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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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電影院在上海市中心,這裏人流如潮、車水馬龍。

大世界、大光明、國際飯店、人民公園、第一百貨商店、食品公司、大上海等場所都近在一二站路程之內,找到這附近,一問道道地地的上海人,沒人會不知道名聲赫赫的霓虹電影院的。

在這裏工作的梁曼誠已經慣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願意到這裏來找他,小學、中學的同學,插隊時的知青夥伴,社交中結識的新朋老友,弄堂里的鄰居,還有親屬。而來找他的人,目的無非是兩個,一個是最普遍最大量的:要票。只要電影院一放精彩的片子,要票的人川流不息。且來者往往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鬧得他甚感頭痛。為另一個目的而來的,則可能是他的至愛親朋,與他有非同一般交情的。他們都知他多才多藝,尤其擅長室內裝修。別說一般小家庭、新分到的公房裝修了,就是電影院地下室、咖啡廳、舞廳的裝修,他都能幹得不比專業裝修隊遜色。周圍幾家電影院開放地下室音樂茶座時,都曾請他去當過裝修顧問,出過點子。

原先在票房乾的英俊小夥子"埃及白臉"來給他通報,說門口有人找的時候,他絲毫沒當回事,手一揮道:

"喊他下來。"

"埃及白臉"答應一聲,小跑着奔上轉角樓梯。這傢伙原來在影院最熱門的票房幹活,由於他勾結每個電影院門口都有的票販子,倒賣緊俏電影票,被"刮散"刮散——上海流氓切口:暴露的意思。此處系指暴露了以後被逮住了。的票販子咬了出來,一張票翻幾個斤斗,他從中坐收漁利,情節惡劣。電影院領導把他調出票房,來到梁曼誠手下,讓他在冷氣間接受梁曼誠的監督,做些粗笨的小工活。

中秋已過,場子裏已不需施放冷氣,梁曼城由忙季轉向閑季,這幾天特別輕鬆。他巴不得來個熟人或是好友,聊聊天消磨時間。

轉角樓梯上傳來磕磕碰碰的腳步聲,走得很慢、很笨拙,這會是誰呢?梁曼誠從地下室門口探出頭去。

燈光下他看到一個孩子,十三四歲的孩子,分明是鄉下的孩子。孩子身後沒見"埃及白臉",這滑頭趁機又在上頭東遊游西轉轉鬼混了。找他的怎麼會是個鄉下孩子呢?上海灘近幾年的有換蛋女,有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桶、塑料盆換糧票的中年婦女和漢子,還有專門鑽進弄堂兌換外幣的角色,這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是哪路貨呢?

孩子肩上背只塗抹髒了的尼龍包,怯生生地瞅着他。那眼神有點奇特。

梁曼誠只好開口問了:"你找誰?"

"梁曼誠。"孩子用帶着濃重雲南口音的普通話低弱地答。

梁曼誠擦着手的回絲一下扔到地上,陡地瞪大雙眼緊緊盯着孩子: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再說一遍,你找哪個?"

他的話音里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雲南口音。

孩子有些恐懼地退後了一步,雙眼睜得大大的,重複道:

"我找……找阿爸梁曼誠……"

梁曼誠的頭髮一根根全豎了起來,腦子裏轟然一聲,兩腳幾乎站立不穩。他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瞅着孩子,極力在孩子的臉貌上辨認着什麼,他的眼前晃過另一張女人的臉,孩子和她有些相像,對,像極了,尤其是額頭,一雙眼睛。

他和羅秀竹是有過一個孩子,可那孩子還小、還很小啊,怎麼一下子冒這樣高了?唉,十年了呀!當時三四歲的娃娃,現在怎麼不是十三四歲了呢!

梁曼誠的語氣放緩了些:"你叫啥名字?"

"梁思凡。"

沒錯,這名字還是他給起的。這是他的兒子,親生骨肉。梁曼誠向他招招手:

"你進來,進來。"

娃娃朝前邁出一步,又邁一步,看出梁曼誠沒啥惡意,才走進了冷氣間。

梁曼誠朝他推過去一把摺疊椅:"你坐。"

梁思凡坐下了,雙眼好奇地環顧着地下室內龐大的冷氣機。

梁曼誠側轉身,沒直接望着他,自我介紹說:

"我就是梁曼誠。"

"是我的……"

"是的,是的。"沒等孩子吐出口,梁曼誠就截住了他的話頭。不知為什麼,他怕孩子叫阿爸。作為父親,他沒對這孩子盡過責任,他頭十年來把這個孩子完全推給了西雙版納的羅秀竹,而在上海的他又有了妻子女兒,正上小學二年級的八歲的云云也喊他爸爸。他幾乎把梁思凡徹底地忘了。他轉過臉來望著兒子:

"你怎麼來了?"

"坐火車……"

"就你一個人嗎?"

"不是的。我們來了五個。"

"有大人帶着你們?"

"沒得。都是和我一般大小的,有的長得比我高,有的比我小,還有一個女娃兒,她最可憐了,一路上,一句話都不說。"

"來……你們千里萬里地跑來,是……是想幹啥呢?"

"都是來找爸爸的。"梁思凡道:"就盛天華一個是來找媽的。他長得最高,也最大。"

孩子的拘謹在消失,說話漸漸地自在起來。

梁曼誠想問是哪個出的主意,為什麼要來上海。轉念一想他們來都來了,問也是白搭。不安開始包圍他。他放低了聲音:

"你來找我時,跟……跟電影院的人說了么,找哪個?"

"我說找梁曼誠。"

"你說了我是你什麼人嗎?"

"沒得。我只說找你有事。"

梁曼誠吁了一口氣,既像是叮囑兒子,又好似自言自語:

"不要說,對誰也不要說。"

"我曉得。"

"你媽她……她好嗎?"

"好。"

"這些年,屋頭就你和媽兩個人嗎?"

"前頭幾年一直是我挨着媽過。去年,屋頭又來了一個男的,姓滕,是個生意客,專門販衣裳。"娃娃說著,動了感情,兩眼噙滿了淚,聲氣有點抽抽搭搭,"起先,他只是來我家竹樓討口水喝,坐下歇個氣。後來,他送媽尼龍花衣裳,媽不收,他偏送。他送了東西,就留下吃飯。從去年起,只要來我們這一片販衣裳,他就在我家住。寨上有人說,他靠不住,在昆明,在什麼鬼地方,可能還有個家。"

梁思凡在垂淚。梁曼誠抓過兒子的手,說:"不要哭。

來,把尼龍包放下來,放這兒。"

幫兒子把包從肩頭取下時,他細細地摸了摸兒子的手,梁思凡左手小拇指根根上,有一個疤痕,那是他剛會走路時,火塘里濺起一顆火子,落在他手上,燙烙下的痕迹。聽著兒子簡略直率的敘述,梁曼誠怦然心動,心頭不知是股啥滋味。苦澀、辛酸、愧疚、無奈,彷彿都有一點。是啊,他和羅秀竹早已離婚,照理她和他之間已經脫盡了干係,可乍一聽到羅秀竹的近況,特別是她生活得並不那麼美滿的情況,他仍然替她難受。他們當初有很好的感情,他愛她,羅秀竹也幾乎接近於崇拜地傾心於他,他們是經歷了熱戀而成婚的,是命運讓他們結成了夫妻,有了思凡這樣一個兒子,又是命運使得他們離異,使得他拋妻別子,孑然一身回歸上海的。不,梁曼誠不曾後悔過,他始終覺得自己這一步的選擇是對的。西雙版納僅僅是在畫報上、電影裏、電視片中充滿了詩情畫意,或者說西雙版納只是在青年男女帶有浪漫情調的想像中,在旅遊者的目光里,才是富饒美麗風光旖旎的。若是在那裏生活一輩子,條件是根本無法同上海相比的。特別是在梁曼誠重新經歷戀愛,和美貌多情的凌杉杉結婚並生下了梁思雲以後,他愈加認定當年的抉擇是正確的。他想像過羅秀竹的未來,她臉容姣好,她還會嫁人,和千千萬萬個西雙版納女子一樣,過她那些以後的日子。他沒想過當初才三四歲的梁思凡,他也決沒想到今天兒子會突然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你……吃東西了嗎?"直到此時他才想到問娃娃一聲。

"呃……"梁思凡兩眼掠過不好意思的神情,梁曼誠從兒子的目光中看到飢餓的信息。他伸手去掏衣袋,轉角樓梯上傳來"埃及白臉"咚咚的腳步聲,他滿臉春風地端着一隻黃顏色塑料飯盒,張揚地叫道:

"吃面吃面,剛才聽說他沒吃飯,我到隔壁去買了一大碗肉絲麵。"

梁曼誠感激地望一眼"埃及白臉",接過他手裏的衛生筷,替兒子拆開,遞過去:

"你隨便吃點,吃吧。"

梁思凡接過筷子埋頭撈麵吃時,梁曼誠迎到"埃及白臉"跟前:

"多少錢?"

"這算什麼話呢!梁師傅,一碗面,小意思,就算我請客。"

"親兄弟,明算賬。"梁曼誠一本正經。

"梁師傅,你這樣就太不上路了,就太……太那個了。"

"埃及白臉"一急,說話就有點結結巴巴,"老實跟你說,我是看你梁師傅平時為人厚道,才主動去跑這趟腿的。換了別人,就算他是經理,支部書記,我也不管閑事。"

不管閑事是上海人"各管各"處世哲學的充分體現。梁曼誠對"埃及白臉"點點頭,表示心裏有數,遂又在靠壁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兒子來得太突然了,他得靜心好好想一想。妻子凌杉杉那雙特別大而招人的眼睛晃悠晃悠出現在他的面前。

在區服裝廠踏縫紉機的凌杉杉和梁曼誠、女兒梁思雲一家三口,住在號稱十平方米的亭子間裏。僅僅只是號稱,對外說起來方便,實際上亭子間拉足了尺子量,至多能量出九點七平方米。房票簿上的數字是最精確的,九點六平方米,每月房租費,壹元伍角玖分。房子小,三口之家只好在螺螄殼裏做道場,一張雙人床佔去了三分之一面積,梁曼誠竟然還能在餘下的面積內安置下大櫥、五斗櫥和一張飯桌四隻方凳,以及家庭必須有的七七八八的日用品。沒有煤氣和衛生設備,自來水在樓下,煮飯炒菜的小煤爐勉強放在亭子間門口。這樣的生活條件,日子照樣打發著走,梁曼誠還覺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知足且尚自在。

而如今,要在這麼個家庭里,添進一個年已十四歲的兒子。素來讓人感覺能幹的梁曼誠,也束手無策了。

問題不在於住下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關鍵在於這個男孩的身份,他的到來和出現在這個家庭里將引起的糾紛和麻煩、衝突和風波。哦,想到要同那麼可愛的凌杉杉口角甚或爭吵,想到要惹心愛的妻子生氣,梁曼誠心都碎了。

他抬起頭來望著兒子,幾乎完全陌生了的兒子。"埃及白臉"在地下室門口朝他比手勢,示意他到地下室外頭去。

轉角樓梯在半中央一分為二。一條路通向電影院前廳,另一條路通到票房。在往票房去的樓梯口,有一小間休息室,是專供冷氣間值班者抽煙、更衣用的。

梁曼誠走進去,"埃及白臉"隨手把門關上了。開門見山問:

"你兒子有去處嗎?我是說他夜裏到哪兒去睡?"

梁曼誠犀利地盯他一眼,猜不透他是好心還是惡意。

"埃及白臉"自嘲地一笑:"剛才我送他下來時,呆在樓梯上,你們的對話我聽到一些。"

"你小子……"

"我不是有意偷聽。""埃及白臉"急忙申明,且滿不在乎地道,"這種事我聽得多了。我們弄堂里一個女知青,插隊時在寧波老家鄉下嫁了一個老公,生下兩個小囡。後來不知她用啥辦法,一個人把戶口轉回來了,頂替進了棉紡廠,竟然又嫁了個男人,生下了第三胎。去年寧波老公帶了兩個十來歲左右的小囡找上門來,哈,那齣戲才熱鬧,一個女人兩個老公三個小囡,整條弄堂轟動啦。人家最後還不太太平平解決了!"

梁曼誠聽出他沒惡意,把手攤開伸出去。"埃及白臉"連忙遞給他一支煙,掏出打火機給他點燃。梁曼誠早已在凌杉杉督促之下戒煙,只在值夜班睏乏或是上班勞累時,才破戒抽一支。這會兒心煩意亂,六神無主,煙癮又上來了。

他抽了兩口"埃及白臉"的"希爾頓",用徵詢的語氣問:

"你有啥好辦法?"

"梁師傅,我是看你平時上路,不歧視我這個倒票的,才跟你講真心話。你那螺螄殼一樣的亭子間我去過,根本塞不進人了。別說住不下,就是住得下,你又能在下班時把他帶回家嗎,咹?"

梁曼誠嘆口氣,又狠抽一口煙:"那你看……"

"你若真沒辦法,我倒有住處。""埃及白臉"挺爽快,蠻講義氣,"本來我阿姐出嫁之後,家裏給我留下了一間十二平方米的房子,挨着父母住。這幾年我父親癱瘓。我這個兒子又不會幫姆媽照顧父親,倒是出了嫁的姐姐天天兩頭跑,來幫點忙。日子一長,姐夫提議,不如用他們那間十六平方米的房子,和我十二平方米的調換,也省得姐姐天天趕來趕去。父母平時看我就不順眼,當然同意。我呢,多出四平方米房子,既清靜又自由自在,樂得搬開。就是上班遠一點,那也沒關係,反正我騎自行車。中飯、晚飯,我照樣在父母那兒吃。你懂了嗎,梁師傅,只要你不嫌棄,你的兒子可以住到我那裏去。"

住在"埃及白臉"那裏,思凡吃飯怎麼辦?上班時候,孩子又到哪兒去?梁曼誠腦子裏浮起一個又一個念頭,這不是長遠之計。但作為權宜之計,住個一兩天,倒不失為一個辦法。他不是正發愁,下班后把孩子帶到哪兒去嗎?

一支煙抽完,梁曼誠掐滅煙蒂,站起來說:"那就謝謝你,'埃及白臉',我心中有數。"

霓虹電影院的同事都曉得,梁曼誠說出這番話來,就是表示他以後總是要報答的。

"埃及白臉"連連擺手:"梁師傅你又見外了,我是為朋友兩肋插刀,這點小事算什麼!我倒是要提醒你,別看你兒子從雲南來,他聽得懂上海話。我剛才和他初見面,不知他是外地人,對他講上海話,他全懂,就是不會講。"

噢,這倒是一個有趣的情況。梁曼誠再次道聲謝,拉開門走下去。他怕兒子一個人在冷氣間坐久了孤單,產生什麼想法,十四歲,不小了。

"阿爸,這是你家嗎?"

"嗯……不是。"

"你家在哪裏?"

"在……在另一個地方。"

"那我們咋不到你家去呢?"

"這個……嗯……呃……家裏小,又沒準備,以後你會曉得,那裏連睡處也沒有。"

"睡處也沒得?"

"是的。"

"阿爸,他們說、說……你在上海又有了……是么?"

"呃……是的。"

梁思凡不吭氣了,垂下了腦殼,不再睜大雙眼環顧顯得空落落的"埃及白臉"的家。

這是一間前樓,整齊,寬敞,通風采光都好。沿街的六扇窗,鬧是鬧一些,比梁曼誠住的亭子間卻是好多了。

"埃及白臉"將父子倆帶到這裏,拎上幾隻熱水瓶,到老虎灶泡開水去了。他說這一帶本來每條弄堂口幾乎都有老虎灶,現在好多都關閉了,要走過兩三條橫馬路,才有老虎灶。他一走,沒想到兒子接二連三給他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梁曼誠真正有點招架不住了,面對兒子一雙純潔而帶疑惑的眼睛,聽著兒子充滿稚氣卻又帶着好奇的詢問,梁曼誠心裏的滋味真是難以形容。他和凌杉杉通了電話、想告訴她今晚有點事,晚飯不回家吃了,不料凌杉杉說正想給他掛電話,她今晚上要加班,十點鐘才能下班。她要梁曼誠一下班就回家去,順路買點菜也可以,煮麵條給云云吃也可以,總之要對付一頓晚飯。不要忘記給云云檢查作業,小姑娘剛上二年級,算術就不行了,要對她嚴格點。梁曼誠一邊答應妻子,一邊在心頭暗暗叫苦。事情太不巧了,他出了一身急汗,想了想連忙給三樓上的鄰居浦東阿婆打去一個傳呼電話,麻煩她到黃昏時去給云云拆一包方便麵泡好,讓她先吃點墊着肚子,他實在抽不開身,只好盡量爭取早點趕回家來。唉,他總得先安置好千里迢迢到上海來的兒子,才能回去照顧女兒吧。"埃及白臉"提醒了他,他的電話都是瞞著兒子到上頭經理間去打的。下班后他帶著兒子、邀上"埃及白臉"進了家個體戶館子,吃了頓"三黃雞",點了四個菜。兒子說雞很嫩,就是味兒太清淡;"埃及白臉"喝了一瓶啤酒,吃得津津有味;唯獨他,肚皮是填飽了,卻不知道都吃了些啥。他心掛兩頭,正發愁不知如何向兒子告辭,梁思凡卻把話頭繞到這上面來了,看來兒子不像他想像得那麼幼稚不曉事,兒子是乖巧的,他要脫身並不難。明了了這一點,梁曼誠反覺得不便逃遁一般離開了。他匆匆離去,把兒子託付給"埃及白臉",兒子會感到惶恐、孤獨和不安。兒子小小的腦殼裏頭將產生些什麼念頭?不如趁這當兒,把自己另有了妻子女兒,坦率地告訴兒子,讓他明白,讓他理解。唉,他一個十四歲的娃兒,又怎能透徹地理解這一切呢?

梁曼誠矛盾重重,心事鬱結,眉頭情不自禁皺得深深的。

"阿爸。"

"啊!"梁曼誠一怔、又是兒子小心翼翼地挑起話頭了。

"今晚上我就歇這裏嗎?"

"是的。"

"你在這裏住嗎?"

"我?哦不,我屋頭還有事兒。"

"那你走唄。我不鬧。"

梁思凡很瘦,一雙微凹的眼睛憂鬱地瞅着梁曼誠。從見了梁曼誠以後,他一直顯得拘謹、怯懦。梁曼誠又一次從兒子的臉上,看到羅秀竹的影子。空氣中彷彿又彌散開陣陣緬桂花的芬芳和素馨花的清香。那是羅秀竹身上時常飄散的體香。梁曼誠心頭緊了一緊,淚在往上涌。兒子又看穿他的心思了,兒子在勸他走。他抑制着自己波動的情緒,儘可能用平靜的語氣道:

"這裏很安全,馬叔叔會陪着你。你安心睡覺,瞧你,都累得臉色青了。明天一大早,我就來看你。"

"我懂。"梁思凡雙眼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梁曼誠看到兒子的眼角滾動着淚花兒,也有點剋制不住自己了。

"埃及白臉"提着三隻熱水瓶回來了,腋下還夾着一包牛肉乾。難為他想得如此周到,梁曼誠又叮囑兒子幾句,再次向"埃及白臉"道了謝,下樓離去了。他實在放心不下八歲的思雲一個人呆在亭子間裏。

騎着自行車,梁曼誠的龍頭隔一陣就打顫,隔一陣就打顫,好像他剛學會騎自行車時那樣。和兒子簡單地說了一陣話,他驚訝地察覺自己還能講雲南話,雖然有些字發音時拗口了,但他還能講。他陡然意識到自己仍舊記得羅秀竹,他那熱情率直的妻子,那個對他一往情深的傣家姑娘。路燈下的柏油馬路在他眼前時明時暗,他分明又看到了一馬平川的壩子,看到了傣家的竹樓和火塘,看到了屋檐下涼台上置放的陶罐,以及走廊邊微微顫動的竹梯。他在那樣的環境裏生活過幾個年頭,他怎能把那一切徹底忘懷!當然他不可能像剛剛踏上西雙版納這塊土地時一樣,內心裏涌動着激情,充滿了獵奇和詩情畫意的嚮往。他更明了,要在那裏生活,夜間就得伴着油燈如豆的火苗,就得在雨季里忍受那泥濘的道路,就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幹着永遠累人的農活,犁田、編篾、修補被山洪衝垮的田埂,還有枯燥乏味的精神生活,還有物質上的匱乏,還有……

正因為忍受不了這一切,他才在十年前跑離了那塊土地。他曾以為一跑了之,他曾以為那一切的一切已被甩落在那塊偏僻、遙遠的地方。他不曾想到歲月的痕迹那樣深地刻在心靈上,他不曾想到在那塊土地上會跑出一個活生生的兒子。

到家了。

當他的臉剛在亭子間門口露出來,正在看電視裏兒童節目的女兒就朝他叫了起來:

"爸爸,你這麼晚回來,我要告訴媽媽!"

"告唄!"梁曼誠淡淡地說道。要在平時,他肯定會抱起女兒,親親她,和她逗上幾句,開一陣玩笑。可此刻他沒心思。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環顧着小小的房間,目光停落在方桌上,那上面除了熱水瓶、茶壺和兩三隻杯子,啥也沒有。

"你吃晚飯了嗎?"

"在樓上阿婆家吃的。"

"沒吃方便麵?"

"吃飯。肉骨頭湯,還有炒雞蛋。"

"吃飽了嗎?"

"飽了,樓上阿婆的菜,比你們燒得好吃,我吃了又添。"

"那你謝過阿婆了嗎?"

"沒有。"

梁曼誠安下心來了。云云已經吃過晚飯,他更沒有食慾,沒什麼需要乾的。一會兒去謝過浦東阿婆,等云云看完《藍精靈》,催她洗臉漱口,哄着她睡覺就行了。唉,早知這樣,他還能在"埃及白臉"那裏多呆一會兒,陪著兒子多坐一陣。

梁思凡的臉又在他眼前浮現出來,那麼鮮明,那麼牽動他的心緒。兒子此刻在幹什麼,他睡下了嗎,"埃及白臉"會和他說些什麼,他會怎樣想自己的父親?梁曼誠腦子裏掠過一個又一個念頭,人是坐定下來,頭腦卻比和兒子呆在一起時還要熱。紛亂的思緒使得他腦子裏"嗡嗡嗡"作響,一會兒是南疆的月夜,一會兒是兒子的目光,一會兒是凌杉杉憂忿的眼睛,一會兒是羅秀竹穿着短衫筒裙的倩影……哦,現在他得把這一切全都撇開、撇開,當務之急他得拿出安置兒子的辦法,讓他住在"埃及白臉"那裏,一天兩天可以,他總不能盡讓兒子住在一個陌生人家裏。而要安頓好兒子,要過的第一關,就是凌杉杉,他的妻子。他不能把一切瞞着她,要瞞也瞞不住,他整日魂靈不在身上,心思恍惚,杉杉那麼敏感的人會看不出來!他硬着頭皮也得講出來,得和杉杉商量。戀愛時他對杉杉講過,插隊時他有過一次婚姻,大返城的風刮起來時,他離了婚回到上海。介紹人事先把這情況告訴過她,若不同意她不會來見他的。她表現得豁達而又大度,她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提它了。她沒問及他在鄉間的婚姻有沒有孩子,他也就不曾對她講,他不是故意要瞞着她,她若想問他會如實道出來的。也不知她是疏忽還是沉浸在對他的戀情中,總而言之這件事陰差陽錯,事情就此瞞了下來。這以後他們的愛情進展神速、情投意合,為準備結婚愁傢具、愁嫁妝、愁房子,婚後懷孕生下云云小日子和和睦睦甜甜蜜蜜平平靜靜日復一日過了下來,梁曼誠再沒機會談及這一點。在忙忙碌碌、瑣瑣碎碎、你恩我愛的小家庭生活中,漸漸地他自己都把西雙版納的往事埋葬在心靈深處了。他沒去打聽,不過心頭忖度,羅秀竹一定又嫁了個人,小思凡自然隨着她嫁人又有了一個繼父,報紙上說那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興旺那准不會錯,他們不可能再提起他來擾亂自己的心境。如此這般一想他也自然而然地心安理得了。

梁思凡的出現就像陡地從田土裏新冒出一股泉眼,讓梁曼誠又驚又呆,手足無措。幸好杉杉晚上加班,他還能有點時間來細細揣摸忖量,否則他一定會更加狼狽更加窘迫。

云云每晚上九點鐘睡覺,哄她睡熟之後他得趕去接杉杉,趁着從服裝廠到家裏的這段時間,在路上他把事兒向她攤開,不能在亭子間裏對她講,萬一她受不了鬧將起來,又哭又鬧又叫又吵,云云醒過來會聽見,樓上樓下鄰居們也都會曉得事情真相,那他梁曼誠的丑算是出盡了。當然在馬路上杉杉也可能會失態,但還不要緊,時間晚了馬路上行人稀少,周圍又沒啥相識的人,夫妻鬧彆扭沒人會來管閑事。

再說那畢竟總不是在家裏,杉杉也會克制一些。

"爸爸我要洗臉睡覺了。"云云不知什麼時候挨近了梁曼誠,撅着嘴撒嬌道。

梁曼誠一抬頭,《藍精靈》演完了,電視上正在打襯衫廣告。他連忙應道:

"好好,我馬上給你倒水洗臉。對了,還要刷牙。"

話出口他才想到,熱水瓶裏面還沒水呢。唉,管它呢,天氣不算冷,就將就用自來水洗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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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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