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牆
她穿着一身幽藍色的緊身長裙,曲線盡現,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優雅。長發依然如瀑布般的披在身後,舉步間,淡淡的花香,又悠悠而至……
迷牆
江航
A
遇見陳雲棲,正是維嘉打來電話和我說分手的那天。
當時,我開着我那輛新買的豐田花冠,從公司里回來。沿着榮光路,我筆直往前開。經過榮光路附近那一片冷僻的拆圍區時,手機響了。是維嘉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就又開始和我說分手的事。我一邊開車,一邊和她理論。我知道維嘉的任性,她不是真要和我分手,就是想鬧點小情緒,引起我對她的注意。因為維嘉老說我不夠重視她,說我的眼裏只有工作。我總是拿她的任性沒有辦法。
撞到陳雲棲是猝不及防的。
那是維嘉在電話里,正大喊大叫着這回我是認真的,然後她就把電話給掛斷了。我只是在車內怔了一下,一個穿深藍色長裙的清麗女子,已經在車前在我的視線中滑倒在地。我大驚失色。趕緊下車。
還好,那女子沒有大礙,我去扶她時,她已爬了起來。我向她道歉,並執意要送她去附近的醫院看看。她淡漠的笑,說只是擦破了點皮,不礙事。
我說,小姐,那讓我送你一程吧。這回,她又笑,帶點嘲諷的味道。她說,你經常這樣送女孩子嗎?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轉身離去。
在那一瞬間,從她如瀑的黑髮間,傳來一陣淡淡的花香。她徑直走到路上,攔了一輛的士就上去了。
我遠遠的看着她,也沖她笑。有一刻,我都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只覺得這是一個有些奇怪的女子。我上車后,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周圍。
榮光路這一帶,大片的建築都在拆圍當中,廢墟上,凌亂不堪。黃昏中,還有幾堵未拆的牆,佇立在漸漸深下來的暮色中。
我暗自奇怪那女子,為何一個人在這裏。不會是撞到鬼了吧,念頭一閃,頭皮都有些發麻。開着車,箭一樣的離開榮光路。駛入鬧市,見到華燈初上的街頭,衣香鬢影,人海如潮,這才鬆了一口氣,又開始暗笑自己膽小如鼠,自己嚇自己。
把車直接開到維嘉的住處,她居然不在家。聽到我和維嘉養的小狗塞拉,在房間裏寂寞的叫喚。打維嘉的手機,語音提示說聯絡不上。
我只好開着車回去,一路生着維嘉的悶氣。在經過市中心廣場附近的威士大酒店時,我一眼就看到維嘉正和一個男人,談笑風聲的相攜走進去。
我幾乎僵住了。原來這就是維嘉所謂的這回是認真的。我把車停下來,在車內再次開始撥打維嘉的手機。語音依舊提示說機主已經關機。
我在車內冷笑。看來維嘉離開我,是鐵了心或者早有預謀的。
一直以來,我就屬於那種心高氣傲的男人,事已至此,我也不會再做什麼徒勞的挽留。但仍覺得突然。看着維嘉和那個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酒店旋轉的玻璃門前,心上閃過瞬間的疼痛。象是被玻璃給深深的划傷。
我開車回到家裏,從酒櫃裏拿出一瓶干邑,仰起脖子就喝。在些許醉意中,突然間便想起黃昏時在榮光路撞到的那個女子。
她的眉眼,一頭光澤的長發,轉身間,身上散逸的淡淡花香,在這一刻,極其地撩動我。躺在床上,暈乎乎的腦海中,她長發遮掩下的眉眼,還在我的眼前,輕輕閃現。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高照。想起我約定的與客戶見面的時間,是在午餐后。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我進入廚房,想為自己做點吃的。手忙腳亂的剛把沙拉做好,手機響了。
原以為是維嘉打來的,心裏激動不已。接聽,居然是那個客戶打來的,他告訴我原本要請我設計的那幅平面設計圖,交付給了另一個設計師。我在電話這頭,雖然不悅,但電話里,我依然保持了應有的禮貌。
我鬆懈下來。突然就覺得無聊透頂。想起維嘉,也是一團無名火。我想我不會再和她聯絡了。
一個人在餐桌上,吃完寂寞的午餐,然後開車出去兜風。
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開。是午後,陽光透過車窗,照在身上有些灼熱。我鬆了松領帶,抬頭,看見不遠處,幾堵牆佇立在一片廢墟上,心裏不由一驚。不知不覺中,我居然把車開到了榮光路上。
這一刻,我的豐田花冠,正停在那一片廢墟的不遠處。有幾個建築工模樣的人,正在廢墟上忙碌。因為遠離鬧市,周圍,顯得很寂廖。偶爾,有幾輛的士,從路上穿過。工人們在不遠處,無精打睬的拆着剩餘的牆。那牆體已經很斑駁,但依然看的出是很漂亮的紅磚結構。我平日在公司里,忙於各類設計,城市對我來說,到有幾分疏離。也不曉得,這片廢墟,曾經聳立了什麼樣的輝煌建築。
更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在不知覺中,把車開到這個冷僻的地方。我坐在車內,抽起一根煙。淡藍色的煙霧中,突然便想起昨日黃昏,在這裏邂逅的那位穿藍衣的女子。竟然,有一種很空落的感覺,在心底輕輕的回蕩。
B
與陳雲棲再度相遇,是在維嘉離開我半個多月後。
是午夜。
我從公司里加班回來,途經廂王路夜市,見燈火依舊通明,人聲鼎沸。找了一個泊車的地方停下來。下車去看我常去的那家古字畫店,有否新貨。
剛走到入口,聽到一個極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回頭,忍不住大驚,居然是半月前在榮光路上碰到的那個女子。我心欣喜異常,半月里,對她還有種說不出的惦念。
她穿着一身幽藍色的緊身長裙,曲線盡現,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優雅。長發依然如瀑布般的披在身後,舉步間,淡淡的花香,又悠悠而至。
我笑說,你還記得我呵?
她的臉躲在幽暗的光影里,淡笑,言語間,卻又俏皮不已,當然,你撞了我呵!
聽她這樣一說,我臉紅脖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我很難為情的說,那天,真不好意思。現在,好些了嗎?
她笑,我有那麼嬌氣嗎?還沒等我反應,她又自顧自的笑開了。然後,居然自報芳名:陳雲棲。接着把纖細的手伸了過來。
我受寵若驚:羅亦尋。同時輕輕去握陳雲棲的手。我注意到她的手,有些冰涼但很柔軟,沒有汗。
我又說,這麼巧?
陳雲棲一臉的落寞,是呵,在家裏閑散無事,順道來看看。說到這裏,陳雲棲用手指了不遠處的一個弄堂,我家住的很近。
我告訴她我很喜歡收藏一些古字畫,常來這個夜市淘金,總是會有一些收穫。
那今天呢?陳雲棲不經意的問我。
我看着她在燈火下的臉,有一絲恍惚。然後,我開玩笑的說,有呵,遇見你本身就是一個大收穫啊!
話已出口,便有些後悔這句帶點挑逗意味的話,身怕她會覺得被我侵犯,掉頭就走。
她居然沒有生氣,只是略帶羞澀的笑。我收回玩笑的話頭,對她說,我剛剛加班回來,路過這裏,還沒有來得及進去,一起進去看看吧。
陳雲棲應聲點頭。口裏卻說,只是我對字畫毫無研究,希望不會掃你的興。我謙虛的回應她,哪裏,我也只是略知一二。
結果,進入那家字畫店,陳雲棲對於古字畫方面的造詣,簡直就令我大跌眼鏡。連店主都有些不悅的開我玩笑,怎麼,羅先生這樣的行家也怕我宰熟,還帶來了一個如此漂亮的專家呵?令我好不尷尬。
結果一幅畫也沒買成。
從店裏出來,我一時無話。陳雲棲也不開口。
我們一前一後,在街上走。陳雲棲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悅,快步走上前來對我說,對不起,實在是覺得那些贗品不值那麼多。
街燈下,陳雲棲一臉的誠意,我突然不忍與她計較。再說,她在店裏似乎也說的句句有理。我對她一笑,那你怎麼不告訴我你是這方面的專家呢?隱藏得那麼深。
陳雲棲不接我的話,只是把頭微側,一臉詭異的笑。
已走到我那輛新買的豐田花冠前,我試探性的用手環抱住陳雲棲。她沒有拒絕。我索性打開車門,把她擁入車裏。她柔順的身體象蛇一樣的緊緊的貼着我。我們開始接吻。
情到濃時,她卻一把推開了我。車內,我怔怔的看着她,她好象很緊張的樣子,呼息有些急促。
我歉意萬分,你,不舒服嗎?她看着我,眼裏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又回復到先前的淡然說,沒什麼,我該回去了。說完打開車門,就跳下車去。
我在車內,一臉的茫茫然。
我把身子探出車窗,我送你!
她一邊跑,一邊回頭,不必了,很近的。
我在身後大聲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再見你!
她還是沒有停下來,只是大聲的回答我,隨時!
然後,她大概想起來了什麼,又往回跑,跑回到我的面前,在我的掌心裏,寫下了一串電話號碼。這才又跑開,象一陣輕風,很快的消失在不遠處的那條弄堂里。
C
過了兩日,我又在公司給一個客戶做設計圖。
加班至夜深,我試着給陳雲棲打了個電話,想請她出來吃宵夜。電話一接通,馬上聽到她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以為會是睡眼惺松的聲音,沒想到卻是毫無倦意的。
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居然有些幽怨。你怎麼才打電話給我?言語之間,似乎已是非常相熟的那種男女關係。
我意外,當然也高興。而且,想起來,我感覺自己對她,其實頗有些一見鍾情的味道。
我還沒來的及解釋我這兩天忙的暈頭轉向,她在電話那頭又在輕嘆,再不來電話,你就沒有機會了。我沒有在意,只當她與當初維嘉一樣,愛撒些小女人的脾氣。
我在電話這頭貧嘴,怎麼,你要嫁人啦?呵呵。
陳雲棲似乎沒有和我開玩笑的興緻,只是問了吃夜宵的酒店。我趕緊殷勤的說,那我來接你。她沉吟片刻,說不用了,我馬上就可以趕到。
我開車到龍韻酒店的時候,陳雲棲果然已淺笑吟吟地端坐在座位上,全然沒有電話里的那般幽怨。
吃完夜宵離開龍韻,已是凌晨一點多。喝了一點酒,她有些許醉態。我說送她回去,她執意要去我的公寓。
車到公寓,我見她走路都在搖晃,便徑直把她抱入房裏。
她的身子很輕盈。長長的發,一路輕輕的晃動,整個樓道,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她髮絲間奇異的花香味。
這一夜,我沒有做到坐懷不亂。
後來,在我的懷裏,陳雲棲哭了,哭得極其感傷,這讓我非常不安。
我一再向她表白我不是一個濫情的男人。她依然不停的哭。
追問她何故。她只是搖頭不語。然後緊緊地抱住我,把頭深深的埋在我的懷裏。
已是夜半,我終究敵不過困意,擁着陳雲棲漸漸睡去。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大亮。陳雲棲已經不知去向。
我起身,暗自責備她的不告而別。
我在衛生間裏洗漱,洗臉刷牙后,我拿起手錶往腕上戴,這才發現,昨夜我洗澡時摘下的檀香木的手鏈,已不知去向。依稀記得,當時摘下是和這塊名貴的江詩丹頓放在一起的。
那串木質珠鏈,是我幾年前去杭州靈隱,順手買下的,只是圖個吉利。以為隨手丟在了別處,便也懶得再去找來。
從衛生間裏出來,我打電話給陳雲棲,想問她為何要不辭而別。撥出號碼,聽到的話音,令我不悅。居然說是空號。我又撥,還說是空號。
我拿出號碼簿,仔仔細細的核對那串號碼,再撥,依然是空號。令我奇怪不已。
我在客廳里煩躁不安的走動。
窗外有風吹過,一張寫滿字的薄宣,從電腦桌上,倏然滑落。我拾起,居然是古人的一闋詞: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斷望,燈火已黃昏。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
我匆匆穿衣出門,把車徑直駛向廂王路夜市那條弄堂邊上。憑着記憶去尋找那夜,陳雲棲在夜市門口,隨手指向身後的那條弄堂。
已接近中午。弄堂里,人來人往。
有人家就在弄堂口生煤爐,炊煙四起。我逢人就打聽陳雲棲,誰都搖頭說不認識。一再問我是否把名字記錯了。
我一邊打聽,一邊再次用手機去撥陳雲棲留下的那串號碼,依然是空號。我獃獃的站在弄堂口,好半天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D
從這一天開始,陳雲棲就彷彿是從空氣里蒸發了。毫無徵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直以為,那夜與陳雲棲的親密接觸后,才是我們愛的開始。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有時,開始就是結束。
不知是誰說過,要想愛得永恆,只有戀的短暫。但這句話,並不能安慰我。
回想起與陳雲棲短暫的邂逅,除了平添幾分感傷,更多的是關於她的消失,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我又多次去廂王路附近的那一帶弄堂。然而,我始終找不到一個認識她的人。去的次數多了,很多人見我就躲,以為我是一個瘋子,為著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而踏破鐵鞋。
我精神一度不振。半年裏,沒有做過任何設計。
我整天想的全是關於陳雲棲離奇失蹤的事。設想了很多的答案,但從來沒有一個能說服我自己。
半年以後,才又漸漸開始工作。
一日,偶經榮光路,才發現那片廢墟和殘牆,早已被一批拔地而起的建築替代。
我坐在車內,寂寞地抽着煙,遠遠的看着那些鮮活的建築和陽光下來來往往的人,突然間便想起與陳雲棲當日在那堵殘牆下的初相遇。
在那個冷僻的黃昏,她詭異的出現,一身藍色的長裙,黑髮如瀑。想起那夜她離去時,留下的如今現代人都不大再會讀起的詞,真切,卻又隔世。
我開始相信,陳雲棲是一個異於常人的女子。
這樣想過之後,心情反而平靜了很多。又開始忙忙碌碌,關於和陳雲棲那些離奇的往事,慢慢有一些淡忘。
直到去年夏天,我移居美國。安定下來后,我從曼哈頓驅車去三藩市看一位朋友。他知道我一直以來就有收藏古字畫的嗜好,便帶我去唐人街上的一家字畫店。
在那家店裏,我看到明清時的一幅拈花圖。並不是出自名家手筆,吸引我的是那畫中女子。
一襲薄紗的藍衣,一手拿扇,一手拈花,婷婷裊裊,輕吟淺笑。那張絕世驚艷的臉,如果不是她身上的古裝,和陳雲棲的樣子,幾乎是完美的克隆。
我上前與店主攀談。店主是一個仁厚的中年男人。知道我剛剛從國內那座著名的古城移居美國,連忙指着店內的一些字畫大讚,說他這裏有好幾幅都來自我生活的城市。我一臉的意外,遠遠的指着那幅藍衣的拈花少女圖問他,他連連稱是。
說到這裏,他緩步上前,指着那幅拈花少女圖說,這幅畫還是我幾年前回國,正好一個古畫拍賣行在進行拆遷前的最後一輪拍賣,因看着喜歡,還是以一個高價買回了這幅拈花圖,做為私人收藏。
我聽得詫異,忙問那家早已拆遷的拍賣行舊址,中年男人想了想,才告訴我是在榮光路上。
我心巨震,因為那正是我與陳雲棲初次邂逅的地方。
我走近那幅拈花圖,一陣熟悉的奇異花香撲面而來。
細細看開,不由大驚。那藍衣拈花女子,拿扇的腕上,居然帶着一隻木質的珠鏈。與我多年前,在杭州靈隱買回,後來又丟失的那隻檀香木的手鏈,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