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於是我們從第二天就開始了這場雙方都必須守約的訪談。呂月月除了晚上在夜總會上班外,每天上午都照例出去有事,是什麼事我開始並不知道,也不便去問。有時候她下午也不回來。我們斷斷續續談了兩個來月,從我的訪問記錄上看,一共談了二十六次。記錄都給她本人審閱過。我因此也終於放棄了那個與名家共榮的系列劇創作的機會。
遵照我自己的諾言,對呂月月的訪談記錄一直沒有發表。而這些記錄在今天終於面世的原因,我以後自會給讀者一個交待。
第1次談話
海岩:呂月月,在咱們開始談以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上次我去公安局找伍立昌同志的時候,聽傳達室的一個老同志說你上過大學。我想問一下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學的什麼專業。
呂月月:中國刑警學院,就是瀋陽的那個,我學的是刑事偵查專業。
海岩:女同志學這個專業,讓人覺得豪情壯志,很傳奇。
呂月月:但願時間倒轉,讓我重選一次。
海岩:你畢業多久了?
呂月月:兩年多,快三年了。
海岩:畢業后直接分配在公安局偵查處?
呂月月:先在派出所實習鍛煉了一個月,然後就分到處里了。
海岩:搞偵查工作是否像電影裏那樣,特別刺激?
呂月月:得了吧,繁瑣枯燥。剛去的時候每天主要是聽電話,做記錄,幫老同志抄材料。另外就是幫人做些調查取證工作。比如說那時候我們處搞的一個經濟案子,派我去查一張發票。我在那個公司蹲了半個月,天天翻發票本,一天十多個小時,一張一張翻,翻了半個月,你想想,刺激嗎?到最後也沒翻出來。
海岩:你接觸這個小提琴案是在什麼時候?
呂月月:小提琴丟的時候我還上大學呢。當時是我們隊裏一個老同志管這個案子,他叫焦長德,從二十歲起,幹了四十年刑警。這也是他退休前接手的最後一個案子,一直就沒破。這種案子一時破不了是很正常的,可這是他接的最後一個案子,他這四十年結束了很想給自己畫一個大大的驚嘆號,結果沒畫成,連句號也不是,是個省略號。(笑)
海岩:這種老同志,我倒挺理解的,也許是因為我年齡比你大十來歲,所以對這種老同志的心態,多少理解一些。
呂月月:就是,老焦退休以後在家也呆不住,又跑出來補差,可他干刑警四十年,除了和罪犯打交道其他什麼也不會,只能又跑到我們隊裏幫忙做檔案清理工作,一個月也就一百多塊錢,還不如我現在在歌廳一天的小費呢。不過老頭兒對我挺好,特喜歡我。因為後來他得了心臟病住醫院,每次給他送退休金都是我去。
海岩:他退休以後,這個案子是不是就由你接手了?
呂月月:哪兒啊,這案子老也破不了,就給掛起來了。後來又重新拉班子搞的時候,是我們刑警隊伍隊長挂帥。現在他也當上副處長了。這是大案子,我們這種新來的大學生,只能打打下手,跑跑龍套。
海岩:這案子怎麼又重新搞起來的?是哪年的事?
呂月月:是前年吧,我記得是五月份的事,伍冬冬他們小學裏搞紅五月音樂會。他爸爸,啊,就是伍隊長,說是局長有事召見,去不了,讓薛宇替他去,薛宇就拉上我去了,我記得那是星期天。
海岩:薛宇是什麼人?
呂月月:我們刑警隊的,也是個大學生,警官大學畢業的,比我早兩屆。那天伍冬冬有個節目,他們十來個孩子一起來了個小提琴齊奏。冬冬是他們學校音樂小組的,他們拉的可不是我們說的那種意大利小提琴,他們拉兒童小提琴。不過冬冬那年十歲了,可以拉成人的那種小提琴了。那天我還答應以後送他一個成人的小提琴呢。我特喜歡冬冬。
海岩:你剛才說,這個案子是前年五月份又重新搞起來的,對嗎?
呂月月:噢,對,我知道我現在說話特愛走題。可能是干歌廳乾的,整天陪那些客人喝酒,聊天,沒話找話,我過去並不是這樣。那天音樂會散了以後,我們把冬冬送回家,小薛說請我去吃“麥當勞”,結果到了“麥當勞”,剛買了兩份“巨無霸”,隊裏就用BP機呼薛宇,讓他馬上回去。
我和薛宇一起回到處里,看見處長、隊長,還有我們副隊長李向華,還有我們隊裏的劉保華、紀春雷他們都在。我們到了以後就開會。伍隊長說月月你也坐下來吧,你手裏現在不是沒什麼事嗎?一起參加這個案子吧。跟着大案子走一遍,比總搞一般化的小案子進步大。這案子原來沒我事,是伍隊長臨時決定讓我參加進來的,說是跟着學學。看得出伍隊長那會兒是挺培養我的。
我就坐下來了。說實在挺高興的,跟我一屆畢業的大學生分到其他處、其他隊的,我知道都沒參加過什麼大案子的工作,所以我挺高興的。
後來就開會,先是由處長介紹情況,他說你們還記不記得前不久有個小提琴被竊案?隊裏老一點的同志都知道,說記得,就是老焦搞的那個案子。處長說,今天香港警務處發來一個情報,那把小提琴可能被一個古董商賣給了香港一個有名的黑社會組織潘氏家族。前幾天潘氏家族和天龍幫之間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火併……天龍幫你知道嗎?
海岩:不太清楚。
呂月月:也是香港一個非常有名的黑社會組織,一說天龍幫很多人都知道。那次火併,天龍幫佔了上風,畢竟它的勢力大得多。香港警務處認為那次火併和那把該死的小提琴有些關係。火併之後,小提琴究竟是在潘家還是已經到了天龍幫手上,不清楚。香港警務處的情報主要是說,潘氏家族準備讓潘家的小兒子潘小偉到大陸來避避風,免得被天龍幫幹掉,因為潘家小兒子年齡還小,而且他父兄很寵他,一直不讓他參與黑道上的事。
這個情報是通過國際刑警中國國家中心局傳過來的。當天市局領導就把我們處長和隊長都召去了,要求把小提琴的案子重新組織班子搞。因為小提琴的下落有了一個大致的方向,也就是說有了一個線索,而那個要來大陸避風的潘家的小兒子,當然就是線頭了。
海岩:香港警務處怎麼就肯定這把小提琴准在這兩家手裏呢?
呂月月:他們說這把琴在大前年泰國的一次私人文物拍賣會上露過面,賣主沒透露身份,開價一百三十七萬美元,但沒有買主。港警判斷賣主是潘家的掌門人潘大偉,就是潘小偉的大哥。
海岩:聽你這麼說,我覺得這個案子比我當初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呂月月:你當初想像是什麼樣呢?
海岩:也沒想多具體,總之原來想像比較簡單,至少沒這麼大的背景。你看這案子還沒開始呢,已經這麼大動靜了。
呂月月:要不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呢。就這麼個一尺多長的小玩意兒,就值一百多萬美元,按咱們這兒的黑市價得一千幾百萬人民幣。
海岩:問句玩笑話,你閑着沒事現在也炒美元吧?
呂月月:我可沒那個工夫,也沒那個本事。老是聽去我們歌廳的那幫大款們念叨這些,所以也就懂點。
海岩:我開玩笑,咱們接着聊。
呂月月:後來我就參加這個案子的工作了。我們副隊長李向華還有其他幾個人,頭兩天天天到機場去堵潘小偉。誰都沒見過他,就光憑着港警提供的一張傳真照片和一點文字資料,挺費勁兒的。機場我沒去,隊長讓我在家熟悉一下這個案子的材料,這些材料都是焦長德搞的,雖然他沒把這個案子破了,可畢竟是老刑警,材料都搞得很細,乾乾淨淨,井井有條。提琴被竊的現場勘查材料立了一個卷,後來的調查材料立了一個卷,證人證詞立了一個卷,那個小提琴的文物鑒定材料也有一大卷,都編輯得很專業。
海岩:要不怎麼值一百多萬美元呢,這種小提琴我想也少不了有一大堆身份履歷之類的證明。
呂月月:這把納格希尼小提琴是十七世紀在意大利的維羅納手工製作而成的。在國內僅存一把,據說在亞洲也就這麼一把。被藝術界和文物界視為無價之寶。當時被竊以後,老焦他們還真是做了不少調查工作,就是沒有結果,當時就估計這玩意兒已經不在國內了。因為在國內這東西不可能交易,也沒這種市場。偷的人準是在下手之前就琢磨好了怎麼帶出去。說實在的,換上我我也能帶出去。出境時就說是自己拉的提琴,海關是不會攔的。而且沒有專門的文物鑒定知識,也未必看得出這東西的出身。你看《北京人在紐約》裏那個王起明,不就背着自己的大提琴去美國了嗎,沒人攔也沒人查。
海岩:對公安我完全是門外漢,不過我想,憑香港警署的這麼一份情報,你們就能把提琴追回來嗎?聽起來好像有點玄,你們當時怎麼入手呢?
呂月月:當時我們信心都不足,薛宇的牢騷最大,香港這情報還不知是真是假,他說咱們別拿着雞毛當令箭了,小提琴在香港,港警尚且沒本事拿到它,咱們怎麼拿?第一,小提琴在不在潘家或是天龍幫手上,港警只是個分析,分析在,沒準兒不在。第二,就算在,潘家小兒子潘小偉知道不知道這碼子事,也說不準。第三,就算他知道這琴的下落,一來他輕易不會告訴我們,二來告訴了你你也拿不着。況且,潘小偉是不是真的來了大陸,到了北京,也得兩說著,反正那幾天都在機場堵,根本沒見他的影兒。
薛宇這人特聰明,腦子絕對夠用,就是嘴不好,太尖刻,太認真,什麼事看得太明白,這又是毛病了。這樣容易招人煩,我過去也這樣,什麼事都喜歡評個是非,說個一清二楚,其實才傻呢。你看人家紀春雷,三十多歲了就是比我們多吃幾年咸鹽,什麼事都不搶在頭裏說,別以為他什麼都沒看出來,他看出來了但不先說。什麼事都表現得木訥一點,給人的感覺才厚道呢。結果薛宇讓李隊長李向華給悶了一頓。說你年輕輕的就你明白是怎麼著,局裏已經定了這案子要拉班子重搞,你怎麼還這麼多話。這要是戰爭年代非拉出去斃了你不可,整個兒一個動搖軍心。其實李隊長也沒什麼信心,我就聽他私下裏跟伍隊長說這案子絕對是個望山跑死馬的活兒。
海岩:那你們隊長有什麼辦法?
呂月月:隊長是這個案子的總負責人,這案子又是局裏甚至公安部親自部署交辦的大案,他當然不能當著下面的人說泄氣的話,還得不停地鼓勁兒,做我們的工作。機場不是沒堵上嗎?我們基本上都認為可能是香港的情報不準確。李向華後來也是這個觀點,他說甭迷信香港人英國人,連美國中央情報局還有看走眼的時候呢,前兩年不就愣說咱們銀河號輪船上藏着化學武器嗎?結果在全世界面前現了個大眼。這幾天在機場我們是通過邊防檢查站在查驗旅客護照的時候一個人一個人對着潘小偉的照片查的,確實沒見着。
可伍隊長不死心,說這案子目前就這麼一個線索,別輕易就丟了。對香港的這份情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讓我們把那幾天機場入境通道上的安全監控攝像的錄像帶都借了來,凡是從香港來的航班都看。他覺得,潘小偉既然是躲避天龍幫追殺才來大陸的,很可能是化名化裝入境,邊境檢查站很可能已經讓他漏進來了。
後來的兩天,我和紀春雷整天整宿地在黑屋子裏倒着班地看這些錄像,顛過來倒過去地看。一個人看六個小時,另一個人睡覺,後來看六小時受不了,改成三小時一換。後來小薛沒事的時候就過來幫我看,讓我的眼睛休息休息。這可不是看電影,就是一撥一撥的人往裏過,太枯燥了,看一會兒眼睛就走神了。看了兩天,沒找出來。
海岩:那怎麼辦呢?
呂月月:後來伍隊長來了,你說巧不巧,他往那兒一坐,才二十多分鐘,就給找出來了。那段錄像我們也看過兩遍,那張長發披肩留小鬍子的臉在人縫裏閃了一兩秒鐘,我們都沒注意,讓伍隊長看出來了。不過我到現在還覺得是讓他給蒙上的,巧勁兒,伍隊長可是特得意,他說你們不好好看看,他那鬍子多假呀。
海岩:是假鬍子?
呂月月:假鬍子假頭套,你等等我給你找他的照片。(呂月月翻自己的皮夾)——你看,這就是他,就是那次來照的,這是參觀天安門的時候照的——長得精神嗎?
海岩:啊,相當精神。他有多大了?
呂月月:你看呢?
海岩:二十歲左右吧。
呂月月:他顯小,那年二十一歲,大學剛畢業。
海岩:那今年應該是二十三歲了,可看上去並不比你大。
呂月月:我比他還大一歲,按月數也就大半歲吧。唉(她看着照片嘆了口氣),長得是挺精神的。
海岩:後來你們怎麼找到他本人的?
呂月月:(看着照片,又嘆了口氣)今天就談到這兒吧……其實,這些事都過去了,再談也沒什麼意思了。
海岩:別呀,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你答應跟我談的,聽你談這些我覺得特有意思。
呂月月:明天再談吧,今天都談了一個多小時了。我現在心情不太好,明天再談吧。
第2次談話
海岩:咱們接着昨天的談,你現在心情好點了嗎?
呂月月:無所謂好不好,我現在很木……心情好一陣壞一陣。
海岩:昨天你說到伍隊長在機場安全監控的錄像里僥倖地發現化了裝的潘小偉,後來你們是怎麼找到他的?
呂月月:我們先是把錄像里的那個小鬍子和潘小偉的照片做了技術上的對比鑒定,證明這人正是潘小偉無疑。接下來我們查了那天的客人入境登記單,他果然沒有用自己的真名。我們仔細研究了當天那個航班的所有旅客入境登記單,初步判斷一個叫尼格拉斯的人,就是他。
海岩:真不容易。
呂月月:證實了潘小偉確實到了北京並不意味着任何成功。但能得到這個證實仍然使我們很高興,大家的積極性一下子就調動起來了,包括薛宇在內,都很振奮。連那時候住在醫院裏的老焦,聽說小提琴案又有進展,立馬就寫了封信給伍隊長,要求出院參戰。那信後來伍隊長給我們看了。老焦確實是動感情的,一個幹了四十多年的老刑警,突然退下來,變成旁觀者,心裏頭實在痒痒,何況他過去在這案子上實實在在是花了不少心血,所以他的心情我們也都挺同情的。可伍隊長看了信非常生氣,說得查一查誰那麼嘴快和老焦說這個事。他說他最了解焦長德,這人忒“”,“”你懂嗎?就是太死心眼兒,心太重,這個小提琴案至今沒破,是老焦的一塊心病。老焦心臟不好,最忌激動,甭管是生氣還是高興,一激動就容易犯病,伍隊長說你們專揀這種事刺激他,是嫌人家活得太長了是怎麼的。我知道這案子有進展的事是小薛那天晚上去醫院看老焦的時候隨口說的。當然我不能出賣他。
海岩:你和他一起去的吧?
呂月月:那天我去給老焦送退休工資,薛宇是陪我去的。
海岩:月月,我問一句唐突的話,薛宇對你,是不是……有特別的好感?
呂月月:嗯——你怎麼想起問這個問題?
海岩:因為昨天和今天你多次談起過他,我感覺,好像他對你特別關切,特別想接近。我也是隨便問問。
呂月月:(沉默了約一分鐘才說)小薛……他是對我不錯。嗯,咱們不說這個行嗎?
海岩:當然可以,這是你的私事,我無權打聽。我只是通過和你這兩天接觸,覺得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所以對你個人感情方面的經歷有點感興趣。你別介意。
呂月月:是的,薛宇對我是不錯,他喜歡我,可我並沒有承諾過什麼。我沒向他承諾過任何事,我是覺得他人挺好,可我跟他從來沒有過任何事。
海岩:對不起,月月,你別激動,我只是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我是想咱們聊天可以輕鬆一點,不一定光聊案子,也可以聊聊生活啦,同事啦什麼的。隨便聊,啊,那咱們還是接着聊案子吧。後來那潘小偉怎麼著了,怎麼找着他的?
呂月月:也許,也許薛宇應該恨我,畢竟,也算我對不起他吧……
海岩:呃——薛宇,我想你肯定也有薛宇的照片吧,我能看看嗎?
呂月月:(從箱子裏翻出照片)噢……你看吧,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張,他照相喜歡嚴肅。
海岩:和潘小偉相比,我覺得還是薛宇顯得成熟。
呂月月:他是比潘小偉大兩歲。
海岩:薛宇的照片你是一直藏在身邊嗎?還有潘小偉的照片,你是因為要跟我講這個案子準備拿給我看才找出來的,還是一直就把他們兩個人的照片藏在身邊?
呂月月:(沉默了片刻)也許女人都是需要男人的,需要男人理解,需要男人保護,需要男人靠近自己。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自己並不需要男人。其實不過是一時的狀態,歸根結底還是離不開男人。這是女人的本性。
海岩:你是不是說,你現在離不開照片上的這兩個男人?
呂月月:……應該說,我是離不開這兩個男人的照片。
海岩:兩個你都離不開嗎?男人常常同時喜歡多個女人,而女人大多一個時期只喜歡一個男人。
呂月月:總覺得……我都欠了他們……
海岩:你願意具體談談嗎?
呂月月:嗯……我想,咱們還是談案子吧。
海岩:也好,咱們談到潘小偉已經入境,而你們又必須儘快找到他,是嗎?
呂月月:對,潘小偉在北京肯定得住飯店,我們通過公安局外管處查各飯店報的住客臨時戶口登記,查潘小偉和尼格拉斯兩個名字,結果在天龍飯店查到了他,他用的是尼格拉斯這個名字。
那天查到他的住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我們都還沒吃飯。隊長說得先去天龍飯店看看。他叫上紀春雷和我跟他一起去,薛宇說他現在沒事,而且也不餓,也跟去了。我們大約七點多鐘到了天龍飯店。進門到總服務台,裝作訪客的樣子打聽尼格拉斯是否在房間。結果總服務台的小姐查了一下電腦,告訴我們尼格拉斯先生已經在兩個小時以前結賬走了,去向不明。
海岩:你們真不順利。
呂月月:我們馬上通過飯店的保衛部把他的住宿登記內容從電腦里調了出來,除了姓名、年齡、國籍和他的回鄉證及信用卡的號碼外,沒別的記載。信用卡是一張維薩金卡,是信用授權最好的卡,真正有錢的人才用的。從登記時間上看,他是前天下午入住的,時間和機場錄像攝取時間吻合。說明他是下了飛機直接住進天龍飯店的。從存底的賬單上看,他這兩天的晚餐和早餐是在這兒吃的,沒有吃中午飯的消費記錄,看來他白天是出去了。在飯店吃的那幾餐全是一個人自斟自飲。因為從賬單上看,點的飯菜只是一個人吃的量。
他住的房間在七層。很巧的是,當天七層的中班服務員沒來,由白班服務員加一個替補中班。我們就通過保衛部把這個白班服務員叫來,向他詢問情況。
詢問的地點就在保衛部辦公室。白班服務員被叫來時顯得有些緊張,以為自己犯了什麼事。我們故意問得很輕鬆,使他鎮定下來。他告訴我們尼格拉斯先生這兩天白天都不在飯店,每天大約九點多鐘出去,下午四五點鐘回來。沒什麼本地人和他來往。他的隨身行李只有一個皮箱。服務員說,今天早上尼格拉斯起床后曾向樓層領班投訴,說昨天晚上十點多鐘有妓女往他的房間打騷擾電話。領班答應將情況向飯店保衛部反映。陪同我們的保衛部經理說,到目前為止尚沒有接到樓層對這個情況的報告。我們又問尼格拉斯今天離店的情況,服務員說尼格拉斯先生今天是將近五點鐘回來的,回來后馬上結賬離店了。
“你是親眼看見他回來后立即離店的嗎?”我們隊長這樣問服務員。
“沒錯。”服務員很肯定,“他沒叫行李員,自己拎着皮箱乘電梯下樓去了,我看他年紀不大住高級飯店別是騙子,所以馬上打電話到前台結賬處,通知他們708號房客人要離店,然後我又趕快進他房間檢查他是不是用了冰箱裏的飲料和迷你吧的洋酒。因為要是迷你吧酒水跑賬,得扣我們服務員的獎金。”
“尼格拉斯先生這兩天晚上都出去嗎?”
“我是白班,晚上的事得問夜班,不過夜班今天沒來。”
看來也問不出什麼了,於是伍隊長說謝謝你了,耽誤你工作真對不起,你可以回去了。服務員被這樣客氣了一下,很高興,走時又主動獻計說:
“你們可以再去問問他的朋友,他朋友還沒離店,就住在711房間,就在尼格拉斯先生斜對面。”
什麼!他還有朋友!服務員無意中說出了這個非常重要的情況——潘小偉不是一個人,還有人與他同行。我們都不禁為之一振!
海岩:會不會是他的保鏢?
呂月月:我們想也是,這個所謂朋友,很可能就是潘氏家族派來保護這位少主人的保鏢,而且這個保鏢表面上並沒有尾隨在主人的身後,至少不跟他同桌用飯。
這下服務員走不了了,我們需要知道這個人的樣子,這兩天的行蹤,怎麼知道他是尼格拉斯先生的朋友……
保衛部的人也很快從前台查到了這個住在711房間的客人的姓名,他叫羅依,一個不中不洋的名字,三十六歲,也是前天從香港入境的,持港澳同胞回鄉證入住飯店。進店時間和尼格拉斯一前一後,相隔不過幾分鐘。服務員在描繪羅依的時候,把他說成一個陰鬱的瘦子,皮膚不白不黑,暗暗的,“就是看着臟啦吧唧的那種”,服務員這樣形容羅依的膚色。
“他們是同一天開的房,差不多前後腳上的樓,我開始以為他們不認識呢,兩人平時也好像不在一起。”
“那你怎麼知道他是尼格拉斯先生的朋友呢?”隊長問。
“今天上午尼格拉斯先生走了以後,我去打掃他的房間。按規定我們服務員進房都得打一下門鈴,可我知道客人已經走了,所以打完門鈴就馬上用鑰匙把房門打開了。進門一看,那瘦子在裏邊呢。”
“他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
“不是他的房間,他怎麼進去的?”
“那肯定是尼格拉斯先生讓他進去的。”
“這是你的分析吧?”我們問服務員。
“嗯……我想肯定是吧。我一進房間,我問他先生可以為您打掃房間嗎?他說可以。我就進去了,我說先生您是住711房間吧?他說是的,他說他和尼格拉斯先生是一起的。”
“他還說什麼?”
“我打掃衛生,他就走了。臨走時跟我說,呆會兒尼格拉斯先生要是來電話找他的話,讓我告訴尼格拉斯先生他已經下去了,讓他到LB(大堂)找他。”
“後來尼格拉斯來電話了嗎?”
“沒來。我打掃完房就走了。不過後來晚上尼格拉斯先生回來的時候,我告訴他了。”
“你怎麼跟他說的?”
“我就說你朋友上午在你房間等你來着,後來讓你上大堂找他去。”
“他說什麼?”
“他開始問是哪個朋友,我說就是住711的那個。他開始還犯愣,後來想了想,說噢噢。”
“緊接着他就離店了嗎?”
“對,他進房也就十分鐘吧,就離店了。這當中我還進了他一次房,給他送洗好的衣服,他有一件西裝早上交給我們去洗的。對了,還有一件事,就是剛才我們還接到尼格拉斯先生打來的一個電話,問他的錢包是不是丟在房間裏了,電話是我們夜班主管接的,我當時正在做夜床呢,主管找我,我們一起去的708房間,他的錢包確實丟在房間裏了。後來我跟主管說我下了中班回家正好路過港華中心,可以給他把錢包送去,我們主管說行。”
“尼格拉斯現在住港華中心?”
“啊,他說他住港華中心,住407房間。”
聽服務員這麼一說,我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潘小偉沒走遠,就在不遠的港華中心大酒店。這時候伍隊長決定馬上結束對服務員的詢問。
“錢包呢,你交給我們吧。”
“錢包,我已經給711房那位客人了。”服務員說。
“給711房間客人了?”我們問:“你不是說你下了班給他送去嗎?”
“後來我給711房做夜床的時候,我跟他說了尼格拉斯先生丟錢包的事,他說你不用送了,他馬上也要搬過去,把錢包帶過去就行,後來我就把錢包給他了。”
“他知道尼格拉斯住什麼地方嗎?”
“我告訴他了,港華中心407。”
在一旁聽着的保衛部經理厲聲批評服務員不該私自將錢包交給不摸底細的人,“萬一他是騙子呢,萬一他帶着錢包溜了呢,丟錢的客人再來找飯店,你負得了責任嗎?”
服務員似乎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的愚蠢,眨着眼睛不說話。保衛部經理一勁跟我們解釋,說酒店對客人遺留物品都有清點登記認領等等一系列規定,對員工也都進行過培訓。服務員把錢包胡亂給人純屬破壞規定責任自負,當然今後管理上也要加強等等,絮絮叨叨。我們這時已無心再談下去,因為從服務員敘述的情況看,潘小偉行色匆匆,丟三落四,像是有點受驚的樣子。而那位“看着臟啦吧唧”的瘦子,聽到後來,似乎也並不像是潘家的保鏢。總之潘小偉和瘦子的形狀都有點怪。
從天龍飯店一出來,一直往西,我們在車上掛上警燈,連闖幾個路口,直撲港華中心。
港華中心的全稱好像叫北京港華中心瑞典酒店,一聽這名就知道是瑞典人管理的酒店。我們進店先找保衛部,這時差不多九點鐘了,保衛部經理已經下班。部里還有一位值班員,是個主管級的幹部。他幫我們在前台查了一下,果然,潘小偉住在407房。又通過客房部查了一下,樓層服務員說客人正在房間休息。
伍隊長這時就用飯店保衛部辦公室的外線電話和處長通話,把情況說了說。總之是人已經找到了,按照局裏領導和處里領導原先研究好的方案——人一找到,先公開接觸,以警方身份直接詢問小提琴的下落,然後根據潘小偉的反應再決定怎麼做工作。所以處長當即在電話里拍板,為防止潘小偉再度搬家造成失控,今晚——確實時間晚了點——就由伍隊長出面與潘見面。
飯店保衛部的那位主管建議:因為已經晚上快十點了,為了禮貌,是否先打電話到潘的房間,約他下來到會客室見面。伍隊長說不行,萬一姓潘的不想見的話,一接電話准開溜,所以只能把他堵在房間裏,不想見也得見!於是我們讓保衛幹部帶路,直接就上了四樓。
樓道里空空的沒人,從一些客房的房門裏,傳出客人的說笑和電視節目的聲音。407房的房門緊閉,裏邊沒有一絲聲響,保衛幹部敲門,無人應聲。打門鈴,也無人應聲。小薛上去,用力按門鈴,門鈴叮噹作響,反覆多次,屋裏竟無一點動靜。伍隊長當機立斷,令保衛幹部用萬能鑰匙強行開門。
保衛幹部臉都白了,哆哆嗦嗦地好半天才把鑰匙插進鎖孔。門開了,裏邊有燈光,薛宇推開保衛幹部,第一個進去。我跟在他後面,就聽見他喊了一聲,接着就是倒下來的聲音,我們全都知道不好,趕快往裏沖。我看見潘小偉穿着睡衣,圓睜雙眼,兩手舉着客房裏的一個立式木頭衣架,小薛已經讓那衣架給打倒在地了,是一下就給打昏過去的。我和伍隊長拿着手槍指着潘小偉,伍隊長大喊一聲我們是警察你別動!說實在的,我當時膝蓋抖得控制不住,腿肚子都抽筋了。因為這是我從警院畢業以後,也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碰上這種陣勢。我不是害怕,真不是,我一點不害怕。我們好幾個人,都有槍,沒什麼好怕的。可我不知道怎麼搞的,也可能就像一個新兵第一次聽到槍炮聲——不是在電影上啊——就控制不住打哆嗦,緊張,也可能是激動,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激動!
潘小偉這會兒看上去比我還緊張,他確實是受驚了,看着我們,舉着衣架子,既不進攻,也不退卻,那架勢是跟我們對峙。我當時也不知道跟哪兒借的膽兒,用槍使勁頂着他的太陽穴,我喊,你放下來!他歪着頭把衣架子放下來了。我拿槍頂着他,我們隊長連忙蹲下來去看小薛。
這時我們都發現,地上橫着的,不光是小薛,在牆角里還有一個人,瘦瘦的,確實,是一個“看着臟啦吧唧”的昏迷了的男人。
第3次談話
海岩:呂月月,昨天你說到在港華中心瑞典酒店407房間裏還有一個昏迷的男人,然後就打住不說了,我都覺得你真像一個說書的,說到關鍵時刻,就把扇子一合,且聽下回分解了。
呂月月:不是我吊你胃口,因為昨天時間已經太晚了,我還得吃晚飯,結果還是遲到了。
海岩:遲到要扣獎金嗎?
呂月月:我們主要是靠小費的,本來也沒什麼獎金,遲到了要看你和老闆的關係,總遲到,關係又不行,那就只有炒魷魚吧。
海岩:說明你和老闆關係還行。
呂月月:那倒不是,可能是我對歌廳還有點用吧,有些老客戶是沖我來的。
海岩:可你在這家夜總會幹的時間並不算久啊。
呂月月:那幫傢伙,哪家夜總會有新面孔,他們都知道。海岩,我不想總談夜總會。
海岩:好好,我們還是說港華中心,那個昏迷的男人究竟是誰?
呂月月:其實我昨天等於已經告訴你了,就是羅依。
海岩:啊,就是那個看着有點髒的瘦子吧?
呂月月:薛宇和羅依是一同被送進公安醫院的。薛宇第二天出院,腦袋上腫起一個大包,醫生說可能有輕度腦震蕩。羅依頭部有硬傷,是茶壺砸的,兇手也是潘小偉。
正如我們曾經懷疑的一樣,羅依和潘小偉並不是主僕關係,他不是潘家的保鏢,恰恰相反,是天龍幫老闆馮世民手下的幹將白頭阿華的馬仔。阿華名叫林國華,因為長了一頭白髮所以人稱白頭阿華。羅依是他派過來追蹤潘小偉的。
海岩:天龍幫是不是想幹掉潘小偉?
呂月月:天龍幫的意圖是什麼,羅依的使命是什麼,這是我們急於想知道的事情。在第二天早上,羅依神志已經完全清醒,徵得醫生同意,李隊長和紀春雷一起審問了躺在病床上的羅依。實際上李隊長和紀春雷在醫院已經等了一夜,直到醫生說你們可以進去問他了,才開始審問工作。
對羅依的審問進展得十分艱苦。這種黑道上的人是不會輕易把家門裏的事情吐露給警方的。但是中午我們那兩位審訊專家回家時仍然帶回一些成果。羅依承認他在馮世民的公司里做事。這次從香港到北京是按公司的安排,來找潘小偉談談,向他詢問意大利小提琴的下落。羅依說這把小提琴是馮世民的財產,被潘小偉的大哥潘大偉巧取豪奪。在事實面前羅依承認他在潘小偉白天離開天龍飯店以後,到飯店總服務台冒充尼格拉斯取了潘小偉交到那裏的客房鑰匙。總服務台的工作人員見他持有飯店的房卡,也就是住房證,就把鑰匙給他了,疏忽大意沒有仔細驗對房卡上的姓名和房號。羅依拿了鑰匙打開潘小偉住的房間,搜了潘的行李物品,沒有找到小提琴。小提琴雖小,但也不是個好藏好掖的東西。在他搜完行李的時候,恰逢客房服務員開房打掃衛生。羅依向我們承認隨便進入他人房間是不道德甚至違法的行為,雖然未曾偷拿半點錢財,但他仍表示願意接受警方處罰。
羅依交代,那天傍晚他在自己房間裏聽見斜對面潘小偉的房間門聲響動,便在門鏡中偷看,看見潘小偉提着行李從他門前路過往電梯方向走。猜想這位少爺要溜,於是趕緊跟蹤上去。潘小偉是先他一個電梯下樓的。等他追到大門口時潘小偉已經不見蹤影。他沒想到晚上碰見樓層的服務員,竟然知道潘小偉的去向。他馬上表示可以代服務員去港華中心送還潘的錢包。服務員開始不肯,說不麻煩了,自己下班正好路過去一趟就行。他當然知道服務員送這一趟錢包自然會得到不薄的小費,於是就拿出了兩百塊錢塞給服務員,說是替尼格拉斯先生表示感謝,服務員馬上就把錢包給他了,並且告知了潘小偉的房號。
羅依說他是九點半鐘趕到港華中心的,他到407房間找潘小偉交涉,發生爭執,潘動手用桌上的茶壺砸他頭部,以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從時間上看,羅依恰恰是在我們上樓找潘小偉的前幾分鐘進入潘的房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