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常州去

到常州去

(10095)

我正在毀掉自己的生活,

整天遊手好閒。

從謊言的海洋到黑麥田

道路是那麼遙遠。

--尼古拉·格拉茲科夫

1、唐小宛突然之間很想末末,想末末的時候唐小宛正坐在酒店的大堂中央彈鋼琴,樂聲嘎然而止的時候,整個大堂都象被冰凍起來了。

想念來勢兇猛。那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唐小宛正彈奏到一支曲子的中間部分,而末末也許還躺在床上睡覺。她們各自幹着各自的事情,互不相干。

唐小宛坐在鋼琴前,坐了很長一段時間,似乎也沒有人注意到音樂的停止,也許每個人都會覺得少了點什麼,想一想,沒有想出來那是什麼,也就算了。

靜止的唐小宛坐在暗香浮動中,如果有光,就會看到這些香氣,它們的顏色很詭異,沉凝着動也不動。每次彈奏前唐小宛都要在自己的手腕處抹上厚厚一層香水,香水從指尖滲入了琴鍵,琴鍵在動,氣味就散發起來了,在鋼琴周圍散發,在大堂的空間裏散發。所以儘管唐小宛的演奏是純粹的商業行為,事實卻是唐小宛在控制鋼琴,而不是鋼琴控制了唐小宛。

唐小宛從散發著濃郁香氣的木鋼琴中得到了樂趣,每一個年輕女人都是很會享受生活的。

唐小宛站了起來,緩慢地繞過鋼琴,向玻璃門走去。

唐小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繞着鋼琴走一圈,好象要引起什麼人注意似的,但是沒有人覺得她繞鋼琴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堂吧里沒有坐着一個人,表演系出身的接待小姐挺拔地站立着,眼睛卻和腦子一樣,在發獃,傍晚時分,外面的太陽光還很明亮,門童穿着臟極了的白制服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衣服上綉着的金線象繩索,把他們整齊地捆綁起來了。

唐小宛想着,或者唐小宛什麼也沒有想,她迅速地走出了酒店,細帶鞋的高跟清脆地敲打着花崗石做成的地面,很快就走下了台階。

2、唐小宛非常清閑,一直都很清閑,畢業以後的大半年唐小宛所做的一切就是穿行在各個酒店之間彈奏鋼琴。唐小宛是一所重點小學的音樂教師,當然她要比其他學校的音樂教員清閑得多,音樂課通常被安排在下午,每天一堂,或者兩堂,到期中考期末考或者別的什麼緊要關頭,音樂課們就會被班主任們和顏悅色地要去,以便於安插一些對學生們更有益的課題練習。

儘管如此,唐小宛仍然覺得做一個音樂教師真是太不幸了,每一個年輕女人都對生活不滿。

應該這麼說,唐小宛並不缺錢花,儘管她名下的錢大多來自於父親,多年以前他還是一位唐局長,然後他成為了一位唐處長,很快地,他又成為了一家公司的唐總。唐小宛只感到眼花繚亂。

唐總一直以來就非常反對自己的女兒在任何公眾場合做商業性表演,居然還領取相當數量的佣薪。那是件令人一想起來就非常生氣的事情。

我們家並不需要靠你彈琴來維持生計。現在唐總一看到唐小宛就要生氣。

我知道。唐小宛回答。

你即使要演奏也不能這麼拋頭露面。

不露出面孔他們怎麼知道是我在彈琴呢?

你並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是一個老師,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在家裏給小孩上課,為什麼一定要到外面去呢。

我不正在上課嗎?唐小宛說,學校的課上,家裏的課也在上,我自己都沒有覺得我變成了一台忙碌的賺錢機器,我正在過着充實的生活。

可現在你是一個鐘點工了,鐘點工,明白吧。

唐小宛一笑。那我總要干點什麼吧。

唐總解釋,現在我在干點什麼,就是為了讓你不再干點什麼,可你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去干點什麼呢?

我真不明白,能自給自足倒變成不好的事情了,唐小宛說,我剛剛還在街上碰到了我的初中同學,她染着紅色的頭髮,眼睫毛卻是藍的,我問她,你在幹什麼呢?一直都沒有你的消息。她告訴我,她一直呆在家裏,也不上班,也不上學,她的觀念就是結婚前靠父母,然後找一個有錢的男人,和他結婚,結婚後就靠男人,自己什麼事也不要干。當然,這只是例個案,但它存在。你要我過這樣的生活嗎?

唐總認為唐小宛的口才非常好,從小就這樣,有問有答,必要的時候還會例證,似乎也很講道理。於是唐總認為自己頭很疼,應該走開。

3、唐小宛和同時分配到學校的小林老師比較要好,但小林老師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失蹤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小林老師行為古怪,她會做出一切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小林失蹤前的上午,那一天沒有她的課,但她走進了每一個教室,笑咪咪地對學生們說,把你們上星期的圖畫作業都交上來吧。美術課代表收集了一番,羞答答地交上去了幾張塗抹得很難看的卡紙。小林老師仍然笑咪咪地說,那麼,把你們空白的卡紙和美術課本都交上來吧。學生們又亂鬨哄地翻了一場,找出美術課本,交了上去,小林老師站在講台上,把美術課本和僅有幾張完成的作業抱在懷裏,笑一笑,走出去了。所有的學生都認為林老師笑得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

小林老師失蹤以後,唐小宛突然覺得一切都是空蕩蕩的,現在在做的一切事情,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唐小宛看着這些孩子站在辦公室里嘰嘰嚓嚓,這些壞小子們,他們都只有十幾歲,可他們老氣橫秋,他們要求學校解釋美術老師小林的失蹤事件。

美術分數也是要上成績報告單的。其中的一個壞小子說,可課本和作業紙都被搜走了,這是件早有預謀的事情,她早就計劃好了的,現在我們怎麼辦。

只有唐小宛自己知道,她是學校里最後一個看見小林的教師,在學校的宣傳櫥窗前面,小林緩慢地向唐小宛走過來,說,學校的那架舊風箱會把你的手弄壞的,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彈的是一台破爛嗎?它會影響你,慢慢地你就會變成一個廢物。

唐小宛一笑,說,你在忙什麼呢?小林,我有很多天沒有看見你了,你很忙嗎?

我在給一家餐館畫招牌畫,如果讓學生們看到,他們的老師在畫廣告牌,那會很不好,是吧,小宛。

我沒這麼想。唐小宛說。

小林嘆了口氣,從唐小宛的身邊走過去了。

唐小宛從小林的課堂走過,發現小林端坐在講台前,黑板上掛着一幅水彩畫,學生們在課桌下面偷偷摸摸地做着語文,數學或者別的什麼作業。大家都知道小林是這麼上課的,把一幅自己的畫掛在黑板上,然後告訴學生們她畫的是什麼。小林老師一般不會太嚴厲地要求學生們應該幹什麼或者不應該幹什麼,於是所有的孩子都自由地選擇了在美術課上寫作業。

小林老師分派到學校后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辦了一次兒童實驗畫展,小林把學生們帶到了大街上,在一處遮掩拆遷物的牆壁前,她給每個孩子都劃分了一小塊牆壁,讓他們象在課堂上一樣,想到了什麼就畫什麼。唐小宛聽見小林說,同學們,我們在畫,可我們畫出來的並不是藝術,我們在畫,我們正在畫,這種行為才是藝術。

小林說完,轉過身對唐小宛說,現在的孩子多壞啊,他們知道畫什麼能得高分。

什麼?小宛疑惑。你對他們要求太高了,他們都只是小孩。

是啊,其實我們也有很多問題,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小林說,小林的手指尖沾上了紅綠顏料,那些顏色很鮮艷。

4、然後小林老師就失蹤了。

5、唐小宛想着失蹤了的小林,在學校里走,看見前面的走廊里有幾個學生在唱歌,重複的音調唱了一遍又一遍。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上炸藥包。

我去炸學校,老師不知道,拉開弦,趕快跑,轟隆一聲學校沒有了。

唐小宛發了會呆,快步走到他們中間,盡量做出柔和的樣子,對學生們說,能再唱一遍給老師聽嗎?

學生們停在原地,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再發出聲音。

唐小宛有點緊張,那麼,這是我教你們的嗎?

不是。學生說。

那好,以後再也不要唱了。明白了嗎?

學生們應付地點頭,打着哈欠,從唐小宛的身邊跑過去了。

唐小宛想起剛到學校的時候,第一天上課,那些圓滾滾的小傢伙居然就緊緊纏住了她的手和她的腳,他們天生就有社交的能力,他們好象什麼都見過了,一點兒也不怕生,他們是那樣的弱小和天真,他們討好她,站在她的面前絮絮地訴說他們心裏面的事情,讓她情不自禁憐惜他們,疼愛他們。唐小宛第一次上他們的音樂課,有一個英俊的小男孩就很大聲地對她說,唐老師,你怎麼這麼漂亮啊?

那個小男孩也在其中,唱到炸學校的時候嗓門似乎也比其他男生響亮得多。

真是個壞小子。唐小宛暗地裏想。壞小子們很快就跑得不見了。

6、唐小宛閑散在家就會給末末打電話。末末是唐小宛的同學,畢業以後去了常州,起先兩人還有些來往,可聯繫越來越少,就象所有學院式的友誼一樣,會隨着時間越來越淡,最後消失。

唐小宛也去過幾次常州,那是一個象縣城一樣的地方,末末帶着唐小宛在小弄堂里走來走去,走得唐小宛的眼睛也花了。

常州常州,常來走走。末末說,既然來了,就多走些路吧。

唐小宛只發現弄堂里的常州女人長得都一樣,臉的輪廓,穿的衣服,頭髮染的顏色,什麼都一樣。

我最討厭這些一模一樣的女人了。末末說。

唐小宛鬱悶地說,可你也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啊,我們還是繼續走吧。

7、唐小宛站在酒店的噴泉池前等車,等了好一會兒,沒有一部車到來,也沒有一部車經過,好象整個城市都凝固起來了。唐小宛走出去,到了街口,然後停下來,開始等車。

不管什麼車,即使是外事旅遊的奧迪出租車我也坐上去,我只想早點見到末末。唐小宛想。

唐小宛又等了一會兒,只覺得自己在吃灰,臉越來越黑。唐小宛從街對面的玻璃幕牆上看到了自己,才發現自己還穿着酒店的衣服,弋地長裙,領口開得很下,袖口充滿了繁瑣的花邊。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和往常一樣,唐小宛什麼都沒有帶,唐小宛的習慣是,彈奏完畢,就回家。可是今天和往常不一樣。

唐小宛的頭髮在晚風中微微地動,唐小宛是一個美女,唇紅齒白,亭亭玉立。

唐小宛只想打一輛車,就這麼簡單,打一輛車去常州,看自己的朋友末末。

為什麼是末末,也可以是別人,隨便一個什麼人,唐小宛有那麼多朋友,更何況末末遠在153公里之外。可偏偏是末末,現在唐小宛只想見到末末。

有很多車來來往往,也許車裏的男人和女人都看到了她,但她真是個奇怪的女人,她穿着長極了的軟緞裙,頸項和手指上戴着首飾,她就那樣站在商業區的街口,那是多麼奇怪啊。於是他們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從她的身邊開過去了。

8、一輛檸檬黃色的跑車靠近了她,停了下來。

唐小宛看着這輛奇怪顏色的車,眼睛很沉靜。車裏的年輕男人探出頭,示意她上車,唐小宛猶豫了一下,然後熟練地拉開了車門,坐了上去。

唐小宛突然又想起了末末,好象有一樁什麼事情在腦子裏閃回了一下,還沒有來得及抓住它,那個想法就象光一樣,飛快地稍縱即逝了。

男人沒有再看唐小宛一眼,只是繼續朝前面開車,一句話也不說。

唐小宛也沒有說話,一切都很戲劇化,唐小宛的心象水一樣平靜,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什麼都是不奇怪的。

車子行駛了幾百米。年輕男人說話了,你要去哪兒?

唐小宛直視着前方說,我好象沒有見過你,我認識你嗎。

應該不認識吧,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見你。男人說。

那好吧。唐小宛一笑,那地方很遠,也許你可以把我帶到高速公路站。

我直接送你去就是了。男人說,我沒什麼事情。

唐小宛轉過頭,看了他一眼,說,我去常州。

男人不動聲色,說,好。車子朝前面駛去。

9、你覺得奇怪?

你害怕嗎?

不。唐小宛說。

類似的事情發生過,那時候末末還沒有走,她們一起參加朋友的聚會,那地方在開發區,非常遠,她們坐了朋友的車去,有很多車都去那個地方,什麼車都有,她們玩到夜深,各自散去,等唐小宛和末末洗過手出來,所有的車都走掉了,就是摩托車也沒有留下。現在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了,獨自站在開發區的公路旁邊,方圓幾百里,只有樹、彩色行人路板,還有下了卷閘門的沿街房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燈光沒有,電話沒有,出租車沒有,過往車輛也沒有,更糟的是,她們的手袋和電話都還在車上,那個小子一定以為她們也許坐到別的車子上去,於是定定心心地開動了車子,混在車隊中間,走了。

唐小宛和末末站在街口,等待有誰發現了問題及時回來載他們,她們等了好一會兒才徹底失望,那些車子也許早就回到了市區,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散去,就是那個拉她們來的小子,也一定躺到床上睡覺去了,他一定不會看車的後座,那上面還放着兩隻手袋,他一定看都不會看,這個傻×。

深更半夜,沒有一輛過路車會停,即使看到了路旁有兩個女人在招手,長得似乎都很漂亮,但他們不會停,他們的車象閃電一樣飛過去了。一共是五輛車,它們分別是一輛奧迪,一輛桑塔納,兩輛麵包車,還有一輛行走得極緩慢,卻一路上噼噼啪啪發出巨響的拖拉機,她們遠遠地看到拖拉機吐出來的黑煙,馬上就跑到公路旁邊的菜地里去了,過後,她們一直為沒有攔下那隻拖拉機後悔,她們互相埋怨,後悔得一塌糊塗。

大老遠,就能聽到車子的聲音,轟隆隆地很重,象戰爭時代的裝甲車,越來越近,末末和唐小宛對視了一眼,末末站到了路邊。

末末攔下了一部卡車,載滿了貨物的卡車,司機長時間地看着她們,她們穿着古怪的衣服,嘴唇和頭髮的顏色都很怪異,她們的眼皮上有金色的熒光在閃閃發亮。司機大概有四十歲了,還有個助手,象一個懷着很多心事的鄉下少年。他們看着唐小宛和末末,發了會呆。

末末和唐小宛利索地跑上了車斗,車斗比想像中的高多了。

這是輛長途車,瘦弱的末末和唐小宛,她們踩在裝得不太飽滿的麻袋上面,衣服上沾滿了油污。車子差一點就過車區,末末拚命地拍駕駛室的車頂,拚命地拍,那聲音象閃電過後的響雷,砰砰砰,砰砰砰,末末的手掌於是變得很黑,上面是厚厚的一層泥灰。

唐小宛到達地面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叉開得很高的裙子在爬高爬低中裂開了幾數道口子,就象剛剛打完一場架一樣。

自始至終,唐小宛沒什麼主見,如果沒有末末,唐小宛也許會在開發區呆上整整一宿,如果沒有末末,唐小宛也許就會被卡車帶到鄰省境內去了。

此後,末末又遇到了相似的事情,只是故事的發展略有些不同。那個男人對末末說,只要你喜歡,這輛車就可以送給你。末末沒有告訴唐小宛結局是什麼,只是坐在方格布桌子的後面笑,末末的臉在黑啤酒的大玻璃杯後面顯得有些變形。直到末末離開,唐小宛都不知道結局是什麼。唐小宛只知道那也是一輛檸檬黃的敞蓬跑車,而且駕車的男人很年輕,長得也並不難看。

10、當然,你也許真的不覺得奇怪,或者害怕。但這是在城市,我倒覺得有一點新奇,但那種感覺並不太強烈,你呢?

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今天我也是第一回,載一個陌生小姐去常州。

你怎麼不說話。

你在聽我說嗎?

我忘了告訴你,我沒有錢。唐小宛說,我一分錢也沒有。

我不要錢。年輕男人嘶嘶笑了一通,象一條預備進攻的蛇。我家老頭子給我買了這車,我在傍晚的時候就開着車上街去繞繞,沒什麼事,只是繞繞,看看風景。

唐小宛很反感他說老頭子那三個字,唐小宛把身體往外挪了挪,開始看窗外的風景,沒什麼風景,城市的風景永遠只是商場,走動的人,各種顏色的汽車,如果每天都看這樣一幅風景,每天都看,那一定是瘋掉了。

我去末末那兒做什麼呢?也許就是要告訴末末這件事情,小林失蹤了,可末末並不認識小林,末末也許會說,小林是誰,他(她?)失蹤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唐小宛皺了皺眉,末末會這樣,末末就是那樣的一個女人。

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會玩的小姐,你一定屬於文藝型,你的手指很細長,這樣的手指不能去做粗重的笨活,只適合在室內彈奏高雅的樂器。我猜得對吧。

我不用上班,我整天都閑在家裏,找一些地方去玩,你喜歡玩什麼?酒吧?網絡?或者別的?

你在想什麼。

唐小宛略側了側臉,瞥了男人一眼,心中充滿了厭惡。

我什麼也沒有想。唐小宛說。

其實,你站在酒店門前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了,我從你的面前經過,我知道你在等車,我看着你等了很久,本來我已經從這條街走出去了,可我繞了個大彎,掉了頭,我擔心在我往回開的時候你會被別的車輛帶走,我一直在擔心,我擔心極了,直到我看見了你的身影,你還站在原處,我的心才開始放鬆,我把車停在你的面前……我們要上高速公路了。年輕男人說。你真是要去常州嗎?

當然。唐小宛說,當然我說過了,我要去常州,越快越好。

好吧好吧……我起初還擔心你不會上車,你會警惕地瞪着我,是的,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小姐們總是很警惕,可通常我不會弄錯,你屬於那種清純但是見過很多世面的小姐,只是你猶豫了一下,你的猶豫讓我又緊張起來了,但你知道,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你終於上車了,你的動作很漂亮,你知道,畫著斜方格的地方不能停車,更不能上下人,你的眼睛迅速地飛了一下旁邊,你並沒有看到交通警察,於是你迅速地上了車。

你是個長得很美的小姐,可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壞。

唐小宛欠了欠身,臉上掛着客氣的微笑,眼睛仍然看着外面。

你總是不說話,你總是在笑,你有心事嗎?你在想什麼,能告訴我嗎?也許我可以幫助你。

你正在幫我。謝謝。唐小宛說。

我們開到一百碼吧,這樣最好,你有意見嗎?

沒有。謝謝。唐小宛說。

不要說謝謝這兩個字,我很生氣,不要說謝謝,再也不要說謝謝了,我不喜歡聽到這兩個字,我是很樂意幫你的,都是我自覺自愿的,談什麼謝謝呢,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談謝謝不是生分了嗎,是吧。

好吧。唐小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平白無故的這個男人就是我的朋友了,唐小宛想,疲倦地閉上眼睛,把背靠在了後座上。

男人滿意地點頭,我叫高峰,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唐。唐小宛說。

我知道你的名字一定是假的,我知道。不要說話,不要想解釋什麼,我並沒有抱怨你的意思,你是個很聰明的小姐,我們可以原諒聰明並且漂亮的小姐撒慌,你當然不姓唐,你們都這樣,你們從來就小心翼翼,不願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知道。

要聽什麼嗎,居然開了這麼久,我都沒有想到應該放些音樂,氣質好的小姐一定喜歡聽齊豫,或者李玟,喜歡李玟嗎?

好吧,如果你什麼也不聽……外面下起雨來了,剛剛還晴朗的天氣,可突然下起雨來了,可這是多麼浪漫的一件事情啊,你不覺得這不僅僅是巧合嗎,也許……

你可以把雨刮器開起來嗎?唐小宛突然說。

好吧。男人有些無趣,開動了雨刮器,兩支黑棒開始勤奮地動,把星星點點的雨點掃到旁邊,玻璃上出現了兩個半圓形,透過半圓可以看見前面的公路,象光盤遊戲一樣逼真,筆直的黑色的路,從車的左邊飛駛過去,或有更快的車從旁邊超越過去,沒有拐彎,也不可以停止,也許有些小彎道,但並不明顯,慢慢地,駕駛車的人就會受到矇騙,覺得在高速公路上行車要比在普通公路上容易得多,於是,人的神經開始放鬆,放鬆,越來越放鬆。

唐小宛有了錯覺,似乎不是在現實的生活,而是在遊戲裏,或在夢裏,結識了一個陌生男子,對這個男子沒有好感,也沒有特別厭惡的感覺,他和他的車帶我去常州看末末,常州很遠,平時連星期天也懶得去,可現在去常州又變成了這麼容易的一件事情,很快,只一會兒,我就可以看見末末了,我們有大半年沒有見面了,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

唐小宛忽然開始擔心他的駕駛才能,於是斜着身子端詳了他一番。只看得見他的側面,他的面孔並沒有他的嘴那麼招人厭。

男人開着車,說,這是很漫長的一段旅程,的確很漫長,還有二十分鐘我們就要到了,你看到指示牌了嗎?我沒有想到,時間會過得這麼快,一百多公里,我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我只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實在太快了。

我們來做個小遊戲,好嗎?這是一道心理測試題,現在你說出四個成語,四個就夠了,你不要故意去想什麼成語,你腦海里出現了什麼,你就把它們說出來,無意識地說出來,就現在。

唐小宛遲疑了一下,說,一箭雙鵰,一石兩鳥,窮凶極惡,雁過拔毛。

男人大笑。你能告訴我你是做什麼的嗎?

唐小宛坐直了身體,說,我真是厭煩透了,你一直在說話,你象個老太太一樣喋喋不休,即使我什麼都沒有說,你仍然在說話。你可以不說話嗎?我搭你的順風車,只是因為我實在沒有車可乘,可搭你的車並不意味着我就要耐心聽你的絮絮叨叨。

唐小宛以為他會非常生氣,至少也會冷場,果然,男人的臉色變白,又從白變成了紫色,可很快他又回復到正常了。唐小宛不得不欽佩他的風範,處亂也不驚。

你的脾氣很大,是的,你一定是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女,象我一樣,我是個獨生子,我的脾氣也很大,只要我願意,我在吃飯的時候就可以把桌子掀翻,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會指責我的不對。只要我願意。可你是個漂亮的小姐,我們允許漂亮的小姐脾氣更大。男人說完,咧嘴一笑。

如果硬要從高速公路上下去,那是很愚蠢的。唐小宛對自己說,也沒有必要,他又沒有把手也伸過來,他只是在自言自語,而且他似乎也是上過學的,並不太粗野,他應該不會怎麼樣的。即使我反感他,可他正在幫我,即使他是出於別的目的,我也應該感謝他。

他終於安靜了一會兒,寂靜象死一樣令人沉悶,車子象沒有人在駕駛它一樣,穩穩噹噹地往前行駛,男人想首先打破僵局,說,我家老頭子……

好吧,如果你再說老頭子這三個字,我就立刻下車,立刻。

怎麼了,難道不是老……好吧,是我父親,我父親也對我說,你不能老在外面跑來跑去了,你應該找個女朋友了……我還沒有女朋友。

唐小宛覺得自己很煩燥,煩燥越來越強烈。唐小宛想起了末末,一切都似乎是安排好了的,末末也碰上過相似的事情,這是個多麼大的世界啊,可女人們總是會有相同的遭遇,因為男人們都沒有別的什麼話可以說,他們只會說,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可他們並不了解這個女人,他們只是看到她,她長得很美,她的身體很漂亮,她的氣質和才識都很華貴,於是他們以為這個女人優秀,應該讓她做自己的女朋友。這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情啊。

唐小宛終於看到了寫着常州兩個字的標識牌。

跑車象滑翔的機械飛機一樣,滑下了弧度很大的轉盤。

就到這兒吧,你可以放我下去了。唐小宛說。

男人把車停在了路的一側,吃驚地看着她,說,我應該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甚至可以等你辦完事再把你帶回南京去。

謝謝。唐小宛禮貌地回答,可是不用了,我能找到我要去的地方,離這兒並不太遠,我走着去也行。

不是答應過我,不要再說謝謝了嗎?男人說。

好吧,那我不客氣了。唐小宛說。我就在這兒下車吧。

等一下,我給你留個電話,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唐小宛想了會兒,說,我會的,我會打電話給你。

唐小姐,你也給我留個電話好嗎,我想再見到你。

即使我留了,你也會認為這個電話號碼是假的,就象我的姓氏一樣,它們都是假的,我還是不留了吧。唐小宛說,你遇到過的她們都是這麼乾的。不是嗎?

男人收起了筆,說,那好吧,等待着你給我打電話吧,你會的,是嗎?

11、唐小宛站在車的外面,忽然想起了什麼,俯下身子對車裏的男人說,你是不是經常在大街上游車河?

是,每天傍晚,我都會開車出來轉轉,也許你又會在街上看到我,我的車顏色很亮,很引人注目。你感興趣了嗎?車裏的男人比劃了一下手勢,唐小宛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手心裏是他的電話。水筆的字跡,也許很快就會消失掉。

男人斜過身子,臉靠近了窗口,說,還記得那個心理測試題嗎?我應該告訴你答案,第一個成語是說你的初戀,第二個是說你的熱戀,第三個是你的新婚之夜,第四個成語是說你的婚外戀。

唐小宛笑了笑,抬起頭望了望遠處,淡淡地說,你以前來過常州的吧?

來是沒有來過,可是以前認識的一位小姐與我說起過這個城市,她說,常州常州,常來走走,倒是很有趣。

以後你必須換一種說法了。唐小宛突然大笑起來了,你可以告訴你的乘客,你並不是我載的第一位小姐,可你是長得最美的一位小姐。

男人的臉很迷惑,唐小宛最後看到的只是一張迷惑的臉。她轉過身,拐進了國道旁邊的小巷子,末末就住在那兒。唐小宛有一種迫切地想把什麼都告訴末末的願望。唐小宛要給末末一個驚喜。

唐小宛聽到了車子發動的聲音,象怒氣沖沖的動物,飛快地跑掉了。唐小宛獨自笑了一聲。

12、唐小宛敲了半天門,隔壁的老太太出來朝唐小宛瞪眼睛,嘴裏說,沒人在家。

唐小宛看了她一眼,繼續敲。

老太婆恨恨地大聲說,不是說過沒有人在家么?那個小姑娘跑到外面去了,今天中午神經病一樣在房子裏叮叮咚咚地收拾東西。

唐小宛息了手,仔細看末末的房門,上面貼着一家酒吧的招牌菜廣告,畫了坐着的末末,正在吸一支香煙,還有末末新鮮的筆跡,我去南京了。

唐小宛坐到了末末的台階上。現在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好了,現在好了,我一分錢也沒有,在常州。

(《到南京去》中片斷,學校的小男孩那一段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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