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小紅步紅拂女梳頭 寶玉效司馬光砸缸

第八回 小紅步紅拂女梳頭 寶玉效司馬光砸缸

且說寶玉自北靜王府拜壽回來,先到賈母處告訴了,又出示了北王賞的鑲嵌綠松子石銅鍍金鐫花撒袋一副,這是單給自己的;另有佩刀、方齊頭漆鞍、雕花轡頭等騎獵行頭各三份,乃是分別賜給玉、環、蘭的,皆飾金嵌玉,雕花鏤螭,十分華麗貴氣。

賈母看了十分高興,又問了賈政,知道寶玉席上獻詩,頗得公侯王爺們的賞識,更加得意,因向眾人道:“說他不讀書,性格兒乖謬,真要待人接物時,倒也不丟大人的臉。”眾人自然都湊趣奉承,說些眼面前兒的話來恭維,將寶玉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古今第一個文武雙全、才德兼備的賢子孝孫,這也不消細說。

一時寶玉去了,賈政仍侍立一旁,王夫人度其情形,知有事故,因約邢夫人同去看巧姐,余者也都各指個緣故散了。賈政這才緩緩向賈母說明,北靜王今日已然略微致意,願結秦晉之好,只因兩府世交,惟恐擅請官媒造府反為不便,所以先探准了府里的意思,若無異議,再邀媒來請,擇吉下聘。賈母聽了,半晌無話。賈政便又稟道:“我因北王並未指明是府里的哪位姑娘,且未問過老太太,所以並不敢擅自答應,只含糊應對了,回來聽母親吩咐。”

賈母道:“其實這件事,我和你太太並璉兒媳婦早已有過商議,也都心中有數。只怕北王看中的便是你侄女兒林姑娘。你只看二月里林姑娘生日,北王送的那些禮就知道了。不過寶玉的年紀也不小了,我的意思只要親上做親,不知道你怎麼看?”

賈政猜忖着賈母的意思,知道意下也是要納黛玉為孫媳,恭敬議道:“母親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若拿這話去回北王,好像不妥,早不說晚不說,待北王有意結親,才又說府里要留下自娶,倒好像存心與北王爭搶似的。想寶玉從前為個戲子,已經與忠順王府不睦,只因娘娘在宮中甚得聖眷,北府里又一直同咱們交好,有意偏袒,忠順府才不敢怎的。今日這親事,又與從前爭搶戲子不同,乃是與北王爭奪心愛之人,倘若不從,勢必與北王交惡。俗話說:孤掌難鳴。往日裏同咱們相與的幾家這些年裏竟都落了勢,就只北府里還肯看顧些。若再得罪了,他日若有些大意失腳須倚傍處,再去求誰照應?誰又敢與北靜王爺爭鋒?”

這話卻說中賈母心病,因前些日子甄家被抄,史家外放,王子騰亦因賈雨村案牽連掛礙,尚在審理之中,因此每每煩惱,今聞賈政之言,亦知在理,嘆道:“你說的這些,我又怎會不知,怎會不想?自然都是酌量過的,所以才自己忖度着不肯說給你知道,省得你操心。前些時候我已經叫璉兒進宮求了娘娘的旨,偏值娘娘隨駕春圍去了,只等娘娘回來賜了婚,那時再拿懿旨去回復北王,便可無慮了。總不成為了討王爺的好,倒去逆娘娘的意。如今你卻不管捏個什麼謊兒拖延幾日,好歹請准了娘娘的旨,就見分曉的。”

賈政想了想道:“也只得這樣。怕只怕兒子無能,若是北王心切,立時三刻便要請媒下聘,到時候即便娘娘有旨,只怕也難轉寰的。我今日在他那裏坐席,看到不僅朝中的這些近臣貴戚都與他交好,便連海外諸國藩郡也都有壽禮。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只怕今上也要敬他三分,何況我家。”

這話卻逗起賈母另一番心思來,因問:“前些時候宮中來了許多太監、畫師,給三丫頭、四丫頭畫了像,說要送入宮中備選,到底是怎樣的?”

賈政凝眉道:“這話,今天我在席上也聽那些王公大臣們提起,正是為著這些海外島國的王儲而起。原來今上德被四海,惠及宇內,遂使四海來降,遠近都要奉迎接交,願與我朝結百年之好……”話未說完,早被賈母打斷,不樂道:“我只問你這件事情跟咱們家有關沒有?誰叫你長篇大論地頌起上來,聽也聽不懂,可不悶人?”賈政因賠着笑,從簡說道:“皇上想用聯姻的法兒籠絡各國王儲,所以才請官媒將各公侯府里未出閣的及笄女子造冊畫像,咱們家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備選之列。倘若皇上點中,或是被海國王儲看上,就要賜婚遠嫁的。”

賈母吃了一驚道:“這不就是和番?若果真把兩個丫頭送到海外島國去,這輩子豈不連面兒也見不着了?”說著淚流滿面。

賈政忙勸道:“哪裏就會那麼巧,偏偏選中了咱家的姑娘呢?聽王爺們說,凡有封誥的門第都在備選之列,正是百里挑一,未必就到咱們的。”

賈母這才慢慢地平緩了,終究不放心,又命賈政派人進宮打聽着點,又嘆道:“倘若娘娘在京,還可進宮裏與她商量,讓她幫着留點兒神,偏偏又去了潢海。”

賈政也深為嘆息,並不敢再說別的,只是賠笑勸慰而已。一時回到房中,趙姨娘來服侍着換了衣裳,賈政便在王夫人屋裏歇了,於枕邊又將兩國聯姻之議說了一遍,王夫人也覺憂心,又問:“雖說三姑娘不是我生的,從小隻看作親生的一樣,果然要去了,我倒失了臂膀。”又問,“與她娘說了沒有?”

賈政道:“同她說什麼?又沒放定,若教她知道,少不得鬧得闔府皆知,倒不好。”遂放下不提。

且說寶玉回至房中,聽說襲人因和碧痕慪氣,居然氣得吐血發昏,忙問大夫來看過沒有,待聽說已經報給二奶奶,大夫來過瞧了,便又問癥狀藥方,一邊走進屋裏來。襲人猶躺在帳內,雙目緊閉,臉色青白,聽到寶玉聲音,只是流淚,不肯說話,也不睜開眼來。

寶玉見她這樣,又急又痛,握了手勸道:“我並不知情形是怎樣,但你素日大方體下,況且一個屋裏住着,勺子也要碰碗,鬥嘴慪氣是常事,何必這樣在意?我聽說碧痕自知闖禍,已經跑了,這會子且不知是死是活,少不得還要叫焙茗到處打聽着,若找着了,必帶她到你跟前來賠罪。”

襲人閉着眼只是哭得哽咽難言,一時掙扎坐起,又吐了幾口血出來。寶玉更加痛心,嘆道:“如何一天不見,便這樣重起來?必是大夫的脈不準,還得另請才是。”說著便要打發人去再請一位大夫來。襲人聽見,這才睜了眼,拉住寶玉衣襟不叫去,哭道:“饒是她們有那些閑話,你還替我揚鈴打鼓地滿院掛幌子去。你出去一日剛回來,還不好生歇着,明日且勿聲張,只悄悄叫小廝請大夫來瞧了就是。千萬別叫老太太合太太知道,反被人閑話,說我輕狂。”

寶玉應了,哪裏睡得着,一晚上起來數次,時時來襲人床前問候。襲人生怕他不安,只假裝睡熟,任他問候,只不應聲。寶玉只當她真睡了,這才重新躺下,不一聲憨聲微起。襲人倒在外床流了一夜的淚。

次日一早起來,寶玉便命人傳大夫進來,自己且出園去請老太太安。卻有賈璉帶去孫府的人回來報信,說二姑娘昨夜裏子時已經去了。凶信傳出,閤府皆哭泣憐惜,都嘆迎春命薄,嫁出府不到一年,竟然短命至斯。邢、王二夫人哭着,安排奠儀,香燭素馬,打發人去孫家弔唁赴祭。賈府子侄不免都要前往致意。寶玉大哭着,便也回房換過素服,襲人還要掙紮起來相送,被麝月按住了,說是“我們又沒折了手,難道不會替他準備的?”便罷了。

寶玉一行到了孫紹祖府上,隨眾焚香禱告,又尋個空兒找了綉桔說話,細問迎春猝死前後事。那綉桔早被孫紹祖收用過的,且打怕了,哪敢實說,只悲切切應道:“姑娘近來身上原有些不好,精神每每恍惚,問東答西,那日在樓上走着,不知怎麼好端端就摔了下來。姑爺也找大夫來瞧過,說是跌傷內臟,救治不及。入夜便死了。”寶玉聽了不信,卻也無別法,只得回至迎春靈前慟哭再三。是晚回來,先至襲人床前問候。襲人只答“好多了”,並無別語。接連幾日,都是這樣。

賈赦、邢夫人只在停棺、頭七等要緊日子去了兩趟,假意哭幾聲便回來,見了孫紹祖,也並不敢責備詢問,只說些節哀保重的現成話兒。倒是王夫人打發璉、玉、環等人每逢三、七之日,必定一早出門,按期祭弔。園內諸姐妹雖不便前往,也自有另一番祭弔,哭了幾次。

別人猶可,惟惜春人小心思重,格外存感,心道香菱不過是薛家的一個下堂妾,死後還有那般排場,兩府里往來拜祭不息;二姐姐乃是榮府里正兒八經的公侯小姐,雖然自小沒娘,父親兄弟俱在,眼睜睜看着她被人作踐至死,非但一句話也沒有,便連往來哭祭也嫌羅嗦。可見人情冷暖,涼薄至斯。從此對兩府里人情益發冷淡,自謂看破。這也不須提它。

只說這日寶玉因不用上學,一早去瀟湘館探望,因天氣晴陰不定,乍暖還寒,黛玉夜裏常難安枕,日間精神不振,胃氣又薄,早起吃的燕窩也全吐了,寶玉深為憂慮,陪着說了會話,因黛玉神倦思睡,只得且出來,自回房臨窗讀了回書,不禁又想起二月里黛玉生日時,諸姐妹那般歡聚吟詩,並不料竟是大觀園裏最後一宗盛事,最後一次聚會。那日何等熱鬧歡榮來,不過一個來月,竟然接二連三死了香菱,亡了迎春,夭了司棋,病了襲人,且聽說寶琴、湘雲、邢岫煙俱各將聘,轉眼這世上又少了三個冰清玉潔的好女兒,大觀園盛會,竟然一去不再,怎不讓人傷心啼泣?

正自傷感,忽見賈環走來請安,期期艾艾提起碧玉荷葉缸之事,意思只要寶玉帶他去鳳姐院裏賞魚。寶玉道:“這有何難,只管去就是了。誰會攔着你不成?”遂同賈環一起往鳳姐院裏來。天氣漸熱,各房俱在午睡。兩人沿着院牆走來,一路上鴉雀沒聲,連個人影兒不見,直進了院子,方見一個丫頭在院裏梳頭,一頭長發密匝匝地披下來,發可委地;一旁巧姐兒也披着一頭濕發,正踩在小板凳上,扒着缸沿兒看魚。寶玉看見那丫頭一把青絲水光凜凜,黑得發藍,不禁心中讚歎,因問:“鳳姐姐在家么?”

那丫頭剛替姐兒洗過頭,就便兒自己也洗了,再想不到這時候會有爺們兒進來,只羞得滿面通紅,一手抓着濕頭髮在腕上挽了兩挽,一手扭着頷下的扣子,回道:“二奶奶被太太請去說話,就回來的。二爺或是有什麼事,或是有什麼話要吩咐,或是要拿什麼東西,不如過會子再來。”

寶玉這才看清她容長臉龐,細巧身材,打扮得與眾不同,很是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笑道:“不妨事,我們只不過是來看魚的,呆一會就走。”

那丫頭只得說:“既這樣,二位爺略坐坐,我這就倒茶出來。”說罷轉身進屋,自去理髮倒茶。

寶玉身不由己,便跟着那丫頭走進屋來,因看她沏茶,倒忽然觸動往事,想起來,問道:“你原來不是我屋裏的么?”

那丫頭冷笑道:“二爺好記性。我在怡紅院裏兩年,二爺都沒認得,現在倒想起來了。”

寶玉賠笑道:“剛才便覺姐姐眼熟,只是一時不敢往那邊想。我還記得那天你替我倒茶,說了幾句話。後來便沒再看見。第二天早起,我還到處找你呢。卻是什麼時候來了這裏?”

那丫頭一愣,獃獃地看着寶玉道:“二爺原來找過我么?——就是那次倒茶后沒兩天,二奶奶就把我挑了來,將有大半年了。襲人姐姐難道沒同你說?”

寶玉仰面想了一回,拍手道:“我想起來了,總有半年前吧,鳳姐姐同我說要從我屋裏挑一個叫小紅的丫頭走,我原不知姐姐的芳名,便隨口應了;後來回房時,襲人說已經打發你去了,哪裏知道就是姐姐。”

小紅想了一想,嘆道:“也難怪。院裏那麼多人,我正經連名姓兒也不曾報過你知道,你又哪裏記得我是誰呢?二奶奶要我來,我本想找你,磕個頭辭行,也是主僕一場。襲人說,還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呢,等你回來,她替我說一聲兒就是了。難道我能賴着不走不成?”說著眼圈兒慢慢地紅了。

原來這小紅乃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今年十七歲,因素性聰明,三分人才,七分口才,便一心要出人頭地。那林之孝也知道女兒這番心思,卻自恃能幹,並不巴望女兒拔尖爭勝,寧可她平平安安在園裏服侍幾年,到日子打發出來,仗着榮府的氣派與自家財勢,不怕找不到個好人家,遂只撥在怡紅院裏粗使。不料小紅只是不忿,每欲乍翅兒,無奈怡紅院裏處處機關,層層設防,文有襲人之溫柔周密,武有晴雯之伶俐跋扈,中間又有麝月、秋紋一干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哪裏還容別人插得下腳去?因此她尋覓了兩年,總未有機會。後來因遇巧合被鳳姐取中,雖不情願,也沒奈何;及聽說抄撿大觀園,死晴雯,攆芳官等事,倒也慶幸,心想倘我還在那邊,未必不在被趕之列,從此益發斷了念頭。不料今日又遇到這番機緣,才知寶玉心中未必不有情於她,便要施些手段,再試他一試。因此倒了茶,卻不端起,亦不敬讓,只拿着根檀木梳子慢慢地梳通了頭,且對着水銀鏡子挽髻編辮兒,露出青絨絨鬢角,白生生耳垂,一邊塞粒米白珠子,一邊吊只青玉墜子,襯着銀紅春衫,青綾裙子,越顯得清秀水靈,恰如一朵半開的茉莉花兒一般。

寶玉獃獃看着,心道:古人說“綠鬢如雲”,我只覺綠字用得奇巧,卻未必貼切,今日才知道,竟是大有意趣。當下又是羨慕又是不足,心想她若還在我屋裏,或者還可有些想頭;如今既到了鳳姐姐這裏,再沒重新討回去的道理。真真無緣,竟然就此錯過了。因此悔恨不來。

兩人正自各懷鬼胎,胡思亂想,忽聽外邊“潑剌”一聲,都嚇了一跳,方想起賈環還在外頭,忙出來,卻見院裏空空,哪有賈環,便連巧姐兒也不見了。寶玉說聲不好,急忙撲向魚缸,果見姐兒頭下腳上,早喝了兩口水,正扎在缸里撲騰呢,忙抓住兩隻腳用力倒提,無奈濕手重滑,巧姐兒又扎掙得厲害,竟提她不起,復被掙脫開來,寶玉情急,展眼看見小紅方才洗頭的盆架子擺在一旁,遂扔開盆子,拎起鐵腳架相准玉缸壁薄處用力砸去,只一下,便聽“撲”的一聲,玉碎珠濺,缸里的水連同兩隻魚嘩一下涌流出來,寶玉這方重新探頭到缸里,勒住巧姐兒腰肢用力抱出,奶子早被驚動了起來,合著小紅兩個將巧姐兒接過,用力按撫胸口,又拍背又掐人中地折騰了好一會兒,巧姐兒方“哇”地一口水吐出,又接連吐了幾口水,喘息一回,方大哭出來。幸喜鼻腔喉嚨不曾進水。

小紅膽顫心寒,聽到這一聲哭出,才知自己已隨巧姐兒在鬼門關走了一回,渾身一軟,癱倒下來,便也哭了。奶媽也驚得魂飛魄散,自知難免受責,一邊揉撫巧姐兒,一邊先發制人,哭道:“小紅,你給姐兒洗頭,怎麼洗進缸里去了?奶奶回來,憑你說去,看你有幾個腦袋?”

此時各屋裏以及後院睡午覺的躲懶乘涼的也都聚了來,見闖了大禍,都慄慄墜墜,七手八腳滿院子裏抓那兩隻魚,用盆子舀了水且盛着,情知這一番又不知誰家要倒霉受掛連,惟恐殃及,各自在心中揣度,絞盡腦汁要想一個萬全之計為己開脫,那想出來了的便又貼着牆根兒悄悄溜了去,想不出的且只自抹汗。

一時王夫人鳳姐等人得了訊走來,看見寶玉、巧姐兒、小紅並奶子俱一身濕透,姐兒面色青白,扎撒着手立在當地嚎哭得不像人聲,都大驚問道:“是怎麼了?”小紅不敢隱瞞,只得跪在地上,將緣故說了一遍,因說二位爺來看魚,自己進房倒茶,出來時便見姐兒掉進魚缸里了,二爺為了救小紅,因把魚缸砸了。寶玉生怕鳳姐責罵小紅,也忙幫着解釋,說為自己喝茶才叫小紅倒茶,並不知姐兒為何會落水云云。

鳳姐哪有心思聽這些話,只連聲命快請大夫來,叫奶媽拿衣裳給大姐兒換,又叫拿繩子將小紅綁了送去柴房,閑了再審。平兒問:“不是說三爺是一起來的么?怎麼倒不見三爺?”

一語提醒了王夫人和鳳姐,都道:“就是,快去把環小子給我找來。”鳳姐咬牙罵道:“禿頭上的虱子——明擺着。再沒別人,必是這壞腸子的母子為了恨我,竟合起伙來要害我們姐兒。”

說著,趙姨娘已經帶着賈環來了,蝎蝎螫螫地拍手叫着:“環兒剛回去,怎麼又來叫?聽說大姐兒驚了水,這是怎麼鬧的?我因不放心,特意來看看大姐兒。”因見王夫人在這裏,賠笑道,“原來太太也來了。敢是不放心姐兒?也是,侄孫女兒,心頭肉兒,怎能不心疼呢?”

王夫人也不理她,只命寶玉先回去換衣裳,這裏且問賈環:“你剛才不是同你二哥一起來的么?既說是看魚,怎麼姐兒掉進缸里,你也不救她,倒自己走了?”

賈環大驚小怪地道:“大姑娘掉進缸里了嗎?我竟不知道。我走的時候,她還是好好兒的。當時只有二哥和小紅在院裏,難道是誰同她玩,不小心推她下去的不成?”王夫人氣得渾身發顫,問道:“你這話,是說寶玉把姐兒推進缸里的?”賈環道:“孩兒不敢。孩兒沒看見,不便亂猜。若不是太太找我來,說大姐兒掉缸里了,我還不知道呢。幸許是姐兒想撈魚,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也未可知。”

王夫人更怒,卻無法可施,冷笑道:“原來你大了,學會說話了,倒知道先拿話來堵我。你娘剛才說不放心巧姐兒,所以來看她,你這會子倒又推說不知道了?你既沒看見,又怎麼知道是姐兒自己失足掉進去的?”

賈環被問住了無可回答,卻仍抵死不認賬,反推在寶玉身上,只說:“我原是來看魚的。因小紅說倒茶,二哥哥也跟了進去,我苦等他兩個不來,就跟過去瞧瞧,卻看見他兩個躲在屋裏摟摟抱抱做出多少不堪的舉動來,我因看不過,所以先走了。並不知道後來的事。”

鳳姐聽賈環句句陷害寶玉,生怕再問下去,更不知他要胡說些什麼,反令王夫人難堪,急忙勸道:“太太不必問了,橫豎我心裏清楚。姐兒這會子因受了驚嚇,所以只會哭,不肯說話;等大夫開了葯,睡一覺醒過來,再細問過,少不得就要水落石出的。”因回頭向趙姨娘道,“我這裏很不用你費心,巧姐兒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要等好消息,自己回屋房裏消消停停等着吧。”

趙姨娘又羞又氣,欲要說話,又不敢,只得恨恨地帶着賈環去了。一路猶自喃喃不絕,只說寶玉同丫頭不軌,弄出事來,倒冤枉好人。

這裏王夫人氣得哭起來,向鳳姐嘆道:“越是那起小人每天大桶髒水潑他,這傻孩子越是自己倒要往網裏跳。”又叫人帶小紅進來。小紅兩手被倒縛在背後,濕衣裳猶未換下,披頭散髮,滿面羞慚。王夫人端詳一回,發狠道:“果然是個沒臊的,夭夭喬喬,成何樣子。主子在院子裏,你怎麼倒自己躲進屋裏去了?幸虧發現得早,要是巧姐兒有個三長兩短,問你有幾條命賠?”

小紅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哭着分辯說進屋原為倒茶,轉身便出來,並沒耽擱。何況院子裏分明有人,再沒想到姐兒會出事,只求太太開恩。無奈王夫人深恨她壞了寶玉名聲,這本是她心頭第一件大事,明知兒子有這個痴病,日防夜防,只怕有人拿着這個做文章,偏偏地就又有把柄落在人手上。因罵道:“叫你服侍姐兒,你倒一味耍狐媚子,勾引主子,只這一條就該打死;何況又疏於職守,差點傷了姐兒性命。”因此兩件,立逼着鳳姐攆她出去。

鳳姐明知個中另有冤屈,然見王夫人盛怒,且為巧姐兒焦心,也深恨小紅疏忽,遂不勸阻,當下傳命:“叫林之孝家的進來,帶她女兒出去。”王夫人反愣了一愣,道:“原來是他的閨女。”因將林之孝家的找來,說了姐兒落水的事,並不提寶玉與賈環,只說:“做奴才的未能侍候好主子,反差點傷了主子性命,就該打死。若不看你面上,定要重打四十板。她既是你女兒,白放了也是該的,就領出去便了。”

林之孝家的又驚又怒,也不敢辯,只得磕了頭,領了小紅出去。這裏鳳姐又將侍魚的兩個婆子找來,命給門上各打二十板,罰俸三個月,遣去掃院子。那兩人並不敢求情,都含愧磕頭領了。

原來鳳姐與王夫人剛才在賈母房中,正是為了北靜王遣媒求聘黛玉為妃的事決議不下。因知元妃回宮在即,故只推說還要合字求神,暫為拖延,這時見寶玉竟然為了救人,將北王所贈碧玉缸砸碎,兩隻魚也都有氣無力,眼瞅着便要翻肚,都深為煩惱,不敢隱瞞,走到上房來回賈母知道。

賈母聽了,大驚哭道:“這是天意如此,叫我怎麼樣呢?若能保全這缸魚,還可託詞八字不合,或說姑爺遺命在先,或求娘娘賜婚,設法轉寰。如今缸也砸了,魚也死了,再不允婚,不是成心要與王爺作對么?直與謀反無異了。寶玉闖下這彌天大禍,可知是他親手斷送了他妹妹,再怨不得別人的。”又召進賈政來,一行哭,一行說,將事情說與他知道。

賈政亦是滿面淚痕,嘆道:“逆子,逆子,我賈家竟送在他手上了。”又怕更增母親傷悲,只得收淚勸道,“事已至此,恨也無益。寶玉闖下這彌天大禍,此時便將他打死,也難以洗清。當今之計,不如作速允了北王婚姻之請,結成通家之好,方見得我們並無非有意忤逆,不然,只怕不日便要滅門了。”

賈母聽了,雖知有理,只不捨得,仍一心要等元妃回來,指望或有回天之術。賈政料也難勸,只得且回房,擔心得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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