,跟大媽那屋歇歇去。我都給你預備好啦!”

杏兒便隨荀大媽到了外屋。原來荀大媽已經在屋當中拉了個挺像樣的布簾兒,把屋子隔成了兩間,那長沙發正好隔在外間,長沙發已被打開成了一張寬大的床,並且已經鋪好了單子,擱上了枕頭和被褥。荀大媽把杏兒引到沙發跟前,對她說:“杏兒,你睡一覺吧。睡醒了,咱們晚上包餃子吃——你大爺現在胸不疼了,正養神呢,他說晚上吃餃子,咱們今天吃一整天的家鄉飯!”

杏兒躺下了。沙發床太軟,她覺得不舒坦。荀大媽在枕巾上灑了花露水,她聞着也不習慣。她自己也說不出是為什麼,進京的興奮感突然消失了。她發痴地想念起娘和棗兒來。娘這時候在幹啥呢?棗兒的鵪鶉沒犯病吧?棗兒啊,你可別忘了給娘沏蜂蜜水兒喝,你可得提防紅玉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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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鼓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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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姑娘和城裏姑娘為什麼談不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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