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記
這一條長廊,完全是中國的。
廊下圓柱從這一端到那一端,淺淺的有着坡度下去,是正紅色。窗欞用了黑棕色木料來格成幾個井字,那鑲着的玻璃彷彿就變成了印有暗花的糊紙,叫它四周的節拍都緩慢下來。
禮拜六的課排在四點至六點,有時候早下課,等校車的空檔,他便立在圓柱旁,跟學生聊一聊,看他們漸漸散去。現在的大學生比起他那時候,瞧着都是一副聰明相,又挺會跟老師說俏皮話,時時還要留意他們幾分的。
長廊像姑蘇台上的響屧廊。那裏應是南天下的繁華盡在裙擺下隱現着的一雙小木屐,叮叮叮直輕步移上金階。他覺得木屐是響着風鈴那樣一顆一顆碎碎的輕擊,每一聲都像對風的一個疑問。而且西施的眉心有顆痣;大概是從前看電影西施的印象。
留學回來這幾年,簡直是發高燒的同歸熱。這樣一座中國式建築,他有時講課當中,陽光濾過窗欞,落在講桌上一,,遲遲疑疑的;教科書上的蟹形文字在一道陽光塵埃里,會突然變得陌生不識,他便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地老天荒。抬頭着着這一群青年,總是前大半排都教女生佔了,男生敬陪末座。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見不出表情,也就單單是一張臉,沒有名目。他看着,無端的胸口便要抽痛起來,想到余光中一句詩:「中國啊中國你要我說些什麼?」最近,他是偏偏愛說一些字眼「古老」、「滄桑」、「漢唐」、「河洛」;只要思及這些,心就脹得滿滿發痛,可是他甚至愛刻意去尋找這種懷古的感動。立在長廊圓柱邊,隨意一點姑蘇台的聯想,都要叫他感到是情意奢侈得無邊無際。
對於中國也便只是這一點單純的思慕了。
晚上,參加學生包餃子。學期剛開始,聯誼會雨後春筍的到處泛濫,今天一個餃子會,明天一個湯圓會,校園裏海報重海報貼得路燈杆子上也是。
喬治是這班班代。個子奇高,架子生得如螃蟹,渾身關節的骨感;走着路觸頭觸角,所過處像是一排磁碗磁碟都要稀里嘩啦給掀翻下來。他就在桌子椅子間忙進忙出的招呼,叫人心上很有些壓迫。
有個留埃及艷後頭的女孩捏着餃子皮打皺,乘喬治經過身邊,手上還白撲撲是麵粉,一掌拍在他身上一塌白,聲音尖尖的:「拜託!George。一邊坐下罷!」
四面馬上跟着應和要他快快別忙了,他在盛情難卻下乖乖的搬張椅子安頓妥當,張望了一下,覺得是一班的班頭,又將位子挪至唐老師旁,特意伺候着老師。
「老師會包?」喬治找着他說話。
「早被三振出局了。」
那頭一位是康樂股長罷,拎起一個不成形的餃子向喬治笑:「那那,這就是三振出局的……」
他乾脆把自己糗到底:「等着下出來都是裸奔的。」
大家笑起來,一陣子互相挑剔起對方,這粒那粒都該三振掉。
「修哪些學分?」他問問喬治。
喬治挺老實的一科一科報出來。
「打字還修?」他十分詫異。
「一年級必修,沒學分。二年級選修,一個選分很多人修哩。」
這個外文系也是好玩,竟開出商業英文、新聞英文、英語教學法;英語會話也罷了,連打字還開課,學校倒要變成補習班。他開玩笑說:「你這修打字,該去YMCA才是。」見喬治似乎不明白的樣子,便補上一句:「其實自己練就行了。」以後講課中他提起應用英文這些東西原來簡單,哪裏要開課!市場上多的是參考書翻一翻即刻會的。學生當他誇張,並不理會。
餃子端土來,虛讓一番,還是先孝敬他。喬治替他揀幾個造形好的,澆上作料,又道:「燙得很。筷子先戳一戳。」他直嚷着「自己來,自己來。」心想這年頭難得見這些禮數,又是個大男生,看着塊頭大,心倒是細;去美國幾年,他自己都是不怎麼這些了。結果吃在嘴裏,仍舊一口下去!辣辣的燙個正着,眼淚也燙出來。
他們叫做賽門的那個男生,常時穿一件牛仔褲,褲管刮成毛鬚鬚,膝頭貼兩塊大補釘,走路一副妖怠相。這時拿出結他淙淙淙彈起熱門音樂,大家吃完餃子,筷子湯匙擊着碗盤打拍子。賽門彈彈唱起來,那張臉立時變得齜牙露齒很痛苦的樣子,因歌詞是說一個男孩子失戀,想起往日的金髮姑娘,啊,什麼都不要,都不要,只要妳那甜蜜的一吻。
賽門唱得熟極而流,難怪這傢伙的英文作文半票子,不跟你來主詞動詞的文法,卻又不能說他錯,原來是從熱門音樂學來的英文。
情緒唱到高潮,節奏猛然一變,「崩、恰,崩、恰,崩、恰」。裏頭便有人開始騷動:「傑西,吉力巴。」慫恿半天,推出一個瘦個兒,癆病鬼的瘦,下巴又短,藏進衣領去了;那一眼一嘴的不屑和憤憊。
賽門刷刷兩下弦,催他,憋出悶悶的低音:「Partner?」很無賴的。
總是那幾個又叫起來:「萱萱。萱,上呀」
癆病鬼一句話不說,單是朝着誰揚揚頭,伸出根食指像是不耐煩的招一招:「快來啊,妳是!」
人群里就跳出了個女孩,耶穌頭,緊身牛仔褲,寬皮帶,當中扣着古銅色大鐵環。她圓扁的小臉頑皮的吐了吐舌頭。兩人便在場中跳起吉力巴。
看着他們,他是融不進這一團熱鬧。扯了個飽嗝,滿口酸水,還帶點餃餡渣渣,味精放得太多了。
後來兩人換成探戈,結他打着拍子,慢、慢、快快、下沈。每個旋轉下沈步眾人就歡呼一聲。探戈是半推半就拉鋸戰,男子戴着大金耳環,女子濃眉赤紅嘴唇,南美洲叢林火光昧昧中的征服者與被征服者。外面早已是光亮亮文明世界了,他們還在眨眼的迷惑中,好容易睜定眼又已是落日黃昏,只剩得荒荒的茫然。
他這在恍憾中,耳邊一聲清亮的女音:「老師──」驚醒來,是華秀玉。
才第一次上完大一英文,剛收拾好東西,卡的關上OO七要走,有人喊住他:「唐──老──師」這個女孩就立在講桌前,個子只有桌子齊,留濃濃的瀏海。他隔着講桌親切的俯下身去,覺得她怎麼如此小不點兒,簡直是櫃枱前踮着腳丫買糖的小孩。「老師有沒電話?」「有。有。」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一行數字。女孩一邊抄一邊說:「今天上課講的,以前都沒人說過……」他聽了甚是訝異,連聲道:「Thankyou。Thankyou。」坐在校車上,外面的天空很低,雲朵就在那一片相思林上。他仔細想着課堂里到底講了些什麼東西,大一英文還指望能談出大道理的么?無非翻譯文章罷了──可是現在是大學教育呢!真是叫人羞慚。外文系的英文一科四學分,大家十分貴重,一個個埋頭苦幹在書上注得又藍又紅,還有黃色簽字筆一橫橫粗杠;學生與他都是這樣認真。那陽光煤塵里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沒有名目,他自己也是和他們一般走過來。唸莎士比亞,米爾頓,查閱不完的磚頭書。然而這整樁事情根本是不對,連認真都只是浮花浪蕊。他坐在司機旁邊的包廂座,無意瞥見車身前面反光鏡,映出樹影扶疏中那座朱紅圓柱走廊,小巧精緻,該擺在西施的掌心上。車子繞過銅像一個轉彎,走廊即刻忽的消失了,他不甘心湊近前看,鏡里一下出現一張鼻子嘴巴出奇擴大,上下拉長了的凸凸臉,在車身晃動中抖個不停。他喜歡女孩喊的那一聲「唐──老──師」,有些猶豫,又有些調皮,捲舌音也過分了些。那圓柱的朱紅是他心上一顆硃砂痣。
「嗨。剛才沒見妳?」他朝旁邊欠欠身。
「噯,才來。」
喬治馬上把位子讓出來,一邊另尋了椅子坐。
「沒吃到餃子了──」
「吃了,吃了──吃了幾件衣服。」華秀玉抿着嘴笑嘻嘻的。
他哈哈笑起來,想裸奔的典故這麼快就傳開來。這女孩今天穿的像小鳳仙,黑長褲,黑毛衣;對襟領子、喇叭袖和琵琶襟都鑲上吉祥紅色鉤花寬邊,那一排瀏海更是中國的流蘇了,一種東方的華麗深邃。
華秀玉遞來一本書:「老師,未央歌」
「你們現在,這本書,很Popular,嗯?」
「噯。」
他翻一翻,書中有些眉批圈點,似乎下周工夫讀的。他那一代讀詹姆斯跟福克納,誰都不屑唸未央歌,去了西半球回來,學校竟然風行起這本書,連其他趣味也不同了,他倒是李伯一夢二十年,醒來見竿上都給易換成星條旗。華秀玉原要說些什麼的,似感到他眉色之間不大同意,一時噤住口,臉便有點訕紅着。
「銷好幾版了。」他只好把書再翻一翻。
「噯……」
跳探戈約兩個下來,大家喝采不停。癆病鬼竭力掩飾住興奮,將短下巴昂得半天高,像是很不甘心叫人佔了一場便宜,亞當蘋果在他細長頸子上咕嚕的一大塊,那唇角有笑意沒笑意,愈發顯得一派憤世嫉俗。跟着幾人又在掌聲中囂叫起來:「棍兒──海誓山盟。」「我在夕、陽、下──」不知哪個男生學了一聲,下巴頦都要掉了,歌詞嗲得只聽見「也也噎、也、也」。眾人爆笑出來:「棍兒,棍兒。卡緊啦……」
他重新坐正來,書還給華秀玉,笑道:「喜歡裏面的誰?」
「嗯──喜歡小童。」她這才被鼓勵了;又是那一分頑皮的腔調。
「我也是。」
「那──老師呀,那我們禮拜四晚上座談會,老師來參加好不好?我知道,查過老師禮拜四下午有課。晚飯我們請老師,好不好!」華秀玉這段話一氣呵成,講完竟有些氣吁吁。
他聽了好笑,還在考慮當中,便先問:「Topic呢?」
「未央歌帶給了我們什麼。」
這個女孩的瀏海濃而且長,眼睛藏了一半在裏頭,好像煙柳重重中一對戲耍的燕子,咻地剪波而去,水面一幅幅漣漪湮開來。
叫棍兒的男生到底不肯唱,康樂股長出面調和僵局,玩起歌唱擂台,一班分成兩組,一組先開始唱:「綠油精,綠油精,爸爸愛用綠油精…」
他放大了喉嚨問清時間地方,約好在餐廳碰頭。兩人便靜靜聽着對面那組唱完「氣味芬芳綠油精」。
他告辭出來,喬治送至門口道了再見。校園裏的路燈已經燃起,一盞一盞照向天際;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會是個好日子。沿着石子路走,腳下沙沙響着,走遠了,還聽見他們一波波聲浪:「白浪濤濤我不怕……嗨喲依喲依喲嗯嗨喲…」他心底生出悲意來。
前些日子吉米從紐約來信:傳聞哈萊斯還是被炒魷魚了。他難過也不是,隨便打發過三明治,出門壓了一晚馬路。霓虹燈襯着天鵝絨藍的黑天,閃耀中一大幅電影廣告畫報,「力爭上遊」;課堂上問學生這部片子如何,彈結他的賽門幾乎是半卧在位子裏,笑道:「嘿,嘿,我喜歡最後,那傢伙把成績單摺成飛機,射出去。」哈萊斯給他們成績,蘋果派一個A,蝴蝶風箏一個A,他自己三十頁的報告一個A。期末考試,單給一塊印記,圓環當中複復雜雜的什麼雕花,像是中古世紀的家族標記,就依這塊玩意兒由着人大蓋去罷。那次真是要命!他旁邊的猶太鬼倒是筆不停的,哆哆哆擾得人心惶惶。他的前幾屆,還沒有正式的文學訓練方法,大概正好他這一屆起,美國式一套文學批評進來了;他一路唸上來,研究所讀完出國,卻遇到哈萊斯這樣一個人物,挖哥倫比亞大學牆角的,生成一副倒扣齒,抽屜把子嘴,金嗓子;講課中比手划腳,有一種演莎翁劇的夸誕。哈萊斯的自是反對學院派傳統不惜如此,然而畢竟也成為過去。他是不會這樣,在堂堂大學府里踢起足球來;雖然小林每次狠狠的捻息煙頭,一攤手:「OK,OK──反正,你他媽的就是徹頭徹腦無政府主義一個!」
華秀玉這一代讀未央歌又如何呢?沙特他們也要過去么?他深深的倒吸一口氣,三月的夜間還凜凜有些寒意。一彎新月鉤在樹枒梢上,隨手可以招下來似的。長廊在黑暗裏睡著了。
上回阿秋伯北上,家中要他春假無論如何南下一趟,介紹梅村李家大妹仔。阿秋伯巴巴遠拎着包袱來,帶了兩大瓶肉鬆,還有一罐筍乾酸菜,原是母親的意思。因路上顛簸不定,湯汁污得布巾一大灘油漬;這塊包袱皮也是什麼都經歷過了,當年來北部聯考,靠它包的文具書本,還被時髦人嘲弄了一番。
家鄉每到過年,平日燒洗澡水的大鍋用來燉筍乾酸菜,那一鍋直至元宵也銷不完,一個月屋子滿滿是酸餿味。最後剩的湯汁才是肥膘,年的精髓,下麵條和了吃,兄妹幾個都要搶。他第一筆薪水即刻替家裏裝換了煤氣爐,連同紅磚灶台;跟着是置熱水器,那口大鍋就塵封到儲藏室,一年一次摸尋出來刷了用。他始終懷念燒柴火的日子,母親熱着筍菜,有時一掀開鍋蓋,熱氣蒸騰,卷着一股竄鼻的餿香。夕陽停在毛玻璃上,日式的格子窗欞,暈暈糊糊一片白光。母親立在蒸氣暮露里,一件褚色碎花襖子彷彿褪得無色了,人亦變得沒有性別、沒有年齡,是一張年畫糊在大門口,對着過往來去熱鬧的塵世只是無言。門眉上貼着「禮義人家」;兩邊還有紅底金字春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廊檐掛的一串串臘腸、燻肉、鹹魚,小黃老是蹲在下頭,漫空劃一划鼻子,眨巴眨巴眼睛,垂着尾巴一旁走開了。今年沒回家過年,吃着捎來的筍乾,想起鄉下生活種種,心上可又是叨叨唸個沒完,漢唐太平歲月的悠長啊。
母親特要阿秋伯告訴他,人家李小姐也是位新派作風呢。母親這種人說出這種話,真叫他感到抱歉,對老家、對社會都是。
在紐約住的學生公寓,後頭對後頭。對門樓下住三個女孩,門戶經常大開,什麼都給清清楚楚瞧在眼內。有個女生,成天日頭當中才起床,披散着耶穌頭,一條熱褲,懶着步子至走廊上,隨意做幾個柔軟操。那張面孔許多雀斑,白皮膚變得淡黃色。一次偶然的抬頭與他眼睛碰個正着,也沒有表情的,道聲「嗨。」便進屋子去了,他都還來不及回她一聲,覺得紐約這個地方實在可怕。與李家阿妹幼時玩得很好,大夥拜師兄師妹,在狗尾草漫膝的野地上殺刀;還帶劇情的,總是師妹遭了五爪紫毒,他做師兄的就要又氣又恨,發誓報仇,盜得了仙芝解藥。李阿妹每次扮壞蛋扮得頂頂認真,一棍殺下來沒有輕重,大家都怕她幾分。陽光很強時候,李阿妹臉上平常顯不出的雀斑,一點一點淡褐色都出來了。那一夥小女生里,只有她高中畢業,每日騎紅色單車加工廠上下班。
李阿妹的照片穿着牛仔褲,戴寬邊大草帽,陰影罩在臉上,也看不真切。阿秋伯旁邊伺候他顏色,口中直唸:「人還要標緻些,噯,標緻些,比起相片……」現代女子各國看着也差不多模樣,跟都市計劃一般,都統一化了。
大一那年,交上一位中文系女朋友,發神經說了什麼歪話:「你們國文系,天曉得,懂得文學!」便把人氣跑了。那時並不在意失戀這檔子事兒,心頭只有圖書館,圖書館前椰林大道,枝枝搖展得藍天白雲一年都是盛夏。盛夏的午後,讀莎士比亞瞌睡中醒來,蟬聲嘩嘩嘩地,閱覽室一角陰陰涼涼,他的志氣大得要直上青天。
老鄧真是他們親愛的袍澤兄弟。
春天第一次的陽光初照,籃球場上擺着一座老藤椅,上頭鋪得大張舊棉被,幾件高凳矮凳佔了棉袍跟其它厚衣物,水泥地上散着舊黃書籍,一本一本攤開來,像冬陽下曬暖的老灰狗。他去圖書館,彎道過來,瞧瞧什麼寶貝東西,竟是老舍、郁達夫、朱自清一夥的,正在翻着,那邊忽來一聲鐘鼎之音:「喂那位同學,有興趣嗯?」
他駭一跳,抬頭看,是圖書館主任老鄧。走在春陽下,滿面的紅潤發光,白色長髯映得銀白銀白,他都看呆住,還愣蹲在那兒,老鄧已好似泰山壓頂的過來。
他緩緩站起來,只有老鄧下巴高。「我,我……」
「要看?看,沒問題。喏,都是你的。」老鄧滿意的看着地面散着的書本,像是一群子弟兵。
「鄧先生──」
「老鄧,老鄧。沒的那些囉囌勁兒喊老鄧就好,嗯?」一掌拍在他肩上,好結實,叫人踉蹌了一下,有點吃不住。
「這些,哪裏弄來的?」他問着還帶些膽怯。
「噯──沒關係。別這小模兒樣……」又拍拍他肩膀。「什麼來着?噢,哪裏弄來的?你問咱們哪裏弄來的,背包里背過台灣海峽來的……」
老鄧的中氣十足,後來混熟了,時常喝酒喝得高興,一踢開椅子才霍地站起來,直有天花板那麼高:永遠是那曲「盜御馬」。「將酒宴,擺至在分金廳──上──」「我與──那──眾賢弟,敘一敘──衷──腸」唱到後面,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氣都不換的,好像策馬而奔,眼着剎不住車了,卻猛然一勒韁,「飲罷了杯中──酒──換衣前──往──」屋當中垂下的一百燭光就在大陽穴邊,途中不意撞了一下,隨着節拍的激長直晃動,小屋內即飛奔在馬蹄上似的,逼得人透不過氣;現在也逐漸停蹄下來。老鄧唱得白髯賁張,大臉在燈光旁燒得愈發通紅,唱完,抓起一杯滿滿的,喝道:「干!」
圖書館來新書,老鄧指揮着運書車進出,車輪轂轤轂轤的響在大廳里。瞧見他們,一副大喉嚨又扯開來:「新書來囉,新書來囉。來來來,一人捎它個三本回去!」往後索性將鑰匙交給他,那兩年,連宿舍也不回去了,晚上便睡在桌上,清晨起來開大門,見老鄧籃球場上打太極拳。旭日東升,霧氣還沒有散盡。
有時夜裏一覺醒來,枕着手臂,一座大房脊十分黝黑,又高又深遠,四壁書架一排排列得整齊森嚴。那些精裝燙金的磚頭書已經泛黃了的,每本都可以叫出名字來,不看它們,也要天天巡迴一趟,閉着眼都能伸手摸來。外文系的本來就是highclass,起碼一篇文章在手,三兩眼即可瞧出作者的意圖;這地方對比,那地方隱喻,朋斯「聖威里的祈禱」有名的反諷:
除此,我還要保證,
對麗姬的女孩,有三次──我想──
但是上帝,那星期五我酒醉着
當我接近她時;
否則,你知道,你忠實的僕人
是不打擾她的。──
甚至反諷的定義,他能毫無疑問背誦出來:嚴肅和詼諧或幻想和平凡之間的平衡……那個中文系小妞也算得登文學之堂?
高高的窗戶釘着鐵格子窗欄,一擁小小的方天就在那裏,夜間看着呈深藍色。平常,單單就是那顆星,透體的晶亮懸在窗口,近到他都深信有一天會叮鈴一聲落至腳前,拾起來,冰冰涼涼的。也許是伯利恆的星星──他們聽見主的話,就去了。在東方所着見的那星,忽然在他們前頭行,直行到小孩子的地方,就在上頭停住了。他們着見那星,就大大的歡喜。他覺得一顆心一直脹大,大得同屋頂般高了,還要溢出去。有月亮的時候,月光瀉進來,在前方桌面撒下一片涼涼凈凈,他彷彿看見自己沿着那道清虛的素光飛上去了。大遙遠的未來是一團耀白的光網,風馳着,有多少宇宙星辰忽忽的滑過耳際,腳底下那望不盡,萬點浮沈的星雲越來越遠,越來越迷濛,想着天上到了,身子頓時脫去骨肉的輕起來,飄浮在完全靜止、完全和平的大光里……「小唐,小唐,嘿──喝──」有誰叫他,來自雲霧的雲霧之外,卻只在這顧念之間,眼前轟然一黑,再定睛一着,是盞日光橙。他驚彈起來,訝異怎麼在桌子上。「開門哪──太陽曬屁股啦──」大廳里整個的陽光漫漫,對牆書架蒙上一片金粉,有些燙金字反射成一顆顆銀砂,那麼多古舊的典籍,好像在此刻才是今天的。他去開了大門,老鄧赫赫的龐然大軀,剪影在晨曦、藍天和迎天招展的椰子樹下。老鄧又是一掌推得他倒退好幾步:「睡死啦,小子咱們拳都打完了。」他還沒有明白過來,呆立着抓背,半天總抓不到癢處。
大學幾年沒交到朋友;那時他們的現代主義跟哲學系存在主義湊上了,人人都變得鼻歪嘴斜,眼中沒有旁人,他自己更是恃才傲物,從不參加什麼group。常年一套大學服,又舊又臟,奇軟奇軟的掛在身上;留兩撇小髭,獨來獨去。凡是一切溫情,浪漫或莊嚴的,他一概要來反諷一番。老鄧的與他的世界全然不同,卻不知為什麼,他永遠無法嘲諷。老鄧的一聲喝道,每每把他當下一震,震回到一個最簡單的人。
畢業典禮,母親說什麼也要親自北上一趟,「一生一次,合算也是該奔波點。」早一天便來了,歇在開裁縫店的大舅家,夜晚掛了好幾通電話才接到他,房東一家正在着電視劇。母親還不清楚電話的功用,線那頭,簡直是嗓門開到極限的聒噪着喊:「阿平啊,你是阿平啊……」
「是啦,是啦。阿母啊?阿母你是幾時來的?」
那邊嘰嘰咕咕笑好半天,才又說:「你現在做什麼?」
「現在?現在剛剛洗過身子……」他歉意的着着房東一家,電視正好廣告開始,房東太太過去息了音響。
「喂,喂,聽得見沒?喂──是。阿平啊,明日你舅舅舅母偕我同去──」
他急急搶道:「免啦,免啦。人家做生意忙死了,一個典禮而已,叫那麼多人幹嘛!阿母,同他們講千萬不要──」
母親果然回頭喊:「阿平說你們免去啦……」半天,那方嗤嗤喳喳只聽見許多雜音,有些旋律什麼的,隱約聽到一句:「擦傷、燙傷、蟲子咬傷──三馬軟膏。」這邊的螢幕上摔出一隻特寫拳頭!握着條細長盒子,一排大黑字「三馬軟膏」。即使已經堂堂電視機了,仍舊街邊賣草藥的氣勢,沙啞的喉嚨大吼大叫。
「喂──阿平啊,你阿舅講一定要去呢。一輩子單單這一次嘛。這是祖先有靈有幸保佑的咧,不熱鬧點怎麼可以。」
「阿母,妳這真是……」
「喂,喂。晚上吃些什麼了啊?」
「吃麵線。」
「又是陽春麵,嗯?」母親聽他.這頭沒吭氣,嘆了一聲,說:「明日就同你阿舅一行人去啦。今夜好好睏一覺──別再弄到七晚八晚才睏!好,好──」卡塔,叮──便掛斷了。
這通電話打得滿手心汗,腦子昏昏沈沈。母親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他知道母親此時必是身子直發熱才在舅舅眾人面前,心底藏着興奮和羞怯。
第二天母親等一行老早便來了。陽光塞得一屋子都是,汗熱熱的每件東西都像膨脹了一圈,到處撞着。
他早點還未吃過,母親解開包袱才一包透明塑膠袋裝着白煮蛋,要他抹細鹽吃了。
「吃不下。」他奇怪領帶怎麼找不着了。
「多少吃一些,不然等下空肚子要坐幾小時,怎麼受得了。」邊說完,剝好蛋殼,沾上鹽巴,遞給他。
「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他也不睬母親,「阿舅──」大舅趕緊從椅子上挪開半邊,領帶正在下面,對半壓個大縐摺。他便湊合著門邊一枚小圓鏡,打起領帶,汗水已經濕透了整件白襯衫。
舅媽旁邊說:「蛋恐怕很噎人,不是還有點心?」
母親在包袱里捧出一盒義美甜點:「這你舅母帶給你的,吃塊罷……」
他見舅媽沾着床沿坐,墨綠暗花旗袍剪裁得好合身,笑咪咪的望他,只好捏了塊壽司意思一下。
一出門,爛漫的陽光撒個滿懷,蟬聲遍地遍天鳴叫,叫得整條紅磚路熱燥起來。違章建築泛濫在路邊一排,搭的粗帆布棚子伸出一張張陰影,佔着路面,擺書攤、賣水煎包、牛肉麵、愛玉冰。腳踏車單行道上,吱吱喲喲來去穿梭;有一輛騎到紅磚道來,把人直趕進棚子下,撞了吃豆漿的,濺得烏油油的桌面一灘白汁。登時一片紛亂。檳榔樹聳入高高的藍天裏,母親跟他立在樹下拍照,樹榦上貼有藍底白字標語「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那頂學士帽老叫撐着的陽傘碰到,才扶正又碰歪了。大舅逗着人笑:「笑一個,笑一個,呵呵呵嘿──行啦。」柏油馬路一蓬一蓬蒸散着熱氣,兩個女人走在前面談笑。陽傘下,母親長至腿肚子的旗袍,沒甚款式,平底鞋,很小很小的腳。他跟舅舅後頭走着,長長的路上沒有說話。椰林大道,兩排插的國旗,因為沒有風,都立得畢挺畢挺,一個一個小兵勇。
若不是母親他們,他是懶得揍這些熱鬧,還有資料要去找。在花廊下石凳上休息,蟬聲鳴──鳴──鳴──鳴──吱──就在頭頂上叫。他一旁坐着,母親撲撲的搖着蒲扇,兩人也就是無言。草坪上,太陽一地艷艷的。他起來去買了幾瓶汽水。
唸了四年的書,怎麼愈是與人不能相處。他實在膽怯回到南部老家。
家就在黃金金的稻田那頭,穿過很長的泥巴路,兩邊黑綠的灌木叢,蕪雜猖獗,賤生着橘紅色燈籠花,是亞熱帶那種慵懶漫長的午後。孩子們掐下花朵,去了萼跟瓣,剩下指尖大白嫩的花心,黏在鼻尖上:「我是俄國大鼻子。」也不知何處得來的印象,一時風行得很。廚房後面一片竹林果林,蓮霧落得滿地,養得泥土黑沃沃的。黃昏時候,母親要他去林子裏拾蓮霧來餵雞,撿了半畚箕出來,倒把蚊子喂得飽飽。也去挖筍,那一鏟下去,探到了的剎那,像跟地母的血脈忽然相觸了,震得一麻。廊檐底下堆着新砍來的木柴,斧痕處是牙黃色還潮濕的,一股淡淡的甜香。正廳里一張八仙桌,靠牆兩邊擺着長板凳,常常是他爬到凳上撕日曆,一撕十幾頁,日子就在手指下忽忽地一下飛過去;有時候故意撕過頭,幾天便不知要望它多少回!一天一天覺得光陰再也沒有止盡。進出卧房隔着塊布簾,年歲久了,花花草草的圖案也都枯乾萎黃,叫不出顏色,姊妹幾個立在門邊講話,講着講着,便愛將布簾裹起腦袋來,露出兩隻眼;不然轉個圈包起身子,變成印度人,母親見着就罵:「作賤作死了,要把帘子墜壞才稱心啊!」供案上置兩盞紅燈,夜裏兩朵血紅血紅,濺得祭案上那一片也是。
家鄉的一切叫他在反諷的世界中,忽然着見一個他原來的人,因此怯儒。寒假暑假也不願回去,留在北部工讀。今天母親來參加他的大日子,整日他都不對。
吃過中飯,送他們去車站,陽光如蜘蛛網纏得滿頭滿臉。母親臨去還非要買兩罐奶粉留下,「晚上愛晚睡的人,不加點營養,等瘦得像支洋火棒,還唸什麼書!」
「吃了牙齒上火」
「胡說!」母親與他爭得有些氣上來,兩頰泛着發高燒的那種紅暈,鼻頭都是汗珠珠。
公車久久不來,沒有風、沒有雲,蟬聲嘩嘩嘩的,直叫到藍藍的天頂上去。舅媽打着陽傘,母親一起避在下頭,兩人說著話。很安靜的時候,母親才轉頭跟他講兩句,眼神很散渙,看着他又彷彿並不在看他,「閑時還是回來一趟罷……今年芒果生得很好……」
「好」
賣冰棒的叮鈴叮鈴搖着鈴鐺,在這炎炎的午後,逕自是一條清閑的小溪水,淅瀝淅瀝流過低垂的樹蔭。
「吃上頭不要省啊……」
「嗯。」
「上火多吃一些楊桃。」
後來又來一位同班同學等車,他只好介紹一下:「這是我媽媽……嘿嘿……舅舅、舅媽……」好苦惱車子怎麼還不來呢。
待母親夾在人群里,倉促中擠上車,開走了,他慢慢踱回住處,想着這世上母親才是他的親人。傍晚時分,炊煙升起了,母親忙過一陣,走出廚房,一身子柴火煙氣,與斜照進來的幕靄和成一團迷濛,蹲在門檻邊揀四季豆。可是這樣半天的見面,也就只是草草的過去;甚至巴不得快快送走母親的好。連揮手道聲再見也沒有。
去冰菜店要了杯檸檬汁,收音機唱着:「我要為你歌唱,唱出我心底的歡暢,只因你帶給我希望,帶給我希望……」今天是他的大學畢業,母親說的一生一次啊!但是也沒有什麼分別的了,他已不曾再做過飛騰到天上的夢,雖然照樣要考托福或是研究所。老鄧後來到底因為圖書館的書足足遺失了三分之一,離職前一天,又約他去宿舍吃小菜喝酒。他本來還為之感傷氣憤的,老鄧卻並不怎樣,梨山有片農莊,打算跟朋友上去開墾。酒酣處依然那曲「盜御馬」:「將酒宴,擺至在分金廳──上──我與──那──眾賢弟,敘一敘──衷──腸──」「竇爾啊墩,在綠林──誰不尊仰──河間府為寨主──坐地分贓──」英雄盜馬的不得已,這一晚也合是風蕭蕭易水寒兮,「干?」杯里亮晶晶的映着一百燭光,老鄧一張大面隔着玻璃杯、隔着酒,變得小小的,在秋水平沙的那一岸。「干!」
跟老鄧在一塊,總有那麼多過盛的情懷,叫他感到好奢侈。匆匆吸幹了冰水,剩的冰塊一仰杯滑進嘴裏,嗤啦嗤啦咬碎了,在心口化開來,透涼的。想起系辦公室還有些事情要辦,趕緊出門來,又是那撲撒得滿臉的太陽,他無端想着福克納。AsILayDyingAsILayDying一輛腳踏車吱──呀及時剎住車,他跳上紅磚道,加快了步子。檳榔樹頂入天中,襯着一際的藍。
開完未央歌座談會出來,華秀玉給他介紹一些朋友,一伙人至草坪上嗑瓜子聊天。
才安頓好,叫大個子的那個矮子遞給華秀玉一把瓜子:「十顆,來。比賽。」
「你還不服輸?」
「這次鐵贏,鐵贏……」
「諸位父老兄弟,幫小女子着好啊。」華秀玉撥一撥手心上的瓜子,故意讓大個子一子,然後很從容的一顆一顆嚙起來。這半邊臉映在微弱的光影里,眼睛瀏海後面牢牢盯住對面的大個子,沒一會兒工夫,「好了──」
他見着這樣神的嗑瓜子技巧,連鼓了幾聲掌,有人也叫:「你他媽的大個子,二十年後再來罷。」
華秀玉有些不好意思,勾身拾了個橘子來剝,分一半給他:「現在橘子過時了,很乾,鬚鬚又很多。」
「鬍鬚好像能醫治喉嚨──」
「噯,化痰……」
他看出華秀玉等着什麼,便說:「你們今天座談會,很有趣。叫我很考慮一些問題。」
「考慮呀?」她似覺這兩個字用重了,受不住的樣子;倒不好再追問下去。
上課中他試着翻譯「BeyondCulture」里一段「And,finally,asocietyismodernwhenitsmembersareintellectuallymature,bywhichArnoldmeansthattheyarewillingtojudgereason,toobservefactsinacriticalspirit,andtosearchforthelawofthings。」「LionelTrilling那一脈下來代表的是Highbrow──Highbrow,高級階層……嗯,也不是這麼說……yeah,高竿派。高竿派,就是這意思!」長廊前一行杜鵑花正開得艷盛,邊開邊落,滿地繽紛,陽光里都是春天。他很訝異自己居然派了這麼個頭銜,無意中將崔林他們都諷刺了一番。哈萊斯這個在大學府挖牆角的傢伙,原是崔林的得意高足,後來竟成了高竿派的大叛徒;給學生成績,蘋果派一個A,蝴蝶風箏一個A,他三十頁的報告一個A。他想着老鄧,想着自己,那剎那間,他彷彿忽然明白了一些什麼;卻是多年來,他始終想不通說不清的。教室里一遍春陽爛爛,學生的一張張臉,好像陽光底下一朵一朵展開的花,有無盡省思。這一群年輕的在此時此刻什麼都是的了,崔林又與他們何干。美國式一套文學訓練方法下,外文系至少不再出來創作人才。
老鄧今年夏天從山上寄來一簍蘋果梨,蘋果的面孔,梨子味道。信上要他放假上山避暑,備有好酒,好好乾他一傢伙。
他朝華秀玉笑說:「你們學校,Ph.D少一點,反而好」
華秀玉一時很迷惑樣,弄不懂未央歌怎麼跟這件事扯一起了,只是也跟着笑。
當座談會主席的顯然仍是談話中心,忽聽得一聲很高亢的女音挑釁道:「主席啊,我有個問題想向您請教。記得,您從前說過,今生今世是絕對、絕對,不結婚的。我想請教您,現在──如何呢?」
已經有人竊竊笑起來,主席深深的看了一眼身邊的太太,說:「那就──今生今世,絕對、絕對,不離婚的,好不好?」
眾人和太太都笑開了。主席卻故意端得面孔嚴板板的,愈發是逗笑,一會兒,抓了把瓜子過來,坐在他旁邊,正色道:「唐老師剛才說Ph.D.的事,很驢。」因為背光緣故,主席的臉上全不見表情,只有鏡片後面兩道眼神,黑暗中閃爍不定。
「咦?你在那邊鬼蓋,怎麼這話也聽跑了去?」華秀玉好像救兵來到,登時活潑許多,橫眉插腰,還打主席一個手背。
「妳還有專利的啊?」主席也回打一記,然後轉向他開玩笑:「唐老師,我是個有心人,所以──沒聽可是有到哩。」
主席是中文系畢業,穿着白色的功夫裝,胸前兩隻五爪黑龍,隔着一排盤扣,張牙舞爪,怒目相視。兩人便聊起來。
紐約是「高竿文化」的最典型,在哥倫比亞大學那兩年,簡直自卑死了。吉米是班上第一個來招呼他的同學。這傢伙麥芽糖似的,站着坐着都是歪歪黏黏,真是使人精神很疲乏。眼泡有些浮腫,總是叫人以為才睡醒。
吉米過來拍拍他肩膀,聲音頗怠慢的:「紐約,這地方啊,哎──不過,我想你們中國人,很快能夠適應的,很快的……博物館、歌劇院──」吉米聳聳肩,咬一口三明治:「可以多去跑跑,真的,多去跑跑,假如有時間的話……」
他按下自助販賣機,盛了一杯牛奶,持着的手直顫抖,極力剋制住,還是潑了些出來。他心底升起一股無名的憤怒。
「其實現在的外文系都不對,我是指應該分成英文系和文學系。」他剔乾淨一顆瓜子,將殼立穩在草坪上,儼然是一個岔着雙腿,頂天立地的小人兒。「文學系,當然是中文系來辦,可是,中文系現在變成,變成──怎麼說好?」他抱歉的望望主席,主席正埋頭嗑瓜子。
「變成,考據系了。」主席替他說出來,兩人連同華秀玉都笑了。
有人提議玩燉蘿蔔,接不上的罰唱歌。報完顏色,就開始了。「燉、燉,燉蘿蔔燉,紅蘿蔔燉完了綠蘿蔔燉。」掌聲和着唸詞打拍子,一起一落,在這安靜的晚上,遠遠的揚開去,像是古老部落的拜月祭典。大草原上,一輪血紅的圓從地平線上升起,一時竟分不清是月亮,是落日。鼓聲變成低低的呢喃,向著人的過去和未來不斷的疑問;也許單單隻是對現在的肯定,人可以一直走到天邊,走進圓圓的紅里,一張小人兒剪影。
「黃蘿蔔燉完了藍蘿蔔燉。」華秀玉大概還在想着方才的談話,接上去的時候,已經慢了幾拍,便有人鬧開來:「唱歌,唱歌──」她也不管,慌忙的自顧擊掌唸下去:「藍蘿蔔燉完了,嗯,黑蘿蔔燉……」大家轟然大笑,「就是嘛!命該唱歌的,賴不掉啦。」
他見她抱着膝坐,臉埋在臂彎里,由人家嚷嚷去,好久,氣氛開始僵了,才勸道:「妳就隨便唱一條小歌,哥哥爸爸真偉大也行啊。隨便一條,來,來。」
黃秀玉這才很為難的抬起頭,瀏海蓬鬆着有些零亂,眼睛因為手臂壓了一會兒,變得睡眼朦朧的,好像都能覺到腮邊泛着紅,有塊榻榻米的席子印印。「哎!唱綉荷包好了。」等眾人鼓掌罷,便唱道:「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兒圓,那春風兒擺動,楊呀楊柳梢…」
華秀玉全不用中氣,只是直嗓子唱,薄薄的,細聲細調。他聽着不覺竟呆住。
母親庭前燈籠花灌木叢上曬蘿蔔乾,有時也哼起來。灌木叢外一片稻田,已經收割過,一束一束金字塔小草垛,秋天中午的陽光,溫暖而安靜。一群小雞在地上尋穀子吃。住不慣紐約,吃來吃去都是漢堡、三明治,饞蘿蔔乾跟酸菜筍乾,饞得夢裏回到老家,長頸瓶子裏蘿蔔乾塞得又緊又實,筷子伸進去摳出一串來,格崩一聲脆響。一顆一顆白白胖胖的米粒漫出大鍋,飯香已經飄得遍野都是。
終於飛離紐約了。機上他直在心底唸着,上帝呀,這上頭有我這樣一個對國家誠心誠意的人,也該把我好好送到地上才是啊。飛機至台灣上空時,稍微顛簸了一下,他一驚,坐直了身子,望出窗外,機身正駛入一團白皓皓的濃雲上面,有大的強光互照輝映,一片光撻撻浩日天長。當下他連什麼思慮也沒有了,只是端端正正一個人。
一出機門,機場轟隆轟隆響。風很大,吹得頭髮、風衣翻飛。他一腳踏到水泥地上,深深的吐了口氣,放眼一望,秋日的天空遠遠長闊去,彷彿在跑道那頭相接了,有架飛機正緩緩升向天際。松山國際機場一橫大廳!頂上飄着國旗,風裏鼓得飽飽的。
華秀玉唱着:「綉一個荷包袋呀啊……」好像同他耳語一樣,餘音不絕。唱畢,大家都喝采叫好,大個子扔來一顆糖果:「嘿,鼓勵鼓勵。」卻扔到他腳前,他拾起來才交給華秀玉,發現她養着很長的指甲。
主席像是說了什麼還要創造一個比未央歌更理想的大學生活,然後建議大夥唱支歌便解散回家。
他想想這一代的趣味到底不同了。草坪那一頭,什麼時候新來了一票人,也是大學生,翻出他孩子時代的遊戲。「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騎白馬。帶把刀,走進城門滑一跤──」搭着拱門做城的兩人,一下圈住個經過的人,問道:「蘋果還是桃子?」「桃子。」三番兩次完了,蘋果和桃子兩邊,便畫條線拔起河來。有個女生突然尖叫一聲:「媽呀!哪個王八蛋踩人家一腳!痛死了」一片喧鬧嘻笑傳過來。
主席拍拍手道:「來,我們也不輸給人。一、二、三,唱!」「白浪濤濤我不怕,張起舵兒向前划,撒網下水把魚打,捕條大魚笑哈哈。嗨喲依喲依喲嗯嗨喲……」
長廊頂着黑藍的天,漫空星星。一尊一尊圓柱在晚上着來很深沈,厚敦敦的,像是朝服縉帶已經冠戴妥當,眾公卿大夫伺候在金鑾殿外,待東方一道黎明初現,鼓擊三聲,咚──咚,咚,千百件朝服悉悉索索直移上金階,「萬歲,萬歲,萬萬歲。」朝氣晨曦漫漫,一派清明的風光。是一天開始。圓柱上面的廊檐飛翅卻很活潑、是女子云髻上橫插的釵,墜着長長的流蘇碎碎。
他望着天上繁盛的星星,伯利恆的那一顆不知在哪裏,與他曾是相識已久的。也許回到那座圖書館,那張桌子,他的那顆星星已經在窗口問好了。
──六十六年二月二十七日於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