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沒有人知道這份通知出自誰手。

通知是計算機處理的,落在常雙群等人手上的,是印在70克膠版紙上的郵件。內容很簡單:九月二十六日,祝敬亞教員逝世二十周年,請盡量趕回N-017,給祝教員掃墓。自備乾糧。

沒有落款。

在原七中隊六十三名學員當中,只有四個人沒有接到這份通知,原二區隊的陶濤和一區隊的郭建設於某某某某年參加南方邊境的局部戰鬥,分別在兩支部隊裏擔任副營長和連長,在戰鬥中以身殉職。原三區隊三班趙光凱在某某某某年北方森林大火中率領民兵搶險,身先士卒,以身殉職,時任某縣武裝部政委。

以上三人均屬戰鬥減員。

第四名亡者是原三區隊五班的鄧資財,在最後的角逐中名落孫山,複員回到故鄉后,先後擔任村民兵連長、村支書,帶領群眾走富裕小康道路,擅自開發小煤窯,塌方砸死。屬於非戰鬥減員。

就在此前半個月,別茨山下厲兵秣馬,雲集了數萬部隊。原W軍區撤消之後,多數部隊劃歸J軍區,是時正在別茨山遼闊的靶場上舉行加強陸軍師攻防演習,方圓幾十里的山谷被佈置成巨型沙盤,一場高科技實兵演習被沉睡了多年的別茨山激活了。戰車密佈,天線林立,連續數日晝間,山巒混沌,偽裝煙幕彈在空中築起垂直的煙牆,為干擾雷達的金箔碎片在陽光下熠熠閃爍,洋洋洒洒如天女散花。各炮兵部隊進行現代化的諸元確定操作,實行測、算、傳、裝、打計算機一體化。連續幾個夜晚,山坳電閃雷鳴,直升飛機出其不意地從山谷升起,隱蔽在大山深處的數處地空導彈陣地似乎拔地而起,空中彩色流線交織,銀蛇飛舞,打得打,逃得逃,好一派立體大戰的架勢。

一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切。

就在演習進入尾聲、即將結束的時候,一份密碼通報悄悄地潛入演習戰區局域網,參加演習的部分指揮員、原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七中隊學員全都接到了一個秘密指令——該指令的密碼編程用的是原七中隊的通訊教學“九字方格”。無疑,這份秘密指令出自原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人員之手。

九月二十六日這天早晨,最先趕到的是某師政治委員闞珍奇和某縣人民政府縣長常雙群。常雙群問這個通知是不是蔡德罕發的,蔡德罕否認了。

在蔡德罕的陪同下,常雙群和闞珍奇先行一步,來到祝敬亞的墓前。

墓前不知道是在哪年哪月立了一塊大理石碑,上面鐫刻着兩行正楷大字:

生當先生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當生先生

沒有落款,也沒有立碑人姓名。常雙群等人也不再問了。

常雙群走到祝敬亞的墓前,從皮包里掏出了兩瓶茅台酒,放好,撲通一聲跪倒在碑前,失聲痛哭:“教員,你的學生來看你了,我知道你愛喝一杯,當學生的時候我沒有請您喝過一次酒。這酒,是我自己掏錢買的,每一滴都是乾淨的……”

闞珍奇摘掉軍帽,也要跪下,卻被蔡德罕一把拉住了。蔡德罕說:“你人在軍中,還是以軍人的方式表示吧。”

然後,蔡德罕也跪下了。

至上午十時許,正在別茨山區參加合成軍演習的某部師長譚文韜和某師參謀長凌雲河、軍區報社副社長栗智高、炮兵某部副旅長單槐樹等人身着迷彩戎裝,風塵僕僕地趕到,另有周圍部隊的十幾名校官陸續登山,聚集在祝敬亞的墓前。

一時間,原N-017二號營區東側的貫山腳下,軍車魚貫,山上銀星閃爍。

十幾年不見了,大家都從青年走向中年,從形象上看,基本輪廓沒有改變,但是臉上都多了些滄桑,一向潔凈成僻的栗智高也是一身征塵,而那個因為“文明衛生”問題曾經被眾同學口誅筆伐的單槐樹單副旅長,鬢角上竟然過早地出現了白髮。現年四十二歲的譚文韜一反當年的清瘦,壯實而魁梧,八顆銀星分別扛在兩邊肩膀上,順理成章地烘托出一個年富力強的炮兵師長的威嚴。凌雲河全身野戰打扮,腰間斜掛着一溜金黃色的子彈帶,舉手投足之間銳氣不減當年——盛氣凌人的鋒芒倒是收斂了不少,但是骨子裏的霸氣還是時不時不由自主地滲漏出來一些。

老同學重逢的時候雖然親密如故,但畢竟分別多年,彼此地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大家都是相當一級的領導幹部或指揮員了,就難免多了一點矜持。

譚文韜告訴大家,他在演習前去W市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抽空去看望了已經離休了的蕭副司令,蕭副司令請他轉告能來的七中隊學員幾句話,第一句話是,七中隊不負厚望,大家都很努力,他老人家感到老臉很有光采。第二句話是,任重道遠,不可懈怠,永葆正氣,勇往直前。第三句話是,七中隊學員因公因私到W市去,要去拜訪他老人家,請他老人家喝酒。

大家就紛紛議論蕭副司令,到場的諸位這幾年先後都曾去過W市,也都曾去看望過蕭副司令,但是請他老人家喝酒的事都沒有落實,倒是他老人家來了雅興,吩咐炊事員加兩個菜,請革命事業接班人喝酒。說來說去,喝的還是他老人家的酒。他要你請他喝酒是假的,但是他請你陪他喝酒則是真的。老人家還很特別,越上年紀了,酒量反而越大。

凌雲河說,他當團長的第二年,有一次去W市,中午跟老爺子喝了一次酒,老爺子精神抖擻,聲稱他的電話號碼是七八兩五四(七八兩無事)通訊地址是津巴布維多(斤把不為多)。喝完之後,他已經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了,老爺子還跟另外一個離休將軍一起唱卡拉OK,唱《我們走在大路上》。唱了一個下午,晚上又接着喝了二兩酒。

眾人無不稱奇,說老人家心胸開闊,襟懷坦白,寶刀不老全是仗着一股豪氣。

十一時許,一輛三菱牌迷彩越野吉普車從朔陽關外出現了,向N-017疾馳而來,凌雲河低聲向眾人宣佈:韓副主任來了。

此時,韓陌阡已是J軍區政治部的副主任,原七中隊學員多數又回歸麾下。但是韓副主任的車沒有開進N-017,在大門口就停下了,然後開始步行。

大家看見了,跟在韓副主任身後的還有一個年輕女兵,陪着韓副主任,沿着兩邊已經長滿雜草的原大隊部門前碎石公路,向二號營區的方向緩緩移動。

同一時間,一輛豪華奧迪也敏捷地穿過朔陽關,徑奔N-017而來。車上坐着的是某集團軍後勤部營房處上校處長魏文建和某地政協常委、某鎮副鎮長、農民企業家馬程度。

抵近N-017大門口,魏文建突然驚叫一聲:“停車!”

司機來了一個急剎車,奧迪便穩穩噹噹地停靠在路邊。

魏文建打開車門,指揮司機趕快找個隱蔽處,把車藏起來。

馬程度不解其意,嘟嘟囔囔地喊:“幹什麼幹什麼?我們是來給祝教員掃墓的,又不是來偷雞摸狗的,掖掖藏藏地幹什麼?”

馬程度之所以帶了一輛奧迪過來,就是要在眾同學面前顯示一下,我老馬雖然沒能當上軍官,可我老馬混得不比你們差啊。他當然不樂意讓魏文建把車藏起來。

魏文建幾乎是惡狠狠地說:“幹什麼——你說幹什麼?老馬你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年紀吧?你沒有看見嗎,前面是韓副主任的車。”

馬程度抗議說:“韓副主任怎麼啦?我這車是自己買的,又不是偷的搶的,你們怕,我不怕他。”

魏文建不理馬程度,繼續指揮司機藏車,他選了一塊地方,準備把車藏到原家屬區的角落裏。

馬程度說:“老魏你怎麼回事?這一路上總是心事重重的,韓副主任是老首長了,未必今天會抓你隨地吐痰問題?我大小也是一級人民政府的副鎮長,政府官員坐國產車是中央規定的。”

魏文建把車指揮停穩,對馬程度冷笑一聲,說:“你那個政府官員算個鳥,要是把你這個花錢買來的十幾品的破官和這輛奧迪車聯繫起來,韓副主任可以通知你們司法機關馬上就對你進行調查你信不信?我告訴你,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引起他老人家的注意,只要引起他的注意,他把眼睛盯住你了,就少不了你的麻煩。”

馬程度翻了翻眼皮子,頓時不吭氣了。

然後兩個人就開始往山上走。魏文建說:“跑步,從左邊那條小道上,超過去。”

馬程度說:“要跑你跑,我可是跑不動。”

魏文建說:“也好,咱們各走各的,我的材料說不定已經到韓副主任手上了,都是你這個新生的資產階級害的,讓韓副主任看見我們兩個人勾結在一起,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說完,果真撇開馬程度,腆起已經微微發福的上校級肚子,抄小道往貫山奔去。“

魏文建感覺今天晦氣透了,老擔心要出什麼事。

接到通知的時候,馬程度還在他的辦公室里糾纏,要他幫助穿針引線打通關係將他的一個“表妹”弄來當兵。當然遭到了義正辭嚴的拒絕。

魏文建這陣子一直處於惶惶不安狀態,各種情報表明,有人檢舉了他,尤其嚴重的是,軍區紀委副書記、韓副主任最近從本集團軍紀委調了一批材料過去,這裏面有沒有他的事,他尚不摸底,實在不敢掉以輕心。

在本軍區,沒有人不知道這個事實,只要讓韓副主任注意到了你,你的馬腳就再也不可能包住了。前兩天他曾經給韓副主任打了個電話,當然不敢提及有人舉報自己的事,小心翼翼地向首長問好,別的屁也不敢放一個。韓副主任倒是很客氣,不緊不慢地跟他聊了幾句,還問了問家庭和孩子的情況。可是魏文建心裏更虛,韓副主任越是避開實質問題,他就越是意識到實質問題的嚴重。土豪劣紳馬程度不識相,居然在這個時候還來添亂,自然讓魏文建平空生出三丈燥氣。他當時就一口堵住了馬程度的嘴,“你狗日的有幾個表妹?從我手裏送到軍校的就有三個,你老實說,你收了人家多少賄賂?”

馬程度嬉皮笑臉地說:“那三個都是假的,一個是我們縣委書記的女兒,一個是地區城建局長的外甥女,還有一個,嘿嘿,是我的……嘿嘿,也算是小姨子。我沒有收人家的一分錢。你狗日的拿了我十幾萬,就到此為止啦?我操,你也太黑啦?”

這話就有點要挾的意思了。

魏文建痛心疾首,終於明白了自己已經陷得很深了。他是拿了他十幾萬,最初也是戰戰兢兢的,這十幾萬他沒有獨吞,除了一部分交到了處里的小金庫,上上下下他也得打點。可是現在問題來了,他能把那些人都賣出來嗎?

魏文建說:“馬程度啊馬程度,你算是把我拖進泥沼了,我老魏一世英名,可能就要栽在你的手裏了。我跟你講,我的材料已經到了韓副主任的手裏了,也就差不多是到了包老爺的手裏了,我可能是在劫難逃了。”

馬程度仍然執迷不悟,瞪着一雙肥厚的眼皮,稀里糊塗地看着魏文建說:“有這麼嚴重嗎?大不了我再幫你燒幾炷高香,給他老人家這個數怎麼樣?他是將軍,咱不能把價開得太低了。”

馬程度翻腕比劃了一下:“十個?”

魏文建苦苦一笑:“找死啊,那才叫加速滅亡呢?你他媽的以為你那幾個臭錢就能通天啊?也就是我老魏一時糊塗才上了你的賊船,現在只能聽天由命了。”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突然接到一個來路不明的通知,魏文建當然要犯嘀咕,路上他曾經跟馬程度探討過,說:“我看這事有點蹊蹺,祝教員去世,滿打滿算也才十八年,怎麼搞出了二十周年祭日呢?”

馬程度則拿出學問派頭大大咧咧地說:“嗨,連這個都不知道?陰壽比陽壽大,算周年前後要各加一年。”

魏文建對馬程度的話半信半疑,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他甚至懷疑這是韓副主任在撤席十八年之後安排的又一課。這樣的話,可能會有三種結果,一是韓副主任給諸位同學敲敲警鐘,不要被商品經濟的大潮沖昏了頭腦,及時懸崖勒馬——謝天謝地,要真是這樣也許就好了。二是韓副主任把他抖落出來,以他為反面教材,進行現場直觀教育,念他已經翻然悔悟,給他一個退賠改過的機會,從輕發落——這也是手下留情了。三呢,韓副主任會不會選擇這樣一個時候,這樣一種場合,當場宣佈對他的處置,達到敲山震虎的可能?這種情況可能性不是很大,也不是完全沒有。只要看看韓副主任身邊有沒有帶來紀檢和保衛部門的人,那就一目了然了。

魏文建一路氣喘吁吁,奔到祝敬亞的墓前還驚魂甫定,待譚文韜和常雙群、闞珍奇等人迎過來跟他握手的時候,兩眼還不時往山下巡睃。

韓副主任還沒有上來,但是魏文建的心緒稍微穩當了一些——韓副主任身邊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年輕的女兵。

譚文韜問常雙群:“那姑娘是誰?”

常雙群眯着一雙看不見色彩的眼睛,認真瞅了一會兒,說:“不知道。”

旁邊蔡德罕說:“是韓小瑜。”

再往山下看,又上來三個女同志,原來是叢坤茗和楚蘭一邊一個攙着柳瀲上來了。

蔡德罕介紹說,不僅是原七中隊學員接到了通知,許多與七中隊有關聯的保障人員也接到了通知。叢坤茗和楚蘭是昨天到的,前者還有一個任務,是來接柳瀲到W市治療腿傷的,這位已經聲名遐爾的著名骨科教授,近幾年來致力於一個課題,就是要把柳瀲摔碎的膝蓋恢復到原位。楚蘭現在是某基地宣傳處的副處長,此行也有專門陪同叢坤茗和柳瀲的意思。

半山腰上的韓副主任也看見了幾位女同志,便停下步子,等待她們。

這時候,馬程度像坦克一樣轟轟烈烈地開了上來,見面就是擁抱,抱住譚文韜說:“啊,譚老一啊,當師長啦!這些年,也不給兄弟寫個信打個招呼。知道你當師長的消息,我在某某市白天鵝酒家請了一桌客,在你缺席的情況下還為你大大地慶祝了一下,不信你可以問老魏。”

魏文建咬牙切齒地說:“別把你跟我連在一起。”

常雙群輕輕地拉了一下魏文建的胳膊,往旁邊閃了一下,問道:“老魏,我看你神色不對,是不是不舒服啊?”

魏文建差點兒就落淚了,捏住常雙群的胳膊說:“老常,我可能要犯事。也許,今天就……”

話到此處,嘎然打住。

“哪方面的事?”

魏文建苦笑着說:“這年頭,別的事還叫事嗎?”

常雙群不再問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老魏,我給你一句忠告,爭取個主動吧。”

魏文建長嘆一聲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哦!我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愧見故人啊。”

正說話間,韓副主任等人上來了,大家都緘默不語。

突然傳來一聲威嚴的口令:“原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第七中隊學員注意,立——正!”

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這個口令上。男的、女的、大的、小的、激動的、悲哀的、穿軍裝的、西裝革履的、大腹便便的、依然精瘦的、心地坦然的、忐忑不安的,眼睛裏的渣滓都在這短暫的瞬間被口令聲濾去了,只剩下服從和尊敬。

發號施令的是大校師長譚文韜。

譚文韜雙手抱拳,跑步,至韓陌阡約十五公尺處,立定,放臂,再抬臂敬禮——

“副主任同志,原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第七中隊,應到六十三名,實到二十八名,請您指示。原第七中隊第一區隊學員區隊長譚文韜。”

韓陌阡抬起右臂,還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稍息。”

待譚文韜下達了“稍息”的口令之後,韓陌阡走到了人群當中,說:“大家都不要這麼嚴肅,我們今天是來看望我們敬重的祝敬亞教員,也是一次重逢,真是難得一見啊。”

然後大家就放鬆了,前七中隊學員們又紛紛上來單獨向韓副主任敬禮,握手,互致問候。

輪到魏文建的時候,魏文建的嘴巴動了動,只說了個“韓副主任……”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韓陌阡笑了笑,把手伸給魏文建,讓他在那上面簡單地握了一下,又迅速抽出來遞給了凌雲河。

凌雲河敬了個禮說:“韓副主任,我們這要算是黃埔七期了吧?”

韓陌阡說:“看這態勢,是有黃埔的架式啊。不過有人告你凌參謀長的狀呢,是不是有點單純的軍事觀點啊?當團長的時候跟政委各拉各的車,各跑各的道啊。”

凌雲河說:“您老人家一個電話打去了,我給人家檢討了。主要責任是在我這裏。其實說起來也都是工作矛盾,個人品質都是好的。

韓陌阡點點頭說:“我都知道了,我感到你比在七中隊的時候聽話了。”

接見蔡德罕的時候,韓副主任說:“等一下,我來宣佈一項命令——茲任命,原炮兵某某獨立師養雞場正班級廠長蔡德罕為國營某某某某工廠副處級副廠長。”

大家都有些發獃,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從蔡德罕臉上的表情大家就看出來了,不是假的。這小子早就知道了,深藏不露呢。

蔡德罕只是憨笑,笑得眼淚絲絲的。

韓副主任愉快地解釋說:“這個命令不是我下的,是某某某某委員會組織部下的。蔡德罕已經通過了計算機M-PC級考試,並且被某某某某兵工廠錄用為副廠長了,下個禮拜就要報到了。蔡副廠長,祝賀啊。”

蔡德罕說:“這不都是首長給我忙來的嘛。”

韓陌阡環顧四周,問:“今天這個活動是誰發起的?給我們下個通知,也不說組織人是誰,把氣氛還造得很神秘。”

大家面面相覷,原先認為最大的可能就是韓副主任,可韓副主任也蒙在鼓裏,看來確實有點神秘了。

魏文建的心裏卻撲通一聲落下了第一塊石頭——原來是這樣,種種猜測都不成立了,暗笑自己是庸人自擾,真是作賊心虛了。只要過了今天這一關,他的補救措施很快就會見效。

直到韓副主任露面了,大家才發現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那就是不知道這次活動的組織者是誰,算一算時間,今天也不是祝教員的忌日,不知道是誰做了文章。趁其他人同韓副主任交談之際,譚文韜和凌雲河、常雙群站在一邊偵破,凌雲河說:“估計還是韓副主任搞的,可能老人家又有什麼課題了,要給我們再上一堂政治課。”

常雙群也認為這個可能性比較大。

譚文韜想了想說:“我看不像,韓副主任要是有什麼想法,他會給我們打電話的,犯不着這麼興師動眾地把我們都弄來。我分析是蔡德罕玩的名堂,第一,他有作案動機。這老兄已經被錄用為某某某某工廠的副廠長了,近日就要離開這裏,臨別之際,把我們招呼到一起聚一聚,緬懷同學友誼,交流感情。第二,他有作案條件。這些年來,這老兄閑得發癢,把我們每個人十幾年的行動路線都琢磨得瞭若指掌,只有他有可能全面覆蓋通知。第三,他有作案時間,不像你我屁股後面有千軍萬馬,他除了指揮幾百隻雞,就只能指揮柳瀲和他兒子了,這回他差不多調度了半個師的團以上幹部。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在窺探我們的演習進程,選擇在演習結束而部隊尚在修整的時機,使我們這些穿軍裝的脫身成為可能。不信你們把蔡德罕叫來審訊一下,由不得他不從實招來。”

凌雲河便把蔡德罕叫了過來,譚文韜把上述推理複述一遍,蔡德罕笑了,說:“譚師長火眼金睛,這次活動就是我發起的。”

凌雲河一聽就火了,“你老蔡膽子也太大了,一下子指揮了半個中隊黨政軍幾十號中高級幹部,連個名字都不暴露。”

蔡德罕說:“人微言輕,我要是以蔡德罕的名義下通知,你們能聽我的嗎?我不落名字,讓你們誰也猜不透,還以為是蕭副司令和韓副主任通知的,你凌參謀長敢不來?這就叫兵不厭詐。再說,這裏再過兩個月就交給地方辦水泥廠了,你們這些當官的就那麼狼心狗肺,就不該來看看祝教員?”

常雙群說:“該來是該來,可你也得說到明處,讓我們大家疑神疑鬼的。”

凌雲河說:“更可恥的是還讓我們自備乾糧。你都當副廠長了,就不能請我們吃一頓?”

闞珍奇說:“自備乾糧這一條來得絕,是韓副主任的風格。就憑這一條,我們還真的以為是韓副主任組織的。”

蔡德罕說:“讓你們自備乾糧,那是打迷魂陣,就是要讓你們把視線往韓副主任那裏集中。我是拉大旗作虎皮。”

譚文韜說:“尤其嚴重的是,還明目張胆地進入演習戰區的局域網,搞密電碼,擾亂指揮程序,簡直有破壞軍事行動的嫌疑。”

蔡德罕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得意地說:“這說明貴軍的抗干擾能力還是有問題啊,很脆弱啊,連咱山野百姓都能鑽空子。我就是要提醒各位首長——你們那個高科技,還差得遠。只要有誰敢表態不追究我的責任,十分鐘內,我就能讓你們的指揮系統陷入癱瘓。你們信不信?各位首長,任重道遠啊。”

凌雲河說:“你老蔡別坐井觀天。玩計算機這玩意兒,人對人個頂個,老子不怕你。”又說:“我沒有備乾糧。你老蔡不管我一頓飯,我抄你的家。”

蔡德罕叫道:“我能不管你們的飯嗎?昨天晚上,三個女同志燉了五隻雞——聽清楚了,是我自己掏錢買的,等下請你們吃雞湯麵條。”

凌雲河義憤填膺地說:“有你這麼組織活動的嗎?都什麼年代了,還請吃雞湯麵條,也虧得你能做得出來。簡直農民作風。我拒絕接受。”

蔡德罕說:“那好,我每人發你半隻鱉,三人一瓶茅台怎麼樣?”

凌雲河仔細地盯着蔡德罕看,總覺得那張養雞的臉上形跡可疑,有些不懷好意的意思,說:“你這個地頭蛇還有這麼大的氣魄?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能給每個人發半隻鱉。”

蔡德罕說:“你凌參謀長也太小看人了,本養雞場大小也是一個企業嘛,給你發半隻鱉也不是多大個事。不過……”

凌雲河把大巴掌一揮,說:“看看,還有不過。不過個屁,你敢發,我就敢吃。”

蔡德罕說:“不過,你得請示韓副主任。你敢請示,我就敢發。”

凌雲河一拳擂在蔡德罕的肩膀上:“狗日的,還是送個空頭人情。我要是敢請示韓副主任,還差你那半隻鱉?算球了,我也不吃你的雞湯麵條了,老子的隊伍任務解除了,就在黃龍崗安營紮寨,餓一頓算球了,等會老子回去吃小灶去。”

常雙群在一邊說:“老凌你也別擺譜了,關於吃飯的問題,等會再說。既然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活動怎麼搞,還是要向韓副主任請示。”

然後就選舉譚文韜去請示。

譚文韜不僅向韓副主任請示了活動的問題,還揭發了此次活動是蔡德罕擅自組織的。

韓副主任說:“蔡德罕辦的沒錯,你們是該來一趟。看祝教員是一個方面,看看母校也是有政治意義的。選擇在演習結束之後,時機也把握得好。不然,地方的同志還好辦一些,我們這些帶兵的,哪裏能聚這麼齊啊?應該表揚蔡德罕。”

譚文韜說:“這些年來,我們又何嘗忘記過N-017?我後來上過炮兵指揮學院,上過陸軍指揮學院,還到國防大學進修過,可是不管是在哪裏學習,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匆匆過客,作為一個軍人,我就認定咱們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是咱們的母校,這是我們軍事生涯的啟蒙地。到這裏來,我們都是真誠的。”

旁邊的闞珍奇和栗智高等人也都說,確實是這樣,這些年,有的同志回來過,有的沒有回來過,但是,在W軍區教導大隊受到的教育是終生難忘的。

馬程度在一旁嘟囔說:“老蔡組織得也太不嚴密了。提前講一聲啊,我還可以拉一點贊助。”

韓陌阡很注意地看了看馬程度,並且認真地打量了馬程度的鼻子。但是沒說話。

韓陌阡才轉過臉去,馬程度的腿上就挨了一腳,是凌雲河踢的。

凌雲河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找不自在是不是?”

譚文韜說:“既然是以祭奠祝教員為由,也得有個程序吧,請韓副主任指示。”

韓副主任說:“我們就是來看看老同志,就不要搞什麼儀式了。蔡德罕呢,過來。你今天既然把大家都指揮來了,你就接着指揮吧。”

蔡德罕說:“很簡單,我早就想好了。今天來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當官的,你們當官了,那裏面有祝教員的一份心血,大都還記得祝教員的四十五度人格論吧?我提議,咱們都在祝教員的墓前表表心跡,講講各人的為官之道。”

眾人頓時嚴肅起來了,都不吭聲。

只有魏文建心裏又是一驚,暗罵蔡德罕沒事找事。這老兄怕是養雞養出了一肚皮牢騷,這回是要拿全體官員開涮了。

韓副主任想了想說,欣然讚許:“也好,蔡德罕主意不錯,這個方式有新意,別具一格。對於我們大家來說,祝教員不僅是教育了我們做學問,更重要的是教我們怎樣做人,祝教員留給我們最寶貴的財富就是一身正氣。我看就按蔡德罕說的,在場的每個人——也包括本人,都在祝教員的墓前默哀,自己把自己這幾年做人做官的品行操守狀況向祝教員做個彙報,自己衡量一下自己是多少度。可以說出來讓別人旁聽,也可以在心裏說。不過——”

韓陌阡說到這裏,舉目四望,目光從原七中隊學員的臉上一一掃過,時間把握得十分精確,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三秒鐘左右。儘管如此,但還是有個別人感到了韓副主任的目光落在各人的臉上力度不同。

韓陌阡接著說:“不過有一條,嘴上說出來也好,在心裏說也好,但要說實話,你們的教員活的死的這裏都有,說假話——天理不容!”

魏文建的心裏倏然一震,韓副主任后一句話說得很重,他甚至從這句話里琢磨出了暗藏的機鋒。落下的石頭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且慢,大意不得,看這態勢,還是有點像韓副主任佈置的陷阱,蔡德罕很有可能只是一個馬前卒,配合韓副主任演雙簧呢。

然後就開始。

按照原來的編製序列,由譚文韜第一個登場。

譚文韜緩步走到祝教員的墓前,鞠了三個躬,表白如下:

譚文韜,原七中隊一區隊學員區隊長,現任某某某集團軍某部師長。反省十幾年來工作生活情況,銘記教員教誨,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身先士卒,帶領部隊數次完成任務,個人屢次受獎,上不愧黨,下不愧兵,中不愧同志。十幾年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不義之財,沒有接受過部屬的禮物,沒有搞過拉幫結派的小動作,沒有走過跑官要官的旁門左道。一身正氣時刻不忘,一塵不染沒有做到。吃吃喝喝有過一些。五年前擔任團長時,搞生產經營,所領導的團隊為了爭取一個有償施工項目,給地方一名領導送了三千元現金,我沒有制止。當年團領導分發獎金,為了照顧大家情緒,作為團黨委書記,我沒有堅持原則,並接受獎金八千元,此款在我卸任之前捐給了本團幼兒園。自認德才相當,高度都有欠缺,有待提高。

譚文韜的表白是嘴裏說出來的,聲音不低,眾人都聽到了。

凌雲河依法效仿,表白如下:

凌雲河,原七中隊學員一班班長,現任某某某集團軍某某師參謀長。離開教員十幾年,教員教導沒齒不忘。敬業愛兵,盡心竭力。先後在連、營、團擔任軍事主官,時刻準備打仗,悉心鑽研軍事學術,曾有四篇學術著作獲全軍學術獎和軍區學術研究講。個人品質問心無愧,以一身正氣感染部隊,燈紅酒綠一概不沾,請客送禮從來杜絕,非分之財一分沒有,歪風邪氣能頂就頂。沒有頂住的只有一次,三年前本團有兩名新兵是後門兵,一個有精神病,一個耳朵聾,企圖賴在部隊養老。是軍里某首長接受了地方一名幹部的賄賂,打了招呼,我不敢抗上。此事後來被韓陌阡副主任知道了,韓副主任到我團蹲點,嚴令我三個晝夜組織緊急集合,後來這兩個兵自己要求退役了。軍政關係是我的薄弱環節,按照韓副主任的指示,我每個月向他遞交一份軍政主官團結狀況報告。其他缺點常犯常改。自信德才兼備,德大於才。

然後是常雙群。

常雙群走到祝教員的墓前,已是淚流滿面了——

祝教員,我來看您了。您是為我才離開的,您最後還留下遺囑,希望我能夠留在部隊,可我還是違背了您的願望,我不能為部隊留下一雙不合格的眼睛啊。我在地方,從一名工人當起,牢記您的教誨,老老實實做人,兢兢業業工作,當工人我不惜力氣,當幹部我撲得下身子。教員,只有您能夠看得見,我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啊。我當副縣長的時候,分管過城建,我沒有接受過一分錢賄賂。可是我還是對不起您,我接受過一個親戚的禮物,他是我們地區的人事局副局長。我今天穿的這身西服就是他送給我的,煙酒我也收了他的,可是我從來不給他辦事。他送東西給我是因為感恩,我給他重病的女兒介紹了一個醫生,救了孩子的一條命。教員,請您原諒我,我是接受了一點禮物,可是我一點不接受也不行啊,我的工資表上只有六百四十元,僅靠這點工資,養家餬口都成問題,出差在外,我不準公款吃喝,又不接受別人的邀請,到飯店吃飯,縣政府辦公室一個副主任都上雅座,我這個縣長只能吃大排檔。教員,您看看我這雙皮鞋吧,我足足穿了它九年啊。教員,我對不起您,我不該圖那個虛榮,以後,我還要繼續以窮為榮,人民政府的一個縣長窮一點不要緊,不是因為他沒有本事,只能說明他一身正氣廉潔奉公。教員,今天,您又提醒了我……

常雙群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索性伏倒在地,放聲大哭。韓陌阡向身邊的凌雲河遞了個顏色,凌雲河趕緊上去把常雙群拉了下來。

接下來就是馬程度了。馬程度是認真講迷信的,面對祝教員的墳塋,既不敢講假話,又不敢把真話說出來給大家聽,獨自一人立在祝敬亞的墓前,嘴裏嘰嘰咕咕念念有詞,不知是悲是愧,也是熱淚縱橫。

然後依次是闞珍奇、栗智高、單槐樹和魏文建。

魏文建往祝教員的墳前站定,眼神就有一些縹緲了,似乎進入了一個恐怖的境界,只說了一句“祝教員……”,又冷不丁地打住,覺得腦後突然竄出一股冷風,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悸,轉臉向人群望去,竟然發現遇到的都是冷眼,心裏更慌,趕緊回過頭來,欲哭無淚,欲語不敢,一個念頭沒把住,沒防着就喊出了聲——

“教員,我對不起你,我錯了,我有罪啊……教員,我混賬啊,我糊塗啊……”一邊哭喊還一邊拿頭往地上亂撞。

這一連串的喊聲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喊得眾人毛骨悚然。除了幾個知情的人,其他人全愣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就連韓副主任也愣住了,大睜着雙眼看着魏文建,推了譚文韜和凌雲河一把,“快去看看是怎麼回事?把他架起來。”

倒是魏文建自己把主意拿住了,在祝教員的墓前喊了幾嗓子,控制不住,突然起身,掙脫了譚文韜和凌雲河,跌跌撞撞地撲向韓陌阡,跪倒在地,仍然是鬼哭狼嚎地喊——

“韓副主任,我錯了,我有罪,我坦白,我全交代啦,韓副主任,你聽我說啊,我一時糊塗啊,我上了賊船啊,我沒有正氣啊,我正不壓邪啊……”

韓副主任往後退了兩步,喝道:“魏文建你給我站起來,有話站起來說。”

“我有罪啊,我坦白,我全交代,我全退賠,我……”

韓副主任似乎是明白了,不再發愣,久久地注視着魏文建,又抬起頭來,仰天長嘆:“好啊,又是一個非戰鬥減員。沒想到啊沒想到,金錢啦,你真是萬惡之首嗎?你害了多少人啊,你又害了我軍一個優秀的軍官。”

人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韓副主任的眼睛裏一片迷朦一片潮濕。

韓副主任無語地看天,看雲,看遠處移動的羊群,看田野里起伏着的金色的麥浪。

韓副主任最後說:“起來吧,有錯也好,有罪也罷,今天就不要在這裏說了,有兩個地方你可以說得清楚,一個是紀委,一個是軍事法庭。”

誰也沒有想到,這次祭奠活動會出現這麼個插曲。

韓陌阡問叢坤茗,要不要給魏文建打一針鎮靜劑,叢坤茗說,他這是過於緊張所致,有安定的話,可以給他服一片,沒有問題也不大。韓陌阡又問:精神方面會不會出問題?叢坤茗說:這就要看他的心理負擔有多大了,暫時還不好說。不過以眼前的狀況看,還沒有失常,工作得體的話,可以平靜下來。

韓陌阡便交代譚文韜、凌雲河和常雙群把魏文建架到一邊休息,然後他自己走到了祝敬亞的墓前——

“首先,我受原W軍區顧問組組長蕭天英同志的委託,他因事不能前來,我代表他向原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教員祝敬亞同志致敬。”

說完,三鞠躬。

禮畢,韓陌阡站直了身體,兩眼平視祝敬亞墓前的碑頂,接著說——

“韓陌阡,中共黨員,現年五十三歲,現任J軍區政治部副主任、軍區紀律檢查委員會副書記。我以一個老黨員、老同志的身份,來看望我的良師益友祝敬亞同志。此心可鑒:一、不貪財,二、不怕死,三、不違紀,四、不犯法,五、不諉過,六、不妥協,七、不姑息養奸,八、不拉幫結派,九、不見風使舵,十、不以權謀私。”

再叫過來韓小瑜:“孩子,從今天開始,你恢復你的本名,還是叫祝小瑜。跟你爸爸說幾句話話吧。“

“爸爸,我是小瑜。在韓陌阡叔叔和林豐阿姨的撫育下,我已經長大成人了,現在是陸軍第某某醫院軍醫,中共黨員,中尉軍銜。我將永遠牢記韓陌阡叔叔的教誨,做一個正直的人,做一個正派的人,做一個勇敢無畏無私奉獻的軍人。您老人家九泉之下可以含笑瞑目了。”

祝小瑜下來,是蔡德罕——

教員,十八年了,每年清明,就是我和您在一起。我在您面前哭過,說過,還唱過。那些年,我的心亂啊。我努力了,可是最後還是被淘汰下來了,我就差一個小數點啊,命運就這樣無情,把我拉下了這麼大的距離。可是,有一天我終於想通了,只有落後的人,沒有落後的事業。我沒有能夠當上軍官,但我並沒有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個優秀的炮兵。就是養雞,我也把他養出七中隊的水平。教員,再過幾天,我也要離開你了,韓副主任向工廠有關部門推薦了我,我已經在考核中取勝,被正式錄用為某某某某工廠的副廠長,很快就要報到了。這塊地方,也已經徹底移交給地方了。不過,教員您放心,某某某某工廠就在咱們別茨山區,每到清明,我和柳瀲還會來看您的。

………

一場沒有既定組織程序的祭奠活動就這樣按部就班地進行了下去。

直到將一顆沉痛和懷念的心平靜下來了,凌雲河才悄悄地向一直在一旁緘默的叢坤茗走了挨了過去。十幾年過去了,韶華易逝,風采不減,叢坤茗還是那樣清秀,靜靜地站在一旁,儀態端莊,明媚的眸子依然清澈,只是多了幾分學者的成熟。二人無語地對視一眼,凌雲河低聲說:“我感覺過去好像就是昨天。”

叢坤茗淡淡一笑,“凌參謀長,你還是那樣躊躇滿志。我為你高興。”

凌雲河說:“我有幾次到W市去,每次都想去看你,每次又都……”

叢坤茗說:“我們在這裏重逢,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

“可是,我……”

“還是那樣多情?”

“情有獨鍾,不堪回首啊。”

“有情人不成眷屬,有時候便是對情的可靠珍藏。我感謝你對我的那份真情,永遠。”

“永遠。永遠。”

在另外一個方向上,譚文韜和楚蘭也在說悄悄話。不過,他們不像凌雲河和叢坤茗那樣纏綿。楚蘭一身軍裝在身,佩中校軍銜,人近中年,有些發胖,好在有軍裝籠罩,倒是不嫌臃腫。圓臉上幾乎看不見皺紋,明眸皓齒依舊燦爛,卻也多了幾分領導幹部的豁達和機智。

“楚副處長,這些年我一直在注意你,我是你的忠實讀者呢。”

楚蘭啟齒一笑:“舞文弄墨,你還算是我的半個先生呢。我們這些人不像你們存志高遠,只是想做點事而已。怎麼樣,夫人和孩子還好吧?”

“好。我跟家屬說過你,有一次我拿着你的文章告訴她,這就是我在N-017的戀人,倘若她再軟弱一點,就被我俘虜了,今天孩子他媽就不是你了。”

楚蘭來了興趣,笑問:“夫人什麼反應?”

“夫人說:我都替你後悔。要是你們成了,現在就該她痛苦了,該她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了。”

楚蘭抿嘴一笑:“看來你不是個好丈夫,跟我的那位相比,差遠了。不過有一點得說清楚,怎麼是我再軟弱一點才會被你俘虜呢?我哪裏會有那麼堅強呢,倘若你譚大才子發起攻勢,我不可能堅強抵抗的。那時候明明是你不主動嘛,一點意思都看不出來,完全是同志關係啊。”

譚文韜說:“我確實有那個意思,不過是被臨時性的含蓄掩蓋了。這一含蓄,美好的愛情就失之交臂了,就造成了只能在這裏徒發感慨的局面。”

楚蘭說:“別在這裏假抒情了。我知道你有那個意思,不過,那個意思跟你的遠大前程相比,只是個很小很小的意思,你當然前怕狼后怕虎了。是不是這樣啊譚師長?”

譚文韜說:“這話多少優點冤枉我。其實有時候我是很動感情的。”

“那是自然,人非草木,豈能無情?可是,有些人為情而情,蠟炬成灰淚始干,海枯石爛地老天荒,有些人卻能發乎於情止乎於禮……止乎於理智,止乎於鯤鵬之志。因而,這樣的人能當團長師長,還有可能當軍長將軍。”

譚文韜笑笑:“楚副處長身在官場,看問題總是帶着官氣,這是我沒想到的。不過,我們不禁要問:彼此心照不宣,我沒有把話挑明,自然表現不好,可是你楚蘭就沒有責任?我看你那時候也是一副麻木不仁的表現嘛。我們不禁還要問,重新開始,你敢嗎?”

楚蘭愣了一下,立即反唇相譏:“譚師長搞激將法啊?談情說愛不是用兵打仗,你這一套唬不住我。不是不敢,是不想。你以為你是風頭正健的師長我就會好高騖遠?不,我還是要跟我們那位兢兢業業的好丈夫過日子。”

譚文韜裝腔作勢地嘆了一口氣,說:“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無奈,看來我也只能在心裏重溫舊夢了。咱們海角天涯,各自好自為之,還是把兒女情長掐斷,為革命好好工作吧。”

活動全部結束,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雖然通知上有自備乾糧一條,但多數人沒把這條注意事項認真對待,只有常雙群背了一挎包方便麵和兩瓶礦泉水。到了日頭偏西,眾人無不飢腸轆轆,常縣長恭恭敬敬把他的那點“乾糧”獻給韓副主任。

韓副主任笑道:“我怎麼能獨自享用呢?豈不聞古人云,夫為將之道,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飢;軍火未燃,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今天我可是真要表現一下了。”

眾學員都笑了,說韓副主任這一表現不要緊,我們大家都得跟着餓肚皮。

然後就談到了溫飽問題。

韓副主任說:“既然大家多年一聚,機會也是難得,自備乾糧精神可嘉,但落實起來有一定的困難。我就沒帶乾糧。譚師長你們研究一下,可以會個餐。”

譚文韜請示道:“讓不讓喝酒?”

韓陌阡說:“不喝酒還叫會餐嗎?我還沒有廉潔到連酒都不敢喝的境界。”

譚文韜得令,膽子就大了,胸有成竹地說:“我有三策。上策是全部人馬立即上車,拉到汝定城,包上幾桌,大家認真地聚聚,集資結帳。中策是拉到我的師部,就在距此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演習已經結束了,部隊正在修整。這裏人上車,那裏我給我的政委和管理科長打電話——需要說明的是,不是公款吃喝,我個人結帳。當然,野戰條件下,也不可能搞得太好。下策是,就地野炊,派人到附近小集鎮買點菜回來,在我們七中隊原先的伙房裏打火造飯。”

韓陌阡笑了笑,問大家:“你們說說意見。”

別人還沒有開腔,馬程度就跳起來了,說:“搞這麼複雜幹什麼?太可笑了。下山下山,全部都到汝定‘新世紀’大酒店,我請客,人均標準三百,萬把塊錢還不是個小意思?”

馬程度原以為他的慷慨之舉會得到眾口一詞的贊同,豈料他叫喚完了,沒有一個人響應,更奇怪的是,每個人都是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很冷漠,就像看一條三條腿的驢子那樣看着他。

韓副主任最後拍板:“我看就選擇——下策吧。”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就這麼定了。當天中午和晚上的飯連成一頓,就在原七中隊的伙房進行,以蔡德罕準備的五隻雞為基礎,由蔡德罕和譚文韜統籌安排,基本上是野戰野炊。

韓陌阡說:“老規矩,是人有份,每人出資三十元,你們幾個把校官服脫了,到街上去買菜。”

買菜的差使由凌雲河和常雙群積極承包了。常雙群說:“我是個地方幹部,買菜是最有經驗了。”

韓陌阡問:“以每人二兩計算,需要多少酒?”

馬程度連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六斤六兩。”

韓陌阡數了數人頭,二十八個學員,加上原保障人員三個女同志,再加上他本人和祝小瑜,一共是三十三個人,果然是六斤六兩。

韓陌阡說:“那就買十瓶酒回來。”又說:“我是個少將,又是你們的教員,工資比你們高,應該多掏腰包,我再拿出一百元,給女同志和孩子們買點飲料,有人反對沒有?”

沒有人反對,大家起鬨說,別說韓副主任多拿一百元,就是多拿一千元,我們也沒有意見。

韓陌阡說:“訛詐。一千元對我來說也不是個小數目。”

常雙群果然會辦事,不僅把菜買得很科學,還買回來一次性塑膜碗筷和水杯。

主廚是蔡德罕和譚文韜,譚文韜又吆喝魏文建幫廚。譚文韜一直比較注意觀察魏文建的表情,經過大家安慰,魏文建基本上已經恢復了常態,這才鬧明白,他的問題還沒有捅到韓副主任那裏去,雖然後悔失態暴露了底細,但是轉念一想,畢竟是紙里包不住火,今天這麼一鬧,也算是主動坦白了,反倒有如釋重負的解脫。至於組織上最後會怎麼處理,韓副主任說了,國法難逃,軍紀難逃,誰也不可能姑息養奸。魏文建自己盤算了一下,不義之財得了,但是沒有花掉,軍里已經留了後路,全部交出來,還可以在交贓上作點文章,再加上個主動交代,沒準可以落個處分,最多也就是留黨察看吧?

幫廚的過程中,魏文建把自己的紕漏悄悄地告訴了譚文韜,想看看譚文韜的估計。譚文韜沒有正面答覆,但是譚文韜心裏清楚,魏文建的問題,不撤職是跑不脫的,扒掉軍裝的可能性比較大,判刑的可能性都有。這話現在當然不能講,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誰也負不了責任。

馬程度仍然執迷不悟,認為反正自己已經是老百姓了,雖然魏文建的問題與自己有一定的關係,但這不是直接經濟犯罪。而且韓副主任也說了,說地方腐敗比較嚴重,你馬程度的事我管不着。韓副主任只是提醒他,說:“你曾經是炮兵一兵,是七中隊學員一員,我提醒你,收斂一點,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如果不及時懸崖勒馬,早晚是要頭破血流的。”

大家繼續挨餓,挨餓的過程中聚成若干個小組聊天。正式開飯,已經日落西山了。

端起酒杯之後,韓副主任發言了。

韓副主任說:“今天這個活動組織得好。出乎意料的好。第一杯酒,敬給祝敬亞同志。”

說完,將杯中酒潑在地上。

魏文建心裏咯噔一聲又跳開了。

韓副主任說:“今天這個機會難得。大家再忍忍肚皮,借這個機會,我還要講幾句話。講什麼呢,就從今天的活動講起吧。這個活動,差不多也就是自發的,但是,這個活動組織得好,組織得及時,既有紀念意義,又有現實意義。早在十幾年前,你們中間曾經有人問過我,說老韓你老是喊戰爭戰爭的,我們怎麼沒有看見戰爭的影子啊?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凌雲河接上說:“韓副主任當時就說,戰爭正在進行。”

韓陌阡說:“對了,就是這句話。那時候主要是針對軍事意義而言。現在,我還要說這句話——戰爭正在進行。今天中午你們都看見了,在祝敬亞同志的墓前,有人敢說話,有人不敢說話,有人說話面不改色心不跳,有人說話腿肚子發抖,還有人痛哭流涕。抖什麼抖?哭什麼哭?老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只要你心裏有鬼,鬼就無時無刻不跟在你身後。我以你們教員的名義,還是要給你們敲警鐘,不管外面的世界怎麼樣,要把自己把持住,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人活着就是一口氣,什麼氣?要活出個正氣。我們有些同志經不起考驗,沒有倒在敵人的槍口下,被糖衣炮彈擊中了。我且問你,你赤條條而來,還將赤條條而去,你吃的是軍糧,穿的是軍裝,住的是營房,睡的是板床,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不義之財除了買上滿腔驚惶,它別的什麼也買不到。記得當年你們在這裏就學的時候,我們這些當教員的就反覆向你們灌輸正氣二字,反覆強調同甘共苦,反覆提倡清廉。為什麼,就是預防為官不正。一個軍官,不能吃苦在先,享受在後,那怎麼得了,那能打勝仗嗎?我再一次在這裏強調清貧,軍官必須清貧。軍官必須甘於清貧。軍官必須學會清貧。誰做不到這一點,我勸你儘早拔腿走人。我說這話,聞者足戒,過者當心。倘若有人鐵皮腦袋,有朝一日撞到我韓某人的槍口,休怪我不念師生之誼!”

將軍一言既出,眾校官莫不為之心驚。

韓陌阡卻不動聲色,端起酒杯說:“我們大家都是問心無愧的人,是不是啊?為問心無愧而乾杯!”

無論是真問心無愧還是假問心無愧,都紛紛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酒至酣處,門外傳來沙沙車聲,蔡德罕一頭躥出門去,又一頭躥了回來,不知是激動還是驚奇,聲調都變樣了,大聲通報:“蕭副司令來了。”

頃刻,就有一個年輕的少校在門口晃了一下,身子一閃,蕭天英巍峨的身軀便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之內。

當然是全體起立了。人群閃出一條道來,韓陌阡快步迎了上去,“首長,您不是不來了嗎?”

蕭天英哈哈大笑,說:“我吃後悔葯了。給你打完電話我就坐不住了。有多大個事?我這個年紀還能有多大個事?為什麼就不能來?來,拿酒來!”

隨着蕭天英的出現,蔡德罕的養雞場頓時大大提高了身價。原七中隊的飯堂再一次亮堂起來。

蕭天英端起杯子,看了看說:“這東西怎麼行?軟巴拉塌的,碰起來連個響聲都聽不見。你陌阡就是這個風格,外柔內剛。我要的是內剛外也剛。給我拿碗來。”

蔡德罕趕緊送過去一隻陶瓷大海碗。

蕭天英說:“我說過的,等你們畢業了,我再來陪你們喝一次酒,可是後來情況起了變化,沒來成。這一課今天補上。”

然後又招呼陪同前來的某某省軍區的某某某首長:“老嚴,知道我中午為什麼不喝酒了嗎?我要給這些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們打氣啊。介紹一下,這些人當年都是我們W軍區高檔的炮兵尖子,你看,十八年過去了,都是師長旅長的幹活了。啊,在部隊的,頂不濟的聽說也當了副團長了,到地方的還有書記縣長。常雙群是個好官,我去某某地方參加人大會議,從報紙上看見你了,我跟別的代表狠狠地吹了一通,我說這既是我的兵,又是我的學生,我老人家光榮啊……啊,還有,蔡德罕養了十八年雞,還熬了個副廠長嘛。”

韓陌阡插話說:“副處級待遇。他製作的兵器模型有二百多件,被美國、西德、日本、新加坡等地的收藏家看好,十萬美金都沒有賣,無償送給某某某博物館了。”

蕭天英把酒杯一舉說:“老嚴你看,這個七中隊得了嗎?先為常雙群和蔡德罕乾杯。”

此時柳瀲和叢坤茗、楚蘭已經抱來一摞陶瓷大海碗,碰酒的聲音頓時就有金戈鐵馬的氣勢了。當然,碗大酒少,不然每個人去給老人家敬一碗,很快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學員們仍然得把度把握住了。

馬程度去向蕭副司令敬酒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蕭天英盯住馬程度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準確地說是盯住了馬程度的鼻尖看了一會兒,居然從那上面發現了異常情況。再加上馬程度沒穿軍裝,又肥胖得可疑,情況就更異常了。

蕭天英抑揚頓挫地說:“哎,這個先生我怎麼印象不深啊,先生在哪裏發財?”

馬程度委屈地說:“首長,我也是七中隊的學員啊。現在在地方搞社會主義建設。”

只有韓陌阡知道蕭天英為什麼關注馬程度的鼻子,那上面形跡可疑,出現了“酒糟”的跡象,用醫學術語說叫作“多泌性糜蟎”。

韓陌阡笑了一下,介紹說:“馬程度同學因病提前退學了,現在是個大老闆了。腰纏萬貫。”

蕭天英哦了一聲,看了看韓陌阡,說:“好,就跟你這個大老闆干一杯。不過你這個老闆要記住,你是七中隊出去的大老闆,可不能搞坑蒙拐騙挖社會主義牆角那一套啊,貪贓枉法是要蹲班房的,罪大惡極是要殺頭的。”

蕭天英一邊說,還一邊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這邊馬程度還沒有被駭住,那邊魏文建卻是後背直冒涼氣。

馬程度說:“首長放心,貪贓枉法的事咱不幹,咱讓別人干,咱只管賺錢。錢賺多了,咱行善積德,造橋修路。”

蕭天英當然不知道馬程度的底細,稀里糊塗地表揚說:“很好,像個紅色資本家的水平。”表揚完了又覺得不對頭,說:“貪贓枉法的事情你不幹是對的,也不能讓別人干,拖人下水也是傷天害理,搞不好也是要殺頭的。”

馬程度連忙說:“那是那是,我說那話是玩笑。”

氣氛是理想的氣氛,但韓陌阡還是在這一片鶯歌燕舞中發現了一雙萎縮的目光。趁蕭天英和眾人氣勢磅礴豪飲之際,韓陌阡做了個手勢,將魏文建招到門外,劈頭就是一頓訓斥:“怎麼回事?怕啦?孬啦?我以你教員的身份告訴你,怕也沒用,孬也沒用。你給我記住,你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就是你成了罪犯,我們也不會否認你曾經是七中隊的重要成員之一。打起精神,給我敬酒去。”

魏文建臉色陰沉地說:“韓副主任,我這心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底氣,我是完了。”

韓陌阡出其不意而又低沉有力地喊了一聲:“魏文建!”

魏文建一個激凌,不由自主地夾緊了兩條腿:“到!”

“魏文建!”韓陌阡又喊了一聲。

“到!”魏文建再次回答,更加立正了。

“魏文建!”韓陌阡再喊,音量陡增。

魏文建為之一振,一股熱血湧上來,大聲應答:“到!”

“魏文建我告訴你,殺頭之前你是活人,判刑之前你是公民,扒掉軍裝之前你是軍人,摘掉肩章之前你是軍官。好漢做事好漢當,軍官應該以軍官的姿態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挺起腰桿,給我去敬酒,不要讓老人家看出你心懷鬼胎。一切等待組織處理,重新做人的機會還有。”

魏文建怔怔地看着韓副主任,臉上漸漸地湧現出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照自己的右臉捋了一巴掌,狠狠地說了一句:“韓副主任,那我就一醉方休了。”

說完,抖擻起精神,視死如歸地走回伙房,拎起一隻大碗,滿滿地倒了一碗酒。

蕭天英沒有發現魏文建有什麼異常表現,當魏文建過來給他敬酒的時候,老革命還摸了摸魏文建的臉,開了個玩笑說:“好啊,我們兩個都是絡腮鬍子,扛肩章的可就只剩下你一個了,你得給我好好乾,為我們絡腮鬍子增添新的光采。”

魏文建說:“首長,我只能以酒代言了。”

言畢,雙手舉起大碗,高山流水般地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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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頓酒喝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潮,用蕭副司令的話說,酒好菜好人好。做人要做這樣的人,喝酒要喝這樣的酒。

所謂的好酒,不過是別茨山區的特產“別茨玉泉”,二十二元一瓶,一瓶的價格大致相當於零點零八瓶五糧液;所謂的好菜,不過是柳瀲和蔡德罕譚文韜等人的野戰水平,基本上是大鍋家常菜;所謂的好人,無非是七中隊的人和與七中隊有關的人,四桌人馬,有兩桌是用辦公桌和課桌臨時拼湊起來了,就差沒有蹲在地上進行了。但是事實又確實顯示了,這的的確確是一頓酒好菜好人好的別具一格的宴會。

蕭天英居然沒醉,不僅沒醉,反而顯示出越喝越清醒的態勢。大家眾星烘月般地圍繞老人家糾纏,老人家快樂得像個兒童。

老人家的身體確實不像個八十多歲的老人。

席間,凌雲河說:“我們要向蕭副司令學習,不僅要學習蕭副司令為無產階級奮鬥的革命精神,還要學習蕭副司令的革命本錢。”

蕭天英哈哈大笑,說:“好,接受同志們的學習。”

又說:“同志們看看我副革命的老身板,有什麼毛病沒有?什麼毛病也沒有,放屁都比別人高出幾個分貝。什麼道理?積八十一年人生經驗,我現在就可以傳授給大家一個健身壯體延年益壽的秘方,叫作‘三正陰陽’。哪三正?正直正經正派。正直則骨正,正經則絡正,正派則氣正。好好工作,不搞歪門邪道,胸懷坦蕩,心無雜念,比什麼靈丹妙藥都起作用。我把話說到前面,你們不要看你們的韓副主任精瘦,這個人是可以活大歲數的人。”

韓陌阡笑笑說:“首長還嫌我不勤奮,又給了一鞭子。我還補充一條,要堅持洗冷水浴。不管首長是勉勵還是鞭策,革命的苦酒我還是要把它喝下去的。”

說完,端起大碗,一仰脖子,居然把小半碗烈酒飲了下去。

蕭天英說:“我已經退出了歷史的舞台,你們大家最終都要退出歷史舞台,但是你們現在還沒有退出歷史舞台,你們還是中午十來點鐘的太陽。我跟你們講,你們最應該敬酒的就是你們的韓副主任。你們聽說過沒有,W軍區的老同志中間有句話,說咱們W軍區有一個大馬列,有一個小馬列。大馬列是蕭天英,小馬列就是韓陌阡。慚愧啊,我這個大馬列是半真半假的,最多也就是四六開,你們的韓副主任這是真多於假,我看至少也可以二八開。你們過來,每個人給我敬你們韓副主任一個酒。”

眾人紛紛響應,韓陌阡竟然來者不拒,差不多又喝了小半碗。當真是好酒不醉。

浩浩蕩蕩的“宴會”在笑談之中被推向了尾聲。

到了最後,蕭天英放下酒碗站起來,四下里看了看,說:“好啊,今天這個活動很有意義啊。我這把老骨頭幸運啊,跟你們在一起,我也年輕了。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我老人家還沒有醉倒啊。各位長官,各位好漢,知道我老人家要幹什麼嗎?”

眾學員面面相覷。

韓陌阡笑了,說:“上車睡覺,酒後高歌,革命老傳統了嘛。”

“知我者,陌阡也。”蕭天英哈哈大笑。

韓陌阡請示道:“首長獨唱還是全體合唱?”

“百萬雄師唱大風。給我唱出氣勢來。”

“唱什麼歌?”

蕭天英說:“好菜好酒,好人唱好歌,當然不是唱阿哥阿妹了,給我唱——解放軍進行曲。李谷一天天都在唱她最愛的還是北京,我老人家唱了一輩子的歌,最愛唱的還是軍歌。唱上三遍,洗心革面。”

韓陌阡回首四顧:“譚師長!”

譚文韜“到”了一聲,便站到了韓陌阡的前面。

“你指揮。”

眾人心照不宣,自然而然地就攏在一起,形成一個半圓的弧度。

譚文韜起了個頭,歌聲頓時炸起——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着祖國的大地

背負着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

向前——向前——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

向——前——向——前——

全體高歌,意氣風發,男聲女聲,粗獷的激越的,都統一在一個高度上,雄壯的歌聲裹挾着辣辣的酒香,從別茨山深處的溝壑里騰空而起,越過橫亘千年的朔陽關,飄蕩在群星璀璨的夜空,撲向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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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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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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