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第七章(2)

又想到我的隊長,我對不起他,背叛了他,可我又不能剋制地一再空想着他的理解和他的原諒!

不難料到我的失蹤會在處里和隊裏引起怎樣的嘩然,我可能早被眾人唾罵、鄙視和不齒到體無完膚了,就像一個不貞潔的蕩婦被烙上恥辱標記那樣不能饒恕!

我想今天這一步跨出去也許就成千古恨了!我說不定就這樣完了。

海岩:所以你當時是不是把全部寄託都放在能跟潘小偉平安出境,悄悄回到香港這條唯一的出路上了?

呂月月:是,可心裏沒底,很焦灼。潘大偉好像並不急着南下。第二天領着我們興緻勃勃地去逛避暑山莊,認認真真地當一個無事一身輕的遊客。

海岩:盜亦有道,也許他早習慣於這種驚心動魄危機四伏的江湖生涯,算是久經滄海難為水,練出修養來了吧。

呂月月:可我沒有這個修養,每一分鐘我都很難熬,承德離北京畢竟太近了。在游避暑山莊的時候,幾乎無意靠近我的每一個陌生人都讓我心驚肉跳,好像很多人都很留意看我,我想這是不是跟蹤上來的便衣警察呢?我知道我的那些神通廣大又特別鍥而不捨的同事們,他們找不到潘小偉找不到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海岩:你這種漂亮女孩在公共場所,很容易招致四面八方的目光。我想你們處長和伍隊長,還有李向華,總不會這麼快就算定或者發現你們去了承德吧。不過即便如此,假使潘大偉的這份從容不是硬裝出來的,也夠得上臨淵談笑,膽大包天了。

呂月月:出人意料的是,潘大偉對避暑山莊各景區的御題遺墨和這座離宮裏尚存的各種文物倒是十分留意,不時地和阿強們談論這些東西至少值多少錢多少錢,香港哪位哪位藏家有類似的東西等等。我呢,以前就聽說過這座熱河行宮兼有水鄉園藝、平野草原、山林齋堂諸般景緻;雖是第一次來,儘管心情不能像普通遊人那樣無憂無慮,但也確實體會到這裏山水如繪,以及眾多古迹耐人尋味。潘小偉對一切都不多看不多說,只是寸步不離地守着我,我問他這裏如何,他說不錯不錯,但比歐洲日本加拿大的公園差遠了。

晚上回到飯店,潘大偉叫着說好幾天沒有吃海鮮了,於是阿強在晚餐時替他要了許多蝦蟹之類,還特別叫了一條名叫老鼠斑的魚。我一聽這一條老鼠斑開價竟要兩千多元,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天文數字。不料潘大偉他們不但並不言貴,反而慶幸能在內陸的這個小地方吃到老鼠斑,實屬不易,全都自豪地斷定過去來此避暑的萬歲皇帝也沒有這份口福的。

那魚看上去不過一斤多重,竟要兩千多塊。我們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吃了,六個人一人一匙那魚便已成骨刺,這一匙下肚就要二百多塊錢。我想薛宇買條二十多塊錢的魚我媽都覺得奢侈,可見天下貧富真是懸殊難比。

白天逛了一天,腰酸背疼,大家飯畢便各自回房休息。我和潘小偉仍舊同房。潘小偉一面往地上鋪床罩一面對我叨叨咕咕地抱怨地上很潮,他的腰背昨天一夜疼痛得好厲害,又拿眼睛看我,等我表態。我心裏也實在不忍就說那你上來吧,但是要好好睡覺不許想入非非。

他的臉馬上得意地笑成一朵要開的花,好像我中計了一樣,小聲歡呼了一句便三下兩下脫了衣服躥上床鑽進毯子,興奮地用手胳肢了我一下。我半羞半惱地說你要不老實我就去睡地板。他說別別,我是故意逗你呢。

熄了燈,我對他說睡吧睡吧,但我們誰也沒有閉眼。他在毯子裏小心地尋找着我的手,他把我的手五指交叉地輕輕握在他的手裏。我們側身相對,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水在月下的反光,清楚得動人。他握着我的手,另一隻手得寸進尺地撫摸着我的肩頭和胳膊。我的身體從未這麼激動過,讓他摸得癢極了,我真想他能抱我,可他沒敢我也不能說。

他突然想起什麼,用手捧着我的臉,問:“告訴我,‘警察同志’,你真想嫁入黑幫去闖江湖嗎?”

我認真地反問:“怎麼,你不要我嗎?”

他眨動眼睛:“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跟我走。”

我笑着想了想,答道:“因為,你使我覺得特別刺激。”

他皺眉問:“那你愛我嗎?”

我說:“可能吧。”

他說:“我愛你。”

我問:“愛多久?”

他說:“只要活着。”

“我們會結婚嗎?”

“當然,回香港見過我媽咪以後,就結婚。”

“你媽咪要是不喜歡我這個醜媳婦呢?”

“不會的,我媽咪一直希望我早早拉埋天窗的。”

“什麼叫拉埋天窗?”

“就是結婚呀。”

“你這麼小,為什麼你媽要你這樣早婚?”

“因為我大哥要當一輩子鑽石王老五,他不肯結婚的。”

“什麼叫鑽石王老五?”

“就是單身男人,很有錢的單身男人,香港人叫他們鑽石王老五。”

“北京人叫單身貴族。他們常常找一個異性同居,但不結婚。”

“我大哥是女人堆里滾出來的,女朋友多得數不清啊,可他才不和人同居呢,更不想給誰當老公當爹地。我家就是我大姐前年生了一個女孩子,這是我家現在唯一的小孩。”

“你母親喜歡小孩嗎?”

“喜歡,可她更喜歡當祖母而不是外祖母,她一直想有個孫子能繼承潘家的家業。”

“小偉,我可不想咱們的孩子去繼承你家的家業,你要真愛我,就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我們結婚以後,就離開你的家,我不願意你像你大哥那樣去做違法的生意。我只想和你平平安安地像普通人那樣生活。”

“沒問題呀,我媽咪和我爹地也不想我跟大哥去做事的。”

“那,假使我們生了一個男孩,要是我想讓他姓我的姓,姓呂,你答應不答應呢?”

“為什麼?”

“這是我媽一輩子的願望,不然我們老呂家就斷根啦。”

“那好容易,我們生兩個,一個姓潘,一個姓呂。”

“在香港不用計劃生育吧?”

“隨你生多少啦,沒所謂的。”

“我挺害怕的,不知道我是不是生得出來。”

“沒問題的,我們都很健康啊。”

後來我們又聊那把小提琴,我問他是怎麼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和他哥哥聯繫上的。他說是在迪斯科舞廳,還有一次在桑拿浴室。我說虧你們能想得出來,跑到浴室赤條條地商量陰謀詭計去了。他在黑暗中露着白牙笑着:“我們沒辦法呀,誰讓你把我盯得那麼死。”

我問,“馮世民是你殺的嗎?”

他愣了愣,坦白說:“是啊。”

我把他的手從我身上拿下來,“你這手,殺過人的,別摸我了,我覺得特彆扭。”

他做錯事一樣,縮着手辯解:“你知道的,他要殺我好幾次了,要不是你救我,我早死定了。”

我笑了,說:“倒沒想到你會這樣有種。”

他問:“什麼是有種?”

“就是膽大,”我說:“你殺他的時候,害怕嗎?”

他想了想,說:“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在唱歌,在唱姜育恆的《再回首》。”

“他那麼老態龍鍾了,還唱流行歌曲?”

“很跑調的。但最後兩句我聽得很清楚,‘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唱得蠻投入的。他一邊唱着一邊回首看我,我把槍掏出來對準他的頭,我真不可想像,他盯着槍口一點沒慌,除了臉上一條肌肉霍地動了一下之外,臉色一點沒變,只是唱歌的聲音一下子就沒有了生氣,死死板板含含糊糊像念一樣。可他還是接着往下唱:‘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着我’。我沖他臉上開了一槍,他沒有倒下,盯着我看,還堅持唱完‘伴着我’三個字。那時候我好怕,以為他練了什麼功夫真的刀槍不入,後來他倒下去了。”

海岩:月月,我以前還納悶,心想潘氏兄弟的幾次秘密接觸以及對方的一些內幕背景,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能那麼細緻地講給我聽,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潘小偉一五一十向你彙報的。沒想到你們這種悄悄的“枕邊話”,竟成了這個案子的“黑匣”。

呂月月:要這麼說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海岩:另外,我也真佩服你們這種守身如玉的修養,同床而卧,竟能坐懷不亂。

呂月月:其實我心裏是特別喜歡他的,可我又真不願意讓他這麼快這麼輕易就得到我。因為他們都說男人一旦得到女人的身體,對她的興趣就減弱了,就冷淡了。另外我也不願意讓潘小偉認為我是一見着漂亮小伙兒就發酥的那種不值錢的女孩。

海岩:我理解。不過你們這個年齡的一見鍾情的少男少女對這種事一般都很少這麼斯文了。

呂月月:雖說他的動作開始還不敢放肆,可他那張嘴卻也夠主動的。他說親愛的你就不能摸摸我嗎?我就摸他來着,這一摸就把我思想上的防線摸垮了。後來,我們就發生關係了。

海岩:他得到你以後,對你冷淡了嗎?

呂月月:還好吧。後來我哭了,他摟着我吻我的臉,問我怎麼了是不是弄疼我了,我說有點疼。疼是真的,因為這是我的第一次。可我哭並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失落感和羞恥感,那時候心裏真是亂極了。

海岩:據說很多女孩子破身之夜的心情都很複雜,特別是像你這樣和男的一見鍾情然後又閃電式上床的類型,更是缺乏心理準備。況且這種男女之事,對女方特別是對一個處女來說,很少一夜即入佳境。

呂月月:頭一夜他好像也很倉促,很膽怯,而且手忙腳亂緊緊張張,可我還是故意問他過去是不是經常和女孩子過夜?他說沒有沒有你怎麼這樣說我。

我詐他:“是你大哥說的。”

他忽地一下躥起來,裸着身子跪在床上,發誓賭咒地罵道:“這個爛嘴老五,怎麼胡說!”

“你保證這是你第一次嗎?”我逼問。

“是啊,我發誓!”

“可你看上去很內行嘛。”

他愣了一下,“沒有啊。”扭捏着,又說:“在同學家看過小電影嘛。”

“是三級片嗎?”

“不是的,比三級片還厲害的,專門就是這種事,沒什麼故事情節的。”

“你常看嗎?”

“有沒有搞錯,那種小電影總是那一套,看兩三次就不要看了,沒有意思。”

“看兩三次就學壞了,可見你在美國念書好幾年,大概什麼壞事都會幹了吧?”

他賭氣地壓在我身上,亂吻,“我就是個壞蛋我就是個壞蛋,壞蛋要強暴你!”我一邊掙扎一邊笑,好半天,他才饒了我,又異常溫柔地用嘴唇磨我的耳垂,說他念書很勤奮的,在美國除了有兩次和同學上街塗鴉之外沒做過壞事的。

我們互相抱着,都感覺對方真好,從肉體到靈魂,都是自己的需要。這時我們的雙手已不再慌張,不再羞澀,那麼新奇而又坦然地觸摸着對方,對方的每一寸肌膚都讓自己興奮不已。

潘小偉說:“我真沒想到能在九死一生之後,還能柳暗花明地躺在一個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女人的懷裏,上帝把那些最戲劇性的經歷拿來做了我們相愛的前奏。”

我說:“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次到大陸來玩,沒想到這麼多災多難吧?”

他說:“我從天龍飯店逃到港華中心酒店,一看總台的小姐給我開的房號是407,就覺得凶多吉少,‘死臨期’了嘛,果然天龍幫撲過來想要勒死我。去了亞洲大酒店,一看房號:904,巧不巧,又是‘就臨死’,所以命中注定少不了遊樂園的那一場追殺。”

“可你也沒死呀,是命不該死。”

“不,是命有鳳凰來。你可要好好跟着我,保護着我,給我生一個兒子,不,生兩個。”

我們聊天聊到半夜三更,潘小偉終於像個嬰兒似的蜷在我的懷裏無聲地睡去。我雖然疲乏之極但了無睡意,翻來覆去地想明天我們會不會離開承德動身南下呢?路上會不會碰到麻煩呢?到香港以後我和他再去哪裏呢?潘家的人——他的母親、姐姐和姐夫,以及掌門的大哥,能不能容下我這個不速而來的陌生女人呢?我什麼時候才能和我媽團聚?哪年哪月能再見到隊長把一切說清?小薛會不會恨我?肯不肯饒恕?他離開我以後將會度過怎樣的一生?

第22次談話

呂月月:在承德呆到第三天,潘大偉仍然沒有動身啟程的意思。他看上去情緒很好,像度一個初夏的假期。他以前不知聽到誰的評論,說避暑山莊只不過是一個公園,承德真正的主題應該是沿山莊外圍順序排列的外八廟,是外八廟成就了山莊的王者之氣,並使整個兒承德不虛為聖地。

他說去游外八廟。

他對我的態度似乎也漸漸親近起來,有時甚至還能和我講兩句並不可笑的笑話,那笑話雖然讓人半懂不懂,但多少總算起到了調節距離和氣氛的作用。

事實上潘大偉顯然並不那麼景仰外八廟,和前一天逛避暑山莊相比,他逛廟時明顯表現得潦草和心不在焉。看過普仁寺和普樂寺,再到有小布達拉宮之稱的普陀宗乘之廟時,他已面露厭色不想進去了。我問他:“香港人不是都很信佛嗎?”他冷笑一下:“我信我自己。”又說:“信佛有什麼用,馮世民信,以為心誠則靈,結果也逃不掉一死。”

他反過來問我:“你信什麼,信共產主義嗎?”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就說:“我信一切美好的理想。”

他笑:“理想就像海上幻景,好雖好,只是摸不到。理想對你們來說,無非就是那些枯燥的政治說教。”

我不想和他爭辯,也沒有隨聲附和。

他又笑:“我還信女人,信漂亮的女人。這個世界絕不能沒有兩樣東西,一樣是酒,一樣就是女人。”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令人提防不安,他和他弟弟從外形到內心簡直一無相似。

他突然問我:“你為什麼從不化妝?”

我一愣,說實在的那時候我並沒有化妝的習慣。但我託詞:“出來時很匆忙,我什麼都沒有帶。”

他看着我的臉,一動不動看我的臉,自言自語:

“你好漂亮,你有一張讓所有男人都動心的臉……”

他的目光使我感到輕褻。我低頭躲開他,從那一刻開始我盡量不使自己離開潘小偉太遠。

小偉問我:“你和我大哥嘰嘰咕咕在說什麼?”

我說沒什麼,然後顧左右言他。

晚上上了床,我對潘小偉說:“我不喜歡你大哥。”

潘小偉只顧擁着我吻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嗎?”

我想應該趁早有言在先,我盯問道:“你不是答應過以後一定離他遠遠的,咱們自己單過嗎?”

他壓在我身上,呼吸不勻地敷衍着:“唔唔。”

他弄得我也有些興奮了,但我壓抑着。他既然愛我我就希望他能重視我的意願,理解我的內心。可他似乎對我的肉體太感興趣了,很容易使人擔心愛的短暫。我掙扎着想要推開他。

“你聽明白我說什麼了嗎?”

他正在興頭上,兩條胳膊緊緊地箍着我的身子,急切地呼喚着:“親愛的,親愛的,你愛不愛我?你快說愛我,快說愛我,快說……”

我只好配合著他:“……愛你,我愛你……”

他終於停下來,趴在我身上喘氣,一身汗水。喘息稍定,他問:“你剛才說什麼,親愛的?”

我沒有回答,只是問他:“累嗎?”

他豪邁地說:“不累!”

我扭開臉,問:“還愛我嗎?”

他把我的臉正過來,親一下我的嘴,“當然愛呀。”

可不知為什麼,這時我卻籠罩在一種肉體歡悅后自然產生的失望和乏味中,我心情煩躁地說了一句:“小偉我覺得我不該跟你出來。”

他驚異地用胳膊支起身子,看我,“為什麼?”

“我對你的家,對你要帶我去的地方,太陌生了,我不知道會不會幸福。”

他從我身上翻下來,“別瞎想啦,別小孩子脾氣呀,我們早些休息吧,明天要離開這裏了。”

他對我低沉的情緒顯然沒有引起重視,沖了澡就昏昏地睡了。我躺在他的身邊,精神上像虛脫一樣,一片茫然,我甚至有一瞬間覺得與我同榻而卧的他,也突然陌生起來。早上醒來,我問他:“昨晚舒服嗎?”

他說:“舒服。”停了一下,嘻的一笑,湊過來說:

“我最喜歡聽你情話綿綿,或者聽你呻吟叫喊。”

“特能滿足你的征服感是嗎?”

“因為那會讓我覺得你很舒服,你很愛我,能讓你舒服,我精神上就很快感的,我可不願意和一根木頭睡覺。”

我故意賭氣,“我是木頭,我是鐵!”

“不不,你知道嗎?你看上去就像凝固的脂,摸上去就像蕩漾的水,好滑好軟呀。”

他摸着我的乳房,又說:“你瞧,看上去挺挺的好結實呀,一摸,又這麼軟。”他咯咯地笑,“一摸它我就渾身難受。”

潘小偉確實是個很特別的人,他從不忌諱談論在性的方面對我的感受,並且總是把做愛談得那麼無邪。

可我不能沒有顧慮,說:“小偉,你不要總這樣搞啊,這樣下去,我會不會懷孕啊?”

他跳下床,毫無羞恥地在我面前赤身裸體,“我們不是講好要生兩個兒子嗎?”

“可我們還沒有結婚呀。”

“沒事的呀,不會讓你挺了肚子才穿婚紗的。”

他笑着跑進浴室洗漱,大聲唱着粵語的流行歌曲。我真覺得他還是個沒有成年的孩子。

這天上午,果然如潘小偉所言,我們離開了承德。離開承德的時候,潘大偉給北京密雲那個山林別墅的主人發了一封信,信的大意就是告訴他那輛麵包車放在承德山莊飯店的停車場上了。這樣一來別墅的主人便會派人到承德把車開回北京去,避免給警方留下查證的線索。

上午十時三十分,我們搭乘的火車緩緩駛離了承德車站,開始往南走了。

海岩:是去廣東嗎?

呂月月:不,我們沒走京廣線。在第二天的傍晚,我們在東海之濱的大都市上海下了火車。

海岩:難道潘大偉還想在上海玩幾天?

呂月月:不,是想從上海轉車去廣東,潘大偉斷定這條線比較安全。那天晚上我們在距離上海火車站不算太遠的上海新錦江大酒店下榻。那是當地一家很富名望的五星級飯店,有輝煌的大堂和號稱全亞洲最大的旋轉餐廳。在那足有兩層樓高的巨大的空中樓閣上環覽上海的夜景,鳥瞰南京路和外灘的華麗的燈火,確實使人新奇不已。

晚飯前潘小偉領我到酒店二樓的商店街去買衣服,當然有阿強跟着。比起簡陋的承德,百年繁華的上海灘畢竟不同了。我挑了件帶條紋的短袖上衣和一隻背帶短褲,是一套,是日本貨,比在承德買的一身“偽劣產品”感覺完全不同了。

潘小偉先是猶豫:“你要穿着短褲在這種大飯店裏出席晚餐嗎?”

我頂嘴:“你是不是要我買件一本正經的禮服,才能去吃今天晚上這頓飯?”

阿強圓場:“啊呀,沒有那麼講究呀,大家在外逃難,喜歡什麼就穿什麼吧,何況她的腿露出來很好看的呀。”於是潘小偉閉了嘴。

晚上在旋轉餐廳吃自助餐,餐后潘大偉尚有餘興,打着飽嗝說不如出去找一家夜總會坐坐。阿強們興高采烈地簇擁着他下樓。在電梯裏我向潘小偉表示已經很累想回房休息,潘小偉還未回答,他大哥便斷然否決:

“你們不可以單獨留在飯店裏的。”

潘小偉看看大哥的臉色,只好轉身勸我:“大哥興緻正好,我們不要掃他的興吧。”

我腰酸背疼,但也只能忍氣吞聲。

在飯店門口叫了兩輛出租車,和以前一樣,潘大偉從不允許潘小偉和我單乘一車,總是叫阿強和我們擠在一起,好在阿強是個開朗隨和的人。

出租車司機向我們推薦了一家很大的夜總會,我現在已記不得那夜總會的名字。不到十點鐘的時候這裏的生意已經很好,散座區人滿為患。酒吧枱邊的燈光下,或站或坐聚着不少短裙短褲、濃妝艷抹的女人,用媚眼直勾勾地盯着每一個走進舞廳的男人。上海人把妓女叫做“煤餅”,就是我們北方燒的那種蜂窩煤。看得出來這家夜總會是“煤餅”多得絆腳。大概是近“煤”者黑的緣故,夜總會的服務小姐也大都把一張小臉塗得過分妖嬈。營業經理則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上去像電影裏的妓院打手。他迎着我們用一口濃濃的上海話寒暄,我聽出大意是已經沒有座位了,但還有一間包房收費兩千八百元。潘大偉眉頭都沒動一下就跟他進了那間其實只有十米見方的單間。

阿強粗聲粗氣地質問:“這樣差的房間,要收這樣貴的價錢,你們這是開黑店吧!”

那位經理同樣粗聲答辯:“不要瞎講,我們這房間的價錢還包一瓶XO洋酒,蠻合算的。”

果然,很快便有人送進一瓶未開封的“軒尼詩”XO,跟着XO魚貫而來的,還有三位陪酒的小姐。

由阿強安排,兩個小姐一左一右,緊挨潘大偉擠在一隻雙人沙發上,另一位小姐蹲在前面替他點歌斟酒。看着那幾位小姐嬌滴滴自來熟極盡親熱之能事,我感到噁心。

那一晚上阿強們難得放縱,又喝又唱,醜態百出。潘大偉自己只是狂飲但從不唱歌,他喜歡在別人唱歌時插科打諢,隨意褒貶,以此為樂。阿強們為討主人歡心,也盡挑些“攪笑”版的粵語歌來唱。潘大偉開懷豪飲,一瓶洋酒轉眼喝光,再開一瓶又喝掉大半。他紅着眼問我:

“黃小姐(他們讓我化名黃小姐),你為什麼不喝?”

我說我從不喝酒。

潘小偉坐在我身邊也替我說:“大哥,她不會喝酒的。”

“這是好酒,小偉,你應該知道這是好酒。”從潘大偉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已多少有些醉意了。

“我知道的。”潘小偉敷衍着。

“啊,你是學酒店管理的,”潘大偉笑道,“好,我考考你這位留洋的學生,你說,從哪裏可以看出這酒的好壞?”

潘小偉皺着眉,硬着頭皮答道:“洋酒的好壞,主要是看窖存時間和產地,XO至少窖存40年,VSOP要窖存20年……”

“有沒有搞錯,”潘大偉打斷弟弟,“這些我還要你教我嗎?”

“那大哥教教我好啦。”潘小偉沒好氣地頂嘴。

“告訴你笨蛋,”潘大偉把手中的酒杯傾斜了一下又放平,他把酒在蕩漾時掛在杯子上的柔和的痕迹給弟弟看,“看見了嗎,這線條像什麼?”

“像什麼?”

“多像女人叉開的兩條腿,哈哈,一個女人,叉開兩條腿,在等待着什麼,看見了嗎,這就是好酒!”

一個陪酒小姐不知羞恥地裝天真,問:“真是這樣嗎?”

潘大偉笑得更凶,大手摸着已經空了的“軒尼詩”的瓶頸,說:“看見嗎,多像女人的脖子,女人的肩。那些設計師真是厲害,他們仿着女人的曲線畫這個瓶子,我早說過,藝術家都是色狼啦!”

阿強們隨聲附和地跟着笑,陪酒小姐真的端起瓶子看,淺薄地驚嘆,“呀,真的很像的。”

潘大偉放肆地摸着那位小姐的脖子說:“不,酒可不像女人。酒越老越好,女人可是越新越好。”

潘小偉無可奈何地看看我,替他解釋:“大哥喝醉了。”

“我不會醉的。小姐,再開一瓶!”

潘大偉不顧弟弟的攔阻,執意又開了一瓶XO,親自在我面前倒上一大杯。

“黃小姐,請你賞我一個臉,無論如何你今天要喝掉這杯。”

我板著臉,心裏非常反感,也非常害怕,我堅持說,我從不喝酒!

“好,我替你喝,但我喝了你要給我唱一支歌。我點一支歌你唱!”

沒等我答話,潘大偉已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好,我喝了,你要唱!你唱……小姐,快把歌本給我拿來!”

我想我可不是他雇來陪他消遣的女人,我說我不會唱歌!

潘小偉息事寧人地勸我:“月月,就唱一個好啦,我也好喜歡你的嗓子啊。”

我站起來,一句話沒說,拉開門徑直就走出去了。我聽見潘大偉惱羞成怒地摔了杯子。

那一晚上的不愉快是接踵而來的。一回到新錦江大酒店,我就沖小偉發火。

“你大哥這樣無禮,而且是當著你的面,當著你的面。我真受不了,我沒有一點安全感,你到底能不能給我一點安全感?”

出乎意料的是,潘小偉這次對我的指責不但不加勸慰,反而批評我:“你不要這樣大小姐脾氣啦,大哥不過是請你唱唱歌嘛,大家在一起玩嘛……”

他這樣一說我更生氣了。兄弟之妻不可欺,是做人的起碼道德,我心裏明明白白能感覺到潘大偉不是個正經東西,可我怎樣對小偉說呢。

“他欺負我,你看不見,你不管,不如我們現在就把這事說清楚,你說說我該怎麼辦?”

我越吵越厲害,潘小偉坐在我對面,同樣氣不相讓。

“大哥怎麼會欺負你呢,我明白告訴你,他現在還疑心你是不是警方的卧底呢,沒理由動這種心思的!”

潘小偉突發此言,讓我一下子傻了,驟然覺得自己被逼進了一個角落,似乎已看不到出路。潘小偉忍不住繼續坦白:

“大哥很怕你的,他讓我盯住你,又讓阿強他們盯住我們倆,你忘了在承德的第一天晚上嗎?你讓我去和大哥睡在一起,我走以後你房間的電話是不是一直在響?”

我隱約有此印象。

“那是大哥怕你和外面通電話,所以不斷打電話到你房間,看看是不是佔線,後來他就逼我回去盯住你。”

小偉漏出的這個口風,使我不寒而慄,我越來越看清了自己的前途和處境,我確確實實是處在一個前無出路后無退步的絕境中。

那一夜我們誰也沒有碰誰,各想各的心事。我真想給我媽打個電話,哪怕什麼都不說,只聽聽她的聲音。雖然酒店房間裏的電話都有長途直撥的功能,但我不敢打,如果在結賬的時候他們發現我的房間有一筆打往北京的長途電話費的話,他們會把我弄死也說不定。

夜裏我是何時睡去的已不復記憶,天亮的時候我醒了,發現潘小偉正在輕輕吻我的臉。我躺着沒動,閉着眼,任他一顆一顆解開我的襯衣的扣子,從上往下一路吻去,當他把手伸進我的內褲時,我躲開下身,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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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風花雪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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