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大地覆了霜,乾燥堅硬。西風刮過黃土高原,捲起柴草翻飛。大樹醉漢一般搖晃。樹枝上的幾片黃葉驀地脫了身,飄蕩一段距離便滾入土溝中。

父親在馬背上舉鞭遙指:“今天就在那個村子裏歇腳吧。”這是進入陝北后歇腳的第一個村子。

我的父親、母親奉命去延安黨校學習。母親身染重病,途中住進醫院。父親一人先行,過黃河時,一路護送的瞥衛排便告辭歸去。父親只帶了四名警衛員進入陝北根據地。

那時,父親已是被稱為首長的人物。地方政權派一位二十多歲的婦女幹部負責接待。這位農村婦女幹部乾淨利落,有幾分姿色。顯然見過世面,待人接物大方有禮。她稱父親首長,叫四名警衛員同志。

洗漱之後,父親休息片刻。四名警衛員幫助那位農村婦女幹部掃院挑水,向村政權了解一下周圍情況及當地風土人情。天落黑時,晚飯已備好。是一桶小米稀粥,一盆酸泡菜。那小米新鮮,粥熬得爛爛呼呼,泡菜腌得酸里含辣。父親和他的四名警衛員吃得頭上冒汗,紅光滿面。

泡菜轉眼吃光,湯也喝掉了。常發便起身去揭牆角的腌菜缸,開了蓋自己往菜盆里夾菜。剛夾出一筷子,便聽門口一聲嬌喝。“幹什麼?”

常發回頭,是那位婦女幹部,一臉嗔色。

“撈點泡菜。”常發說,“不夠吃。”

“是你家的嗎?”

常發端着菜盆愣住了。

“你們有首長、有同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是怎麼給你們規定的?”

“可是,”常發舔舔嘴唇,“菜本來是你讓吃,還問過夠不夠吃?”

“這是我家的菜。不夠吃你可以說,我的菜我給你們拿,你怎麼能自己動手?”婦女幹部認真批評。“你們有首長、有同志,這麼簡單的道理一也不懂嗎?”

父親不得不出面作自我批評。婦女幹部這才心滿意足點點頭,拿過常發手中的菜盆,自己動手夾了滿滿一盆泡菜。

“先吃着,不夠了再找我。”

父親望着婦女千部離去的身影,筷子敲敲菜盆感嘆:“到底是俠北,群眾覺悟擾是高,和咱們那裏不一樣。”

飯罷,婦女千部來收拾碗筷,常發用一種異樣的表情,朝婦女幹部眨動一隻眼:“我們首長誇你了。”

父親感覺常發的表情含了挑逗味道,臉一沉,正待給他一個嚴厲眼色,不料,那婦女幹部臉起紅,朝父親飛一眼,手背略掩嘴唇,笑得三分羞澀,三分開心,三分感激,還有一分得意。

我的父親便困惑地傻呆了。

那婦女手腳麻利,忙裏忙外。工夫不大,一身清爽回到父親屋。顯然梳洗過,容光比前又增加幾分。上得炕便同父親他們聊天,隨便親熱如一家人。

只有常發不像父親他們那樣熱烈,兩手抱膝,一個人坐在炕角里悶頭不響。可是,他顯然不是局外人。每當那婦女咯咯的笑聲起來時,他的身體便會同時起來一陣戰慄;當他偶爾掀起眼皮,目光在那婦女身上稍觸即離,臉孔便如燃起火一般紅得放光。他像是期待着什麼,越來越忍耐不住,晃動着身子。終於,他停下搖晃,用一種乾燥沙啞、勉強裝出的倦怠聲音提醒:“副政委,該休息了吧?”

“噢,可不是嗎了”父親掏出懷錶望一眼,說,“鋪被吧。”

常發眼裏掠過一絲狡黯的笑意,將五個背包擺開炕上,然後先幫父親解背包鋪被。

那婦女略顯驚訝地掃一眼井排擺開的五個背包,目光落在常發身上:“你們睡外廂。村裡沒說嗎?”常發望一眼父親,不做聲。父親已經客氣地擺手:“不用了不用了,睡一個炕就行。”

“啊,”婦女吃一驚,連連搖頭,“睡一炕?不行,不行啊。”

“我們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習慣了。”

“俺不慣,”婦女臉紅透了,紅到脖根,聲音越說越弱,“俺不慣跟這麼多人睡。”

父親的吃驚又超過那婦女:“什麼?你家裏房間不是還多嗎?你怎麼能在這裏睡?”

婦女怔怔地望父親:“你不要俺?”一句未完,眼裏已含淚:“你不喜歡俺?”

父親的表情像做夢,張口結舌。

常發湊近父親耳畔低聲說:“這裏的風俗,貴客來了鄉親們要薦出使他們驕傲的女人陪客……”

“亂彈琴!”父親漲紅臉叫起來,“胡鬧!”

那婦女溜下炕跑了。她哭了。

40年後父親到甘肅任職,他的秘書曾告我,西北某些農村確有這種習俗。據說受到省委領導的批評,這種習俗才逐漸改變過來。

常發悄悄瞄着婦女跑開的身影,喉結滾動着響一聲,便繼續鋪他的被。然而,父親對心族搖動的常發吩咐一聲:“你就挨着我睡吧。”

警衛員們互相傳遞眼色,悄悄笑。常發臉色不好看,勉強照父親的吩咐鋪了被。

常發一進被窩就睡著了。他入睡太快,父親反而生疑,難於一下子入睡。果然,常發被心裏那團火燒得堅持不久,屋裏靜下不到半個鐘點,他便悄悄地悄悄地鑽出被窩,賊一樣朝炕下溜。

可是,他的手腕被父親抓住了。父親拉他一下,他僵僵地沒有動。倆人就那麼僵持兩三分鐘。

常發在抖,他身上只有一件單襯衣。也許他不是冷,而是體內的火在燒灼。

父親忽然嘆一口氣鬆了手。常發就在炕上對父親行個下跪的禮,便聲息全無地閃出屋。

於是,黑暗中傳出另外三名警衛員的吃吃竊笑。陳發海悄悄說:“副政委叫他入鄉隨俗了。”

我的父親在暗中搖頭:“這裏覺悟高,風俗不好。”

話音一落,笑聲又大了二分。

起床時,常發已經是在自己被窩裏。從臉相上可以猜到他一夜未睡。換了一個老漢照顧父親他們早飯,那婦女沒有露面。直到父親上馬要走,婦女才從廂房裏衝出來,跑到常發的馬旁,抱着他的腿。她哭得發紅的兩眼仰望馬背上的常發,把一個什麼物件塞給他,便哭着跑回房裏。

出村時,父親問常發:“她哭什麼?”

“她丈夫犧牲了,她讓我留下。”常發將一個物件遞給父親。那是綉了兩朵荷花的煙荷包。

父親勒馬,認真望着常發,“你可以留下,參加地方工作。”

常發垂下頭,低低一聲:“我跟你走。”

父親眼圈一紅,打馬出村。他的身後,傳夾陳發海的聲音:“常發,介紹介紹經驗么,為什麼女人一沾你身就會着迷?”

“滾蛋。”常發放馬跟上我的父親。

可是,父親結束在黨校一分部的學習時,常發忽然提出要走。

“我在北方是條龍,我去南方還不如一條蟲。”常發小聲說。他知道我的父親被中央分配到南方,隨八路軍南下支隊行動。南下支隊司令員是著名紅軍將領王震。

“唉,也好。”父親嘆息着說,“你可以參加地方政權工作,就留在陝北……”

“不,我想去寧夏參加騎兵。”

“她不是還在等你嗎?”父親撩開常發的衣襟望着他拴在腰帶上的綉了兩朵荷花的煙荷包問。

“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個混蛋漢子竟然這樣比喻。他又沉重地皺了眉說:“我不會種地,我只能過馬背上的日子。”

“你呀,我看仗打完了你怎麼辦?”父親替常發寫了證明材料和介紹信。

常發去了。父親悵然若失,接連幾天悶悶不樂。那時,警衛員陳發海早去河東將病癒的我母親接到了延安。在延安半年多,她體內巳經孕育了我,說話有了母親般的溫柔:“千人千性,多為常發想想你就徑鬆了。”

父親搖頭嘆氣:“我是想常發講的話。我怕我去南方也不如一條蟲呢……”

父親優慮的不只是對南方情況不熟,工作不像在北方那麼得心應手,他還擔心蚊子。他也怪,不怕子彈泊蚊子。子彈在他臂上穿個眼,他一星期便傷愈出院。蚊子在他臂上叮一口,他狼狽得皮爛肉潰高燒不止,在醫院住兩個月很難出院。從此談“蚊”色變。直到幾十年後,“文化大革命”中落難的父親被重新安排工作,他拒絕去江西省任職,選擇了大西北的甘肅,——就因為伯蚊子。

住在父親隔壁窯洞的是後來曾任國務院秘書長的杜星垣同志。他與父親同名不同姓,他妻子寫給他的信被人錯送到父親手中,引起父母一場誤會。杜星垣出主意說:“這種事找別人不行,只有找彭真。他是你們晉察冀的老首長,現任中組部部長,他准能幫你解決問題。”

父親壯起膽子去找彭真。正在棗園開會的彭真發現我的父親在窗外徘徊,便走出門。

“大個子,有什麼事嗎?”

父親立正敬禮,赧顏說:“有點事。組織上決定我隨南下支隊行動,可是……我剛從前線到延安,剛學習半年,我想再多學習學習。”

“學習機會以後還會有么。”

“我一直在北方工作,對南方情況不熟。”

“幹起來慢慢就會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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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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