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朱顏
一.咫尺
初春,細雨如絲。
我與侍女冷香站在寒山寺檐下躲雨。煙雨迷濛中的姑蘇城,淡淡泛着白色,格外冷清純凈。
驀的側過頭,看見同在這裏避雨的唐玄遠。一襲白衣,細碎的劉海垂在額前,眸子漆黑,眼神深邃,懷裏攬着一個衣着華麗的絕色女子,明眸皓齒,軟玉溫香。
冷香湊到我耳邊說,小姐,這個人就是姑蘇城內有名的劍客,唐玄遠。身邊的女子走馬燈一樣的換,個個是胭脂頭牌,才色殊絕。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忍不住再去望他,正迎上他探詢的目光。我的心像抽了絲,結了繭,忽然疼痛,然後僵硬。
他撇下身邊的女子,微蹙着眉,徑直走到我面前,說,“小姐,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在下好象在哪裏見過你。”
我怔住,垂了頭,不知該如何做答,尷尬的沉默。
冷香接口道,“我家小姐是嫣紅閣的妝娘,剛從京城遷來,應該不曾見過公子的。”
他的眼神空了一下,似是觸動了遙遠的回憶。頓了頓,說,“敢問小姐芳名?”
“李言秋。”我說,聲音細微的震顫。這個男子,身上瀰漫著令人迷醉痴狂的味道。可是這種味道,讓我恐懼。“唐公子,告辭。”我躬身行禮,拉起冷香奔進雨里,一手提着裙裾,背影倉皇。
暮色漸濃,我能感受他凝注在我身後的目光,久久不散。依稀聽見玄遠身邊的女子千嬌百媚的說,“唐公子,是您的口味變了么,怎麼會忽然對這種姿色平庸的女子留意起來……”
唐玄遠怔怔的站在原地,喃喃的說,“她的聲音……,李言秋。”
二.幻雪
回到嫣紅閣,鴇母馮媽迎上來,說,“這是怎麼了,淋成這樣……對了言秋,幻雪來找你,在房裏等了你半天了。”
我走進房間,一個女子背對着我坐在梳妝枱前,直直望着鏡中嬌艷的臉。
“幻雪,任務完成了么?”我問,邊讓冷香去準備熱水。
“當然。又有哪個父親會對自己的女兒設防。”幻雪冷冷的說,一把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傷痕纍纍的臉,鮮血直流。
我跑過去將錦帕覆在她的傷口上,責怪的說,“幻雪你這是幹什麼?你明知道這種人皮面具要先用熱水浸泡一個時辰才能取下來的。”我擦乾她臉上的血跡,取出藥粉敷在她臉上。
“言秋,我是殺手。可是為什麼,我會這樣厭惡我自己。”幻雪的眼淚大滴大滴的流下來,我知道這些淚水會讓臉上的傷口更加疼痛。“你知道那個人死時是什麼表情么?他眼看着自己的女兒手握利刃刺過來,眼神那樣驚訝那樣疼痛,死不瞑目。”幻雪伏在我的臂彎,狠狠的哭泣,如一隻受傷的小獸。
我輕拍着她的背,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言語。今天幻雪去刺殺的人是巡撫府的侍衛總管,武藝卓絕,若非假扮成他的女兒,她是無論如何也殺不了他的。這就是身為寒炎幫的殺手的悲哀,不但要殺死與自己毫無瓜葛的人,還要用這種卑劣的手法,裝成死者最親近的人,讓他猝不及防,死不瞑目。
嫣紅閣的妝師,這是寒炎幫給我的身份。一點胭脂唇紅,一雙纖細巧手,可以讓那些本已姿色過人的女子更加美艷。姿色平庸如我,也因此得以在這春色旖旎的風月場中立足。而我的真正使命,是用易容術替寒炎幫的殺手改變容貌,助他們順利完成幫里交代的任務。
無法在此時開口告訴幻雪,對於這種生活,我亦早已厭倦。尤其是今天,見到他之後。唐玄遠,那個白衣勝雪的男子,眼神微涼,他問我名字的時候,目光那麼溫柔。
幻雪揚起婆娑的淚眼看我,說,“言秋,如果我未曾學過武功,是不是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會易容術,就無法活到今天。”我幫幻雪小心翼翼的料理傷口,她的臉因為長期的粘貼人皮面具的緣故,已經粗糙得不成樣子。是什麼讓一個風華正茂的美貌女子,心境蒼老,容顏憔悴。
四年前的冬天,朱家的一場大火燒紅了京城蒼藍的天。我由一個名門閨秀,一夜之間一無所有。寒炎幫的人救了我,要我為幫中的殺手易容。今年春天,寒炎幫的勢力擴展到南方,我與幻雪被派到姑蘇城。江南好風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可是血,到哪裏都一般猩澀刺眼。
我將幻雪手上的人皮面具小心翼翼的洗凈,收到精緻的檀木盒子裏。幻雪擦乾了淚,定定的看着我面無表情地整理那一張張冰冷的人皮,說,“言秋,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很可怕。”
“你知道要怎樣才能長久的改變容貌么?首先,要容貌盡毀。這樣才可以牢固而長久的貼住一片人皮面具,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
“言秋,你可知道我下個任務要殺的是誰。”幻雪忽然泄氣,眼神直直地望着地面,眼淚凝在睫毛上,晶瑩剔透。
幻雪要殺的是什麼人,以前是從來都不告訴我的。因為我根本沒有必要知道。寒炎幫要除掉的人,沒有一個逃得掉。我朝她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他是姑蘇城裏的名公子。流連風月場,身邊的女子,各個皆是閉月羞花之容,沉魚落雁之貌。傳說他只真心愛過一個女子,才色兼備,絕色傾城,卻最終死於非命,讓他從此絕望放縱,沉迷聲色。可是言秋,我怎麼可以殺他。我,愛上他了。”
“身為寒炎幫的殺手,本來就沒有資格去愛什麼人。”我面無表情的說。“那人是誰?”我問。
“姑蘇城有名的劍客,唐玄遠。”這個名字盤旋在空中,擴散到四周氤氳的水氣中,瞬間擊中我心中最柔軟的憂傷。手中的檀木盒子,應聲而下。
“你怎麼了?”幻雪關切的看我,冰涼的手指覆上我纖細的肩。我搖了搖頭,與幻雪比肩坐下,直直的看着地面,不想讓她看到我此時的表情。
“言秋,我該怎麼辦?”幻雪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苦澀。而枯澀的根源,卻是愛上一個人時繾綣的甜蜜。
我忽然絕望,死命晃動幻雪的肩膀,搖不醒她的夢,卻震出她眼中的寡淡的水花。“幻雪,寒炎幫要殺的人,有哪個逃得掉。更何況,這樣的男子,是以你的姿色和身份,可以愛得的么?”
幻雪沒有再說話。兩個相依為命的女子,互相依偎着流出隱忍多年的淚水。這是我家破人亡背井離鄉之後第一次哭泣,有種割破傷口般淋漓的快感。可是身體裏深入骨髓的痛,如何,流得盡。
為何幻雪愛上的,偏偏是他。
三.替身
仲春,黃昏。
幻雪推門而入,扔給我一個捲軸,說,“言秋,你可否把我變成她的樣子?”
我接過捲軸,看了看,說,尹清越,頤艷樓的頭牌,最近唐玄遠身邊的紅人。怎麼,你捨得殺他了么?”
幻雪沒有說話,坐到梳妝枱前,對着鏡子撫摩自己的臉。袖中忽然探出一把短劍,一下一下,割破自己的臉。
我震驚。世間沒有一個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貌,尖着嗓子喊,“幻雪,你這是幹什麼!”
幻雪的臉上已經殷紅一片。她望着我,幽幽的笑,說“言秋,你說過的。要想長久的改變容貌,首先,要容貌盡毀。”
“你殺了她?”我忽然冷靜。幻雪的另一手裏,攥着一張女子的麵皮。
“是。我殺了她。我要取代她留在玄遠身邊。這樣不但可以脫離寒炎幫,還可以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幻雪的眼神忽然變得陌生且凜冽。我忽然明白,一個女子為了得到愛情,是甘願去做任何事的。一旦愛上一個人,便覆水難收,沒了退路。
我沒有再說話,接過她手中的人皮,擦乾幻雪臉上的血跡,開始為她梳妝。半柱香的時間,眼前的幻雪已經與畫中的女子一模一樣。我從侍女冷香手中接過茶盤,倒了杯茶給幻雪,說,“讓唐玄遠帶你走。寒炎幫要殺的人,沒幾個能逃得掉。”
四.錯緣
幻雪緊繃的眉心略微舒緩,接過我手中的茶,一飲而盡。剛想跟我說些什麼,卻搖搖欲墜的倒下去。
我在茶里下了迷藥。
我縛住幻雪的手腳,用白絹塞住了她的口。說,“幻雪,你是我最好的姐妹,可是我不能允許自己的姐妹跟我愛上同一個男人。就像你殺死尹清越一樣,一場逐愛的戰爭中,總要有人犧牲的,是不是?”
我取下幻雪臉上的人皮面具,小心翼翼的收到檀木盒子裏。
夕陽晚照的余暈倒映在唐府清澈的池塘里,火紅的雲大片的流走,風拂綠柳,槐花滿地。
我走到唐玄遠面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說,“寒炎幫要殺你。你可不可以,帶我離開這裏。”
心中默默的念。唐玄遠,如果你答應,我可以忘記曾經種種,與你,重新開始。
他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說,“應該知道,你這樣的女子,我是不會留在身邊的。”我凄涼的笑,眼淚流入口中,苦澀寒涼。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愛過一個叫瓔珞的女子。她死了,也帶走了我生命中所有的愛。我想我再也不會愛上什麼人。女人之於我,不過是於古玩字畫一樣,用來賞玩。你這樣的姿色,恐怕沒有收藏的價值。”他居高臨下的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涼薄。
我揚手,一個清脆的耳光。
“失禮了。”他舔了舔嘴角,笑容桀驁,轉身欲走。
“其實瓔珞只是一個借口。你之所以沒有愛,是因為你沒有心。”我奪門而去,霎時收住了所有的淚水,恢復成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我想起來了,你是我在寒山寺遇見的那個女子……李言秋。你的聲音……”唐玄遠站在我身後,聲音里蘊滿了驚訝。
我提起裙裾,沒命的跑。
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的聲音,為什麼,這樣像瓔珞。
五.天涯
睡海棠,春將晚。
唐玄遠懷中擁着另一個女子,見到我,淡淡的說,“清越,這麼多天沒見你,上哪去了。”
我抬頭,垂着眼,不敢讓他看見我的眼神。其實連我自己都無法想像我看他的眼神應是什麼樣子,濃烈的愛恨,糾結的過往,已經讓曾經最簡單的相思,變了顏色。
他撇下懷中的女子,走到我身邊,說,“清越,幾天不見,你好象更美了。”
那一夜,唐府的庭院上空綻放出華麗的焰火,五顏六色的花,盛放,即凋零。唐玄遠攬着我,說,明日唐府就要舉家西遷了。塞外明月,不知是否也與中原一樣陰晴圓缺。
我將頭靠在他肩膀上,伸手撫平他眉間微蹙的細紋。踮起腳尖,細碎的吻。這些事隔多年的熾熱與溫潤,秘而不宣的唇語。我融化在他懷中,多麼希望所有的愛,所有的恨,以及所有的記憶,都可以在這一刻盡數泯滅。
燦爛一夜,長眠今生。
黎明如染,層層浸透了黑暗。
芙蓉帳暖。我手握短劍,緊緊抵在唐玄遠的胸前。食指輕輕描畫著他臉上堅毅的輪廓,烏黑的眉,細長的眼,直挺的鼻樑。
他忽然睜開眼睛,睫毛纖細修長。我手中的劍刺入一寸,鮮血汩汩湧出,迅速擴散。
“你也是寒炎幫的人?”他問。
“我的聲音,你真的不記得了么。”我的臉開始泛起疼痛,一漾一漾地灼熱。
我閉上眼,用盡所有的力氣將短劍完全插進他的胸膛。
太多太多的話,終究出不了口。
應該如何開口,述說這麼多年愛痕糾纏的相思。
應該如何開口,說,我就是朱瓔珞。
五.真相
大雪紛飛。白色的花朵濃烈的綻放,寒氣妖嬈。
四年前的冬天,全年最後的一場大雪,積聚了那年冬天所有的寒涼。
殷紅的血痕烙印在銀色的蒼茫大地,灼目的疼痛,朱家燃盡了的大宅,覆上一層薄薄的雪。我蜷曲在角落裏,眼看着唐玄遠自我身邊走過,口中喊着瓔珞的名字。我蠕動着嘴唇,可是熏傷了的喉嚨發不出聲音。當時的我,尚且不知道自己燒傷的臉,已然面目全非。
遍尋瓔珞而不獲。我眼看着他跪在朱家空曠的院落里,流着淚懺悔,說,瓔珞,對不起。朱家是寒炎幫的財源,不得不除。可是瓔珞,我本不想連你一同燒死的。我已約你在邀月茶樓,你為何不來。
其實我本應該去的。只是爹爹不許我與你見面,將我反鎖在柴房,延誤了時間。
我們始終錯過。錯不過的,只有對立和仇怨。曾經名滿京城才色殊絕的朱家小姐,就這樣銷聲匿跡。再精湛的易容術也無法恢復我的容貌。我只好取下死去的侍女言秋的麵皮作成面具覆在臉上,入了寒炎幫,成了李言秋。我恨你,一心找你尋仇。由北到南,卻仍然無法放棄所愛。朱家一百二十三口人命,又怎會抵不上這相思之苦,斷腸蝕骨。
又該如何讓你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可以再用易容術的。已經貼在臉上四年的人皮面具,要用曼佗羅草的草汁浸泡才能取下。可是為了接近你,為了冒名頂替絕色的女子,為了着燦爛的一夜,我只能如此。
曼佗羅是毒性很強的毒草。中毒的人,活不過十二個時辰。
直到死,你仍然不知道。
天下的痴男怨女,皆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們終於,也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