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敵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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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前的空氣總是那麼沉悶、緊張。
四周山野靜靜的,沒有風,太陽早已西斜,落日的餘暉潑血一樣潑灑在五峰嶺上,已被炮火襲擊了無數遍的五峰嶺像一張老牛皮一樣乾裂在沈猛子眼前。雖是初春,整個嶺上卻不見一星綠色,去年秋天還在的那一株株楊樹還有叢生的灌木,在一個冬天的炮火中全都化為灰燼。焦黑,滿眼都是焦黑。密密麻麻的彈坑還有掩體讓五峰嶺顯得千瘡百孔,慘不忍睹。空氣里除了焦腥味,再也聞不到別的。
沈猛子抬起手腕,看了看錶。時間尚早,離天黑還有一個多小時,趁這工夫,他想再到前沿陣地巡視一番。
這是場硬仗,來不得半點馬虎。駐紮在山下米糧城的國民黨11集團軍43旅兩天前剛剛吃了敗仗,將近兩個營的兵力丟在了這兒,那些橫七豎八倒在山上的屍體,讓三營五營的戰士們抬了一晚上,最後實在抬不動了,副團長白健江一聲令下,讓戰士們拿敵人的屍體就地做掩體。沈猛子現在看到的工事,幾乎是拿國軍的屍體堆起的。此刻他腳下踩的這個濕土包,下面就埋了六具屍體。當然,這些屍體裏,也有72團的弟兄。沒辦法,惡仗一場連着一場,想喘口氣都不成。43旅擺出一副吃定72團的架勢,入冬到現在,攻勢一次比一次兇猛,沒一天消停。一個冬天下來,72團熬得人困馬乏,山上的供給快要沒了,武器彈藥頻頻告急。72團不僅沒能按照上級命令越過女兒河拿下米糧城,反而被守衛在山下的國軍43旅從嶺下直逼到嶺上,要不是白健江指揮得當,一次次頂住敵軍的狂轟濫炸,怕是腳下的五峰嶺早就失守,他就得帶着全團弟兄退守到原來的根據地華家嶺了。
游擊再也不能打,五峰嶺絕不能失守,就算穿不過女兒河,拿不下米糧城,也要把陣地擴大到女兒河畔,跟敵軍形成隔河對峙的局面。這是秋天就定下的戰略目標,眼下,這個目標更不能動搖。這麼想着,他沖走在前面的副團長白健江說:“健江,畢政委那邊有消息沒?”
這話問了等於白問,全團上下都知道,政委畢傳雲跟副團長白健江向來意見不和,白健江看不上這個眉目過於清秀長着一副白凈臉龐說起話來喜歡拿腔拿調的酸秀才,已經不止一次吼着要把他轟出72團了。如果不是沈猛子再三做工作,白健江才不願意頭上再壓上一個政委呢。十幾年了,白健江習慣只聽沈猛子一個人的,更願意在弟兄們面前喊他大當家的,這樣喊起來順口、親熱。什麼團長、政委,喊起來就跟喊外家人一樣。
白健江搖搖頭。他的一雙眼睛已經深陷下去,本來就瘦削的臉更像拿刀颳了一般,骨頭上緊繃著一張黑皮,顯得他的顴骨格外地高,乍一看,跟厲鬼沒啥兩樣。沈猛子心疼地收回目光,不再問下去。
政委畢傳雲是去年入秋時節由上級派來的,按上面的說法,72團是受降過來的,魚龍混雜,雖是有沈猛子和白健江這樣驍勇善戰的指揮官,但隊伍在國民黨手下混久了,加上原本就是草莽出身,沾着一股匪氣,如果不加整頓,難成大氣。遂在整編不久,便將師參謀畢傳雲派來,畢傳雲又帶來一個叫石潤的,兩人整天在隊伍里宣傳那些新思想新理論,說要把這支草莽部隊用新的軍事思想武裝起來,成為一支合格的人民武裝。
啥叫合格的人民武裝?沈猛子自己也很糊塗,對畢傳雲和石潤搞的那一套,他本能地有反感或抵觸情緒。隊伍是他沈猛子一手帶出來的,最早在老家壩子營一帶佔山為王,後來傅作義手下有名姓孟的團長,硬要拉他出山,投奔傅將軍。沈猛子早就對傅將軍心生仰慕,加上佔山為王終不是久長之計,遂帶着手下百十號弟兄,投奔了將軍。先是在孟團長手下干尖刀營,後來自立山頭,拉起了騎兵營。中原大戰時,他的騎兵營跟白健江的大刀隊聯手,更是如虎添翼,在津浦線北段屢建戰功。民國22年,日軍侵佔山海關,揭開長城抗戰序幕,他的騎兵營跟隨大部隊從綏遠出師東進,在牛欄山一帶跟日本鬼子展開殊死搏鬥。此後四年間,他的騎兵營迅速壯大,雖在戰場上屢次受創,但隊伍士氣一點不受影響。平型關戰役時,他和白健江實際已擁兵一個團,別人的隊伍都是越戰越少,唯有他沈猛子和白健江是越戰弟兄越多。後來,他被改編為第七集團軍獨立團。太原守城之戰,閻錫山為保存自己實力,將主力調往臨汾等地,使得第7集團軍孤軍作戰,傅將軍雖是下定捨身報國的決心,終因寡不敵眾,慘遭失敗。在日軍第5師團的狂轟濫炸之下,太原失守,沈猛子被迫撤到石樓一帶。隨後,奉委員長命令,他的獨立團離開傅作義部,前往臨汾一帶支援閻長官,卻不幸中途遭遇日本人攔截,與敵展開三天三夜的血戰,血戰中他的弟兄損傷三分之一,愣是憑着卷了刃的大刀,拼掉了日軍一個旅。誰知就在他們藉著夜色摸出狗兒山,往石樓方向撤退時,日軍捲土重來,以十倍於他的力量向獨立團發起攻擊。氣還未喘勻的獨立團哪敢蠻戰,沈猛子指揮着弟兄們邊打邊撤,想借夜色的掩護躲過此劫,心裏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對閻長官旗下24師抱以希望,指望着24師能儘快趕來,對日軍形成前後夾擊。誰知……
娘的,每每想起這些,沈猛子就忍不住要生一肚子氣,如果不是可惡的24師,不是膽小如鼠的屠蘭龍,他沈猛子能到今天?能這麼忍氣吞聲在18集團軍旗下做一支爹不親娘不愛的“犬軍”?是的,“犬軍”!自從被逼起義,離開傅將軍,成為18集團軍312旅旗下一支收編部隊,沈猛子心裏這股火,就一直窩着。虎落平陽被犬欺,他現在雖是沒被犬欺,但頂多也就等於一隻犬,所以在跟白健江私下商議軍務的時候,他再也不稱自己的72團為猛虎團,半是怨恨半是自嘲地將這支跟日本人作戰中迅速壯大最終又被日本人逼得改換門庭的威武之旅稱為“犬軍”。
“大當家的,這麼打不行啊。”一直悶着聲不說話的白健江突然停下腳步,望住他說。
沈猛子從回憶中醒過神,望住跟自己出生入死近十年的白健江,一時無話。他清楚白健江話里的意思。從被312旅派往米糧山的那一天,白健江就對72團的前景抱以擔憂,對他們兩人的命運更是憂心忡忡。眼下雖是國共合作,按傅將軍的說法,他被18集團軍收編,跟在35軍時沒啥兩樣,都是抗日嘛。但他跟白健江心裏都清楚,72團,再也回不到傅將軍那兒了,18集團軍雖是對他們表示了熱烈歡迎,聲稱要像對待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對待他們,但這親兄弟分明跟過去那親兄弟不一樣,甭說來自312旅的冷眼和蔑視,單就一個畢傳雲,也夠他跟白健江受的。
如果不是畢傳雲執意要讓他們放棄對劉集的進攻,改從正面進攻米糧城,由他和石潤帶一小股力量,採取瓦解勸降的攻心策略,勸說守衛在劉集的屠翥誠王牌師12師暗中起義,怕是白健江的大刀隊早就砍進了劉集。當然,正面進攻劉集也不是上策,別人對12師不清楚,他和白健江卻清楚得很。這支王牌師就跟72團一樣,是屠翥誠屠總司令起家的隊伍,屠翥誠帶着它,征南戰北,橫跨十一個省,歷經數次劫難,最後在米糧山區佔山為王,成為一支敢跟國民軍任何一支部隊叫板的虎狼之師。雄踞在米糧城內的11集團軍說到底還是以12師為主力,其他都是屠翥誠在南北征戰中收編的,當然也有從閻長官、汪主席等手下投靠到他旗下的。屠翥誠憑着11集團軍,成為國民黨部隊裏一個極為特殊的人物,就連蔣委員長也要高看他一眼。這些年,為了爭奪和拉攏屠翥誠,國民黨內部展開過一系列爭鬥,無奈,屠總司令誰也不投靠,什麼時候都保持中立,握着十萬大軍,坐鎮米糧城,管轄着米糧山區五個縣百萬民眾。憑藉米糧山和女兒河還有谷河,哪怕外面山搖地動,他這兒都是紋絲不動。
遺憾的是,312旅旅長唐培森卻認為屠翥誠不過一介草莽,他手下十萬大軍也不過是一支賊寇,草包隊伍。在國共兩黨再次公開合作的今天,唐培森別出心裁,非要72團打頭陣,先期佔領華家嶺,繼而攻打米糧城。唐培森的理由是,既然屠翥誠在國民黨內部誰也不投靠,他就有可能成為共產黨爭取的對象。爭取有兩種方式,一是靠智慧,比如對屠翥誠旗下的譚威銘及12師。另一種就是打,對付屠翥誠這種老頑固,旅長唐培森認為打是最好的方式。
可惜,去冬至今,戰火烤焦了五峰嶺,唐培森的命令也下了無數道,72團的步子,卻怎麼也邁不過女兒河,甭說拿下米糧城,就連屠翥誠看不在眼裏的五峰嶺,也不是他們想拿就拿的。屠翥誠逍遙自在地坐在米糧城,只派一個43旅,就把他們狠狠地阻擋住了。唐培森見72團進攻受阻,卻既不增援也不下達撤退的命令,只讓72團死熬在這裏。沈猛子有時想,唐培森沒準是想借米糧城,將他和他的弟兄活活葬在這裏。
這是一個極度悲觀的想法,也很絕望,仗打到極度艱難時,沈猛子恨不得掉轉槍口,去跟唐培森討個說法。但這也只是一念之想,真要這麼做,白健江和老亂肯定不答應。白健江和老亂對唐培森及312旅一點興趣也沒,認為討說法都是一種多餘。
“大當家的,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啊,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72團要想留下來,還得找傅將軍。”
這是他們的主張,從到華家嶺的那一天,白健江就秘密派人跟傅將軍聯繫,如果不是沈猛子發現得早,及時阻止,怕是72團早就抄近道投奔了傅將軍。
沈猛子不是不想投奔傅將軍,做夢都想。問題是,72團以現在這個面目去見傅將軍,對傅將軍,是一種侮辱啊。
“我必須讓72團換個面目,我要以我的方式去見傅將軍!”這是沈猛子的決心,也是沈猛子的秘密。為此他死咬着牙關,在五峰嶺跟山下的43旅愣是幹了一個冬天。他們雖是沒打過女兒河,但,隊伍的士氣上來了,72團的那股拼勁就又回來了。尤其是,72團的弟兄們現在已深深認識到,世上沒有哪股力量能救自己,救自己,還得靠手裏的槍把子!
沖這點,沈猛子就得感激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
冬季快要結束時,沈猛子有意放緩進攻的節奏,這點他還能控制,如果他不打,山下的43旅不會跑上來打他。他想給弟兄們一個喘息的機會,也想給自己一個思考的機會,72團到底何去何從,這個問題必須想明白!
誰知就在他運籌帷幄的時候,山下突然發生變故,一場陰謀徹底顛覆了米糧城,也顛覆了11集團軍內部!
屠翥誠被人暗殺了!
一向足智多謀行蹤詭秘的屠老爺子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被人暗殺在雞公山!消息傳出,驚聲一片,整個國民黨內部輿論四起,譴責聲不斷。緊跟着,圍繞11集團軍的未來,國共兩黨展開一系列鬥爭。沈猛子聞知,也是一陣傷感。畢竟,死去的是叱吒風雲幾十年,戎馬生涯,馳騁彊場的一代梟雄!沈猛子下令72團停火,以此來憑弔這位令人尊敬的國民黨高級將領。誰知就在他停火的第五天,旅部突然傳來命令,旅長唐培森要72團火速開進女兒河畔,借11集團軍內部大亂的絕佳時機,奮起反擊,亂中求勝,一舉奪下米糧城,為18集團軍控制整個米糧山區贏得先機。
面對一紙電文,沈猛子陷入了深思。按說要奪下米糧城,這是天賜的大好良機,不論對方有多強大,只要軍中無帥,他就是一盤散沙。況且屠翥誠一死,整個米糧山區都失去了主心骨,這個時候發動攻擊,真是再好不過。唐培森在電文中明示,只要72團槍聲一打響,312旅將全軍壓上,不惜一切代價,摧毀米糧城。為讓沈猛子相信,312旅還火速送來了武器彈藥及後勤供給。畢傳雲更是手舞足蹈,信心高漲得不行,愣是以政委的身份逼沈猛子下山。出乎所有人意料,沈猛子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全團撤到華家嶺休整,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能離開華家嶺一步!
唐培森聞知,勃然大怒,在電文中威脅沈猛子,如果膽敢跟上級對抗,旅部將採取果斷措施。沈猛子自然清楚,這果斷措施是什麼,無非就是讓畢傳雲取代他。他冷冷一笑,給唐培森回了一句話:要打你來打!
結果,唐培森和312旅再也沒了動靜,甭說是大軍壓境,就連原來議好的增派一個團也沒能兌現。至此,關於這位唐旅長的種種心跡,便暴露得一清二楚。沈猛子再次笑笑,想讓他做殉葬品,難!
沈猛子對屠老司令的傷感是真實的,對屠老司令的懷念也是真實的。軍人其實是一種奇怪的動物,說他狠,面對對手時真是狠到毒辣的地步,恨不能一挺機槍掃平米糧城。說他善,他又能夜夜望着雞公山,望着屠老司令遇難的地方,默默流下傷心的淚。那段日子,沈猛子過得相當凄涼,一面要冒死頂着唐培森的命令,另一方面,又要考慮下一步72團該怎麼面對山下的對手。如果不是閻長官搶先一步派原24師師長屠蘭龍到米糧,如果不是屠蘭龍一來就給他下馬威,讓43旅深夜偷襲華家嶺,說不定,這場戰火早就熄了。至少,沈猛子是不想打了,真的不想打了。
可誰知,老對頭屠蘭龍愣是替唐培森點燃了這場戰火!
五峰嶺再次陷入到戰火紛飛中。
一個月來,72團跟國軍43旅死死咬在五峰嶺上,72團雖是勝多負少,但,傷亡也很嚴重。尤其在43旅鐵柵欄一般牢不可破的防線面前,72團也只能堅守,半步不得前行。眼下日本人馬上要打過來,如果不能及早拿下米糧城,控制整個米糧山區的局勢,形勢將對72團極為不利。偏在這個時候,屠蘭龍又調集南線佈防的46旅從側翼咬住了他,讓他攻——攻不得,退——退不回去;只能死咬着牙在五峰嶺跟對方打起消耗戰。前晚戰事剛結束,沈猛子原想抽出三個營的兵力,摸到女兒河下游,從奇女峰一帶摸過去,打46旅一個措手不及。兵力還未來得及佈防,偵察連便送來情報,城內的屠蘭龍正在調兵遣將,要把自己從24師帶來的精銳之旅112旅頂到43旅後面,硬逼着43旅跟他打肉搏戰。等雙方兵力消耗得差不多,112旅再像猛虎一樣從後面撲出來,一鼓作氣將他吞掉。
白健江的擔心,就在後面的112旅。
屠蘭龍的險惡用心沈猛子豈能不清楚,如果112旅真的頂在了後面,這一仗不用再打,72團必輸無疑,全軍覆沒的可能性都有。眼下他所以急着要知道畢傳雲的消息,就是對畢傳雲抱一線希望,如果他真能說服劉集那邊的12師,72團還有一救。要是畢傳雲無功而返,沈猛子和他的弟兄們只能血灑五峰嶺,成為112旅口中一塊跑不掉的熟肉。
他不甘心哪!如果死在日本人刀下,他沈猛子還能落個抗日英雄,弟兄們的血也不會白流。讓屠蘭龍把他吞掉,他是死都不能瞑目!
“大當家的,當機立斷吧,這冤大頭,咱72團不做!”見他愁悶着臉不說話,白健江又說了一句。
沈猛子的步子猛地止住。這時候他們已經來到跑馬坡下,二營的弟兄們正在加緊修築工事,二營長鍾連科光着膀子,露出黑亮的肌肉,跟戰士們一道挑戰壕,看見他跟白健江,鍾連科從戰壕里躍出,神色緊張地朝他們走來。沈猛子趕忙做出一個手勢,示意鍾連科別過來,他們只是順道看看,並沒有新的作戰命令。鍾連科猶豫了一下,就又跳回戰壕里。沈猛子感覺自己的心撲騰了幾下,剛剛被白健江一語攪亂的心似乎更亂了。
不能不亂!
副團長白健江是不同意打這仗的,寧肯丟下華家嶺走人也不打這沒意思的仗。三天前畢傳雲提出正面進攻,先幹掉43旅,然後伺機衝進城內去。白健江就堅決反對:“打什麼打,日本鬼子都到眼前了,不留着子彈打日本佬,幹嗎還要打自己人?”
“自己人?”畢傳雲居高臨下地盯住白健江,他最不能容忍72團拿山下和城內的11集團軍當自己人。“你現在是18集團軍副團長,是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軍人,怎麼還拿敵人當自己人?”
“我就拿敵人當自己人了,咋?”白健江對畢傳雲的質問相當不滿,自從畢傳雲來到72團,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
“你——”畢傳雲沒想到白健江會說出如此沒原則的話,一雙豹眼怒瞪住白健江,剛要上綱上線,白健江竟提起自己的雙槍,一怒而去。臨出門,又丟下一句怪話:“扯雞巴淡!”
沈猛子周旋在白健江和畢傳雲之間,大敵當前,日本人的炮火已逼近米糧山,11集團軍又隨時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能跟白健江一樣,拿牢騷和不滿掩蓋心中的焦慮。他是一團之長,一言一行,都關係到大局,更關係到72團的命運。
當天晚上,白健江向他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將72團兵分兩路,一路退回到華家嶺,堅守大本營;一路悄悄摸到奇女峰,搶佔奇女峰十八洞,為將來做打算。
“你是說,放棄五峰嶺?”沈猛子吃驚地瞪住白健江。
白健江目光一暗,嘆息道:“不放棄還能咋,你還真打算聽他的,正面進攻?”
這話傷心至極。坦率講,沈猛子也不願打這種消耗戰,更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跟山下的國民軍拼個你死我活。再怎麼說,他曾經也是國民軍啊!但沒有別的辦法,從秋天到現在,畢傳雲的瓦解策略一直不奏效,駐防在劉集的12師拒不同意跟72團合作,起義更是天方夜譚。雖然他們答應不對山上的72團開一槍一炮,但72團真要敢躍過谷河,踩上劉集,拿劉集對米糧城進攻,12師也不是吃素的。12師師長譚威銘雖然對上峰調派屠蘭龍接管11集團軍心懷不滿,但真要讓他跟72團聯手對付屠蘭龍,怕是打爛腦袋也不幹。旅長唐培森卻聽信畢傳雲一面之詞,對和平收編12師抱着濃厚的興趣,不只如此,連日來唐培森還再三用電文命令沈猛子,借12師按兵不動的大好時機,不惜一切代價,拿下米糧城,控制整個米糧山區。
拿他娘的腳後跟!沈猛子恨恨地想。以一團之力,對付國軍一個集團軍,這種夢也只有唐培森這種人敢做。拿下米糧城,怕是讓我沈猛子死在米糧城吧!
沈猛子絕不是平白無故懷疑唐培森,他跟唐培森之間,是早有過節的。民國20年冬,沈猛子的騎兵營還未跟白健江的大刀隊聯手,有天深夜,他正帶着騎兵營的弟兄往十條河一帶前行,忽然得知,離十條河不遠的朱家鎮,兩支游擊隊秘密包圍了孟團長所在的國民軍26團。當時孟團長剛剛在前線吃了敗場,國共兩黨的鬥爭如火如荼,國民黨內部幾派勢力又明爭暗鬥,共產黨抓住這個機會,採取游擊戰略,專門對準前線潰敗的部隊打。孟團長是跟閻長官的部隊作戰時受傷的,原本想退居朱家鎮,喘口氣再往十條河方向去。哪知腳步還未停穩,唐培森就聞着氣息追了過來。那時的唐培森是游擊大隊大隊長,之前他還主動找過沈猛子,勸沈猛子棄暗投明,離開姓孟的,跟着共產黨干,被沈猛子嚴詞拒絕。那晚得到情報,沈猛子命令騎兵營兵分兩路,從兩翼火速插向朱家鎮,不惜一切代價,要將孟團長救出來。那晚的雪奇大,白雪覆蓋著的大地,透出一股森森寒氣。沈猛子帶着他的弟兄,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搶在唐培森他們發動攻擊時,從後面打響了槍。那真是一場惡戰啊,唐培森他們說是游擊隊,其實早已具備正規軍的能力,又不知從哪裏搞來一批新式武器,雙方剛一交手,沈猛子就知道,自己的力量弱了,如果不及時調整戰術,後果不堪設想。交戰沒五分鐘,沈猛子便命令自己的弟兄往後撤。騎兵營是一支寧可戰死也不退縮的硬漢子隊伍,沈猛子連吼幾聲,不見有人後撤,弟兄們一甩開槍,雙眼便紅了,恨不得能像踩過雪地一樣踩過游擊大隊的身體。沈猛子擔心弟兄們會中計,抬起手裏的歪把子,衝天放了三梭子。這三梭子一響,弟兄們就知道,大當家的怒了。於是,騎兵營邊打邊撤,很快退到一山崖下。仗着山崖的掩護,騎兵營跟唐培森的游擊大隊膠着到了天亮。天一亮,朱家鎮那邊的槍炮聲便密集起來。沈猛子知道,孟團長那邊開始反攻了。
反攻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天黑,游擊大隊長唐培森那次是被沈猛子徹底激怒了,本來包圍朱家鎮擒獲孟團長對他來說是件囊中取物的事,他志在必得,哪知半道殺出個程咬金,攪了他的好夢。唐培森下令,集中火力對付騎兵營,既然收編不了就乾脆滅掉你,這是唐培森那天的真實想法。後來他才明白,消滅沈猛子比收編沈猛子更難,難十倍、百倍。雙方戰到第二天傍晚,游擊大隊已明顯處於弱勢,他們的體力被沈猛子消耗得差不多了,彈藥也快沒了。沈猛子居然跟他玩比游擊還游擊的戰術,仗着自己胯下有馬,來去速度快,跟他在茫茫山野間打雪仗,弄得他不得不把游擊大隊分成幾股,佔住幾個要道打。這便是他犯下的錯誤,他中了沈猛子的計。沈猛子就怕他不兵分多路,只要一分開,游擊隊的強勢火力就沒了,等於是讓他牽着鼻子打。黃昏時分,孟團長在另外一股弟兄的接應下,成攻突圍出朱家鎮,朝十條河方向去了。沈猛子還不過癮,又拖着唐培森打了一個多時辰,估摸着唐培森槍里沒幾顆子彈了,才衝天放了兩梭子,揚長而去。
朱家鎮解圍戰對唐培森是個恥辱,後來沈猛子得到的消息,是唐培森挨了批,按游擊隊和共產黨那一套,做了檢討,還被官降一級。這是他跟唐培森第一次正式結怨,後來,他們又結過幾次,總體講,只要交手,準是唐培森敗北。直到收編前那場血戰,沈猛子才栽了大跟頭,讓唐培森狠狠地報了一箭之仇。
18集團軍整編沈猛子后,唐培森非要將沈猛子的獨立團收到312旅旗下,不能不說沒有報仇雪恥的私恨。
疑惑歸疑惑,仗還得打。這點上,沈猛子相當理智。拿得起放得下,這是他做人的氣概。什麼時候都要以戰事為重,這是他身為軍人的一個原則!
白健江不愧是白健江,嘴上雖然牢騷不斷,一旦打起仗來,立馬就變了個人。而且越是惡仗,他打得越過癮。72團憑藉三個營的兵力,愣是報銷掉屠蘭龍一個團。但這只是一場小勝利,表明不了什麼。兩天前他們對付的是屠翥誠的43旅,屠老爺子雖是治軍有方,但畢竟這些年米糧山太安逸了,外面打得天昏地暗,屠老爺子的米糧山區,卻是鶯歌燕舞,太平得很。11集團軍養尊處優,過慣了消閑日子,戰鬥力早已沒法跟以前比。現在屠蘭龍把他的112旅頂在了後面,這仗,就徹底不一樣了。
打,還是退?沈猛子一時也陷入了兩難。思考片刻,他道:“兄弟,不是我沈猛子不想退,不為弟兄們着想。眼下,你我只有往前沖這一條路啊,如果真把五峰嶺丟了,怕是……”沈猛子沒把話講完,但他相信,話里的意思,白健江聽得懂。
“可這是一條死路啊!”白健江自然明白大當家的要說啥,五峰嶺要是真丟了,唐培森那邊,絕不會放過他們兩個!但他仍不甘心,還是想斗膽勸說沈猛子撤出五峰嶺,對軍人來說,保存實力永遠是第一位的啊。毫無意義的損兵折將,等於是自取其辱、自斷手臂,這種傻事,不是72團做的!
“兄弟,啥也甭說了,儘力打吧,打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就算是火坑,你我也得跳!”沈猛子心事重重地盯住白健江,臉上滿是不得已的苦衷。良久,目光一轉,投向遠處蒼蒼茫茫的奇女峰。
暮色漸深,奇女峰變得模糊。那蒼蒼茫茫的人間仙峰,還有若隱若現的仙界十八洞,一下就讓兩個出生入死的弟兄心事愁重起來。
兩個人站在山坡上,用沉默代替了交流,心裏卻在想着同一個問題,屠蘭龍真的會跟他們玩命嗎?
十分鐘后,沈猛子接到三營報告,說戰前準備做好了,請團長視察。沈猛子擺擺手,三營那邊他放心,不用再去浪費時間,他放不下心的,是佈防在右翼的五營和六營。這兩個營打突擊戰行,打守衛戰,力量弱了點,辦法也少。還有六營長蘭校石最近情況不大對頭,這人思想越來越往畢傳雲那邊去了,好幾次會上,他竟公開站出來替畢傳雲說話。沈猛子一直想跟他談談,探探他的底子,無奈屠蘭龍和11路軍不給他這個時間,想想,從守衛戰開始,他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走,到老蘭那邊看看。”他硬拉起白健江,朝六營的防區走去。
暮色蒼茫中,山野越來越迷濛。遠處的河,近處的嶺,還有腳下被炮火烤焦的山地,彷彿隨着下一場惡仗的臨近,變得陌生,變得猙獰。天地都像凝起了神,屏住呼吸在等待血戰的開始。
沈猛子的腳步異常沉重,彷彿已經邁不動似的。好幾次,他都想停下來,退回到某個安全的地帶去。但腦子裏另一個聲音卻在敦促他,你必須得昂起頭,必須得面對將要發生的一切!
他憤憤一甩頭,將腦子裏那些雜七雜八不切實際的混蛋想法轟出去,開始一門心思為下一場惡戰做準備。
越過一大片荒地,腳步正要越過洪水溝,偵察兵突然送來最新情報。沈猛子聽到一半,頭髮根嗖就豎了起來。
偵察兵報告,一直笑坐在娘娘山上坐山觀虎鬥的土匪劉米兒伺機而動,悄悄向72團右翼靠近!
要知道,在這茫茫的米糧山區,除了屠蘭龍和他沈猛子,還有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土匪劉米兒!
“情報可靠不?!”沈猛子打斷偵察兵,厲聲追問出一句。
偵察兵啪一個立正:“報告團長,劉米兒的兩個機槍隊還有老虎營正在摸過紅水溝,天亮之前就能到達奇女峰。”
“娘的,土匪婆,敢跟老子來這一手!”白健江嘩就火了,拔下腰裏的槍,就要往前撲。沈猛子一把拽住他:“健江,你要幹啥?”
“幹啥?老子先一槍敲爛她土匪婆子的頭!”
“你給我回來!”沈猛子強行扯住白健江,又跟偵察兵問了些情況,轉身沖勤務兵喝令道,“馬上通知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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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團臨時指揮部設在華家嶺通往五峰嶺的一孔窯洞裏。
說是開會,其實也就沈猛子、白健江、老亂他們幾個人,各營營長都在前沿,不敢輕易撤下來。老亂跟白健江一樣,也是堅決不同意打這場仗:“這都啥時候了,應該想辦法跟姓屠的聯起手來,對付小日本鬼子,一個被窩裏咬來咬去,算哪門子英雄?”這是老亂幾個月前頂撞政委畢傳雲的一句話,就因了這句話,老亂差點讓畢傳雲關了禁閉。
一聽娘娘山那邊的土匪劉米兒有了行動,老亂騰地從地上跳起來:“奶奶的,她劉家丫頭,敢?!”
“有什麼不敢的,人家現在是以逸待勞,有的是精力。”白健江道。
“大家先不要嚷,聽偵察兵把詳細情況說說。”沈猛子努力壓制住腦子裏那些撲撲往上跳的想法,盡量保持出一份平靜。不管怎麼,他還是不太相信劉米兒會以逸待勞,打72團一個措手不及。
如果真是那樣,他沈猛子就看錯人了!
兩個月前,沈猛子跟劉米兒見過一面。這是一次意外邂逅,一對毫不相干的男女居然在炮火中談了一個通宵。沈猛子驚訝地發現,被外界傳得魔頭一樣的劉米兒,竟是一個很重義氣的女人,不只是義氣,她身上還有股俠味!沈猛子正是被劉米兒身上那股俠義打動。
那次之後,他對這個佔山為王的女土匪感覺全變了。此人絕不像外界傳說的那麼黑,更不像畢傳雲跟石潤描述的那麼十惡不赦。沈猛子慢慢冷靜下來,開始認真對待這件事,他想,一定是偵察兵把情況搞錯了。
偵察兵叫陸一川,20出頭,他是年前專程從老家壩子營跑來投奔沈猛子的,算是個性情中人,念過書,有文化,還跟着壩子營的拳師王鐵臂學過些拳腳,沈猛子試過,小夥子身手不錯,反應快,當偵察兵是塊好料。
陸一川又將偵察到的情況複述一遍,沈猛子突然問:“過了紅水溝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跟四隻眼數過,兩個機槍隊,還有老虎營,總共加起來有350人。”
“一個一個數的?”沈猛子又問。
“嗯!”陸一川回答得很堅定。沈猛子相信,陸一川沒說謊,單憑了陸一川,是絕沒這個本事的,他來部隊才三個月,能摸清山勢和方向就不錯了,另一位偵察兵四隻眼卻有這個本事!四隻眼是72團資格最老的偵察兵,雖然只有22歲,跟着沈猛子槍林彈雨里,卻混了有八年時間。八年裏,他的那雙鷹眼越來越銳利,還有那雙神奇的耳朵,能貼着地面,不用眼,憑地面的動靜就能聽出對方大約有多少人。
機槍隊還有老虎營是劉米兒的兩支精銳,號稱她的左臂右膀,除了起家時的“紅粉團”,劉米兒手下,就這兩股人馬厲害。這就有了疑點,就算劉米兒要偷襲他,依她的性格,派一支老虎營就足矣,用不着把家底子全押上。從72團進駐華家嶺到現在,劉米兒壓根就沒拿他沈猛子當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屠蘭龍身上。上次她還說:“我劉米兒跟你無冤無仇,跟共產黨也無冤無仇,你占你的華家嶺,我占我的娘娘山,只要你不過紅水溝,咱們就是朋友!”為什麼她要在這個時候派人越過紅水溝,難道?
沈猛子腦子裏剛冒出一個念頭,又匆忙搖頭排開了。
不可能,絕不可能!
“會不會是土匪婆跟姓屠的打起了聯手?”老亂插了一句。
“不會吧,年前他們還在女兒河干過一仗。”沈猛子猶豫道。
“此一時彼一時,年前日本人離咱遠,眼下小鬼子快要打過馬兒山了。小鬼子一來,啥變數都有。”老亂道。
“這種可能不是沒有,眼下三方勢力,數我們最弱。如果劉米兒提出跟屠蘭龍合作,屠蘭龍會答應的,把五峰嶺還有華家嶺讓給劉米兒,對屠蘭龍來說,是個上策。”白健江分析道。
“奶奶的,我早就說過,土匪婆不是什麼好人,虧你們還一個個誇她。”老亂這人說話向來不分場合,心裏咋想,就給你咋往外冒。說錯了,呵呵一笑,也不怕出醜。
沈猛子用手止住老亂:“先不要亂猜,我看形勢沒那麼糟,大家還是多想想,怎麼對付43旅?”
“咋對付?一個字:拼!”
老亂話音剛落,又有偵察兵闖進來:“報告,43旅往後撤了。”
“什麼?”沈猛子猛地轉過身,詫異地盯住個子不高的偵察兵。
“20分鐘前,43旅悄悄從我六營控制的山坡下往後撤退,目前已退回到女兒河畔。”偵察兵又說。
“112旅呢,頂上來沒?”沈猛子情急地問。
“112旅按兵不動,目前還沒有往上頂的跡象。”
“繼續偵察!”
“是!”偵察兵一個立正,敬完禮往外走了,窯洞裏突然靜下來,幾個人面面相覷,都反應不過來似的。
這個消息太過意外,也太讓人震驚!誰也沒有想到,43旅會在這時候往後撤。剛才被沈猛子壓下去的那個想法再次冒上來,莫非,屠蘭龍也聞到了劉米兒的動靜?
“會不會有詐?”半天,白健江警惕地問出一句。他的一雙獅子眼暴凸着,兩隻耳朵兔子一般機靈地豎了起來。這就是白健江,一旦警起神來,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會動彈。
沒有人回答他,誰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這仗打得雲裏霧裏,平日那些老套數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會,沈猛子一把抓起軍帽說。
幾個人跟着沈猛子,疾步走出窯洞,朝六營防守區那邊走去。還沒走出百步,就聽到六營長蘭校石的聲音。
“我說大當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說他們會逃,你還不信。”
沈猛子幾個箭步越過去,迎上蘭校石:“情況到底怎麼樣?”
蘭校石摘下軍帽,邊擦汗邊說:“苟貴堂那個尿褲子的,哪是我獨立團的對手,這不,龜兒子當孫子了,摸着黑開溜了。”蘭校石的聲音里有一股壓不住的得意。苟貴堂就是11集團軍43旅旅長,最早時候,他跟蘭校石在一個部隊扛槍吃糧。蘭校石說的尿褲子,是苟貴堂剛當兵第一次上戰場時的真事,當時他們所在的閻長官部跟傅將軍部因一場誤會交了手,雙方槍還沒打響,新兵苟貴堂就尿了褲子,後來還是蘭校石把他背下戰場的。
“老蘭,千萬別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當家的,我蘭校石也不是豬腦子。苟貴堂是確確實實撤了下去,陣地棄了,槍炮也帶走了,不過納悶的是,黃校鋒怎麼不頂上來?”
黃校鋒就是112旅旅長,跟屠蘭龍同屬黃埔軍校學生,年紀比屠蘭龍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語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畢政委那邊有了好消息,只要譚師長背後踹姓屠的一腳,姓屠的一準顧了前顧不了后。”蘭校石顯然是把這突然而至的變故歸結在了畢傳雲身上。沈猛子卻不敢抱這奢望,他讓老亂陪蘭校石繼續到前沿陣地密切觀察,自個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去。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當家的,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劉米兒跑來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瞞過白健江,這雙獅子眼,毒啊。不過他還是不敢承認:“真有這等好事,你我燒高香了。”他的口氣似喜似悲。
“我看這事像,要不然,屠蘭龍沒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這次沒說話,心裏急着想證實什麼,腳步邁得飛快,白健江緊追慢趕,才能跟上。夜色已經很濃了,炮火燒焦的土地上,血腥濃烈到驚人的地步,夜氣挾裹着刺鼻的腥臭還有屍體的腐臭味,熏得人無法呼吸。兩個男人如跳兔般往前疾奔,腳步顯得比平日都靈活,心情卻比黑夜更沉重。走着走着,沈猛子腦子裏,就不可阻擋地閃出一張臉來。
那是一張野性十足的臉,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見過的任何一個軍人一樣,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豪邁,不只是豪邁,還有森森殺氣。然而,沈猛子又覺得,那張臉是那麼的與眾不同。她是個美人呢,沈猛子這麼嘆了一聲。自個打十幾歲出來闖蕩,七省四十二縣,一雙腳踩了大半個中國,要說見過的女人,不計其數,還沒哪個女人給他留下特別的印象,種下扔不掉的念頭。偏偏一個土匪婆子,倒讓他記住了。不只是記住,這心裏,對她還有點……
操蛋!這都啥時候了,心裏竟還念着女人!沈猛子恨恨地甩了甩頭,想把這混蛋想法轟走,誰知,剛才還朦朦朧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張面孔,竟然,竟然瞬間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殺氣后的秀麗,那被久長的刁野染壞了的嫵媚,還有,還有格格笑起來的那份甜脆,以及惡作劇后臉上難得一見的輕鬆……
邪了門了!
沈猛子終於知道,在這個炮火暫時停息下一聲槍響不知會在何時響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開腦子裏這個女人,很難。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來,這一想,他才發現,自己心裏,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臘月里一個日子,畢傳雲跟石潤奉命回旅部彙報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讓他們過個好年,槍火突然間稀鬆下來。沈猛子將部隊交到白健江跟老亂手上,帶上偵察兵四隻眼和警衛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這個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隊伍剛開進華家嶺,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還有溝溝穀穀,心思就被奇女峰捉住了。整個米糧山,要說地形最為險要的,就數奇女峰。72團所在的華家嶺,粗看山形不錯,地勢也夠險要,細一品,問題就有了。華家嶺往東,是劉集,由屠翥誠的王牌師12師把守。劉集跟米糧城之間,隔着谷河。谷河是女兒河的一條分支,女兒河從米糧山西脈流來,過劉集時突然分出兩支,一支自西向東,一支自南往北,當地人稱這兩條分支為紅河。五峰嶺和劉集,正好被谷河隔着。如果12師自谷河發動攻擊,43旅再從正面向沈猛子他們發動進攻,華家嶺不但守不住,72團連退的地方都沒。72團所以敢駐守在華家嶺,就是畢傳雲畢政委堅信12師會倒戈,但沈猛子心裏沒底。沈猛子向來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隊會輕輕鬆鬆向別人倒戈,更不相信憑着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把別人一個師拿過來。這種神話畢傳雲畢政委信,石潤也信,他們信的理由很充分,因為他們有沈猛子這個活樣板。
讓人做樣板是很痛苦的,沈猛子把這份痛苦深埋在心裏,跟誰也不暴露。天真也好,理想也好,那是畢傳雲畢政委的事,跟他沒有關係。他是帶兵打仗的人,生來只相信一句話,槍杆子說話。還有,什麼時候你都得把退路找好,人沒了退路,是會一頭走到黑的,部隊沒了退路,讓別人黑了你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沈猛子能把獨立團帶到現在,最大的成功之處,就在於什麼時候都能找好退路。
當然,那次慘敗進而讓312旅收編是個例外,那次他是讓閻長官和屠蘭龍黑了。
這樣的愚蠢事一生只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錯誤。
察看完山形后,他跟白健江交過底,米糧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呵呵笑了笑:“行啊,大當家的,沒想你剛到米糧,就看出門道來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糧人,如今他的老父親還在米糧城,但這跟他打屠蘭龍沒有關係。跟沈猛子一樣,白健江也是十多歲離開家到外闖蕩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願,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開始就是正牌軍。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飛機坦克來了,也拿咱72團無奈何。”白健江帶點賣弄地道。
沈猛子聽完,心裏有底了。
這十八洞,必須拿下。
單是跟11集團軍干,憑藉華家嶺還有五峰嶺,跟他熬一陣子沒一點問題。問題在於,日本人馬上要打過來,沈猛子要做的準備,是如何在米糧山跟日本鬼子決一死戰。
狗娘養的小日本,這一次,我讓你有來無回!
那天天氣很好,和煦的冬陽溫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經炮火洗禮過的山脈,第一次平靜而安詳地呈現在他的視野里。沈猛子帶着警衛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內心裏講,沈猛子是不願意跟山下的屠蘭龍交戰的,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包括以前跟着傅將軍參加過的那些戰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亂打一氣。獨獨令他興奮的,就是跟小日本干。沈猛子起初並不明白戰爭的真正含義,認為只要是個男人,只要走上這條道,就該拿起刀槍,義無反顧往前沖。後來他漸漸疑惑,這樣打來打去,跟做土匪有什麼兩樣?無非就是土匪想搶個山頭,稱王,傅將軍他們搶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來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還講個行規,無冤無仇的,不搶。曾經有恩有義的,有恩報恩,有義還義。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見道繞着走。傅將軍們不,他們今天是朋友,明天就打得眼紅。昨天還在一起稱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經這麼笑話他們。後來又覺自己淺薄,太自不量力,傅將軍們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話?再到後來,他就明白,無論是軍閥、大員,還是佔山為王的土匪,其實心底里,都有一個“王”字。這個世界,誰都要稱王,誰都要稱霸,誰都想把自己的意志加在別人身上,於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鐵馬也好,刀光劍影也好,刀與刀之間拼的,是慾念,是貪,是霸。刀與刀之間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制了的人的生命,是無辜,甚至愚昧。
這樣的思想折磨了沈猛子很久,那段時間沈猛子異常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操刀弄槍了,想脫下這身甲,赤條條回到老家去,做一介草民,種地或者打魚,總之,能把日子打發掉就行。偏在那時候,他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跟白健江一樣,對他這一生,作用很重要。是他幫他打開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門,也是他幫他解開了思想深處捆住自己的那根繩索。那人讓他明白,戰爭就是戰爭,有時候是很不講理的。
自此以後,沈猛子對戰爭,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沈猛子後來的思想進步,跟這個人有直接關係。
這人沒有名字,沈猛子認識他時,只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稱他七弟。
沈猛子已經很久沒見過老七了。
沈猛子一邊想着老七,一邊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實地看看,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想退到這一帶,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還有,白健江說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險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蘭龍和土匪劉米兒為什麼視而不見?
沒想,走進第一個洞,他就迷了路。等跌跌撞撞跟着一隻野兔跑出來時,沈猛子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中了劉米兒的埋伏!
3
往事是沒有時間回想的,哪怕那段往事裏留下的是整罐整罐的蜜!
況且,沈猛子還不能斷定,跟劉米兒的邂逅,到底算不算一次艷遇?沈猛子雖然30多歲了,女人方面,卻毫無經驗。拿白健江的話說,對付敵人他行,多少他也不怕,對付女人,外行着呢。
“劉米兒”三個字,偶然跳出來折騰他一兩下行,要是讓他細細品味或是咀嚼,他沒時間,也沒那個耐心。再者,副團長白健江也不答應。沈猛子腳下剛一慢,走在前面的白健江就催上了:“大當家的,走快點,是不是又讓心事絆住了?”沈猛子乾笑兩聲,往前緊追幾步。
兩個人從十年前在戰火中認識,到現在幾乎無話不談,沈猛子感謝上蒼,給了他白健江這麼一位好兄弟。讓他在生生死死中,感到人生還有那麼多值得留戀的東西。
“健江,你說這女人,會不會來邪的?”沈猛子問。
“這可說不中,你沒聽說她有十八變么。”白健江道。
“十八變,十八洞,你哪來這麼多十八?”
“這你就不懂了,米糧山區,18是個吉利數,誰攤上誰佔便宜。”
“那我們是18集團軍,豈不是便宜佔大了。”沈猛子笑說。戰事雖然逼人,能樂呵時沈猛子還是盡量樂呵。
“你甭做夢,這跟18集團軍沒關係。”白健江說著話,一躍跨過前面一道溝。沈猛子緊跟着躍過去,腳下一絆,差點摔倒。白健江扶了他一把,沈猛子道:“你心裏還有疙瘩。”
沈猛子這話指的是收編事件,被18集團軍收編后,白健江一個多月不說話,若不是念着跟沈猛子的感情,怕是早就離隊伍而去。72團讓唐培森唐旅長派到米糧山,白健江更是牢騷滿腹。當著畢傳雲的面,還能多少控制點,只要跟沈猛子單獨在一起,滿嘴的牢騷就擋不住。
“你多想了,現在沒工夫計較那些。”白健江說著,猛一扯沈猛子,“你聽,前面有動靜!”
兩個人倏地伏下身去,緊貼着山坡,側耳細聽,沈猛子果然聽到隱隱約約的腳步聲。
“好像是撤了?”他說。
白健江又聽了一會,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沒錯,撤了。”
他們所在的地方,離奇女峰還遠,中間至少隔着兩條溝,但就算再遠,他們的耳朵也能把對方的足音辨清。這就是功夫!戎馬生涯,他們練就了不少奇特功夫,沒這些絕活,他們活不到現在。
兩個人又往前走幾步,沈猛子剛要躍上一土包,前面忽然傳來緊密的腳步聲,緊跟着,有個黑影朝這邊走來。白健江猛地拔出槍,沈猛子一把攔住他:“別亂來,是四隻眼。”
幾分鐘后,黑影到了眼前,果然是四隻眼,一個精瘦的年輕人,腰裏扎條布帶。那布帶是他的護身寶,裏面藏着好幾種暗器。
“團長,是你們啊。”認清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四隻眼的聲音興奮起來。
“前面情況怎麼樣?”沈猛子情急地問。
“往後撤了,他們不像是跑來搞偷襲。”四隻眼抹把汗說。
“全都撤了?”沈猛子又問。
“全都撤了,他們送來了十箱子彈還有二十多支槍。”四隻眼高興地說。
“真的?”沈猛子大驚,這消息太出意料。
“東西呢?”一邊的白健江也被這個意外的消息驚住了,滿臉狐疑地問道。
“我讓一川看着。”四隻眼道。說完,又覺納悶,追問了一句,“團長,土匪婆這是為哪着啊,竟然想到給我們送彈藥?”
“少土匪婆長土匪婆短,她有名字!”沈猛子惡了一句。四隻眼在黑夜裏吐了下舌頭,大夥都這麼叫,他也跟着叫,一時疏忽,竟忘了是在團長面前。
一旁的白健江偷偷笑了笑,佯裝嚴肅地說:“人家那叫紅粉團,往後,要稱劉團長。”
“是!”四隻眼明知白健江話中有話,但還是嚴肅地一個立正,聲音洪亮地喊了一
聲。沈猛子沒理他,這事太過蹊蹺,一時半會,他還轉不過彎來。
沈猛子和白健江都小瞧了劉米兒,劉米兒暗中派老虎營和機槍隊越過紅水溝,目的就是想讓屠蘭龍知道,娘娘山的紅粉團有意要增援72團。劉米兒料定,只要屠蘭龍得到情報,十有八九就會選擇撤兵。他不是傻子,如果紅粉團真跟72團聯起手來,縱是他屠蘭龍擁兵十萬,想要米糧城太平,那也是一句空話。屠蘭龍果然聰明,還未等劉米兒的機槍隊和老虎營抵達奇女峰,五峰嶺下的43旅就悄悄往後撤了。劉米兒得知消息,得意地笑出幾聲。一場箭在弦上的惡仗,就讓她這麼輕輕一動作,無聲無息給化解了。
老虎營和機槍隊按照她的吩咐,直等43旅全部撤走,河畔的112旅也往後退了有幾百米,才神不知鬼不覺地沿着原路返了回去。當然,過一趟紅水溝不容易,怎麼也得給72團留下點禮物。劉米兒將兩個月前從屠蘭龍手下52旅繳獲的機槍還有彈藥留了一部分給沈猛子。她相信,沈猛子看到這些禮物,一定會震驚。
她要的就是這效果。她現在面對着兩個男人,這兩個男人隨時都可能成為敵人,也可能成為朋友,這要看他們如何對待她,更要看米糧山的形勢怎麼發展。在她作出明確的判斷前,她要先把他們搞亂,讓他們摸不着頭腦。
當土匪就得有當土匪的智慧,劉米兒佔山為王十多年,老司令屠翥誠都拿她沒辦法,迫不得已跟她簽了君子協定,井水不犯河水,隔空,還要給她的紅粉團一點甜頭,她靠的,就是女人的智慧。
這真是奇迹,半夜工夫,72團面臨的危機不但化解,還意外收穫了一批槍支彈藥。沈猛子甭提有多高興,連夜派人將劉米兒送來的禮物扛了回來。戰事算是稍稍鬆動了些,接下來,就得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
忙碌了一宿,沈猛子實在是困得睜不開眼了,白健江搶在他前面,斜靠着窯洞打起了鼾,他把白健江抱到草鋪上,自個脫了鞋子,心想打個盹吧,頭還沒擱穩,令人沮喪的消息就到了。
此時已近天明,稀薄的震光穿透濃霧緊鎖着的山脈,把點點亮光灑下來,大地顯出從未有過的安詳。戰士們橫七豎八倒在山坡上,頭枕着槍,呼呼睡了,鼾聲取代了炮火聲。
個子矮小的石潤帶着一身夜氣,踉踉蹌蹌地從谷河的方向跑來,他累極了,也驚恐極了,倉皇而跑的姿勢就像一隻受驚的野兔。眼看步子就要到臨時指揮部那孔窯洞前了,居然連着絆了幾跤。這幾跤摔得石潤眼睛裏直冒金星。他在地上痛苦地坐半天,爬起來,用力揉揉眼,才發現絆他的不是什麼物件,是躺在地上打鼾的72團戰士。
“怎麼睡著了,怎麼全睡著了?!”石潤跺了幾下腳,嘶着嗓子喊了一句,猛一用力,踹醒了腳下的六營長蘭校石。蘭校石也是剛迷糊着,屁股上挨了一腳,醒了,極不情願地睜開眼,剛要張口罵,
見是石潤,一骨碌翻起身:“石……石參謀,你這是從哪兒來?”石潤的樣子的確讓蘭
校石想不出他應該從哪裏來,蘭校石見過的逃兵,大約就是他現在的樣子。“團……團長呢,帶我去見團長!”石潤結巴了一下,然後鼓起精神說。蘭校石感覺不妙,沒再多問,帶石潤進了窯洞。這個時候的沈猛子已經荷槍站在了窯洞裏。“什麼事?”他的聲音里有一股本能的警覺。“團……團長,不好了,政委他……”小個子石潤有結巴的毛病,如果不是有這
個毛病,他可能早當參謀長了。據說他在好幾次緊要關頭,就因為結巴,壞了自己的前程。後來部隊休整時他看過郎中,一度時期還真不結巴了,沒想到了72團,老毛病又犯了。
“不要急,慢慢說,政委怎麼了?”沈猛子舀過來一碗水,遞給石潤。與其說他是想借這碗水安慰石潤,倒不如說是在安慰他自己,石潤的慌亂驚着了他。舀水的時候,他似乎已經猜到事情的結局。
石潤感激地接過水,他真是渴了,喉嚨里往外直冒煙。這時候白健江也被吵醒了,一看石潤那副狼狽相,鼻孔里哼出一聲,想也沒想便
說:“還能怎麼,讓人家俘虜了。”“健江!”沈猛子喝住白健江,情急的目光重又落在石潤臉上。石潤牛飲一樣喝光了那碗水,抹把嘴說:“譚師長把政委留下了。”“留下了?”沈猛子沒聽明白,白健江倒是聽得十分明白,他半躺在草鋪上,懶洋
洋地說:“客氣了吧,石大參謀說話越來越講究了。”
“老白!”沈猛子又喝了一聲。白健江噌地起身,提起雙盒炮,屁股一甩走了,臨出窯洞還沒忘在槍口上吹上一吹。石潤臉上泛過一道子紅,剛才他本來是想實話實說,可白健江在場,他實在是說不出口。要是說出來,還不知白健江怎麼羞辱他。等白健江的腳步聲遠去,他才吞吞吐吐道:“團長,我們……我們讓姓譚的坑了。”
“呵呵,開玩笑吧,石參謀。”沈猛子也學白健江那樣,提起手裏的槍,沖黑幽幽的槍口“噗”地吹了一下,塞胳膊底下一擦,邊把玩槍邊沖石潤苦笑着說了這麼一句。石潤的臉就臊得不知往哪放了。他在濕撲撲的地上站半天,撲通一聲,蹲下了。沈猛子彆扭地轉過臉,不敢看石潤那熊樣兒,但心裏恨不得沖這個敗兵踹上十腳。如果換了以前,他做大當家的那會,哪個覥臉鬼敢這麼不知羞恥地回來,沒準兒一激動,他手裏的歪把子就能走火。今天不行啊,他是共產黨的團長,帶的是共產黨的隊
伍,他得剋制。
但能剋制得了?
“說吧,是紅的還是白的?”沉默了半天,他終於恨恨吐出一句。
“啥紅的白的?”石潤大睜着雙眼,一副不解的樣子。這也難怪,他的經歷遠比沈猛子們簡單,也純粹,沈猛子說的話,一半他聽不懂。
“操蛋!”沈猛子心裏惡了一聲。這是當土匪時的行話,跟着傅將軍干時,他們也常說,彼此都能聽得懂。所謂紅,就是對方很友好,雖然不打算跟你合作,但也不傷害你。古書上稱這個叫“兩軍交戰,不傷來使”。至於白,那就是另碼事了,輕者,留你做人質,讓你死了念頭;重者,怕就得見刀見槍。沈猛子懶得解釋,他就不明白,像石潤這麼聰明的人,腦子裏咋就老是缺根弦!
他曾再三提醒畢傳雲,別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打江山平天下,靠的是槍杆子,還有硬功夫。如果單使些小詭小計就能把對方瓦解掉,對方豈不是草包一個?譚威銘譚師長絕不是草包,他是11集團軍的中堅,是老司令屠翥誠的心腹,11集團軍有今天這個成就,譚威銘至少有一半功勞!沈猛子雖是沒跟譚威銘交過手,但譚師長的大名,他還是如雷貫耳,從不敢小瞧。畢傳雲仗着在唐培森手下做過幾年參謀長,還讀過幾本兵書,有文化,口氣就大得能把天爺吞下。聰明反被聰明誤,畢傳雲怕是做夢都沒想到,他會提前成為譚威銘譚師長的“俘虜”!
“娘的,丟臉!”沈猛子吐了一口痰,這痰憋嗓子裏很久了。
石潤說,之前他們到劉集,都是跟一個叫老黃的人聯繫。老黃跟畢傳雲是老鄉,兩家還有點親戚關係,兩人是同一年離開老家的,後來畢傳雲參加了共產黨,老黃卻跟着譚威銘遠走了。直到譚威銘投了老司令屠翥誠,老黃才算安定下來。老黃這人思想進步,是他主動提出勸說譚威銘倒戈的,畢傳雲和石潤都把希望寄托在老黃身上。沒想這次下山,跟老黃聯繫不上,他們在劉集秘密活動了兩天,想找到一條接近譚威銘的捷徑,不知風聲怎麼傳進了譚威銘耳朵里。前天夜裏,老黃手下一個營長突然找到畢傳雲,說老黃出事了,要他們趕快離開。畢傳雲笑了笑,認為事情沒那麼嚴重。誰知營長走後不久,他們住的那戶人家的院子突然被包圍,石潤剛要衝出去,譚威銘的副官在十多個人的簇擁下闖了進來。石潤他們幾乎沒做抵抗,就被帶走了。
“那你怎麼回來了?”沈猛子疑惑地問。
石潤結巴了幾下:“是……是……他們放我回來的。”
沈猛子便堅信,譚威銘要跟他來白的,想拿畢傳雲做人質,要挾72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心裏恨着畢傳雲,嘴上卻問:“條件?!”
石潤暗自一驚,沈猛子真是夠毒,三言兩語,就能擊中問題的要害。
“要我們退回到華家嶺。”石潤滿臉愧色地道。
“退回華家嶺?!”沈猛子差點咆哮起來,“讓我退回到華家嶺,他想得也太美了!”
“狗日的譚老虎,看我怎麼收拾他!”白健江不知啥時已走進窯洞,鄙視地瞅了石潤一眼,比沈猛子更憤怒地說。譚老虎是譚威銘的外號,白健江曾在他手下干過,對他的老謀深算,深有領教。畢傳雲落他手裏,定是凶多吉少。
石潤臉上越發無光,作為旅長唐培森手下的高級參謀,一個擔負著特殊使命的共產黨人,出此洋相,實在說不過去。不過他還是抱着一線希望說:“團長,副團長,12師扣下的可是政委啊。”
“政委怎麼了,是他自找的!”白健江向來不把石潤跟畢傳雲放眼裏,他對畢傳雲的頤指氣使早就忍無可忍,今天他可以好好發泄一通了。
沈猛子擺擺手,止住白健江。現在不是亂髮牢騷的時候,更不是互相拆台的時候。他得認真想一想,認真想一想啊。
這個上午,對沈猛子來說非常漫長。安頓好石潤,跟白健江簡單扯了幾句,見白健江說出的話非常過激,知道這事沒法跟他商量,借故讓他去前沿陣地,把他支走了。白健江一走,沈猛子的心,就重了,沉了,透不過氣兒來。
這算哪門子事啊,正面的威脅剛剛解除,還沒松下一口氣,側面的威脅又來了。他知道,譚威銘所以遲遲不跟畢傳雲會面,是壓根對畢傳雲的起義不感興趣。畢傳雲把事情想得太理想,也太簡單。單靠一個老黃,就能說服譚威銘?他敢斷定,副官帶人請畢傳雲的時候,老黃早已蹲了禁閉,弄不好,這件事他能把命搭上!這是在打仗,不是繡花做文章。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下難的是,搞不清譚威銘跟屠蘭龍的關係僵到啥程度。屠蘭龍受命進駐米糧城,接管11集團軍,最不服氣的,就是譚威銘。這已不是什麼秘密,屠蘭龍擔任11集團軍總司令后,整個米糧山區,吵得最凶的,就是他跟譚威銘的關係。兩個月前劉米兒也跟他說過這事:“等着看吧,一山藏不了二虎,弄不好哪一天,他們內部就得打起來。”劉米兒說這話時,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畢傳雲所以對譚威銘抱希望,也是看中這一點。但,傳說歸傳說,不足可信。沈猛子懷疑,11集團軍在放煙幕彈,譚威銘未必就真不服氣屠蘭龍,就算他心裏有想法,依他對屠老爺子的忠誠,也會給屠蘭龍面子的,不會把事情鬧得太僵。
難題便有了。如果譚威銘跟屠蘭龍在這段時間化解了矛盾,譚威銘就會不顧一切幫屠蘭龍化解危機,那麼,華家嶺這塊地盤,72團就退定了。
譚威銘的12師一旦從側翼發起攻擊,72團處境將不可想像!
不可想像啊——
沈猛子再次嘆出一聲。
窯洞裏悶了有足足一個時辰,沈猛子感覺快要被沉悶的空氣壓垮了。他起身,心情沉重地走出窯洞。外面陽光燦爛。這一天的米糧山,陽光居然是那麼的艷,那麼的絢爛。站在窯洞前的山坡上,凝望着遠處的米糧城,沈猛子心情起伏,像有千軍萬馬在內心裏打仗。這座城,在屠老司令手下平平靜靜了十多年,百姓安居樂業,豐衣足食,就連土匪劉米兒,也不願騷擾。她給手下定下三條鐵律,絕不允許無端騷擾米糧城,不許無端騷擾百姓,不許無端向11集團軍挑釁。可現在,他把炮火帶到了米糧山,帶到了米糧城,難道真要讓這座號稱世外樂園的古城陷入到紛亂的戰火中?
沈猛子思考着,他本不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13歲從老家壩子營跑出來,跟着二瘸子闖蕩世界,先當土匪后當兵,乾的凈是跟槍把子有關的事,慢慢地,性格脾氣也變得跟他手裏的槍一樣,該走火就走火,該上膛就上膛,很少有犯惑或困頓的時候。自從吃了那次敗仗,進而被18集團軍收編,沈猛子突然發現,自己愛琢磨一些事了。以前從不打腦子裏過的東西,如今他都要過三遍以上。還有,他對戰火,對戰火中那些驚慌四散的人群,那些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人,以及在炮火中倒下的一具具屍體,開始有一種恐懼,一種震撼,甚至,有了罪惡感。這可是以前從沒有過的啊,以前玩槍把子,圖的是過癮,圖的是那股豪氣,那份做男人的爽快勁!現在,他忽然覺得有了負擔,手裏的這把槍,重了、沉了,彷彿,多加了什麼。又彷彿,也變成一個有性情的傢伙,不再聽任他隨心所欲地擺佈了。隔空兒,還要跟他較個勁,讓他提也不得放也不得,舉着它,半天竟想不明白應該對準誰。
娘的,越來越變得像個娘們了,再這麼下去,不用別人要他的命,自己就把自己的命要了!
沈猛子憤憤一甩頭,很不甘心地收回目光,本想掉頭進窯洞,目光卻再次被腳下的山巒吸住了。山巒起伏,逶迤不絕,米糧山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在他視線里以近乎飛騰的姿勢,昂首擺尾,虎虎地飛向遠方。遠處是黃河,是他的壩子營,家。
家啊!
後來沈猛子忽然就想到一個問題,這座山難道真的是他沈猛子的墓穴,72團的全體將士,難道真要在這兒殉難?還有,到底有沒有理由,跟山下11集團軍的弟兄幹下去?就算他現在是共產黨的隊伍,是革命軍人,那也不應該這麼永無止息地把槍口對準自家人啊!
4
部隊是分次序往後撤的,白健江一開始暴跳如雷,聲稱誰敢讓他後撤一步,他手裏的歪把子就跟誰急。沈猛子耐心跟他說半天,越說他越急,沒辦法,沈猛子只能按軍規命令,讓他先帶兩個營往後撤。白健江再倔,軍規還是要遵守的,只要沈猛子板起臉,以團長的身份命令他,他還是乖乖服從。老亂就不一樣,他的性子遠比白健江烈,也比白健江缺少城府。一聽往後撤,他先是跑進窯洞,沖石潤猛發了一通火:“操他奶奶的,都是你這龜兒子!”氣撒得差不多了,又沖沈猛子吼,“要撤你們撤,我老亂還沒熊包到給人當孫子的份上!”
“你以為我願意當孫子?”沈猛子瞪住老亂,這個時候他的心情特別複雜,他渴望老亂跟白健江能理解他,支持他,但這很難。
“那是你的事,想讓我老亂撤,沒門!”
“反了你了,這是命令,馬上撤退!”時間緊迫,如果不及時給山下的12師亮出一個態度,譚威銘的部隊一旦開上山,兩軍之戰將不可避免。
“我不撤!”老亂吼了一聲。見沈猛子怒沉着臉,又道,“他當俘虜是他的事,跟72團沒關係,少了他,我還心靜點!”
這話就過了,不管咋,畢傳雲是團政委,是代表旅長唐培森來監督72團的。沈猛子最怕唐培森對他和72團有想法,老亂這話如果傳進唐培森耳朵,後果將很嚴重。唐培森雖然治軍有方,但疑心很重,你不給他機會,他還天天找你麻煩呢,要是真撇下畢傳雲不管,怕是他一道命令下來,就能把沈猛子他們的職全革掉。
72團說到底是敗兵啊,是歸人家改造的部隊。
“你個豬腦子,想事就不能遠點?!”沈猛子又道。
“我想不遠,要撤你們撤,大不了,我到娘娘山投奔土匪去。”
“混蛋!”沈猛子被激怒了,如果剛才老亂的氣話他還可以容忍的話,這句,就怎麼也不能容忍了。
“下了他的槍,帶他走!”他沖警衛兵吼了一聲,掉頭就朝山上去。
身後傳來老亂狼嗥般的叫聲,夾雜着警衛兵制服他的聲音。老亂已經不止一次讓沈猛子下槍了,最嚴重的時候,還關過他禁閉。沈猛子想起平型關戰役前,老亂曾在禁閉室裏面壁三天,最後苦苦哀求他的情景,禁不住就撲哧笑出了聲。這個惹事桶子,有時其實挺可愛。
白健江極不痛快地帶着一營二營撤出陣地后,沈猛子接到偵察兵的報告,劉集的12師果然開始動作,派出兩個旅的兵力,往五峰嶺方向移動。又是半小時后,一直按兵不動的112旅也悄悄往五峰嶺右翼移動,顯然,這是提前就商量好的策略。如果72團不按譚威銘提出的要求退回華家嶺,那麼,112旅和12師將很快形成一個包圍圈,落到五峰嶺上的炮彈,將遠不止跟43旅作戰時那麼容易抵擋。
這仗打不起啊!沈猛子悲涼地嘆了一聲,帶着剩下的六個營還有敢死隊,往華家嶺撤去。
山野上除了沉重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悲壯的氣氛令人絕望。
更令人沮喪的是,沈猛子他們剛剛撤回到華家嶺,312旅旅長唐培森就發來急電。對72團有操控大權的312旅旅長唐培森一改過去的強硬口吻,破天荒地用了近乎商量的語氣,說前方戰事吃緊,谷城難守,要沈猛子跟72團暫停對米糧城的進攻,保存實力,以俟再戰。
拿着這封急電,沈猛子忽然就意識到,谷城失守了。
半個月前,沈猛子便得知,日本軍新組建的13師團派出一支特遣隊秘密渡過長江,朝谷城方向進犯。目的就是想搶先佔領谷城,進而打通進犯米糧山區的通道。負責把守谷城的是國民黨閻長官部所屬的126師和137師,以兩個師的實力,嚴防死守谷城,應該沒有問題。可惜,閻長官是個表面上抗日背後卻時時刻刻想着保護自己的人,指望他阻擋日本人,難!沈猛子苦苦一笑,極為悲涼地搖了搖頭。
126師和137師一槍不放的可能都有!這種事兒,以前不是沒有過,多。要不,日本人哪能這麼猖獗。日本人打的,就是咱中國這根軟肋啊。不抵抗主義,沈猛子心裏默默咀嚼着這幾個字,牙齒已然咬在了一起。
不能抱幻想了,惡仗就在眼前。谷城離米糧山頂多也就三百里路,猖狂的日本人眨眼之間就能將鐵蹄踩到!
此時,白健江正跟老亂做工作。沈猛子強令撤兵,令老亂十萬個想不通,人雖是到了華家嶺,心,還留在五峰嶺上。撤退的路上他就滿嘴怨言,這陣,更是火冒三丈。他大罵畢傳雲是個廢物,豬狗不如,害得72團再次受辱。接着又罵沈猛子,說他膽子越來越小,比娘們還娘們,居然對唐培森言聽計從。
“姓唐的算哪門子東西,老子72團的事,跟他有雞巴關係!”
白健江勸半天,不見他冷靜,索性點上煙抽,看着他發作。等他發作得差不多了,笑眯眯說:“怪話說完沒,說完修工事去。”
“修卵的工事,都裝龜兒子了,還修工事干屁用!”罵著,人卻往外走。出山洞不遠,又沖前面修工事的六營長蘭校石發火了,“你草包啊,沒見過槍子兒怎麼飛來的?挖深點!”蘭校石因為之前擁護過畢傳雲,這次事又因畢傳雲而起,自覺理虧,不敢跟他計較,跳進戰壕虎虎地掄起杴來。
就在這時候,警衛兵跑來叫白健江,說團長叫他。
白健江氣喘吁吁來到沈猛子這,沈猛子正沖一張地圖發獃。
“怎麼了,大當家的?”
“健江,快來看。”沈猛子沖白健江一招手,白健江幾步躍過去,就見那張陪伴了他跟沈猛子多年的地圖上又多出兩個紅圈來。
“健江,我敢料定,日本人已佔領了谷城,126師和137師這兩股草包隊伍,這陣兒准在麥河一帶休整。”
“你是說他們要溜到大後方?”白健江警惕地抬起眼,麥河像一條柔軟的手臂,輕輕環抱着谷城。沈猛子手指的地方,在谷城南側。離谷城大約一百里地,再往南走,則是被稱為天險的九龍山。如果126師和137師跟日本人達成某種協議,那麼,九龍山就是他們最好的去處。讓出他們把守的谷城,讓日本人在那兒休養生息,緩足了勁,再朝米糧山區撲過來。而126師和137師退守的九龍山,日本人是看不到眼裏的,對這一帶地形非常熟悉的日本人不會傻到派重兵去攻一座空山,他看中的是米糧山區,以及米糧山區通往遼闊中原的這條大通道。
“狗娘養的,他們真敢棄城?”白健江雖是恨着,心裏卻還對126師和137師抱有一絲幻想。
沈猛子給他拿出了那份急電。白健江看后,啞巴了。
白健江也是聰明人,唐培森用這種不痛不癢的口氣,說這種貌似關心實則令人泄氣的話,一定是發生了不可預料的事。
“大當家的,我們得提前想辦法啊。”
“想啥子辦法?”沈猛子困頓的目光盯住白健江。
“我也說不好,不過傻守在這裏,不是上策。”白健江有他自己的擔心,如果日本人的鐵蹄踐踏過來,山下的譚威銘也來個不抵抗,那麼,72團將直接對在日本人的槍口下。憑一個團的力量,跟日本人一個師團干,72團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了三天。還有,米糧城內的屠蘭龍,會不會藉機再向72團發難?要知道,上次平型關之戰,屠蘭龍帶領的24師,奉行的就是不抵抗主義。屠蘭龍會不會拿72團跟日本人做交易?
“不守?不守退到哪裏去?”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語。
“退是不可能,咱不能做孬種。我在想,能不能搶先一步,把弟兄們帶到奇女峰去?”
沈猛子果斷地搖頭。退出五峰嶺,已經傷了弟兄們的情緒,但這是為了畢傳雲,為了避免跟山下的屠蘭龍還有譚威銘發生更大的衝突,多少還能說得過去。現在再退到奇女峰,不但弟兄們接受不了,他沈猛子也接受不了。這一退,他們就成了事實上的逃兵,仗還未打,就證明已怕了小日本。他沈猛子怕誰也不能怕日本人!
“健江,奇女峰這個夢,只能留待以後了。眼下你我得想出辦法,儘快摸清城內屠蘭龍的意圖。姓屠的這次要是不抵抗,你我就算是鑽進十八洞,小日本照樣會拿炮彈把咱轟出來。”
這倒也是實話,奇女峰十八洞雖然險要,但它不能拯救72團,而且,白健江也很久沒去過奇女峰了,那兒到底可不可靠,他心裏也不大有底。
他自覺地閉起嘴巴。每次到了關鍵時刻,他都緊閉起嘴巴,怕自己一多嘴,會亂了沈猛子的謀略。
半天,沈猛子用火辣辣的目光盯住他,半是徵詢半是自信地說:“眼下只有一個辦法,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
“你是說?”
“下山,找譚威銘!”
“這……”
“來不及猶豫了,你留在山上,讓弟兄們抓緊做好工事,想辦法補充一些彈藥,我跟老亂下山去,會會姓譚的。”
“不行!”白健江堅決地回應了一聲,“眼下是啥時候,你怎麼能離開,要去也是我去!”
“又爭了是不?”沈猛子輕輕一笑,又道,“你去了,怕姓譚的不歡迎。”
“他敢?!”白健江嘴上雖硬,心裏卻不得不承認,在譚威銘譚師長面前,他和老亂真還不夠分量。
兩個人正爭着,偵察兵四隻眼跑進來說,山下有人送來一封信,是譚威銘寫給沈猛子的。
“信呢,快拿來。”
四隻眼一招手,進來一個農夫模樣的中年男人,自稱姓趙,他沖沈猛子深深鞠了一個躬,又沖白健江施了禮,不慌不忙從衣服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雙手呈給沈猛子。
沈猛子迅速打開信,一目十行看了起來,白健江內心緊繃著,猜不透這個姓趙的中年男人會給他們帶來好運還是災難。
一團愁雲從沈猛子臉上緩緩化開,緊跟着,笑顏露了出來:“太好了,健江,你快來看。”
等白健江看完,兩人臉上,就都成了同一顏色。這封信,來得太及時了!
12師師長譚威銘是在次日上午九點見到沈猛子的。之前他剛剛跟畢傳雲畢政委上了一堂課。譚威銘看來,畢傳雲這種人,是典型的政治腦子,如果把他跟重慶蔣委員長身邊的某些人放一起,可能他的作用會更大一些,發揮也會更出色。可惜眼下是在米糧山,是兩軍,不,三軍真刀實槍接火玩命的地方,這種人,就不大合時宜了。師長譚威銘甚至覺得,面色白凈說起話來咬文嚼字的畢傳雲,給人一種政客的嫌疑,不像個帶兵打仗的。譚威銘不喜歡這種人,當然,他不會把這種不喜歡掛在臉上。他是個有頭腦的人,加上眼下形勢也不容許他太把自己當回事。他必須巧妙地平衡自己跟周邊幾股勢力的關係,進而最大可能地化解自己的危機。
危機令他不安,也令他焦躁。
按理,譚威銘譚師長是不該給畢傳雲上課的,沒那個必要。譚威銘做事做人有個原則,不感興趣的事,不做;不感興趣的人,不交。遇上提不起興趣的人,罵都懶得罵,甭說費上心思上課。畢傳雲不一樣,太剛愎自用了,他的剛愎自用簡直讓人受不了。譚威銘對政治或政黨不感興趣,他一輩子就做一件事:帶兵。可畢傳雲偏是一個對政治抱有狂熱激情的人,先是通過老黃,費盡心機勸說譚威銘受降。虧他們想得出來啊,他譚威銘能是一個受降的人么?寧死不屈,這是他16歲時就發過的誓,到現在,這誓言也沒動搖過。堂堂11集團軍副總司令、12師師長,屠老司令一生最最器重的人,居然要給畢傳雲代表的力量受降。譚威銘差點沒笑破嗓子。笑完,就覺被人污辱,被人調戲。但他沒發作,還是一如既往對老黃好。老黃救過他的命,在炮火中用身體替他擋住過流彈,還有一次,背着他一氣跑了三十里地,把受傷的他背進了鄉野郎中家,晚一點,他的血就流幹了。沖這點,他得對老黃好,怎麼好也不為過。但老黃中了魔,被畢傳雲赤化了,現在又來赤化他。這個傻子!譚威銘敗興地一笑,就把老黃所有的努力笑沒了。畢傳雲不甘心,又打出了手裏第二張牌,這張牌一打,譚威銘就忍無可忍了。
畢傳雲打第二張牌時,已經被他請到了譚公館。請是相對禮貌的一個詞,說難聽點,畢傳雲已經做了他的俘虜。這種人做俘虜真是太容易,沖這點,譚威銘就能一百個一千個嘲笑他。可惜,譚威銘還沒來得及嘲笑,甚至也沒打算嘲笑,畢傳雲竟恬不知恥地率先嘲笑起他來。
“譚師長,請我來,到底有何用意啊,不會這麼快就同意我的建議了吧?”畢傳雲大大方方接過勤務兵遞過的茶,屁股往椅子上一擱,目空一切地說。
“你說呢,畢政委?”譚威銘站着,他想不通像畢傳雲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自信,又有什麼理由不把別人放眼裏,難道真就如老黃所說,是他那個主義讓他變成這樣的?
不可理喻!
“我們是該好好談談了,譚師長,再不談,怕就沒了機會。”畢傳雲呷了一口茶,聲音依舊被自信撐得飽滿,聽了讓人想打嗝。
譚威銘仍舊站着,沒說話。譚威銘有個習慣,喜歡看人表演,表現得越火爆,他看得越從容。這中間他的目光一直很謙和,甚至流露出一層欣賞,但絕不陶醉。有次他在劉集的廟會上看耍猴,耍猴人耍得真是精彩,猴子在他的皮鞭或斷喝下,又翻筋斗又爬竿。譚威銘已經覺得猴子耍得很不錯了,耍猴人的鞭子還是不停下來。後來耍猴人說,要讓公猴和母猴來個絕活。譚威銘便丟了幾個銅錢,想欣賞一下絕活。原以為是讓公猴和母猴當眾搞那個,這樣的耍法他以前在一個叫文庄的廟會上看過,噁心,卻能為耍猴者帶來不少銅板。那天沒,那天耍猴者竟讓母猴扇公猴耳光,他的鑼響一聲,母猴扇一下。鑼響得重,扇得就重,響得急,扇得也急。扇了公猴還不能還手,還要賠着笑,譚威銘的確看到公猴笑了,公猴邊笑邊給母猴作揖,意思無非就是說,你扇得好,再扇一下。緊密的鑼聲中,母猴的雙臂舞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重,公猴揖都來不及作了。圍觀者的鬨笑能把廟會的興奮聲壓下去,彷彿整個世界都被鼓舞起來。譚威銘欣賞不下去了,轉身要走,卻聽耍猴者說:“不要走啊,公猴要是扇起來,那才好看!”
譚威銘騰地轉身,一雙虎眼恐怖地瞪住耍猴者,手下意識地就摸到了槍上,就在他拔出槍的一瞬,一個婦女衝上去,扇了耍猴者一記重重的耳光。這個耳光等於是救了耍猴者,譚威銘摸在槍上的手緩緩鬆開。敗興地看了一眼即將垂落的太陽,跟同樣穿着便裝的警衛說:“帶他回去!”
那個耍猴者讓譚威銘在軍營里關了一個月,一個月裏他只做一件事,扇自己的嘴巴。再後來,他的胳膊腫得抬不動了,譚威銘才安排給他一檔子事,讓他穿上軍裝,天天在劉集巡邏,如果劉集再敢有誰耍猴耍狗,他就得回到軍營里再扇自己。
譚威銘分了一會神,見畢傳雲還在喋喋不休,大談他的主義,譚威銘嘆了一聲,啥也沒說離開了那間屋子。當夜,他下命令,將關了禁閉的老黃放了出來,安排給他一件事,讓“主義”兩個字從畢傳雲嘴裏消失。這是昨晚的事,也就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在山洞裏看他那封信的時候。今天一大早,他抱着一絲僥倖來到公館客房,想看看老黃一晚的成績咋樣,誰知,畢傳雲開口就跟他提了一個人,這人的名字他聽過,做的事他也知道。畢傳雲將這個在黨國內部有着神秘色彩和複雜身份的人物當成第二張牌,打給了他。
他怒了!
一氣沖畢傳雲上了半個小時的課,中心內容卻用一句話就能概括:這個世界上,主義救不了國也救不了民,要救自己,還得靠骨氣!
畢傳雲哈哈大笑,譚威銘真是奇怪死了,這種時候,畢傳雲還能笑得出來。他邊笑邊說:“骨氣,譚師長,日軍壓境,你又四面楚歌,我看這一次,你的骨氣還能硬多久?!”
“關起來!”譚威銘丟下三個字,一腳踹開門,走到了陽光里。譚公館後面這些客房實在是太陰太潮濕了,譚威銘心想,真該把那幾棵大樹砍掉,不要再讓它遮擋了後院的陽光。就在他反覆琢磨“四面楚歌”這四個字時,副官耿鵬程神采飛揚地走過來,沖他報告,沈猛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