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任聽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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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軍第11集團軍總司令部設在米糧城東文殊路21號的梅園。梅園曾是明代大學子劉子謙的居所,子謙一生專心治學,32歲時任臨海知縣,弘治九年中進士,改庶吉士,歷編修,後為禮部尚書,入閣輔政。多次主持鄉試、會試,68歲稱病乞休,皇上賜梅園一座,方圓百二十里。子謙死後,子孫不肖,梅園敗落,后又遭戰亂襲擊,地震塌陷,梅園一敗塗地。清康熙年間,康熙爺私游米糧山,發現梅園,視為寶地,遂下令重修,梅園重放異彩。
老司令屠翥誠帶兵來到米糧城,一眼發現梅園,心想哪兒養老也不如這兒好,於是一聲令下,將梅園改造為國民軍第11集團軍司令部。老司令屠翥誠在梅園一住15年,住得是風生水起,梅園也因他有了另一個稱謂:屠府。
國民黨11集團軍新任總司令屠蘭龍在忙碌中度過了他住進屠府的第37個日子,這一天他一共處理了七項軍務,接見了四撥客人。這四撥客人,有南京方面來的,有翼軍24軍的,還有兩撥客人他不便說,對方雖然是打着特派員的旗號,真實身份卻令他這個司令都驚訝。一個小時前他接到電話,說重慶方面緊急派到米糧城的特派員馬上就到。這些人總是這樣,行蹤詭秘,快到你的家門口了,才讓你知道。屠蘭龍搖了搖頭,他不想在今天再見什麼客人,累了,繁忙的軍務加上跟四撥人的談話,令他身心疲憊,需要找個地方放鬆。要麼安安靜靜聽一會音樂,沏一壺雁盪毛峰,在茶的清香中讓自己鬆懈下來。要麼就拉上老唐去聽戲,一條腿的老唐已經叫過他幾次了,說西壩子的戲園子來了一個馬家班,戲唱得不錯,有兩個角特別招人愛,再不聽,日本人真的打過來,怕就沒了聽戲的機會。他把接待特派員的重任交給了副官騰雲飛,讓他先把來人安頓下來,至於怎麼談,他還得細細琢磨一番。大敵當前,各路諸侯你來我往,他這個上任不久的總司令,再次成了香餑餑。重慶、南京都想拉他,還有他的老上峰傅作義將軍,也派人帶來了密函。看來日本人的槍炮,徹底打亂了天下格局,大亂之中,局勢到底怎麼走,怕是誰也難以預料。
越是這個時候,屠蘭龍反而越沉着。他才只有32歲,但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32歲的人,從10多歲跟着義父屠翥誠浪跡天涯,到後來率兵征戰南北,戎馬生涯,風雨滄桑,歲月在他臉上留下太多。但這些,並不影響目前他在國軍各派之間舉足輕重的地位。
屠蘭龍收拾好案頭幾份絕密文件,放進保險柜,取出那把勃克寧手槍,仔細擺弄了一會,準備離開司令部。
屠蘭龍是戲迷,24師做師長時,就常常帶上副官騰雲飛或是自己最親近的幾個部下去戲園子聽戲。當然,24師駐防地在大同,那邊戲園子的設施還有條件是米糧城沒法比的。到了米糧城,屠蘭龍因為接管軍務,還有義父屠翥誠疑團重重的死因,暫時對戲疏遠了。不過今天晚上,屠蘭龍倒是很想聽戲。他拿起桌上的電話:“給我叫西壩子老唐。”
不大工夫,電話里傳來老唐戰戰兢兢的聲音:“是少司令么?”屠蘭龍嗯了一聲。老唐原來是義父屠翥誠的跟班,其實就是內勤,專門照顧義父的生活起居。老唐一生愛戲,凡是到米糧城來的戲班子,都要經過他這一手,才能決定能不能在米糧城掙個餬口錢。義父屠翥誠念他忠誠,又粗通戲文,索性就在西壩子建了戲園子,交給他經營。屠蘭龍跟老唐的感情,是早就有的,這次義父身遭不測,也是老唐在第一時間給了他消息。他奉閻長官之命,緊急從大同趕到米糧城,就任第11集團軍總司令,老唐是最最高興的一個人。剛來那幾天,老唐幾乎寸步不離跟着他,關於義父屠翥誠遇難的種種可能,也是老唐一個個分析給他的。乍聽起來,哪個都是兇手,細一琢磨,又都不像。為這事,屠蘭龍在一個月裏掉了一半頭髮,再掉,那顆滿是智慧的腦袋怕就要真的禿頂了。禿頂倒也罷了,怕的是,這件事會困住他的手腳,讓他什麼也做不成。這是很危險的一個跡象,屠蘭龍跟老唐幾乎同時意識到了這點,所以他們決定,暫且先把老司令的死放一邊,人死不能復生,對死人而言,無論是被人害死還是被自己害死,都是一死。而對活人來說,要做的事還很多。
老唐答應他,除了他問起,絕不再主動提及老司令。
老唐還答應他,要想法子讓他快樂起來。
是的,只有老唐知道,他來米糧城,並不快樂。
“少司令,你要出來么?”老唐問。
屠蘭龍又嗯了一聲。
“那好,你等着,我馬上開車過來。”老唐有車,他的車是老司令特批的,在米糧城,老唐享有太多特權。
屠蘭龍說了聲不,告訴老唐一個地方,讓他等在那兒。
這個傍晚,重慶方面來的特派員被騰雲飛等人前呼後擁迎進梅園時,總司令屠蘭龍卻藉著夜色,從側門坐車出去了。
從側門出去,就是米糧城著名的1號路。米糧城有兩條路是老司令屠翥誠命名的,其實也不是命名。老司令屠翥誠只是個粗通文墨之人,一輩子帶兵打仗,習慣了那種單刀直入的方式,對人如此,對事也如此。比如這兩條路,當時他就順口而說,就叫1號2號吧。結果,米糧城就多了兩條用數字命名的路。1號路和2號路。2號路是從文殊路東口通向梅園的那條,算是正道。一般外界有人要進入梅園,也就是屠府,必須走2號路。這條路像一條神秘的甬道,幽長、寧靜,暗含着殺氣。從老司令屠翥誠住進梅園,15年間,這條路上發生過不下20起刺殺事件,每次都以刺客的斃命告終。都說梅園保佑着屠翥誠,也保佑着米糧城的百姓,沒想屠翥誠最終還是沒能躲過暗算。
而1號路則是從屠府側門邊跟梅園緊挨着的紫騰花園進入米糧城西雲水間的一條便道。說是便道,其實一點也不便。
相比2號路,1號路的警戒就格外森嚴。從老司令屠翥誠決定要鎮守米糧城時,這條通往雲水間的大道便被封鎖。等梅園改修成奢華的屠府,1號路就名副其實成了米糧城第一要道。在這條長不過三里的大道上,屠翥誠安排了一個團的兵力,真可謂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大道兩邊密密的樹林裏,你保不准他藏着什麼,帶電的鐵絲網從雲水間一直拉到了梅園,然後突然拐個彎,伸到更加隱秘的地方去了。屠翥誠這樣做,一是考慮他的安全,縱橫疆場一輩子,屠翥誠殺人無數,上到官兵下到土匪地痞,撞他槍口上的,個個死得奇慘,就連委員長手下的王牌旅1372旅,他也敢布下口袋,讓他有來無回。英雄留名,是非各半,屠老司令雖然從當年的一介草莽變為擁兵十萬的獨立軍團總司令,但畢竟是在野部隊,屬於佔山為王的那種。在國民黨這個體系裏,他遠不及那些軍閥有名。這且罷了,屠翥誠從跨上馬提起刀當草莽的那一天,就沒想過要什麼名分,他要的是自由。但誰知自由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你越是想擁有,它就對你越刁難。加上一生打打殺殺,結下仇家無數,單是國民黨內部,想取他腦袋的人就有不少。他不能不防。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屠老司令生性張揚,從不低調,他用一個團的兵力佈防1號路,就是想做給別人看,他屠翥誠已今非昔比,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了三條槍差點給人下跪的鄉野村夫了。
開車的是屠蘭龍的貼身警衛阮小六。屠蘭龍這次來米糧,除帶了自己的嫡系新5師(原24師特5旅,到米糧后,屠蘭龍直接將它升為11集團軍第5師)外,還帶了不少心腹,比如阮小六,比如副官騰雲飛、廚師曹大滿等,這些人都身懷絕技,而且,多年來跟着他出生入死,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上下級。在屠蘭龍看來,這些人的命早已跟他捆在了一起。
“他們比親兄弟還兄弟。”這是離開大同時,屠蘭龍跟妻子祖蔦蔦說的話。
屠蘭龍雖是帶着自己的嫡系師新5師和若干心腹到了米糧城,妻子祖蔦蔦和女兒真真卻繼續留在大同。這是屠蘭龍的一塊心病,但他把這塊心病壓在心的最底層,不讓任何人看到,包括開車的阮小六。
阮小六是妻子祖蔦蔦介紹給他的,他是祖蔦蔦的遠方親戚,最早在岳父祖慈航那兒幹事,後來蔦蔦發現了他,執意要父親把小六讓給蘭龍。祖慈航禁不住女兒的軟纏硬磨,出嫁女兒的前一夜,他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將阮小六當作嫁妝一樣送到了屠蘭龍身邊。事實證明,妻子祖蔦蔦的眼光是正確的,過去的八年,阮小六一共救過屠蘭龍三次命,兩次都身負重傷,其中一次差點失去生命。
這麼想時,屠蘭龍抬起目光,沖前排專心開車的阮小六問了一句:“潔同有消息沒?”
袁潔同是阮小六的妻子,山西女子師範專科的畢業生,畢業後分配在省礦務局工作,是蔦蔦替他們做的媒。兩人結婚還不到一年,因為突然的戰事,還有義父屠翥誠的意外遇難,這對新婚夫婦被迫分開了。
阮小六雙手緊握方向盤,目光警惕地注視前方,聽見問話,他並沒馬上回答,車子小心翼翼拐過前面一個彎,他才輕聲道:“還沒。”
屠蘭龍不再問下去,很多問題都沒有答案,就如他現在不知道妻子和女兒在哪裏,是在大同,還是在岳父那兒?也不知道岳父祖慈航那邊的生意如何,他的人身安全有沒有問題?這都是軍事機密,特別時期,軍中的特別規定突然多起來,有些是針對全體官兵的,有些,則針對極個別人。屠蘭龍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就是這極個別中的一個。
車子很快離開梅園,緊跟着,紫騰花園也被拋在了後面,路上依舊是戒備森森,荷槍的士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這些士兵一半是老司令屠翥誠留在這兒的,一半,是新5師師長化天明補充進來的。新5師目前在米糧城擔任着重要的角色,除要負責梅園及屠蘭龍個人的安全外,還擔負著全城的警戒任務。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化天明還說,要在幾個重要的橋頭及三處彈藥庫把新5師的力量補充進去。屠蘭龍只聽,不表態,一個多月來,面對形形色色的消息或傳聞,屠蘭龍都是聽,而不輕易表什麼態。
態不是亂表的,這是屠蘭龍做事的一個原則,也是他帶兵的一個原則。以前他帶24師,面對第二戰區錯綜複雜的形勢,還有閻長官瞬息多變難以琢磨的性格,他要求自己做事沉穩,出言謹慎。現在他統率11集團軍,一言一行,更要謹慎中再謹慎。
車子到了雲水間,司機阮小六問:“司令,要開進去么?”
屠蘭龍點點頭,目光順勢掃了一眼雲水間,茫茫蒼蒼的雲水間,這一天似乎也帶着濃濃的心事,夜色更是加重了這層心事,讓人覺得雲水間不再是一處風景名勝,而是一個愁煞人的地方。事實上雲水間曾是一佛教聖地,清朝末年,米糧城發生戰亂,一場戰火焚燒了88座亭台樓閣,包括氣勢恢弘的大殿、藏經閣。后經多次修繕,仍然難顯當年風光。屠老司令鎮守米糧城后,將這兒改為自己觀山望雲的地方,只是在原來大殿的地方辟出一塊,另修通道,興建廟宇,保持了旺盛的香火。真正的雲水間,卻自此改變了用途,成了政商軍三家議事的地方。
負責把守雲水間的,是當年跟着屠老司令起事的56團,那是屠翥誠的家底子。屠翥誠對這支隊伍,格外地好,也格外地看重。屠蘭龍徒步走進去時,老團長顧善義帶着十幾號人已恭迎在門道兩側。顧善義敬完禮,屠蘭龍問:“老唐來了吧?”
顧善義說來了,等在六號廳。雲水間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是編了號的,據說當初編號的時候,老司令跟顧善義他們着實費了一番腦子,要把大小二百多間房子加上36座廳子按照用途區分開,還要拿數字給它賦上另外的意思,的確是件傷腦筋的事。關於數字裏面的奧秘和妙趣,一條腿的老唐跟屠蘭龍講過一些,不論老唐講得多麼有趣,多麼神采飛揚,屠蘭龍聽了,都覺索然無味。房子就是房子,不比人,讓這些木頭和石塊堆砌起來的房舍具有靈魂,是一件痴人說夢的事,這是屠蘭龍的觀點。可據老唐說,老司令屠翥誠對此深信不疑,屠翥誠的觀點是,世間萬物都是有靈魂的,有了靈魂還不算,還得賦予它們情感,住在有情感有正義的屋子裏,心才踏實。
老唐聞聲走出來,站在高處的老唐就像一隻鷹,更多的時候,這隻鷹需要你抬頭仰望,但一旦他笑呵呵地坐你身邊,你就覺得,老唐是你離不開的一個玩伴了。
老頑童。這是屠蘭龍曾經送給老唐的一個雅號。
老唐搗着鐵拐要下來,屠蘭龍趕忙擺手,示意自己上去。老唐在風中呵呵一笑,不論是老司令還是少司令,他都較別人有一種先天性的優越感,這便是他笑的理由。
老唐說,馬家班來自鞍山,這個戲班有真功夫,最拿手的戲目是《白蛇傳》。
“你沒看過,這齣戲唱得地道死了,唱一次,惹得我哭一次。”老唐一談起戲,就變得興奮,神采也漸漸飛揚,“尤其馬班主帶來的兩個新角,喲嘿,嫩哎,頂多也就十七八。”
屠蘭龍臉驀地一黑,老唐意識到了什麼,呵呵一笑:“你別往壞里想嘛,我說的不是那意思,這兩妹子,功夫了得,你去了就明白。”
這的確是兩個非同一般的角,屠蘭龍坐在戲園子裏時,心思還沒敢往兩妹子身上放,太多的事亂着他的心,人雖是跟着老唐進了戲園子,心好像還留在梅園。可等兩個妹子亮了那麼一段,特別是白娘子跟小青西湖邊那齣戲一唱,屠蘭龍的心一下就給攫住了。老唐見他入了戲,就在邊上使勁煽風道:“你瞧瞧,那身段,那走板,那唱,喲嘿,我老唐聽了一輩子戲,還沒哪個班子把我迷到這程度。”
屠蘭龍嫌他啰唆,順手拿起一個蘋果,遞給他,老唐知趣地閉了嘴。
這齣戲屠蘭龍看得極投入,白娘子跟許仙如泣如訴表白愛情時,他一向硬得跟啥一樣的眼睛,竟然滾出幾滴濕來。老唐裝作沒看見。
戲終於落了幕,觀戲者陸陸續續散去。能到西壩子看戲的,大多是米糧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商戶,比如恆通米店的孫掌柜,裁縫鋪劉裁縫還有他的三個姨太太,大和錢莊的錢掌柜和家眷等。也有不少文化人,比如師範學校的汪校長,教國學的曾夫子,寫字作畫的米糧山人。這些人一一走了后,屠蘭龍仍舊坐在二層包房裏不動,彷彿,這一齣戲,重傷了他的神經。老唐自以為是,快快地跑去叫來了戲班馬班主。馬班主40出頭,人長得憨實,仔細一瞧,卻也有幾分書卷氣,只是風裏雨里,那幾分書卷氣禁不住日月摧打,有點斑駁得辨不清了。馬班主並不認得屠蘭龍,更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叱吒風雲、橫掃半個中國,如今又坐鎮米糧山區的少司令屠蘭龍。在他眼裏,大凡老唐識得的,都是大人物,所以一見面他就弓腰施禮,向屠蘭龍問安。屠蘭龍平日最煩這些,剛才他坐着不走,並不是心中惦着戲。戲這東西,看過就看過了,不能當真,更不能讓它霸住你的心。屠蘭龍雖然好戲,但好得有分寸,不像老唐,一好就好個沒邊,就差自個奔台上去演去唱。屠蘭龍是被許仙和白娘子那份情打動,心裏忽然就想起了祖蔦蔦,還有寶貝女兒真真。既然老唐把班主請來,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傳我的話,馬家班不用走了,就留在米糧城,明天起,挨戲園子唱,除西壩子外,別的戲園子不用收錢,敞開了門讓大夥看,錢由司令部出。”
班主一聽,才知道遇着了誰,當下感動得就要給屠蘭龍下跪,老唐眼疾手快,一把將馬班主拽住。如果馬班主真要給屠蘭龍跪下,怕是這馬家班,明兒就得走人。
屠蘭龍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這下跪禮,為此,他跟老司令之間,還鬧過不少彆扭。
老唐還要跟馬班主叮囑什麼,屠蘭龍已起身,閃電一般消失了。
這次觀戲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但隨後發生的事卻證明,屠蘭龍的心還是被這場戲震動了,或者,馬家班的到來,突然讓他對眼下的局勢有了另一種判斷,以至於第二天早晨,他就做出跟當下局勢格格不入的決定,讓整個米糧城為之一驚。
2
會議是上午九時整召開的,屠蘭龍原打算將會議地點放在梅園,開會前一小時,他突然叫來副官騰雲飛:“通知大家,到雲水間開會。”
騰雲飛一陣忙活,才將大家通知到雲水間。這一天的雲水間,真可謂熱鬧至極。除11集團軍團以上的頭頭腦腦外,米糧城的頭面人物也來了不少。上任不久的縣長孟兵糧是第一個到達的,接到通知,他一刻也沒敢耽擱,扔下手頭的公事,匆匆忙忙就趕來了。車子駛上文殊路的時候,他接到命令,說會議改在了雲水間。孟兵糧心裏嘀咕了一句,怎麼會改地方呢?嘀咕歸嘀咕,縣長孟兵糧還是很守時地出現在雲水間那重兵把守的硃紅色大門前。
進門要經過三道卡子的檢查,這是老司令屠翥誠活着時就立下的規矩,但凡雲水間有重大活動,老團長顧善義就要忙個不亦樂乎,除了要在周圍四街八巷警戒外,雲水間內部,也要布好多崗,特別是前來出席活動的要員和貴賓,那要里三層外三層地檢查。可以這麼說,這一天的雲水間,除從正門進來的高官和要人外,米糧城的一隻蒼蠅,也休想飛進來。
縣長孟兵糧順利通過三道卡的檢查,正要往前走,米糧城最有學問的曾夫子弓着腰走過來:“縣長早啊。”曾夫子抱拳施禮,臉上堆着恭順而又謙卑的笑。
孟兵糧趕忙作揖,還了禮,說了聲:“曾老師早。”
曾夫子呵呵一笑。曾夫子是很少向人施禮的,在米糧城,他仗着有一肚子文墨,高傲得很,平時見了人,總是目光一斜,裝作很瞧不起的樣子搖頭晃腦而去了。為此事老司令屠翥誠教訓過他不止一次,說他滿口之乎者也,做起事來卻一點也不講文明。曾夫子仗着曾給老司令寫過幾篇祝壽文,還吟過一次詩,老司令的話他也不當回事。屠翥誠念他是讀書人,教書又教得好,就原諒了他這臭毛病。誰知自從孟兵糧從大同來到米糧城,做了縣長,他是見面就施禮,還是大禮,臉上的笑也堆得格外厚。孟兵糧並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還以為識書人都這樣,知書而達禮嘛。不過屠蘭龍邀曾夫子來開會,多少還是讓孟兵糧有點意外。按他的理解,這種規格的會,應該由軍政要員參加,沒必要把曾夫子這種只通文不通武的人召來。心裏想着,嘴上依舊熱情:“曾先生是很受器重的喲,聽說在老司令手上,你就是座上賓。”
“哪裏哪裏,縣長過獎了,曾某不過一凡夫俗子,頂多就是能判斷一下局勢而已。再者,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匹夫有責么。”
孟兵糧哦了一聲,原本不想再搭理,畢竟這是在雲水間,但一聽“局勢”二字,心一動,又道:“依曾先生的看法,眼下局勢有何發展?”
曾夫子猛地直起腰,紅光滿面地說:“這還用說,小鬼子這次是找死,區區彈丸之地,養了幾個海寇,就敢欺我泱泱大國。甭說屠司令不答應,就連我也不答應。”
孟兵糧心裏一熱,正要說句揚志氣的話,就聽木橋那邊傳來劉裁縫的聲音:“哎喲齊掌柜,昨兒晚那齣戲,好得沒法提,我見少司令都看去了,你居然缺場,是不是又讓三妹子給纏住了?”
叫齊掌柜的是廣仁藥店的老闆齊濟天,50歲,跟孟兵糧有過一面之交,孟兵糧對此人印象不錯,於是緊趕幾步,過了木橋,抱拳施禮:“齊掌柜好。”
齊掌柜見是知縣大人,忙施禮道:“縣長也來了,我說今天的雲水間怎麼飄着一層祥雲呢。”幾個人說著話便往前去,話都是面子上的,說得也中肯,不過礙於雲水間的森嚴,不敢說得張狂,倒是裁縫鋪的劉裁縫,大約還受着昨晚那齣戲的感染,說著說著又把話頭引到了兩個新角上。孟兵糧有點不高興,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是不該提什麼戲子的。好在往前走了不到50米,便有士兵荷槍實彈前來引路,幾個人便閉了嘴,心情忐忑地往半山腰處去。
這邊曾夫子受了冷落,很是不屑地拿眼瞪着齊掌柜他們,他在心裏是對齊掌柜等人抱有微詞的,對少司令屠蘭龍召集這些人開會,也頗有成見。“都什麼時候了,還跟這些人嘻嘻哈哈,國難當頭,最最不可靠的,就是這些見錢忘義者!”
屠蘭龍九點整準時來到會場,會場裏鴉雀無聲,孟縣長他們一進會場,就被維持會場秩序的顧善義手下分到了兩邊,掌柜們坐一邊,縣、里、巷三級長官坐一邊。米糧城的治理跟其他地方不一樣,除了軍隊管轄,縣上還有地方治理機構,縣長孟兵糧自然是最高行政長官,他下面,又按街道或轄區分了十二個裏,每個裏公選一名里長。里下面是巷,巷長便是這條巷子裏的德高望重者,一般由里長提名,巷子裏的市民表決通過。至於米糧城之外的村鎮,治理採取的是跟山外一樣的模式:聯保制。保長和甲長是維護一方秩序的行政長官,也是跟縣府和司令部密切溝通的紐帶。今天這個會,屠蘭龍沒通知保甲長,來不及。
掌柜和地方官中間,坐着11集團軍團以上將領,跟孟縣長和齊掌柜們相比,將領們的坐姿就讓人敬佩。孟兵糧儘管坐在最前排,但他還是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了那一排排挺拔的影子,將領們這一天全都穿着美式制服,臉上是統一的肅穆的表情,他們雙手捧着軍帽,靜候最高司令官屠蘭龍的到來。屠蘭龍剛一出現,顧善義的聲音就響了:“總司令到!”
只聽得耳邊刷一聲,剛才還正襟危坐的將領們全都起立,用洪亮的聲音喊:“總司令好,歡迎總司令訓話!”
孟兵糧一陣緊張,這是他出任米糧縣縣長后第一次參加如此規格的會議,有關會議的禮節還有該注意的事項,他一點兒也不知。昨天晚上,他沒去看戲,他估計最近軍部肯定有行動,於是專門叫來縣府里負責政務的老王,想向他討教一二,哪知老王最近正跟女子師範學校一名年輕的女教師搞得火熱,自己的家也顧不上,政務自然就更顧不上。老王只是簡單而潦草地告訴他一些常規性的禮節,就借故肚子不舒服,跑去跟女教師幽會了。這陣兒,孟兵糧就有些惶亂無措,好在他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情急中便也學將領們那樣,附和着喊了一聲。屠蘭龍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聲音,目光一側,瞟了他一眼。不過他的表情很漠然,孟兵糧有點吃不準。直到屠蘭龍說了聲“請坐”,他才誠惶誠恐地落座。
坐下他才反應過來,身後的里巷長包括另一邊的掌柜們,剛才全都是發了聲的,他們看起來遠比他熟悉這一套。
屠蘭龍開始訓話:“各位弟兄,米糧城各位地方長官,商界朋友們,今天屠某將大家緊急召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跟大家見個面,順便跟大家商議一些事。”屠蘭龍說到這,臉上的表情動了動,比剛進門時溫和了一些,但依舊嚴肅,他掃了一眼會場,再次刻意地朝孟兵糧這邊一瞥,接着道,“屠某到米糧城已一月有餘,按說早該跟大夥碰個面。只是屠某初來乍到,一切都在熟悉中,今天見面雖說有些晚,但終還是見了,屠某在這裏向大家賠個不是。”
孟兵糧心裏一松,傳說中威嚴駭人的屠蘭龍,看來還是挺親切的嘛。
“今天請來的,有縣長、米糧城的里巷長,還有各位掌柜,當然,也有我11集團軍的諸位弟兄。除新上任的孟縣長外,諸位都是義父多年的朋友。米糧城在義父和諸位的共同努力下,堅持自治,實現了軍民同樂,在我泱泱中華國土上,也算是一個奇迹。如今義父突然故去,承蒙閻長官和戰區司令部的厚愛,蘭龍走馬上任,接過義父肩上的重擔,蘭龍定當發憤圖強,繼承義父遺志,跟諸位一道,將米糧城包括整個米糧山區治理得更好、更繁榮。”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帶頭鼓掌的,是曾夫子。
屠蘭龍擺擺手,示意大家先別鼓掌,掌聲稀落後,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前些日子,我11集團軍跟山上的共軍72團發生了一些小摩擦,槍火驚動了父老,對此蘭龍深感內疚。米糧山在義父的治理下,山清水秀,百姓安居樂業。山區五縣,縣縣修路築橋,村村墾荒屯糧,百萬民眾生活安定,跟山外相比,堪稱兩重天。義父生前曾有遺志,要讓米糧山米糧城的百姓過上衣食無憂的太平日子,這個遺志,蘭龍把它接過來了。蘭龍定當盡心竭力,為米糧山五縣百萬民眾服務,對外攔截賊寇,不讓一槍一炮驚擾米糧山。對內加強自治,實現軍民同樂。”
台下又響起一片掌聲,這次帶頭鼓掌的,是齊掌柜。
屠蘭龍再次擺手,示意大家別打斷他,齊掌柜不合時宜地喊了一聲:“少司令說得好!”馬上就有人過去,半是警告半是勸阻地讓齊掌柜噤了聲。
“蘭龍說這番話,並不是想表白什麼,米糧山是五縣百萬民眾的米糧山,米糧城是大夥的米糧城,蘭龍一介武夫,管理民眾治理鄉村怕是不行,但,蘭龍將會跟11集團軍的弟兄們一道,誓死捍衛米糧城的安寧,保證米糧城不受外敵侵犯!
“借這個機會,蘭龍鄭重宣佈,從今日起,城內各商戶,要按時開店,照章經營,不論外面發生什麼事,只要炮彈沒落到米糧城,各商戶就得盡好商戶的職責,讓百姓能按時按需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集團軍司令部將抽調專門力量,配合商會搞好商品保障及供給安全,望商會各會長、商界各朋友齊心協力,同舟共濟。學校、醫院、公共服務部門要恪盡職守,不到軍部下達命令,不得無故停課停工,違者,一律軍法處置。”屠蘭龍的臉色忽然沉重,彷彿,他已先別人預感到什麼。會場氣氛刷地變得沉重,大家臉上全都染了霜。這些天的傳聞已讓米糧城變得人心惶惶,除了裁縫鋪劉裁縫幾個,怕是沒有誰不把這些傳言當回事。現在經少司令這麼一說,好像災難立刻就要來臨。台下響起一片嗡嗡聲,掌柜們交頭接耳起來。
屠蘭龍頓了片刻,他知道這番話講出去,台下一定會亂。他就是想讓大夥心裏緊一緊,老司令治理米糧山區這些年,整個米糧山區簡直是太平盛世,人們心裏的那根神經早就鬆懈甚至麻木了。他到米糧城一個多月,五峰嶺上炮聲震天,狼煙滾滾,米糧城內照舊鶯歌燕舞。這不行,這種日子必須改變,必須讓每一顆心都隨着炮聲緊起來。
但,緊得有緊的分寸,緊而不亂,緊而不慌,才是屠蘭龍想要的結果。他咳嗽了一聲,繼續道:“諸位,我屠某這樣說,並不意味着天下要大亂,這些天五峰嶺的炮聲已經停了,共軍72團在我43旅的猛烈攻擊下,已完全喪失戰鬥力,不日,他們將乖乖地退出米糧山,到他們該到的地方去。至於其他方面的傳言,相信諸位自會有判斷力。蘭龍在此想說明的是,11集團軍有能力有信心對付一切外來之敵,米糧城的安寧與繁榮不可摧,米糧山區的太平日子不可摧。對所有進犯之敵,蘭龍定叫他有來無回!”
說到這兒,他啪地收住話頭,目光冷峻地掃了一眼會場,聲音洪亮地道:“下面我宣佈,鑒於43旅在抵抗共軍72團進攻中的卓越表現,司令部決定,任命43旅旅長苟貴堂為11集團軍暫7師副師長,任命43旅副旅長程運升為43旅旅長!”
屠蘭龍一連宣佈了幾項任命,除43旅外,116旅、119旅、212旅及下面幾個團都進行了人事變動。這太出乎意料了,怕是連苟貴堂他們也沒想到,好運會在這一刻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要知道,在過去5年裏,11集團軍沒進行過一次人事變動,屠老司令只知道讓他們安享太平,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每一個扛槍吃糧的人,心裏都是惦着前程的,特別是肩上扛的星星和杠,那可是軍人一生的追求啊。就這麼一會兒,原來的中校成了上校,少校成了中校,凡是點到名的人,又有哪個不激動?就算那些沒點到名的,一聽這樣的好消息,也難以自禁地跟着激動起來,畢竟,這一刻起,他們心裏又有新的盼頭了啊!
於是,剛才還沉悶壓抑着的會場,立刻爆發出潮水般的掌聲,這一次,是由中間坐着的將領們發出的。掌聲中,那些被點名晉陞了的,一個個刷地站起來,敬着標準的軍禮,然後邁開矯健的步伐,走上台去,從少司令屠蘭龍手中接過晉陞狀。
屠蘭龍用這樣一種方式,掀起了會議的高潮,也讓剛才盤旋在諸位腦子裏的種種疑惑和恐懼,煙消雲散。
會後,屠蘭龍特意讓副官騰雲飛叫住了縣長孟兵糧。孟兵糧心裏藏着一百個不解,屠蘭龍為什麼對駐守在劉集的12師隻字不提,為什麼對72團進入亂石崗子這麼重大的軍事行動保持緘默?還有,日本人已確確實實佔領了谷城,關於特遣隊的種種傳言,已讓他這個縣長坐立不安,如此重要的會議上,屠蘭龍卻視步步逼近的日本人不存在。是他心中有絕對的把握,還是……
等他走進六號廳,看到一臉心事的屠蘭龍,心裏的疑惑豁然就解開了。原來剛才那齣戲,是演給大家看的,屠蘭龍真正的目的,怕就在見他這個縣長上。
這個上午,就在齊掌柜們口若懸河地在家眷面前誇讚少司令屠蘭龍時,雲水間六號廳,上任不到兩個月的縣長孟兵糧跟少司令屠蘭龍之間,卻進行着一場艱苦卓絕的談話。說它艱苦,並不是兩人之間缺乏共同話題,更不是他們之間有什麼信念或主義上的分歧。作為老司令屠翥誠千里迢迢從大同請來的縣長,孟兵糧跟屠蘭龍之間,有着一種先天性的相知相融,況且,孟兵糧在大同從政十餘年,屠蘭龍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對屠家這一對父子,他只有敬重的份,從不敢心生雜念。屠蘭龍呢,雖說到米糧城一個多月,沒有登孟兵糧的門,今天這會,也沒給孟兵糧足夠的尊重或臉面,但,心裏,他是敬重這個縣長的。
義父活着時曾跟他說過一句話,是在請到孟兵糧之後的一個晚上,深夜電話里,義父突然說:“知道么,蘭龍,這次我為米糧城請來了一個寶貝,拿我的十萬大軍換都值!”
一介書生能值十萬大軍,可見這個書生的力量!
況且,早在傅將軍那裏,屠蘭龍就聽過孟兵糧的大名,他可是當今不可多得的治國之才啊。
談話所以艱難,是他們二人將要共同面對的時局還有米糧城即將來臨的災難,這個話題豈止是沉重,它讓米糧城軍政二界兩位最高長官都有點發不出聲音了。
不過這場談話,最終卻改寫了米糧城的歷史!
3
意外並沒有止於那場會。
會後第二天,人們驚訝地發現,從1號路開出來一列整齊的車隊,繞過紫騰花園,穿過雲水間前面那座石橋,往米糧師範學校那邊去了。位於米糧城上壩子的師範學校內部,一大早就開始了忙碌。早上七點鐘不到,縣長孟兵糧就差管政務的老王來到學校,跟剛剛鍛煉完身體的汪校長說,少司令今天要視察學校,要跟孩子們訓話。汪校長一聽,頓時慌了,昨天那個會,汪校長沒接到通知,倒是教國學的曾夫子很體面地去了雲水間。曾夫子回來后,滔滔不絕講了三個小時,包括少司令每一個手勢,中間有幾聲咳嗽,目光朝誰身上掃了一眼,他都講得細緻。曾夫子特別提到,他帶頭鼓的那次掌。
“掌聲如潮啊,像少司令這等英雄,就該得到我們的掌聲,普天下的掌聲。”
曾夫子說這話的時候,兩隻手很熱烈地拍在一起,目光卻很是同情地望着汪校長。汪校長老了,去冬他剛剛過完60歲生日,原本想退下來,但苦於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接班人,所以仍兢兢業業堅守在校長崗位上。少司令不通知他,而通知了曾夫子,他心裏就有了一種不好的想法。汪校長是不願讓曾夫子接他班的,他認為曾夫子過於虛,華而不實,而且,曾夫子有偷窺女學生的毛病,很不好。為人師長么,怎麼能這樣?既然少司令高看曾夫子,汪校長就得硬着頭皮高看曾夫子。曾夫子滔滔不絕講了三小時,他洗耳恭聽了三小時。聽完,他就覺得,少司令可能要讓曾夫子接他的班了。
負責政務的老王卻沒這麼說,他要求汪校長立刻召集全校教職員工,一個小時內做好準備工作,迎接少司令的到來。
“那,需不需要先跟曾教員商量一下?”汪校長帶着恭敬的口氣問。
“跟他商量什麼,你是校長,今天這活動,由你全權負責。”老王說。
“哦,我明白了。”汪校長這麼說了一聲,丟下老王,邁着穩健的步伐,號召他的教員和弟子們去了。
半小時后,縣長孟兵糧帶着縣府一班人來到學校,這時節,汪校長已把學生集中到操場上,開始訓話。米糧師範學校分男女二部,中間隔一道牆,但牆上有門,平日是鎖着的,嚴禁男生到女子部那邊去。同樣,女生要想到男生部這邊來,也得經校務長批准。遇有重大活動,那道門就會敞開,男女二部就合在一起了。
汪校長操着一口地道的米糧話,人雖是老了,訓話底氣卻很足,當然,剛才老王那句話,也意外地增加了他的底氣。汪校長訓的是校規校紀,師道尊嚴。這對他來說,是拿手好戲,學子們聽起來,卻有點陳舊。說實話,今天這一操場學生,都是想聽聽有關日本人的話題。日本人佔領谷城,激起了學子們心中巨大的憤慨,學子們關心的是,下一步,米糧城怎麼辦?駐紮在米糧城的11集團軍,會不會也學126師137師那樣,不放一槍就把城交出去?但是汪校長沒談這些,他慷慨陳詞,引用了一大通“之乎者也”,大談米糧師範學校的辦學宗旨。汪校長有個良好習慣,訓話的時候,眼裏是看不到別的風景的,就連孟縣長來了,他也照樣看不見。倒是曾夫子極殷勤地跑過來,跟孟兵糧縣長施禮問好,順便多了句嘴:“今天啥日子啊,大清早的,我咋一點消息也沒有?”
孟兵糧擺擺手,示意曾夫子別干擾會場。不大工夫,汪校長的話訓完了,回過首,發現了孟兵糧。汪校長客氣地要請孟兵糧跟同學們訓上幾句,孟兵糧謙遜道:“還是等少司令吧,我哪有資格跟師範學校的學生訓話?”
九點過一刻,車隊出現在校門口,車子還未停穩,曾夫子便奔上前去,想親自為少司令打開車門,被搶先一步趕到的手槍隊長攔住了。手槍隊長姓吳,是老司令很器重的一員戰將,如今留在少司令身邊的老人手,可能就一個他了,其他的,都到各團各旅任職去了。吳隊長面色森嚴地拒開曾夫子,為屠蘭龍打開車門,一片歡呼聲中,少司令屠蘭龍走下車。
操場兩邊的樂隊在教務長的指揮下,奏起了歡暢的音樂。
有同學帶頭高呼:“歡迎少司令,歡迎屠將軍!”
眾師生的期望中,少司令屠蘭龍走上前去,同樣出乎意料,屠蘭龍先是脫了軍帽,極為端正地給操場裏的同學們躹了一躬。這一躬躹的,當下就有學生髮出驚訝聲。汪校長在邊上急着做手勢,想制止同學們的噪音,屠蘭龍沖汪校長這邊掃了一眼,表示沒關係。等操場上的聲音靜下來,屠蘭龍雙腿啪地一合,站得筆挺,喊出的聲音也格外洪亮:“各位師長,同學們:今天,是蘭龍第一次到貴校。貴校嚴謹的辦學方式和科學的教育理念,蘭龍早有耳聞,作為米糧山區五縣三川九十二溝唯一的一座師範學校,也是米糧山區的最高學府,師範學校有着光榮的傳統,也培養了一大批棟樑之才。眼下在11集團軍內部,就有貴校培養出來的精英。在米糧山區各個行業,甚至在中原,在全國,貴校走出來的才俊之士也比比皆是。這說明,米糧師範已成了中華民國教育行業的佼佼者。蘭龍今天來,一是看望大家,跟大家見個面。二來,也是想給大家鼓鼓勁。希望大家能在汪老先生的帶領下,精誠團結,恪盡職守,教員以師德要求自己,教好書,育好人。學子當以發奮讀書為己任,勤奮苦讀,早日成才,報效國家。”
會場一開始是平靜的,甚至有幾分莊嚴和肅穆,因為走進學子們眼裏的屠少司令是陌生的,學子們心裏既有好奇又有敬仰,故此聽得十分投入。但,屠少司令訓了十多分鐘,仍然不提眼下最緊要的形勢,學子們就有些不滿了。說不滿也許不妥,學子就是學子,他們現在最最關切的,就是前方局勢,還有米糧城即將面臨的危機。屠蘭龍還在台上聲若洪鐘地訓導着,台下就有學生高振起了手臂。
“我們要抗擊日寇,我們要保家衛國!”
帶頭呼口號的是一女生,個頭長得奇高,站在人群中,她比別的學生高出整整一個頭。身材顯得略有些單薄,不過她的聲音真可謂洪亮。經她一呼,操場上的同學們全都響應起來。
“我們要抗擊日寇,我們要保家衛國!”
“打倒日本軍國主義,誓死保衛米糧城!”
“把小鬼子趕出中國去,還我河山,還我中華!”
一時間,群情振奮,呼聲震天,反把孟兵糧跟站在旁邊的隨行軍官們驚住了。屠蘭龍驀地收聲,頗有意味地沖同學們掃了一眼,果斷地結束了這場訓話。手槍隊隊長吳奇走上前,想平息這不期而至的囂亂場面,屠蘭龍擺擺手,示意吳奇不要亂來。曾夫子見狀,以為屠蘭龍被同學們的呼聲感動了,便也高振起手臂,大聲呼起來:“泱泱中華,不容侵犯!國難當頭,匹夫有責!”
學生中間,有不少是曾夫子的崇拜者,見曾夫子如此激昂,便跟着他的節拍,齊聲呼起口號。
汪校長見狀,駭得面無血色,屠少司令話還沒訓完呢,學子們這樣做,等於是向屠少司令示威。他弓着腰,踉蹌着步伐,惶惶不安地來到屠蘭龍面前:“你看這,你看
這……”
屠蘭龍沒理他,目光熱烈地盯着那個帶頭呼口號的女生,臉上的表情一動一動。
曾夫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帶着學子們,朝校外走去。這中間,就有同學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橫幅或標語,嘩啦啦地抖開,場面不只是熱鬧,甚至有點壯觀了。手槍隊隊長吳奇大約從屠蘭龍臉上看出什麼,悄然地退到了一邊。曾夫子這一天算是風光了一次,他領着師範學校全體同學,走上街,沿着中心大街,一直把聲勢造到了廣清大街那邊。若不是後來他老婆突然跑進人群中喚他,說家裏出了要事,他可能還要帶着同學們往響水街那邊去。
屠蘭龍自然是受到了冷落,但這也好,至少避免了同學們當面質問他為何不積極抗日的尷尬。
等學生們全都走出校園,屠蘭龍掉轉目光,問汪校長:“那個女生叫什麼?”
“叫……叫林建英。”
林建英?屠蘭龍似乎覺得這名字耳熟,一時又記不起在哪兒聽過。不過,他在心裏牢牢記住了那個個頭奇高長相出眾的熱血女生。
學生遊行並沒打亂屠蘭龍的計劃,接下來,屠蘭龍到了許多地方,包括大和錢莊和恆通米店。在恆通米店,屠蘭龍仔細詢問了米店的存糧情況,得知包括恆通米店在內的大大小小的米店與糧店事實上並無多少存糧時,屠蘭龍的目光陰了,他把孫掌柜叫到一邊,問:“你估計米糧城所有米店和糧店的存糧加起來,能保證市民多少日子的口糧?”
孫掌柜想了想,道:“這個嘛,算起來也容易,按人均一天一斤算,保證半個月沒啥問題。”
“半個月,扯什麼淡?”屠蘭龍火了,他沒想到,號稱米糧之山的金米糧,居然只能保證市民半個月的口糧。他掉頭瞪住孟兵糧,用嚴厲的口氣道,“傳我的話,今天起,五縣三川所有糧店緊急調糧,缺車給車,缺人給人,沒錢到軍部領,調不夠兩年的糧食,拿你這個縣長是問!”
孟兵糧打了一個哆嗦,屠蘭龍突然發火,是他沒有想到的,不過這火發得好,如果不是屠蘭龍親自到糧店,他這個縣長,也不知道米糧城內究竟有多少糧。
孟兵糧旋即將工作安排給管政務的老王,老王急吼吼地去了,沒走幾步,就聽屠蘭龍在後面喊:“回來!”
老王只好掉轉頭,目光不安地望住屠蘭龍。
“你一個人去有什麼用,老洪,帶他去軍部,你倆把這事做好。”屠蘭龍的口氣忽然又溫和下來。叫老洪的是11集團軍後勤總管,也是從24師過來的。老洪和老王走後,屠蘭龍又叫來聚豐糧店瞿掌柜,如此這般安頓了一番,直到覺得放心了,才離開恆通米店。
縣長孟兵糧心裏,對少司令屠蘭龍就有了另一種看法,誰說他只會帶兵打仗,他的心細着哪!他這個縣長都沒考慮到的問題,屠少司令考慮到了,而且考慮得非常周全。備夠兩年的糧食,這說明,對未來這場戰爭,屠蘭龍考慮得比誰都複雜,也艱苦。想到這一層,他不由得抬起目光,朝谷城方向看了看。屠蘭龍判斷得沒錯,鬼子一天兩天不會撲過來,崗本不是傻子,他知道米糧城不比谷城,11集團軍也絕不像126師、137師,崗本會在谷城做足夠的調養,直到他認為有能力對付屠蘭龍。這是上天賜給他和屠蘭龍的絕好時間,這段時間如果抓不住,要想消滅日本人,就是一句空話。
孟兵糧忽然就覺得肩上擔子重了許多。
下午兩點,上街遊行的學生隊伍散去不久,屠蘭龍的車隊又來到大壩器具廠。大壩器具廠位於米糧城最北端,邊上就是滔滔不絕的女兒河。這個廠子是屠老司令一手建起的,屠老司令駐紮到米糧城后,不愁吃,也不愁穿。但他愁一樣東西:槍炮。11集團軍素來獨來獨往,既不靠蔣委員長,也不靠汪主席,跟傅將軍和閻長官他們,也是一腳親一腳遠的,說打時打,說和時和,要想指望從他們手裏得到武器,笑話!屠老司令以前還有個秘密渠道,可以搞來閻長官和傅將軍他們都搞不來的槍支彈藥,後來這個渠道被蔣委員長發現了,一怒之下槍斃了6個人,把這條路給堵死了。屠老司令就琢磨着,能不能自己造這玩意兒?等到了米糧城,看到米糧城有一家農具廠,屠老司令笑了。他帶着自己的心腹,悄悄出了趟山,去了趟太原,然後又輾轉去了趟上海,回來后笑眯眯地跟手下說:“我還以為造槍有多難,原來不難嘛,姥姥的,太原能造,我米糧城為啥不能造?大上海有多大,我看跟米糧城差不多嘛,他們憑啥能造出那麼好使的傢伙,不就是手裏有錢么?我守着女兒河,守着米糧山,還能被錢困住?姥姥的,傳我的話,從今兒起,凡是織布的,每天多織一尺獎一張棉票,多織一丈獎一斤大米。弄絲綢的,弄多少軍部收多少,價錢比市面上抬高一倍。種煙土的,只要敢種,我屠翥誠就敢收,保他們吃得好,穿得好。但有一條,哪個敢自己吸煙土,統統給我吊城門樓子上,曬他狗日的一個月。只種不吸,我要拿它換鋼管!”
這道命令下去,極大地調動了米糧山區百姓的生產積極性,一時,種煙土的開始四處墾荒,誰搶得了土地,誰就搶得了屠老司令的信任,兒女可以優先入學堂,出了學堂可以到屠老司令手下任職,到縣衙吃皇糧的可能都有。那些織布弄絲綢的,更不用說,一年下來,都成了屠老司令的座上賓。齊掌柜孫掌柜錢掌柜等,都是屠老司令手上發跡的,發跡不只是有錢,還有地位,逢年過節,可以像貴賓一樣到梅園去坐坐,可以跟屠老司令的姨太太們打牌,這等好事,了得。又是一年後,屠老司令將自己最得意的58團派到了農具廠,整體接管。農具廠改成了器具廠,團長馬德全兼起了器具廠廠長,少校參謀朱宏達兼起了器具廠保安大隊長。原來被荒草充斥的四周,全都拉起了鐵絲網,平地起樓似的,蓋起了一幢幢樣式別緻的庫房。那些個日子,天天有車輛還有馬隊從米糧山四周湧來,天黑時分,人不知鬼不覺地開進器具廠。原來只有一個煙囪的農具廠,一下子多了五個煙囪,那些煙囪修得跟炮樓子似的,又高又威風。站在遠處一看,就像六架鑽天炮,一下就讓米糧城神氣了。
這還不算,此後三年間,11集團軍不斷有弟兄被調進器具廠,隔段時間換一撥,乾乾淨淨進去,灰頭土臉出來,外人壓根不知道他們進去做什麼。這些士兵出來后嘴巴格外地緊,就是親娘老子問,也不說他們執行了啥任務。秘密是在三年後被一獵人發現的,獵人到紅水溝那邊的奇女峰打獵,誤進了十八洞,兩天後從洞裏摸出來,嚇得掉頭就往回跑。人們問他跑啥,他說了不得呀,黑壓壓一洞,全是槍炮。
據此,米糧城的人猜測,那些士兵被派往器具廠,是執行一項特殊任務。屠老司令不知是一時興起還是從長遠考慮,竟然異想天開,派兵從器具廠挖出一條地道,直通河那邊的奇女峰。據說,三年時間,他已把半個奇女峰挖空了,裏面除了彈藥庫,還有備戰用的工事,老百姓藏身的防空洞,就連戰時屠老司令的指揮部,也修在了奇女峰下。這消息極大地震動了米糧城的百姓,也震動了五縣三川那些有正義感的人們,紛紛伸出大拇指,為屠老司令叫好。
“他是替咱米糧人着想啊,想想,戰事真要打起來,我們不用跑,往山洞裏一鑽,吃有吃,喝有喝,過去就連皇帝老兒也沒做過這事啊。”
叫好聲中,老司令屠翥誠裝得穩穩的,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不過,通往奇女峰的那條道是徹底戒嚴了,沒有司令部簽發的通行證,誰也休想進去一步。
為此,屠老司令跟娘娘山女土匪劉米兒之間,還鬧過一場不愉快,劉米兒認定,奇女峰是她先佔的,她上山稱王那天,就在奇女峰插過她的米字旗,地盤是她的,管轄權自然也在她,11集團軍不該出爾反爾,置雙方達成的君子協定於不顧。屠老司令懶得聽她說這些,他到米糧城,對土匪劉米兒是極其寬容的,一沒滅她,二沒收編她,這都是念在她也是米糧山人,況且又是女流之輩,拉那麼一竿子人不容易,只要劉米兒不跟11集團軍作對,不擾民,不搶劫,別的,都由着劉米兒。劉米兒卻不管這些,她認定屠老司令是仗勢欺人。
“欺負我人少是不,還是欺負我紅粉團沒男人?”劉米兒非要跟屠老司令論個所以然,屠老司令煩躁地擺擺手:“我說你這丫頭,我說了不跟你爭你還硬要爭,不就一座山么,你想拿拿去好了,又不是啥金山銀山。”屠老司令邊說,邊差人端來一銀盤,盤子裏放着兩把左輪手槍,粗一看,跟美國人造的左輪一模一樣,如果拿手裏一掂,就覺分量重了,手感也粗糙了點。其實這不是美國人造的,是屠老司令的器具廠最新研製的。屠老司令一是想顯擺,二來也想把它送給劉米兒。人家來一趟不容易,不能空着手回去不是?
劉米兒望也不望,振振有詞道:“看你待我不薄的份上,奇女峰我不要,但十八洞,你一洞也休占。”
屠老司令樂了:“我當你有多大胃口,原來是那十八個洞洞,好,你想佔盡管佔去好了,我腳步也不送,這總行了吧?”見劉米兒還不開心,屠老司令納悶道,“丫頭,你一向也是講理的,怎麼今天非要跟我鬧彆扭呢?”
劉米兒賭氣地往椅子上一坐:“我聽她們說,你從下面打了洞,想把我紅粉團一鍋端掉。”
“混賬!”屠老司令猛地摔了手裏的茶盅,他不得不怒,他平生最聽不得這種話。
“我說丫頭,你當我屠翥誠是什麼人?從下面打個洞,我屠翥誠是老鼠?今天你也就把話說在了這兒,如果說在別處,丫頭,我手裏這把左輪,沒準就要走火了。”
“你敢?!”劉米兒雙眉一挑,粉腮一鼓,裝作毫不畏懼地站起身,不過那雙眼睛,卻是水汪汪的。屠老司令雖是氣惱,卻拿她沒辦法,自他到米糧城,沒少生這丫頭的氣,為紅粉團和劉米兒傷的腦筋,已經夠多了。但屠老司令能把這些消化掉,求同存異,這是他交友的原則,不欺弱怕強,這是他處世的原則。從他改口叫劉米兒丫頭那天起,他心裏,其實就已容了她,不但是容,還有點,還有點什麼呢,屠老司令說不明白,也許,所有的氣惱和寬容都融在“丫頭”兩個字裏面了。
屠老司令呵呵笑笑:“我說丫頭呀,也就是你敢跟我頂嘴,頂得好,你不頂,我還悶得慌。不過頂歸頂,話我還要說,往後那些沒屁眼的話,少聽。你我都是帶兵打仗的,打仗靠的啥,靠的是手中的槍炮,靠的是弟兄們不怕死的那股拼勁。那些偷偷摸摸亂七八糟的勾當,我屠某不幹,丫頭你也少干。”
“那你真沒打洞?”劉米兒臉上綻出了笑,雙眸閃着晶瑩,語氣俏皮地問。
“又來了不是?不談這個,喝茶,喝茶,這可是上好的黃山毛峰,我平日捨不得喝的。”
劉米兒是聰明人,話到這份上,再也用不着問,詭譎地一笑,捧起茶盅,極斯文地呷了一小口。她喝茶的動作,忽然間就像是大家閨秀,讓屠老司令痴望了好久。
那天走時,劉米兒還是拿走了兩把左輪。“白給不要,我又不是傻子。”心裏一邊得意,一邊又疑惑,這麼精緻的左輪都造得出,沒準,傳說中的火炮、37步射炮,他也照樣能造出?
劉米兒小看了屠老司令,她太低估屠老司令這方面的能耐了。其實從上海回來,屠老司令對大壩器具廠到底能造啥,精緻到啥程度,心裏就有了底。憑啥?他從上海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帶着一班人回來的。打仗平天下,靠的不只是前面那兩樣,還有重要的一樣,屠老司令沒跟丫頭說。
這一樣就是他花重金從上海一家兵工廠請來的三位師傅,其中一位還是留過洋的!
有了這三位,加上屠老司令的腦瓜子,小小的大壩器具廠,就讓所有操持槍炮的人驚得咋舌了。
送給劉米兒的那兩把左輪,還不是大壩器具廠最好的,如果把最新研製的左輪拿出來,怕是嚇得丫頭要大叫。至於炮,那就更不用說了。按屠老司令的話說,炮是槍械裏面最糙的,能造得了左輪,造得跟美國佬的一模一樣,天下啥樣的炮,就都能造。事實上,那個時節,大壩器具廠的造炮能力,就已高得讓人驚嘆。只是,屠老司令牢牢地封鎖了這個消息,就連一直想窺探到機密的閻長官,也讓他一次次地蒙了。
4
器具廠廠長、58團團長馬德全迎接了少司令屠蘭龍。
在昨天那個會上,馬德全已被晉陞為自衛旅旅長,考慮到器具廠的重要性,屠蘭龍要求,馬德全繼續留守在器具廠,同時,新成立的自衛旅全部開進器具廠,器具廠的戒備越發森嚴。
屠蘭龍跟馬德全簡單打過招呼,在一干人的簇擁下,往廠區里走去。單從外面看,器具廠似乎沒啥看頭,儘管院子裏蓋了不少庫房,但這些庫房跟屠老司令在城區各個部位修的炮樓子相比,還是遜色得多。但你真要到了車間,也就是造槍造炮的地方,你的雙眼,就會立馬變直了。
可惜,車間不是誰想進就能進去的。縣長孟兵糧跟手槍隊隊長吳奇被保安大隊長朱宏達請到了會客室,說是會客室,其實就是一間極普通的平房,裏面擺了幾張椅子、一張方桌。
“條件簡陋啊,請各位多擔待。”朱宏達一看就是那種精於世故的人,他雖是少校參謀,昨天那個會,他也沒輪上晉陞,但他眼裏的自信,卻一點不比馬德全少。在軍銜比他高的吳奇面前,他仍然表現得優越感十足。
“這是老司令的傳統,好鋼用在刀刃上嘛。”縣長孟兵糧接過勤務兵遞上來的茶,臉上附和着笑說。這話是他到米糧城后聽說的,甭看老司令屠蘭龍手裏有大把大把的錢,但他恪守一個原則,該花的地方,不惜一個子兒;不該花的地方,半個子兒也別動。這些年屠老司令的錢,除了用來建工事,修炮樓,多的,花在了米糧山區老百姓身上。至於11集團軍弟兄們的住舍、娛樂,還有休閑的地方,沒啥大的變化。但屠老司令並不薄待弟兄們,弟兄們從軍部領的軍餉,還有養家補貼,比任何一支部隊都高。所以弟兄們非但沒怨言,積極性比來米糧城之前還要高。
孟兵糧跟朱宏達喝茶寒暄的時候,手槍隊隊長吳奇的目光警惕地瞅着四周,這是習慣,只要跟着司令出行,吳奇的眼睛、耳朵,不,周身每一個毛孔,都是緊着的。過去十幾年,他跟着老司令屠翥誠出行過無數次,中間也遇到過一些驚亂,最危險的一次,歹徒已穿過五道防線,逼近了屠老司令,但危險最終還是被他化解了。只要他在身邊,屠老司令就能確保毫髮無損。可惜,屠老司令最終出事的那次,偏偏沒帶他,那一天他在器具廠。
孟兵糧凝視了一會吳奇,無言地垂下了頭。
這個時候,屠蘭龍已跟着馬德全,查看完三條生產線。這是屠蘭龍見過的最緊湊的生產線,大同的時候,屠蘭龍也不定期地到地方各廠子去巡視,說是巡視,主要就是代表軍方去訓話,去鼓舞士氣。部隊需要鼓舞,地方同樣需要鼓舞。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部隊跟地方其實是捆在一起的,作為駐守在大同的最高軍事長官,屠蘭龍肩上擔的,不只是大同的安全,還有大同的發展。但,那些號稱管理至上的大廠子,生產線也遠沒小小的器具廠這麼緊湊。屠蘭龍看着看着,腦子裏忽然就浮出義父那張慈善的臉來。恍惚中,他又回到了5年前那個日子,那是他第一次跟着義父走進器具廠,廠子裏的一切包括生產線嚇壞了他,看到剛剛組裝好的一挺挺機槍,屠蘭龍失聲叫道:“爸,私造槍支是違法的,要是讓委員長知道……”
話還沒說完,義父就高聲罵道:“違姥姥個法,委員長,委員長啥時給過我一支槍?”
見他慘白着臉,義父又道:“龍兒啊,這可是你爸的命根子,若不是這器具廠,委員長和汪主席能那麼高看我?你爸為這份家業,把不該搭的全搭了進去,還好,他們沒辜負我,也沒辜負米糧山區的父老。米糧山有了它,甭說是共產黨,就是蔣委員長來了,也得膽寒三分。”義父臉上充滿得意。
應該得意。這是那天屠蘭龍看完整個器具廠后發出的感慨,都說義父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屠蘭龍也這麼認為,但,那一天屠蘭龍忽然覺得,用這四個字形容義父,太簡單太潦草了,豈止是深藏不露,簡直就是一座山么。都說11集團軍有個器具廠,能私造槍炮,也都說義父到處搜刮民財,把米糧山區五縣三川九十二溝但凡有地有家業的大戶們照頭敲了一遍,但他們哪裏能想到,義父會在這彈丸之地,在女兒河畔毫不起眼的一塊地盤上,建起這麼一座了不起的工廠。說它是器具廠,只不過是義父用來掩人耳目罷了。怕是這兒的生產能力,能趕得上半個漢陽廠,技術甚至比漢陽廠還要高。漢陽廠裝備的是整個國民軍,而義父這家廠子,卻只裝備11集團軍,怪不得11集團軍將士臉上,個個是不可一世的笑容。
開眼界,真開眼界。等他跟着義父從地道里走出來時,他的心裏,就不只是敬重了,甚至生出幾分敬畏。他怪怪地盯住義父,從11歲被義父收養,15歲跟着義父征南戰北,屠蘭龍心裏,義父永遠是那麼的高大、完美,慈祥中透着嚴厲,寬容中含着苛刻。
但是這一天,義父的形象完全變了,變得陌生,變得令人望而生畏。
“龍兒,你怎麼了?”屠翥誠被兒子的目光望得不自在,訕訕地笑了笑,問。
“爸,我不是在做夢吧?”這是真話,那天的屠蘭龍,真有一種做夢的幻覺。
屠翥誠釋然一笑,拉著兒子的手:“龍兒啊,爸現在告訴你,這廠子是怎麼建起來的。”
於是,屠蘭龍聽到一個近乎神話般的故事,大字不識一個的屠翥誠,居然在心裏早就埋下一個心愿,要建一座兵工廠。為此,金戈鐵馬浴血奮戰的那些個歲月里,屠翥誠的心,始終為這個秘密所動,他留心觀察一切槍械,他把戰場上繳獲來的槍炮拆了裝,裝了拆,發誓要解開裏面的機關。也是在那段日子,屠翥誠留心所有能造槍炮的地方,留心所有能造槍炮的人。功夫不負苦心人,屠翥誠終於靠着自己的雙手還有智慧,建起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兵工廠。
“知道么,花在這個廠子上的黃金白銀,能買下你整個大同城!”屠翥誠最後說。
屠蘭龍信。他雖然不知道這些黃金白銀從哪來,但他相信義父的能力。一個白手起家帶着三五個人做土匪然後佔山為王跟劉米兒那樣把持一個山頭爾後又拉竿子起隊伍直把隊伍鬧到閻長官眼皮下的義父,把自己的一生塗寫得令人眼花繚亂,聞之血脈賁張,還有什麼奇迹不能創造?
“少司令,去那邊歇歇吧。”一直陪着屠蘭龍的馬德全悄聲說了一句。
這句話喚醒了屠蘭龍,他搖搖頭,把義父的影子暫時驅開。
已經榮升為旅長的馬德全是在12年前被義父從子水縣城一家鐵匠鋪發現的,那時馬德全還是一個20不到的小夥子,打得一手好鐵,力氣尤其大得驚人。義父帶兵路過子水縣城時,特意去了鐵匠鋪。這是義父的習慣,每經一地,必須要看的地方,就是當地的農具廠還有鐵匠鋪,單是用此種手段收留到他旗下的,怕就不下二百人。如今這二百人全都集中在馬德全麾下,他們是大壩器具廠骨幹中的骨幹。上戰場是驍勇善戰的將士,回工廠是技藝精湛的技師。要說馬德全跟屠蘭龍,還有另一層關係,義父屠翥誠收留馬德全后,念他心靈手巧,人又實在,還講義氣,實在喜歡得不行,一個深夜,屠翥誠將馬德全喚到帳下,將自己的心思講明了,說想收他為義子,問馬德全樂意不。馬德全喜都來不及,哪還能說不樂意,當下,就按規矩,磕了三響頭,行了拜父禮。公開,他喚屠翥誠為屠司令,到了私下,跟屠蘭龍一樣,也喚爸。巧的是,屠蘭龍後來所娶的妻子祖蔦蔦,竟是馬德全的遠方表姐,只是兩家地位懸殊,一直不好意思相認罷了。有了這幾層關係,屠蘭龍跟馬德全,就遠不是上下級那麼簡單了。屠蘭龍到米糧城就任11集團軍司令第二天夜裏,就悄悄將馬德全喚進梅園,二人密談了一個晚上。當然,這是最高機密,至今尚不被外人所知。
屠蘭龍跟着馬德全,往裏走。走了不到50米,一陣濕氣湧來,涼涼的,屠蘭龍知道,他們進了地道。地道口50米處,是馬德全辦公務的地方,這間密室大得很,差不多有雲水間六號廳那麼大,裏面除了辦公用的桌凳,還安裝了一台機器。
屠蘭龍走過去,站在這台擦得鋥亮的機器面前:“這就是德國車床?”
馬德全點頭:“這車床可是立了大功的。”
屠蘭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在車床上面,那股冰涼的感覺讓他周身一震:“我聽義父說過,為這車床,他還找過孔先生。”
孔先生就是孔祥熙,義父怎麼跟孔先生搭上的關係,屠蘭龍不知道,但孔先生曾多次幫助義父渡過難關,這些事實他都清楚。
“是啊,如果不是孔先生,甭說搞到德國的車床,怕是連德國一根下腳料都拿不到。”馬德全深有感觸地說。
“德全,你告訴我,在這個山洞裏,有幾台這樣的機器?”
馬德全想了想:“不多,算上去冬新進的那台牛頭刨床,一共是11台。”
“11台,還不多?”輪到屠蘭龍驚訝了,11台進口機器,這得多少黃金啊。
“少司令,如果把第三條生產線建起來,至少還需要5台。”馬德全又說。
屠蘭龍收起撫摸在車床上的手,長嘆一聲:“這我明白,德全啊,眼下怕是沒了機會,你知道我這次來的意思么?”
馬德全凝視着屠蘭龍,好久,才怯怯問:“少司令,戰事真的避不過?”
屠蘭龍苦笑了一聲:“德全,別人這麼問,那是別人,你德全這麼問,我可要失望了。”
馬德全臉一紅,關於日本13師團的消息,他是第一個聽到的,但他一直抱着幻想,希望日本人能繞道過去,不要給米糧城帶來戰亂。今天屠蘭龍的腳步一到,他就知道,這個幻想破滅了。但心裏,他是真不想再聽到炮聲的。
“少司令……”馬德全欲言又止。
“德全,你告訴我,眼下我們庫存的槍炮還有彈藥,還能武裝多少力量?”
“槍炮再武裝三個旅沒問題,彈藥就有點緊張。”
“如果我要再成立一個炮兵旅呢?”
“炮沒問題,只是時間來得及么?”馬德全憂心忡忡地盯住屠蘭龍,他畢竟是軍人,屠蘭龍話一出口,他便知道,屠蘭龍要做什麼了。是的,如果真要對付日本13師團,沒有炮兵旅,不可想像。
“時間不用你操心,德全,我給你三天時間,你把能調的炮全給我調出來。還有,這半個月,你要開足馬力,全力生產,能生產啥生產啥。半個月,明白么?”
“少司令……”馬德全臉上突然湧上一股惆悵。
“怎麼了?”屠蘭龍眉頭一緊。
馬德全垂下頭,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廠子……馬上要停產了,實在對不起,德全無能。”
“停產,怎麼回事?”屠蘭龍大驚,感覺一盆涼水澆下來,剛才還在胸中燃燒的那股火,刷地熄滅。
“無縫鋼管還有造炮用的鐵材全都用光了。”
“那你怎麼不早說,拿錢去買啊!”屠蘭龍不由得起了火,聲音比剛才高出許多。
“我也是三天前得到的消息,上海進貨的通道被封,老司令開闢的那條秘密通道也被封死。有人發出話,一根管材都不能流入我區,我們派去接貨的人被他們黑了。”
“黑了?誰這麼大膽?!”屠蘭龍騰地拔出槍,旋即又意識到,這是在自家兄弟面前。他將槍重新放回槍套里,一雙眼睛恐怖地瞪住馬德全。
馬德全沒有明說,但從他委屈的目光里,屠蘭龍忽然意識到,斷米糧山後路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閻長官。
他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馬德全抬起頭,望着他,卻不說話,屋子裏的空氣瞬間凝重了許多。
良久,屠蘭龍抬起目光:“沒有別的辦法?”
馬德全搖搖頭:“該想的辦法我都想過了,鋼管是緊俏物資,能生產的地方就那麼幾家。況且這一路運過來,要經過幾十道卡子,他們不發話還行,他們一發話,幾條道上的朋友都不敢運。”
“這麼說,你這幾百號人,明天就該打烊睡覺了?”屠蘭龍不甘心地又問出一句。
“這倒未必,槍炮是造不出了,但造炸藥、手榴彈沒問題。”
屠蘭龍斟酌了好長一會,重重道:“那好,鋼管我想辦法,你的人,全力以赴造能造的。”
“是!”馬德全如釋重負,剛才這番談話,讓他起了一身冷汗。
兩個人就別的事又商談了一會,馬德全提議,讓屠蘭龍到山洞裏面看一看,屠蘭龍擺擺手:“裏面我就不去了,有你操心,我這顆心還算踏實。眼下需要我看的地方太多,柴米油鹽,我得一樣一樣問過來。”
馬德全理解地點點頭,大戰在即,凡事務必以細為重。屠蘭龍這樣做,明着,是對自己管轄的範圍來一次巡視,暗裏,卻是在穩定民心,穩定軍心。他忽然想起老司令屠翥誠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民不慌,則軍不慌;民一亂,軍則必亂。”這一老一少,打起仗來風格迥異,治軍治民方面,卻有着驚人的相似。
屠蘭龍臨告辭時,馬德全忽然多了句嘴:“她們娘倆那邊,可好?”
屠蘭龍已經邁開的步子忽然停住,像是被電擊了般,半天不得動彈。爾後,他蒼涼地一笑:“德全啊,啥不該問,你偏問。”
一連幾天,屠蘭龍的步子奔波在米糧城各個角落,大到學校工廠,小到家庭作坊,能走到的,他全都走到了。而且從第二天起,他一改心事沉重的樣子,時時處處,臉上都掛着輕鬆詼諧的笑。他跟掌柜們打趣,間或還說些米糧葷話,逗掌柜們一樂。在裁縫鋪劉裁縫那兒,屠蘭龍還出其不意跟劉裁縫新娶的三姨太開了句玩笑,惹得三姨太又驚又喜,末了,屠蘭龍許願說,改天抽空,一定請三姨太去看《白蛇傳》。三姨太當下就顫顫答:“能跟少司令一同看戲,是奴家上輩子修的福哎。”
劉裁縫不明就裏,還以為屠蘭龍真要請三姨太賞戲,眼睛一白,酸溜溜地搶白三姨太:“婦道人家,哪有你跟少司令說話的理?!”
巡視完米糧城,屠蘭龍又帶着縣長孟兵糧跟手槍隊長吳奇,到鄰近幾個鄉里看了看,所到之處,他都受到了鄉民們的熱情歡迎。特別是那些保甲長們,表現出的熱情甚至比迎接老司令屠翥誠還要高。縣長孟兵糧大約是被這股熱情感染,發自肺腑地說:“以前只知道米糧山區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今日跟少司令實地查看一番,才知道是老司令治理有方,深得民心啊。”
屠蘭龍對孟兵糧這番話,既沒表示反感也沒表示贊同,途經三川之一平谷川時,屠蘭龍突然問孟兵糧:“聽說你以前還兼過民團團長?”
孟兵糧臉赧然一紅,這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奉上司之命,去一個叫和渠的縣上做巡視員,說是巡視,其實就是協助縣府做點事,順便當好縣府跟專署之間的聯絡員。沒想到和渠那幾年匪患鬧得厲害,可以說是匪患攪得百姓雞犬不寧。和渠一帶又沒正規軍駐守,迫於無奈,縣上成立了民團,選舉民團團長時,幾派力量又爭執不下,都想把民團抓在自己手裏,最後專員一惱,直接任命孟兵糧當了民團團長。這段子歷史他自己都忘了,沒想少司令屠蘭龍卻把它打聽到了。
“小事一樁,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孟兵糧謙卑而又不安地笑了笑,猜不透屠蘭龍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
屠蘭龍並沒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他讓阮小六停車,車子剛停穩,吳奇還未來及替他打開車門,他便拉孟兵糧下了車。吳奇和阮小六要跟過來,屠蘭龍示意不必。他跟孟兵糧穿過一大片乾草地,翻過一座小山包,站在了一塊巨石上。巨石叫望川石,站在這裏,遼闊的平谷川盡收眼底,川呈東西走向,如一條長長的地毯,一頭延伸到綿延無盡的米糧山,一頭,則系在若隱若顯的天險九龍山那邊。屠蘭龍曾懷疑,平谷川實則為一河流,若干年前,這兒一定是碧波蕩漾,水草茂盛,只是隨着時間的流逝,河流乾涸,或者改道,留下這一望無際的古河道。後來義父告訴他,不是,這兒原本就是遼闊的大草原,明萬曆年間,這裏還是朝廷的馴馬場,後來連着發生幾場大地震,將平谷川搖得東崩西裂,遼闊的草原變成了起伏不定的丘陵帶,兩邊還生成懸崖峭谷。“但這川養人呢,長草,長葯,還長莊稼。”義父說。
雖是初春,料峭的寒意仍然陣陣撲來,腳下,卻有星星點點的綠色生出。草馬上要綠了,這一川的莊稼,又該播種了。兩個人凝神望了好長一陣,屠蘭龍突然問:“如果有強敵進犯,這偌大的平川,該有多少人護衛?”
孟兵糧一怔,他正看得出神呢,要是把平谷川全部開耕出來,那能種多少莊稼啊,怕是養活五縣三川的百姓都沒問題。忽聽屠蘭龍問他,孟兵糧眉頭一鎖,想了想說:“不會吧,哪有那麼傻的敵人,會跑到這平川里找死?”
“回答我的話,如果真有強敵進來呢,守住這川,得多少人?”
孟兵糧不敢隨意了,知道屠蘭龍帶他來,絕不是看風景,更不是沒話找話。他認真地看了看川穀兩頭,又沖西南邊茫茫的米糧山脈凝望許久,才道:“如果真有強敵進來,這裏就是埋葬他的好地方。”
“此話怎講?”
“司令你看,平谷川雖然開闊,但從地勢看,它是一條布袋子。往遠看,這布袋一頭系在九龍山,一頭系在米糧山脈的牛頭嶺。往近看,它的一頭就系在前面那兩座懸崖間,那兩座懸崖,就是天然屏障,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保護神。必要時,將兩座懸崖一炸,亂石一堵,任它千軍萬馬,想進入平谷川,難!”
屠蘭龍早已注意到那兩座懸崖,它就在離他們一公里不到的地方。孟兵糧說得沒錯,那兩座懸崖,就是這條口袋的系子。
“如果我要放他們進來呢?”他又問。
“這好辦,一頭堵住米糧城,一頭堵住前面的四道壩子,他們就乖乖進來了。”孟兵糧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似乎明白屠蘭龍的意思了。
“說下去。”
“進由得他們,出,就由不得他們。兩邊架起炮火,逼他們往裏鑽,鑽到三棵樹那邊,就可以從容地扎住口袋,這時間他就是再強大的敵人,也只能乖乖受死了。”
屠蘭龍緊着的眉頭終於鬆開,孟兵糧一番話,讓他看到了此人的另一面,看來,他那個民團團長,沒白當。
“那我再問你,守住對面的村莊還有百姓,不讓敵人穿過去,得多少人馬?”
孟兵糧幾乎沒怎麼想,就道:“這容易,平谷川看似遼闊,真正的缺口,就那麼幾處,別處既或是衝破了,敵人也會亂了方向,而且很容易被我們化整為零,一撮撮地消滅掉。那幾處缺口是關鍵,守住它,也用不着多少兵力,如果指揮得當,我想兩三千人足矣。”
“這麼自信?”
“這不是自信,這是地形造就的。這裏看似開闊,其實是易守不易攻。”
屠蘭龍暗暗點頭,看來,帶兵打仗,孟兵糧不比誰差,怪不得義父要說,這個人,值他十萬大軍。不過他還是很謹慎:“兵糧,如果我不給你一兵一卒,你能守住這平谷川么?”
孟兵糧驀地收回遠眺的目光,吃驚地盯住屠蘭龍:“少司令,你的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你只管按你的思路回答。”
孟兵糧這下不敢再輕狂自大,屠蘭龍剛才那一問,越發讓他意識到事態的嚴峻,難道?
“司令,這個保證我可不敢做。”
“如果非要你做呢?”屠蘭龍幾乎是在逼迫着孟兵糧了,他的眼裏不光有威嚴,還含着隱隱的期待。
“如果非要我想辦法,那我只能回到以前的老路上,不過司令,槍炮你可得支援啊。”
“那你還等什麼!”屠蘭龍出其不意搗了孟兵糧一拳,臉上忽然笑容綻放,“我的孟大縣長,我屠蘭龍就等你這句話呢!”
“司令,你嚇我一跳。”孟兵糧抹了把頭上的汗,心裏懸起的那塊石頭轟然落地,他也開心地擂了屠蘭龍一拳,“我的大司令,原來你是在考兵糧!”
“哪敢!”屠蘭龍爽朗一笑,到了這時候,他再也用不着裝了,他的目的已達到,此行最重要的一項任務,算是完成了。面對率真而又憨實的孟兵糧,他覺得自己剛才用的方法有點殘忍,但不這樣,他就摸不清孟兵糧的底,畢竟,他跟他,是陌生的啊。現在好,短短几句,一下就讓他們近了,親了,他意猶未盡地說,“兵糧啊,局勢突變,你這個縣長,不能只考慮怎麼治理這一方土地了,得換換角色,幫我先把這塊土地守衛住。”
“司令……”孟兵糧一陣感動,臉上顯出複雜的表情。
“啥也別說,就按我們剛才定的做。”屠蘭龍伸出手,緊緊地握住孟兵糧,“槍炮我給你,人你發動,不過不能叫民團,就叫自衛團。”
“好,自衛團好!”孟兵糧眼裏滲出一層濕,如果說之前他還多多少少懷疑屠蘭龍有可能要執行不抵抗主義,那麼這一刻,他心裏所有的懸念都沒了,剩下的,就是同仇敵愾。
“時間要快,眼下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司令請放心,兵糧不會讓你失望。”孟兵糧信誓旦旦,同時,他心裏生出一個更大膽的想法,他要把米糧山區的百姓全部發動起來,讓大家人人都做自衛團!
“不過有一點我要跟你交代清楚,這個團長你不能做,具體人選由你定。你是縣長,我這個司令可以消失掉,你這個縣長,卻要堅持到最後!”
“司令……”
5
天黑時分,負責把守鳳橋的三營長蘇長茂突然報告,三營抓到了兩個形跡可疑的女人,懷疑是從娘娘山那邊過來的。
鳳橋是米糧城通往娘娘山的唯一一座橋,以前由23營把守,屠蘭龍到米糧城后,換了蘇長茂的三營。
“帶過來!”屠蘭龍沖電話里說了一聲。
他剛從洪水縣回來,飯還沒吃呢,洪水縣的情況跟米糧城差不多,縣長麻大杆子是一粗人,懂的文墨不多,但當縣長卻有一套,把個十萬多人的洪水縣治理得井井有條。對即將而至的血戰,麻大杆子早有準備,未等屠蘭龍細說,他便扯着略略發啞的嗓子說:“請少司令放心,洪水十萬民眾,還有三千人的自衛軍,隨時聽候少司令調遣。小日本膽敢踩進我洪水一步,定叫他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
“你扯什麼淡?!”屠蘭龍忍俊不禁,先笑了起來。麻大杆子意識到自己用錯了比喻,忙改口道,“不對,定叫他雞蛋碰石頭,碰個西瓜爛。”
“算了算了,就你那點墨水,還敢在少司令面前賣弄。”一直陪在屠蘭龍身邊的26師師長王國團含笑止住了麻大杆子。
26師是駐紮在洪水的一個加強師,屠蘭龍此行,也跟王國團推心置腹談了一個多小時。王國團跟他是同鄉,老家離屠蘭龍的出生地壩子營不遠,好像跟山上的72團團長沈猛子家更近一點。王國團是15歲離開的老家,比屠蘭龍晚幾年,最先在李宗仁手下任營長,後來國民黨內部大洗牌,王國團被移來交去,惹得他一肚子不高興,最後帶兵投奔了屠翥誠。
屠蘭龍心裏,王國團是一個靠得住的人,所以他跟王國團談得也多,不過後來還是讓麻大杆子給攪和了。一想到麻大杆子,屠蘭龍突然又笑了,一天的勞累因了這個特別有意思的縣長,減輕不少。
“是個人物哩。”屠蘭龍自言自語道。
十分鐘后,副官騰雲飛帶着蘇長茂還有抓到的那兩個女人進來了,屠蘭龍掃了一眼,見是兩個十八九歲的小丫頭,心裏一松,裝作不在意地問:“她們是什麼人?”
“報告司令,這兩位是娘娘山派來的姦細。”蘇長茂搶在副官騰雲飛前面說。
屠蘭龍哦了一聲,目光擱在副官騰雲飛臉上。
騰雲飛這才說:“司令,我審查過,她們確實來自娘娘山劉米兒那邊。”
未等騰雲飛把話說完,其中一個圓臉留長辮子的往前跨了一步,對住蘇長茂說:“你才是姦細呢,我是跋涉千里專門來投奔屠司令的。”
“你胡說!”蘇長茂大約吃了這丫頭的苦頭,說出的話里還有一股子火氣。
“你才胡說呢,她幹嗎要做姦細,人家千里迢迢來,就是為屠司令的。”另一個方臉剪着短髮模樣有點像男娃子的幫腔道。
屠蘭龍本來對這兩個小丫頭不感興趣,鳳橋雖然有重兵把守,但老司令屠翥誠跟山上的劉米兒有君子協定,把守不等於封橋,只要紅粉團的人不在城裏幹壞事,就沒道理不讓她們下山進城。再說了,娘娘山上的土匪,一半是米糧山區本地的,有些是不滿家裏安排的婚姻,賭氣上了山。有些是家裏遭遇了災難,無法生活下去,只能上山。也有沖劉米兒的大名去的。這些人或多或少還跟山底下的親人有聯繫,不讓進城實在說不過去。屠老司令便制定了一個土政策,但凡山上紅粉團的人要進城,必得有屠老司令和劉米兒共同簽發的“安全證”,而且不能帶任何槍械。從進城到出城,限定時間為一天,夜裏不能在山下留宿,否則按姦細論處。這個政策聽起來荒唐,但事實上卻很管用,這麼多年,凡是從鳳橋上拿着“安全證”大大方方進入米糧城的,都沒惹過事。倒是有一些不安分的,從鳳橋上游的峽谷里偷偷潛水過來,一旦逮住了,就要按軍法辦。難道這兩個也是從峽谷里偷渡過來的?
“她們有安全證嗎?”屠蘭龍問。
“她有,她沒有。”蘇長茂往前一步,指着兩個妹子說。
屠蘭龍目光對住留辮子的,沒有“安全證”,難怪蘇長茂要難為她。
“胡說,我有,不小心丟了。”留辮子的妹子一點也不怕,她倒是挺有理,看屠蘭龍的目光也怪怪的。屠蘭龍對她有了興趣。
“說說,她怎麼過來的。”屠蘭龍坐下,他是真有些累了,忙碌了一天,水都沒顧上喝一口。
“報告司令,她是混在廟會的人群中過來的。”
屠蘭龍這才猛地記起,今天是農曆二月十五,人們趕廟會的日子。每年二月十五,米糧城的百姓都要到對面蓮花山去拜佛燒香,義父活着的時候,也愛湊這個熱鬧。這一天,鳳橋值勤的任務就格外繁重。這麼想着,他抬頭看了蘇長茂一眼,也難為他了,一個營的兵力,居然能應付全城燒香拜佛的百姓。
“我說了,我的證丟了,你這人怎麼不講理。”留辮子的妹子又叫囂起來,屠蘭龍覺得,這丫頭不像土匪,更不像姦細。他擺擺手,示意蘇長茂跟騰雲飛先出去。等他們走後,屠蘭龍定定瞅了兩個妹子一陣子,兩個妹子被他望得低下了頭。
“你們誰想見我?”
“我!”留辮子的妹子往前跨了一步,毫不畏懼地說。
“哦,見我什麼事?”
“我是專程從壩子營來的,半道上跟同伴走散了,誤上了娘娘山。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見着你。”
壩子營?屠蘭龍心裏咯噔一聲,這三個字,他已有些年沒聽到了。那是生他養他的地方啊,如今聽這丫頭一說,心裏忽然就多出一層暖。他的目光再次盯在說話的丫頭臉上,這丫頭不僅長得標緻,人也有一股颯爽氣,說話的姿勢忽然就讓他想起一個人。
“你是……”他用長輩的口氣問了一句。
“屠司令,我是壩子營茂盛商號赫掌柜的長女赫英英,我爹認得你呢。”
“你爹是赫茂盛赫掌柜?”屠蘭龍倏地起身,目光跟着跳了幾跳。
“對呀,屠司令,謝謝你還記得我爹。”赫英英的小臉蛋一紅,兩隻眼睛一閃一閃,好像遇見了親人,整個人一下變得興奮。
屠蘭龍心裏連響幾聲,茂盛商號,赫掌柜,這是多麼熟悉的字眼呀。彷彿,昨天他還在那個叫壩子營的小鎮,還光着腳丫子,從茂盛商號那巨大的門牌下走過。
往事驀地湧來,濃濃地覆蓋住了少司令屠蘭龍的心。
屠蘭龍出生在江西武夷山下壩子營東郊一個亂花崗的小鎮子,父親是壩子營一帶有名的中醫,跟赫英英的祖父赫老太爺算是至交。可惜,民國6年,一場亘古未有的大旱讓壩子營一帶寸草不生,緊跟着疫情四起,餓殍遍地。一向在壩子營為非作歹的二豁子又跟着起事,將四野八鄉鬧得雞犬不寧。民國9年冬臘月初八,二豁子勾結一股叛亂的官兵,血洗壩子營,那一夜壩子營血流成河,11歲的屠蘭龍在那場血災中雖是僥倖活命,但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後來,屠翥誠帶兵剿匪,鎮壓亂兵,看着屠蘭龍眉清目秀,聰明過人,遂收為義子。屠蘭龍的生活,這才開始了新的一頁。
往事不堪回首。
但往事又不能不回首。
屠蘭龍被往事折磨得閉上眼睛的時候,赫英英的雙眼,卻大放異彩。她定定地盯住屠蘭龍,眼皮都捨不得眨一下,面前這位英氣逼人的陸軍中將,就是她小時候飯桌上常常聽到的屠英雄。
出生在壩子營富貴之家的赫英英,打小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丫頭,這要怪她的祖父,英英的祖父雖為商人,卻對英雄有一種頂禮膜拜式的敬仰。打英英記事時,她家飯桌上,就常常被兩個英雄佔領。一個是屠老英雄屠翥誠,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屠少司令屠蘭龍。赫英英對屠蘭龍,比聽那些古書上的英雄還要好奇,不但在家裏纏着祖父和二舅講,就是在學堂,也不放過這樣的機會。每每教書的老先生搖頭晃腦,對弟子們大讚沈猛子時,她總要站起來,以近乎霸道的方式要求老先生不要動輒就講什麼土匪,要講就講屠英雄。等到長大,她心裏,就深藏了一位完美無缺的男人。赫英英這次來米糧山,是跟壩子營另一位青年才俊陸一川結伴而行的,她跟陸一川,共同在壩子營長大,兩家因是世交,所以認識得早。等她從女子師範學校畢業,陸一川已是壩子營進步青年同盟會副會長。赫英英對蹲在壩子營談報國談理想不感興趣,從上師範第一天,她就暗暗定下一個目標,將來一定要遠走他鄉,追尋屠英雄去。正好陸一川也有這夢想,兩人便瞞着家裏,偷偷跑出來。不過,陸一川心裏的英雄不是屠蘭龍,這一點令赫英英很生氣。對她百依百順的陸一川,獨獨在這點上,敢跟她鬧彆扭。
陸一川崇拜的英雄,竟然是出生在壩子營山區的沈猛子。
哼,沈猛子咋能跟屠英雄比?!赫英英很是不服氣,為這話題,她跟陸一川不止吵了多少回。但陸一川比她還頑固,非要說沈猛子才是壩子營最大的英雄。為了說服她,陸一川還搬出一大堆事實,說沈猛子15歲就敢拿長予挑掉對他母親無禮的惡霸黃三爺,緊跟着又跟搶他家青騾子的土匪二豁子的弟弟三豁子動手,趁三豁子低頭提鞋的空,一菜刀下去,將方圓幾十里聞之喪膽的土匪三豁子的頭劈成了西瓜。赫英英對此一概不理,陸一川滔滔不絕跟她大講沈猛子的時候,她的一雙眼睛微閉着,臉蛋兒粉紅粉紅,像是躺在太陽底下做夢,其實她心裏,是在想着屠英雄。陸一川也不理他,自顧自地陶醉,他像是學生背誦課文一樣,背誦着沈猛子的種種事迹。比如陸一川10歲時,沈猛子已在野狼谷拉起了杆子,旗下全是原來二豁子的人馬,那些殺人不眨眼做起惡事來比鬧洞房還要上癮的土匪竟讓沈猛子調教得守規守矩,他們只打着一面旗,上面寫着“劫富濟貧,替天行道”八個字。這八個字下,他們幹了太多的事,有義舉,更有惡舉。但每干一件事,都能震得四鄉八野天搖地動,小小的壩子營,讓沈猛子和他的弟兄搞得轟轟烈烈,那些欺行霸市的商人,那些動輒就要佃戶或窮苦人家拿丫頭來抵債的財主,每每聽到“沈猛子”三個字,必要驚出一身冷汗。怪的是,自打有了沈猛子這桿“八字旗”,壩子營的民風突然好了許多,像陸一川家這樣中不溜秋的人家竟也跟着能過上很踏實的日子,再也不愁壩子營最大的錢莊孫掌柜動不動就差人來拿他爹,因了放出去而沒收回的幾鈿銀子讓他爹挨棕繩。還有就是他的兩個雙胞胎妹妹可以放心去壩子營逛廟會,還能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後生們有說有笑地回來。沈猛子佔山為王的那一天起,就在“八字旗”下發下一個毒誓,這輩子他和他的弟兄只劫財不劫色,而且要讓方圓一百里的大戶人家死了搶窮人丫頭做小的念頭。這樣,壩子營的丫頭小姐才能在官道上走得安心,走得穩當。
陸一川講到這兒時,赫英英緩緩睜開眼睛,像是剛睡醒般呀了一聲,然後不痛不癢地問:“你有完沒完啊,丫頭小姐,你腦子裏就沒別的?”
陸一川靦腆地笑笑,上面這些話他已在青年同盟會講了無數次,每講一次,他的心就被洗鍊一次,可他還是覺得不夠,陸一川發誓,一定要讓自己的沈英雄勝過赫英英的屠蘭龍。於是,也不管赫英英愛聽不愛聽,他又神采飛揚地講上了。
陸一川講的是沈猛子後來的事。
等陸一川長到十五六歲,到縣城上中學時,沈猛子早已燒了“八字旗”,在傅作義將軍手下擔起騎兵營長。
“你煩不煩啊,他不就一草莽么?!”赫英英突然大叫一聲,翻起身,騰騰騰離陸一川遠去。那時候他們是坐在縣一中旁邊那條小溪邊的,夏日的壩子營四處燃着驕陽,唯有一中旁邊的小樹林能給人帶來陰涼。溪水潺潺,鳥語花香,兩個心懷理想的青年人時不時就要跑到這裏私會,不過每一次都是盡興而來敗興而歸。
赫英英所以對沈猛子懷有深刻的偏見,是緣於一件可怕的事。沈猛子初做土匪時曾帶人洗劫過她家的米店,而且非常惡毒地扇過她父親一個巴掌,還將她懷有身孕的母親推翻在地,讓她失去了一個未見面的妹妹。這份仇恨當然值得珍藏,而且赫英英曾經發下一個誓言,長大后一定要為自己從未謀面的妹妹報仇!不過陸一川很快就對赫英英的仇恨提出質疑,斷定赫英英是把仇恨對象記錯了,沈猛子絕不是那樣一個人,既不可能對德高望重的赫掌柜扇巴掌,更不可能對身懷六甲的赫夫人下毒手,他說赫英英一定是聽錯了,就算“八字旗”下的弟兄洗劫過她家的米店,那也是別人背着沈英雄做的,讓她母親流產的那一掌絕不是沈英雄所推。赫英英不管這些,她一口咬定,3歲時發生的那場災難就是混蛋沈猛子所為,娘胎中就夭折的妹妹也絕對是沈混蛋謀害的。兩人為此吵了將近一年,最後陸一川拿出了鐵的證據,證明那晚的洗劫確非沈英雄所為,是一個叫蠻六的莽漢背着沈英雄下山,干下這等惡事。赫英英呸了一口,道:“我管他蠻六還是蠻七,反正打着‘八字旗’,不是他沈混蛋還能是誰?”
此事最終以陸一川繳械投降告終,陸一川答應赫英英,跟她一樣對沈猛子懷着仇恨,再也不拿他當什麼狗屁英雄,而且將來有一天,如果遇到沈猛子,一定要幫她親手宰了他。就算宰不了,也要討回那一巴掌!這個時候的陸一川已經很愛赫英英了,在英雄與心愛的人面前,他痛苦地作了一番選擇,決計先答應赫英英,跟他一道崇拜屠蘭龍,至於將來見了沈猛子,到底要不要報仇雪恨,他心裏自然清楚得很。
赫英英和陸一川就這麼踏上了尋找英雄的路,兩個人一路經歷了無數波折,最危險的一次,他們差點攪進一個叫暗殺黨的組織,幸虧赫英英發現得早,兩人才逃離虎口。後來他們得知,這個叫暗殺黨的組織也是幾個青年學生髮起成立的,目的就是刺殺汪精衛汪主席。
“都啥時候了,日本人的刀已架在我中華同胞的脖子上,他們居然還有心思搞暗殺。”從暗殺黨包圍的碼頭上逃出來,陸一川憤憤不平。赫英英怪陸一川多嘴,在船上不該跟陌生人搭話。陸一川也承認自己跟陌生人說話不對,但他認為大家同是青年學生,自己有理由幫助別人。
“要幫你去幫,我可沒閑心思陪你瞎折騰。”赫英英心裏惦着屠英雄,她想如果此行找不到屠蘭龍,自己這輩子,就沒着落了。
還好,他們在一個叫馬家窯的地方,終於打聽到屠蘭龍已不在大同,而是到了米糧城就任11集團軍總司令。赫英英好不興奮,馬家窯離米糧城並不是太遠,他們坐了兩天兩夜的輪渡,又搭乘一輛戰區司令部的貨車,算是進入了米糧山區。就在赫英英激動不已地暢想着跟屠蘭龍見面的情景時,不幸發生了。劉米兒的紅粉團在一個叫老鷹崖的地方攔截了戰區司令部的車隊,一陣激戰之後,護衛車隊的38個國軍弟兄倒在了血泊中,滿載着戰備物資還有豬肉大米的6輛貨車成了紅粉團的戰利品,其中還有赫英英。被槍聲嚇成一團的赫英英直到被米霞帶到劉米兒跟前,還驚恐得不敢睜開雙眼。後來她才知道,這次襲擊是紅粉團蓄謀已久的,劉米兒的紅粉團跟閻長官旗下的362旅早有過節,362旅在半年前曾攔截過紅粉團的運輸車隊,那是紅粉團兩年裏接下的最大的一宗鏢,車隊是晉城鹽商薛其銳往南運送貨物的,晉城第一鏢局順源鏢局請了紅粉團來護鏢,沒想讓362旅給盯上了,結果紅粉團差點就砸了鍋。車隊及貨物雖是保住了,但紅粉團丟了5條人命,劉米兒對此懷恨在心。自從紅粉團公開護鏢以來,還沒哪支部隊敢攔紅粉團的鏢,遠遠近近,無論紅道白道,無論江湖中人還是正規軍,都還給紅粉團面子,哪知碰上362旅這麼一支不知好歹的愣頭隊伍。
劉米兒算是雪了一次恨,望着繳獲來的戰利品,還有一個天仙般的妹妹,被風霜吹得黑黝黝的臉上綻出蘭花般的笑容。
“喲嗬,我說今兒個天咋這麼艷,原來是天女下凡來着。哪來的美人坯子,怎麼撞我紅粉團的槍口上了?”
赫英英當時並不知道這個額中間有一顆黑痣,鼻子楞巧,說起話來像機關槍一般的女人就是劉米兒,危險一旦解除,她的小姐脾氣立馬就上來了。
“放我走,你們這些土匪,居然敢搶劫戰區司令部的車!”
赫英英的二舅是國民革命軍第156團團長,受二舅影響,赫英英腦海里,戰區司令部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一個敢攔截戰區司令部車隊並且敢公開對國軍弟兄開槍的隊伍,絕不是什麼好隊伍,不是土匪就是強盜。
“放你走,你要去哪?”劉米兒那天心情好極了,再加上紅粉團好久沒來新的姐妹,突然地,就給她送來這麼一位,一時興起,想逗逗赫英英。
“我要去找屠英雄!”
“屠英雄?我這山裡只有紅粉團,還有老虎營,沒聽過什麼屠英雄。”
“他叫屠蘭龍,是我們老家壩子營的!”
“屠蘭龍?”劉米兒爆出一陣大笑,笑得她臉上的細肉都要綻開了,笑畢,捋捋被風吹亂的頭髮,一本正經道,“凡是到了我娘娘山上的姐妹,沒一個能走得了,妹妹,就算姐姐跟你有緣,姐姐收下你了。”
說完,也不管赫英英答應不答應,就讓米霞將赫英英帶進了山洞。
直到第二天,赫英英才驚然發現,陸一川不見了。
“一川,一川,陸一川——”她大叫着跑出窯洞,躍過那些木頭樁子圍成的柵欄,跑到懸崖前。
米霞聞聲追出來,一把拽住她:“你要幹什麼,這兒不興大叫。”
“我要找陸一川,陸一川——”赫英英扯開嗓子,沖茫茫蒼蒼的山穹叫了一聲。
“你是說那個男人吧,他早走了。”米霞沖她道。
“他去了哪?”
“不知道,他是被槍聲嚇跑的。”米霞這才告訴赫英英,紅粉團跟護衛車隊的國軍交上火后,她無意中發現,車內還有兩個陌生男女,也許出於本能,她第一個撲上來,用身體護住了赫英英,邊開槍邊將她護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她再次投入到槍戰中時,就發現,那個男的抱着頭,沿着一條山道沒命地逃去。
“沒心沒肺的,丟下我不管,一輩子也不要見到你!”赫英英跺着腳,說著瘋話,罵完陸一川又罵米霞,怪她不分青紅皂白,將她帶到了這裏。
米霞也不解釋,任她罵,等她罵夠了,才道:“團長對你不錯呢,她跟我交代,要把你留在身邊。”
“團長,哪個團長?”
“就是昨天逗你那位啊,她可是方圓幾百里有名的女英雄。”
“就她?她是土匪團團長吧!”
不管赫英英有多少個不情願,最終,她還是被劉米兒強行留在了娘娘山,不只如此,劉米兒還將她任命為自己的一號內勤兵,說讓她教書識字,陪她說話。
這三個月,赫英英幾乎是蹲監牢般熬了過來,現在好,她總算見到自己崇拜的英雄了。
這晚,來自武夷山下壩子營的一男一女,全然沒了什麼地位之分,也沒了男女禁忌,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壩子營的事兒全說了。反把陪赫英英一同來的米霞給晾了許久,直到赫英英將自己的故事講完,屠蘭龍才記起屋子裏還有另一個人,他這才掉轉目光,跟米霞說:“不用問,你就是那個米霞吧。”
米霞點頭。
“這樣吧,天太晚了,你們今晚就住在梅園,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赫英英還有些戀戀不捨,想多跟屠蘭龍說會話,米霞見狀,悄悄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太過分,畢竟這是在人家地盤上。屠蘭龍看着兩個詭詭計計的女子,無言地笑了。
大地徹底沉默的時候,屠蘭龍才匆匆填了肚子,本來他想洗個熱水澡睡覺,但因了一個赫英英的到來,突然又勾起他對妻子祖蔦蔦的思念。說不清為什麼,屠蘭龍覺得,蘇茂才帶來的這個妹子,長得有點像祖蔦蔦,外形像,神更像。
這晚,屠蘭龍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