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1981年秋天,岑立昊和蘇寧波作為軍隊考生,雙雙考上了大學。蘇寧波考取了省立藝術學院美術系。與初衷相悖的是,岑立昊並沒有考清華大學和中國科技大學,也沒有上國防科技大,而是到了軍區陸軍指揮學院,成為范江河的一名學生。

對於岑立昊來說,這是一個軍人走向成熟的重要轉折,因為有了范江河。

在范江河那間簡陋的宿舍里,師生研討、爭論、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常常半夜不眠。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研究戰例了。先是中國古代的,冷兵器時期的,熱兵器時期的,機械化時期的。然後是外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韓戰的,再往後是中東戰爭、英阿馬島戰爭……

岑立昊放棄了名牌大學,是受了范江河的影響,在他即將報志願的時候,他給范江河打了一個電話,范江河說,“我不懷疑你能考上更好的學校,但是我覺得在那樣的學校里你不可能成為一名好學生,因為你參加過戰爭,你的血被煮燙了,你的性格被磨野了,你更適合當一個指揮員,來吧,讓我們在一起,實實在在地探討怎麼打仗。”

一向自負的岑立昊,居然被范江河打動了,放下架子來到軍區陸軍指揮學院當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本科生。

後來的實事表明,這一步他並沒有走錯。

范江河仍然是滿腔的憂國憂民思想,不止一次地對岑立昊說,“我們再也不能盲目自大了,不能倚仗我們有孫子吳子尉繚子諸葛亮,就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不是那回事了,現代戰爭,哪怕孫子吳子尉繚子諸葛亮都還活着,也未必幫上多大的忙。幾千年前的兵法,不可能指導我們今天的機械化和現代化戰爭,用不着牽強附會生搬硬套。要說繼承傳統,我們倒是應該多學學趙武靈王,學學胡服騎射的遠見卓識和戰勝世俗的勇氣。”

那個時期,是岑立昊軍旅人生的重要階段,從范江河的身上,他標定了自己的人生射向,他懂得了一個道理:因為你選擇了軍人這個職業,便註定了你的生命不完全屬於你自己,你在填寫應徵入伍表的同時,也就同你所服務的國家和民族簽訂了協議,出讓了支配和使用你生命的主要權力,在必要的時候,是全部權力。

不幸的是,他到指揮學院學習還不滿一年,范江河就被確診為肺癌,而且他還知道了,早在那年春天,范江河是在已經知道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的情況下要求隨軍參戰的,他的攝影包里不僅有一架老掉牙的照相機,還有一些中草藥和止痛藥。在他入校后的前半年裏,他常常見到范江河在授課或者跟學員們探討問題的時候,即使不是夏天,也往往汗流浹背,那是范教員在進行最後的戰爭,在同死神搶時間。

在軍區K首長的親自過問和強制命令下,范江河終於住進了醫院,岑立昊等學員經常去探視,就在那段時間裏,范江河也沒有閑着,懇求岑立昊把他的幾捆資料偷偷地送進病房,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整理他嘔心瀝血並且搭上身家性命的《未來陸戰大趨勢》文稿。

范江河臨死之前,已經失去了人形,幾乎就是一個骨頭架子,握住岑立昊的手,兩行已經分量很輕的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裏湧出,停滯在眼角,他指着已經裝訂整齊的文稿,對岑立昊說:“很抱歉,我沒能死在戰場上,也沒能死在沙盤前。我無能為力……拜託了。”

范江河是個職業精神極強的軍人,即使臨死,他也沒有拜託大家關照他的女兒,而是念念不忘他的文稿。

范江河的葬禮很簡單,他是以一個正團職軍官的身份病故的。那是在八十年代初,他還沒有軍銜。開追悼會會的時候,軍區副司令員K首長去了。據說陸軍指揮學院的教員去世,大軍區首長親自參加追悼會,這是第一次。

K首長送的挽幛上面,寫着八個遒勁的大字:生於安樂,死於憂患。

范江河屍體火化的時候,由他擔任過主教員的陸軍戰術班四十二名學員組成儀仗隊,為他最後送行,岑立昊和另外一名學員抬着靈柩走在送行隊伍的前面。

岑立昊進入陸軍指揮學院的第二年,劉尹波也考上西安政治學院,韓宇戈都從軍校畢業,回到266團當了排長。此時范辰光仍然在266團為了繼續留隊而進行艱苦卓絕地鬥爭,他抱定一個信念,只有首先留下,然後才可能會有機會東山再起。一旦複員,那就前功盡棄。複員幹什麼?複員回老家去拉板車?那是打死也不能幹的。家鄉都已經知道他在部隊幹得漂亮,要提幹了,家裏也一直盼望着他的好消息,指望他改換門庭。他不能就這麼一臉晦氣地回去,要回去也是以後的事,不說解甲歸田衣錦還鄉,總得弄套四個兜幹部服穿穿吧。

這時候,他和岑立昊、劉尹波都是第六年兵了。不同的是,那兩個人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而且都在軍隊院校深造,錦繡前程還在等着他們。人比人氣死人,每當想起這一點,悲壯慷慨的《國際歌》聲就從他的心底冉冉升起。

前年的那個血色黃昏,正當他在機場西頭放聲歌唱《國際歌》的時候,辛中嶧找到了他,辛中嶧鐵青着臉,把他拉到了團司令部值班室,馬師傅和他的女兒馬新還在等。馬師傅一見他就老淚縱橫,拉着他的手說,“這麼好的孩子,咋就沒個好結果呢?”他說:“馬師傅,這就是命,可是我不服這個命,你說我能服嗎?”

馬新說,“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太灰心了,你沒提干,你沒參戰,那不是你的錯。你是一個男子漢,挺起胸膛往前看,走出這道山樑,前面的路就豁亮了。”

范辰光看着這個剛剛認識的女孩,心中一熱,他可沒覺得這個女孩話多有什麼不好,女孩的話說得句句在理,句句打進了他的心坎。他說,“謝謝你小妹妹,我不會垮下的,就是天塌下來,我也是266團的金剛。”

馬新說,“就是,是金子在哪裏都閃光。剛才俺爹跟俺商量了,你要是複員了,就到俺們熟食店,跟俺爹學鹵燒雞吧。”

范辰光這下不自在了,他以團為家堅持不走,等待的結果可不是要去鹵燒雞的。他說,“再次謝謝你馬新小妹,我不能去鹵燒雞,我是戰士,我不複員,我生是266團的人,死是266團的鬼,這個兵我還要當下去,當他個十年八年再說。”

范辰光和馬新對話的時候,馬師傅插不上嘴,只是一臉同情迷茫地看着辛中嶧。辛中嶧也不說話,但在心裏琢磨這件事情該怎麼辦。當天晚上,辛中嶧跑了團長任廣先的家,又跑了政委楊萬輝的家,再跑副團長、參謀長、政治處主任的家,一個晚上下來,辛中嶧把范辰光的先進事迹重複說了十幾遍。第二天早上,他又跑到師里,跟鍾盛英做了彙報。鍾盛英說,“小范也來找過我,我也跟團里打招呼了,團里對他印象不好,彭其樂同志尤其反感他,我考慮提干提不起來了,再留也確實意思不大,還有可能出事,還是讓他走吧,早到地方,謀個出路,不行的話,看看他家鄉有沒有我們轉業的同志,幫助說說話,先搞個合同工。”

辛中嶧說,“范辰光這個人認死理,太要強。既然他不想走,何必硬逼呢?雖然今天他有些偏激行為,可那也是造化把他一步步往下推的,念他勤勤懇懇吃苦耐勞,老團長你再說說話,咱266團不缺他一口飯吃啊……”話講到這裏,辛中嶧的眼圈都紅了。

鍾盛英看了看辛中嶧,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我再給任廣先同志打個電話。”

這一年,總算沒讓范辰光複員。范辰光作為一個曾經在全團赫赫有名的老兵,現在連班長都不是了,就是炊事班的一名伙頭軍,但范辰光沒有不滿情緒,出操、做飯、打掃衛生,餵豬種菜,下糞池掏大糞……啥時候見到領導都是畢恭畢敬,就是同志之間路上遇見,也是笑容可掬,路面窄了,就主動閃到一邊,讓別人先過。

只是有一條,通訊報道不再寫了,他得承認他文化底子薄,寫報道不難,但是怎麼寫,寫誰,寫什麼,這裏面學問大了,弄得不好,馬屁拍到馬腿上,馬是要踢人的,教訓還不深刻嗎?那麼,訓練尖子已經被人淡忘了,不寫報道他又靠什麼出頭呢?范辰光當然不會沒數,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等待一個千鈞一髮的時機,譬如火車迎面駛來勇攔驚馬光榮犧牲的歐陽海,譬如手榴彈即將爆炸時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戰友的王傑,譬如山洪暴發中為國家財產獻身的金訓華……當然,那樣就有可能犧牲,但是,犧牲了更好,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死了也是轟轟烈烈,死了也比這樣窩窩囊囊地苟延殘喘好得多。

就這樣,范辰光小心翼翼勤勤懇懇地又堅持了一年。過了一年,老兵複員工作開始,范辰光又緊張起來了,因為辛中嶧提升為副團長後去軍區作戰部幫助工作,據說半年後才能回來,而鍾盛英到國防大學深造去了。更有一種潛在的危險,就是人們傳說的,去年鍾盛英指示要留下范辰光,團長任廣先很有感覺,覺得連個兵的複員,副師長都要插手,他這個團長確實難當。鍾盛英的指示他是執行了,但心裏不痛快,把這筆帳記到了范辰光的頭上。這話雖然是傳說,但對於范辰光來說,卻是惶惶不可終日。

鍾盛英在266團長威信太高了,太陽太強了月亮就黯然失色了,所以任廣先當團長這幾年,始終沒有出現轟轟烈烈的局面。任廣先對鍾盛英不能不尊重,但是心裏彆扭,也是事實。現在鍾盛英離職學習一年,這一年正好便又成了范辰光的一道鬼門關。

果然,老兵複員動員大會開過,連長就找范辰光談話,范辰光一聽連長找他談話,兩腿當時就軟了——怕有鬼就有鬼啊!

連長找范辰光談的,也是范辰光最擔心的,就是讓他做好複員的準備。

范辰光一夜沒合眼,這一夜他沒有唱《國際歌》,唱歌解絕不了問題,這一夜他在心裏複習三十六計。

第二天一大早,266團出了一樁前所未有的事情——團機關門口豎立的一塊“軍事機關,非請勿入”的牌子被人連根拔掉,遺址處留了一張條子“狗屁”。

這還了得,誰吃了豹子膽,公然蔑視機關權威,簡直反了。

於是就查,頓時全團烏雲翻滾雞飛狗跳。正查着,范辰光挺身而出:“查個球,好漢做事好漢當,就是老子乾的。”

根據范辰光提供的線索,特務連的兵從營房西邊臭水溝里把牌子撈了上來,可是已經被泡得面目全非了,只得重新做一個。

沒二話,團長政委一個命令下來,先關禁閉再說。

關了禁閉,范辰光倒是不慌不忙,任你怎麼審訊,就一句話:“老子願意。”

這件事情說嚴重就嚴重,但又嚴重不到哪裏去,因為只造成了不良影響,沒有不良後果,老關禁閉也不是個事,關了一個星期,確認范辰光沒有現行反革命動機,無非就是泄憤,不夠升級判刑,只好把他放了。

范辰光被放出來的當天,去服務社裏買了一包香煙,當天夜裏,牌子又不見了,還是在臭水溝里。

這次,范辰光又被關禁閉一個星期。

就在他被關禁閉的日子裏,老兵複員工作結束了。

一個星期之後,范辰光走出禁閉室,他做的第一件事,又是去拔那塊牌子,光天化日,明目張胆,差點兒和警衛排的戰士打了起來。

團里覺得性質嚴重了,再關禁閉已經不足以平民憤,於是整理了一份材料,報到師保衛科,師保衛科經過調查,事實確鑿屬實,於是拿了個意見,呈報師首長,準備以法律手段解決。

打完仗回來,師首長大部分都升了,但師長陳九江還在原位,因為年紀大了,加上身體不好,上級考慮讓他在師長的位置上再干兩年離休。垂垂老矣,心態就有些變化,他看完了保衛科報上來的材料,依稀記得范辰光這個名字,慢慢回憶,就是當年因為在文化程度上弄虛作假沒能提乾的幹部苗子,腦子裏漸漸生出一些感嘆。沒想到這小子對部隊這麼痴情,如此三番攆來攆去,居然還死死抓住266團的褲腰帶,至今不撒手。陳師長大發惻隱之心,讓266團把范辰光的檔案調了過去,然後親自到266團搞了一次調查,最後又同在國防大學學習的鐘副師長通了電話,心裏就有譜了。

離開266團之前,陳九江師長找范辰光談話,足足談了一個小時四十分鐘。

不久,范辰光被轉為志願兵,到266團報道組代理組長。

據說,陳師長在師保衛科上報的材料上做了如下批示:當尖子有功,拔牌子混帳。難得小學畢業生,報刊經常發文章。好兵也做糊塗事,事出有因可原諒。知錯改錯猶未晚,好漢做事好漢當。

作為一個在抗戰掃盲班接觸文化的老八路,能夠批出這樣雅俗共賞的批示,可見軍隊這所大學校的確造就人才,與之相比,誰又能斷定范辰光將來不會有更深的造詣呢?

范辰光的鬥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雖然仍然沒有提干而只是轉了志願兵,但是,志願兵不僅享受排級幹部待遇,配發四個兜幹部服和皮鞋,重要為他以後的崛起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個月後,范辰光穿着四個兜幹部服榮歸故里,這是七年來他第一次休假探親。

岑立昊從軍區陸軍指揮學院畢業之後,回到266團擔任作訓股長,級別正營。

這時候,他和蘇寧波已經由熱戀即將進入實質性的階段,就學中他有兩個假期到省城看望蘇寧波,但蘇寧波很忙,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有限。

屈指算來,他們四大金剛那一茬人,轉眼都是二十五六歲的人了,婚戀已經擺到了議事日程了。

有一次他到了省城,居然在省軍區招待所住了兩個晚上才見到她。那幾天他很鬱悶,常常獨自一人逛公園,晚上一個人在小餐館裏喝悶酒,逛得無精打采,小酒喝得心灰意冷,差點兒就打道回府了。後來蘇寧波來了,兩個人在招待所吃了一頓飯,啃着魚頭他說,“我感覺要出問題了。”

蘇寧波還是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笑着問他,“你覺得會出什麼問題?”

他說,“不知道,直感不好。”

蘇寧波咯咯地笑說,“不就是讓你等了兩天嗎?直感就不好啦?看過《生死戀》沒有,那才叫地老天荒呢。”

那次他很衝動。在省軍區招待所里,他一個人住一個房間,條件非常有利。他們接吻,擁抱,在床上滾來滾去,滾得氣喘吁吁心潮激蕩,他感受到了蘇寧波已經成熟了,再也不是那個嬌憨稚嫩的小女兵了,她的身上散發著成熟的果實的芳香,她的肉體飽滿豐盈,胸貼胸抱在一起的時候,他能感受到他的胸膛挨着的是一座豐富的寶藏,於是他的骨骼就嘎嘎作響,身體膨脹,喉嚨乾燥,喘氣不勻,心律不齊。

她吻着他喊他準將,她說:“我的準將啊,你可真粗魯,你快把我的心臟擠碎了。”他喊她軍港,他捏着她的鼻子說,“你就是我的軍港,我這艘軍艦,只能在你的港灣停泊。”

他知道,他真的要進一步深入探索,她不會拒絕的,但是他還是控制了自己。這倒不完全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制約作用,也不是倫理道德的力量,而是因為他愛她,他怕把事情弄得俗氣了,弄得不好收場。

那一次沒下手,就沒有機會了。

蘇寧波也畢業了,並且由他的老師推薦,到北京一家軍隊文藝團體當了舞美創作員。

對於蘇寧波到北京工作,岑立昊的心情有點兒複雜,平心而論,他希望她回到彰原市,雖說彰原海軍滑校留守處已經撤銷,但是她可以調到88師,或者是軍部。但蘇寧波一句話就把他問住了,“我到你們軍里能幹什麼?”

他無言以對。是啊,蘇寧波現在已經是一個頗有成就的畫家了,畢業的時候還辦了個人畫展,在省城就有美女畫家之譽,而且就是因為美女畫家這個頭銜,使她的畫作更有身價了。他的部隊是野戰軍,女同志只能搞通信醫療衛生什麼的,雖說有個軍部有個業餘宣傳隊,但以蘇寧波的層次,那不是她呆的地方。

岑立昊對美女畫家這個稱謂很不以為然,他在電話里跟蘇寧波說了,說以後跟媒體打交道,要盡量糾正這個稱謂。但蘇寧波對他的不以為然也不以為然,蘇寧波說,“又吃醋了吧?美女畫家有什麼不好,難道你希望他們叫我醜女畫家?”岑立昊無言以對。蘇寧波說,“放心吧,美女也好,畫家也好,都是你的。”

話雖說得好聽,但岑立昊還是不踏實,總有一種危機感,這種危機感隨着蘇寧波在報紙和電視上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而與日俱增。而且,蘇寧波畢業前夕,他要求蘇寧波回彰原市北兵營來,蘇寧波說要到北京面試,未能成行。

岑立昊回到團里后,有了一套兩室一廳的營職宿舍,他讓人把它粉刷了一下,沒有做進一步的佈置,只是把在103醫院住院的時候蘇寧波為他畫的那張漫畫找了出來,但是也沒有掛上去,因為那張畫畫著他把腳尖和胳膊拉得出奇的長,向著團座的交椅攀登,掛出去狼子野心就暴露了。他的意思是等蘇寧波來指導,畫家嘛,佈置個房子還不是輕車熟路?

作訓股長是團機關最忙的一個職務,但岑立昊喜歡。部隊訓練還是那一套,訓練大綱幾年不變,變了也是隔靴搔癢,幾個訓練考核方案一拿,往後的就有範例了。岑立昊就感嘆,現在的訓練也太低層次了一年拉練一次,一年一次實彈射擊。孫大竹已經當了營長,可是還是把摔手榴彈當作傳家寶。而岑立昊懷疑,再打仗,靠摔手榴彈行嗎?

蘇寧波遲遲沒有來。

等待心愛的人,是幸福的,心愛的人遲遲沒來,是苦澀的,但在苦澀中等待又有一種別樣的幸福。

有天晚上他同蘇寧波通了一次電話,彙報了他為他們準備的新居,並說等她來了,一定會把它佈置成一個溫馨的小窩,有了她,她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只要不打仗,他會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她的身上,她畫畫,他給她做飯洗衣買畫布。

蘇寧波在電話那頭清脆地笑說,“天啦,那用不了多長時間,你還得洗尿布呢。”

他哈哈大笑說,“只要能夠擴大戰果,我還怕打掃戰場嗎?”

蘇寧波說,“那還了得啊,讓我們的準將當保姆,那是對祖國人民的犯罪,對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開玩笑。”

但是蘇寧波仍然說她暫時來不了,面試合格了,她剛剛上班,這個時候不好請假。

放下電話,岑立昊心想,情況還是不對啊,難道敵人打進了內部?

岑立昊當上作戰股長不久,劉尹波升任二營副教導員。四大金剛里現在就這二人在266團當幹部,不比也是個比,職務升遷不能全部說明問題,但也不是一點問題不能說明。從1979年年底之後,這幾年劉尹波和岑立昊幾乎是你追我趕,先是劉尹波當了副指導員,岑立昊是排長,然後岑立昊一步到位當了連長,劉尹波剛剛由副轉正,岑立昊便去上學,回來就當了作戰股長,而且風頭正健,這多少讓劉尹波有點心裏不是滋味。

有一點岑立昊比不上劉尹波,那就是婚姻。劉尹波在政治學院上學期間認識了本軍通信團的幹事李蓁,因為來自一個部隊,多了一些交往,漸漸就有了好感。李蓁長相差了點,瓦刀臉型,胳膊也略顯長了點,而且是單眼皮。劉尹波再三論證,覺得瓦刀臉沒有什麼不好,胳膊長點也不礙事,老話說男人三件寶,丑妻薄田破棉襖。當然這是說的過去,丑妻沒有人打主意,可以避免第三者插足;薄田也沒有人打主意,地主看不上;至於破棉襖,連小偷都不願意偷。雖說現在這個說法不時尚了,但是,還有可以借鑒之處。人啊,要有個平常心,女人再漂亮,也還得老,漂亮的女人老了就像晒乾了的蘋果,除了皺皮就沒肉了。而不漂亮的女人則像臭豆腐,越吃越香,而且經久耐品。

李蓁為人挺厚道,學習也很用功,在班裏里女同志數她年齡大,但她一點兒也不自卑,學習認真得像小學生。再有就是聽話,劉尹波很看重聽話這一條,再好的老婆,如果倔頭倔腦,或倚仗家庭背景,或依仗自身條件,對男人頤指氣使,對家庭挑三揀四,娶老婆娶了個母夜叉,那就是作繭自縛了。

從政治學院畢業之後,劉尹波和李蓁就結婚了,李蓁比劉尹波大兩歲,對於自身條件頗有自知之明,擔心夜長夢多,索性把生米做成熟飯就踏實了。

劉尹波結婚是旅行結婚,回來后岑立昊知道了,扛了兩箱啤酒過去祝賀。劉尹波說,“虧你想得出來,就不能買點高檔的東西,不說送收錄機了,至少也得送個床罩吧。兩箱啤酒才二十塊錢。”

岑立昊說,“我這是替你着想,不是說啤酒是液體麵包,喝多了長肚子嗎?你們要是打了提前量,李幹事的肚子大了,就說喝岑立昊的啤酒喝的。”

劉尹波一拳擂在岑立昊的屁股上,放屁!想想又覺得不對,說,“你狗日的佔便宜無孔不入,我老婆肚子大了是我加的班,你的啤酒不沾邊。”

晚上劉尹波在彰河橋頭請了一桌客,計劃來賓的時候,首先就提到了四大金剛。岑立昊不屑地說,“什麼四大金剛,還桃園三結義呢。以後不要再說四大金剛了,四大金剛八大金剛的,像小集團。”

劉尹波說,“四大金剛可是鍾副師長認可的,訓練標兵嘛,作為一種榮譽稱號,我看沒什麼不好。”

岑立昊這幾天情緒不好,因為蘇寧波老是支支吾吾不願意到彰河市來,現在看見劉尹波結婚了,家庭生活氣息弄得很濃,心裏有些不是味道。一時半會打起精神來祝賀一下可以,一個晚上強作歡顏就太累了。可是他又不能拒絕,人家請他喝喜酒,面子自然掃不得。

另外,他也不想跟范辰光在一個桌上吃飯,這小子自從當了報道組代理組長后,上竄下跳地抓典型樹典型,連篇累牘的報道好人好事,但大部分都是軍民共建、兩用人才、政治工作春風化雨、思想保障重中之重之類的,全是宣揚政治工作的,在他的筆下,266團成了播種機,成了宣傳隊,惟獨不是戰鬥隊了。當然,這兩年軍事訓練是沒有什麼突出成果,和平時期是養兵時期,可你也要看到還有用兵一時的時候啊,部隊是要打仗的,一天到晚鼓吹給地方挖湖修路修車理髮幹什麼?簡直有失體統。他是作戰股長,實際上就是全團軍事訓練的計劃的直接制定者。范辰光對於軍事學術研究和訓練創新視而不見,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但這桌飯是劉尹波請的,他也不好說什麼,心想且耐着性子先參加,對脾氣了多喝幾杯,不痛快了腿一撩走他娘的。

晚上被劉尹波請來的,不光有四大金剛原班人馬,還多出了個周曉曾和韓宇戈。周曉曾現在是北郊區橋頭辦事處的副主任,也是范辰光的好朋友,因為范辰光最近老往他岳父家裏跑,雖說真實目的是去跟馬新粘乎,但打的是找周曉曾的旗號。周曉曾還是翟岩堂複員后的工作介紹人,聽翟岩堂說要喝劉尹波的喜酒,主動參加了,屬於非請自到。韓宇戈現在在五連當副連長,屬於劉尹波的部下,跟劉尹波的關係不錯,聽說今晚四大金剛聚會,也是主動來的,說是來搞服務。

人到齊之後,大家親親熱熱,都說不容易,雖然說在一個城市,多數還在一個部隊,但是像這樣的聚會,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感謝劉副教導員及時地娶了老婆。

然後就杯盞交錯,你來我往,大碗喝酒。不過喝的是啤酒,醉意上來的慢,需要不斷地上廁所。

一邊喝酒,一邊緬懷往事,老友重逢,情深意長,充分開展表揚與自我表揚,充分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充分開展吹捧與自我吹捧。

周曉曾說,“1978年5月3日,我和我岳父他們去告了你們團一狀,沒想到把假金剛告吹了,新金剛誕生了。你們這幾個人在彰河橋頭人民的心目中,很有影響。特別是最近的彰河疏浚和人民公園軍民湖工程,部隊立了大功。老百姓也不知道是那個部隊的,都傳說是四大金剛部隊的。”

范辰光說,“咱們團原來有四大金剛,老翟複員了,我覺得韓宇戈不錯,可以補充進來。”

韓宇戈謙虛地說,“唉,這件事情不提為好,屬雞屎的,不挑不臭。再說,我那個假金剛要是混進革命隊伍,有損你們真四大金剛的光輝形象。輩分也差一點。”

范辰光說,“我還有個想法,現在不都是講品牌嗎?什麼叫品牌,典型就是品牌。我們266團的四大金剛這個品牌不能丟。我們幾個是老同志了,老劉當了副教導員,老岑當了作戰股長。老翟到了地方,現在也干車間主任了。我雖然進步慢點,但不謙虛地說,在彰河市新聞界,也是知名人物。當然我們不能吃老本,還要培養新的四大金剛,讓四大金剛精神代代相傳。”

岑立昊聽着二人說話,差點兒沒有笑出聲來。心想,這個老范,念念不忘四大金剛這塊招牌,不知道給自己臉上貼了多少金。你一個志願兵,還老是跟我們相提並論,不合適嘛。你聽他那口氣,簡直像是團長政委在做報告,培養這個精神那個精神,那是你考慮的問題嗎?

周曉曾說,“我是地方幹部,不懂你們部隊的事情,但我覺得小范的思路是對的。抓工作要突出重點,不能眉毛鬍子一把抓,抓住一點,就可以帶動一線,一線動了,面上也就動了。”

翟岩堂說,“老范的宣傳力度很大,市電視台和省報都報道了,我看了特別親切。”

岑立昊這晚本來不想多講話,但幾碗啤酒下去,就有些身不由己,沒防着一句話就衝口而出:“哈哈,同志們說得好啊,我也說一句:范辰光同志不是人。”

一言既出,舉座茫然。范辰光眼一瞪說,“老岑你是什麼意思?”

岑立昊搖頭晃腦,作半醉狀,皮笑肉不笑地說,“范辰光同志不是人,是神。”

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說老岑還是那德性,愛捉弄人,便問,“為什麼是神?”

岑立昊說,“他能把白的說成黑的,把死的說成活的,把小的說成大的,把方的說成圓的,你說他是神不是神?”

范辰光知道岑立昊是挖苦他,但又不好發作。岑立昊傲慢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打個卵子球他連裁判都敢砸。而且他現在當著作戰股長,盛氣凌人,跟他較勁就是自找麻煩。

劉尹波覺得今晚岑立昊好像跟這個場合有點不融洽,想說他兩句,但考慮兩個人的關係微妙,就沒說。好在大家都是戰友,開幾句玩笑,輕了重了也是無所謂的事。

范辰光到了滿滿兩大碗啤酒,雙手送到岑立昊面前說,“老岑,我不認為你這話是貶低我。敲鑼賣糖,各干一行。你這幾年一路青雲直上,我也得謀生啊!”

岑立昊沒接酒碗,覷着眼睛說,“那也不能瞎球扯啊!你老是寫假報道,把部隊風氣搞壞了。”

范辰光一聽這話臉色就很不好看了,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摔,手指岑立昊說,“老岑你說話要負責任,我怎麼寫假報道了?不就是上次寫疏浚彰河沒有提你們作訓股嗎?方案是你們定的不錯,也是你調度的不錯,可是你說過的,不是軍事行動,不要提作訓股的名。現在,你倒找我打擊報復了。”

岑立昊也火了,手指敲打着桌面說,“老范我警告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乎你寫的那個狗屁報道嗎?”

劉尹波一看情況不對,兩條腿左右開弓,右邊踢岑立昊,左邊踢范辰光,說,“扯什麼淡,喝多了不是?再喝,喝多了閉嘴。”

范辰光說,“真是欺人太甚。在教導隊的時候他就看不起我,經常拿我取笑。老岑你不要忘記了,當年四大金剛,我排在第一。”

岑立昊坐着沒動,笑了,但笑得很奇怪,左半邊臉是笑着的,右半邊臉是陰沉着的。岑立昊說,“范辰光同志你也不要忘記了,你是一個兵,以後不要老岑老劉的喊,就算我們不在意,別人也會認為你倚老賣老,沒大沒小,這對你形象沒好處。”

范辰光的臉頓時漲紅了,憤怒地看着岑立昊,眼睛裏似乎要噴出火來,嘴巴顫抖着說不出話來:“你……你……你他媽的!”

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拳頭攥得咔嚓咔嚓響。

岑立昊見狀,並不罷休,呼地一下站起身來,桌子一拍說:“放肆,誰他媽的?以後記住,再見到我,要立正,要敬禮!”

范辰光還沒來得及反擊,劉尹波也突然站了起來,把桌子拍了起來:“太過分了!岑立昊你張狂什麼?就是當個狗屁股長屁長,你有什麼了不起?戰友一場,你憑什麼這樣霸道?”

酒才喝了一半,就喝出毛病來了,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翟岩堂、周曉曾和韓宇戈插不上話,面面相覷。

岑立昊愣住了,看看劉尹波聲音低下來,說,“條令總是要執行的吧?他天天喊我老岑老岑的,像什麼樣子!”

劉尹波說,“今天是喝我的喜酒,叫你們喝成了鴻門宴。什麼條令,這是學條令的地方嗎?”

岑立昊還在犯傻,又把目光投向翟岩堂,翟岩堂把腦袋一歪,不看岑立昊的眼睛,說,“岑股長,你喝多了。”

最後還是周曉曾和了一把稀泥,說,“你們四大金剛難得一聚,上來喝得太猛,打是親罵是愛,大家都不要介意。這個酒要是喝不下去了,咱們就撤吧?”

不料范辰光卻不答應,現在,他明顯地感覺到今晚形勢對他有利,他平時受岑立昊的氣受夠了,他不能就這麼善罷甘休,他要乘勝追擊。范辰光端着酒碗,心平氣和,說:“岑股長沒錯,你說得對,我是一個兵,志願兵也是兵。當年在教導隊的時候,你就看不起我,沒關係。我天生就是一個小人,我沒有自尊心,沒有人格。今天你教育了我,我知道了,我要尊敬首長。我敬你酒,你當首長的可以不喝,但我不能不敬。這樣,我敬你三碗!”

說著,啪地一個立正,先是向岑立昊端端正正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雙手端起酒碗,仰起腦袋,像牛一樣咕咕咚咚地飲了下去。

岑立昊慌了,趕快站起身來,說,“老范,你這是幹什麼!”

范辰光不理他,接着又拿起瓶子倒酒,黃色的液體和泡沫一起在杯中上漲,范辰光的眼睛裏已是一片淚水。

岑立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翟岩堂,又投向劉尹波,再投向周曉曾,最後又投向韓宇戈,這一圈巡視下來,他的心就涼了半截——他們都用一種冷靜的旁觀者的表情,並且是深情的目光看着范辰光,而似乎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

岑立昊在絕望中端起了酒碗,說,“對不起老范,我喝多了,原諒我吧。”

范辰光用含着眼淚的眼睛朝他笑了笑,說,“首長,你是我軍棟樑,現代戰爭離不開你,我們小卒子別的做不來,代首長喝點酒吧。”

說完,又是啪地一個立正,敬禮,然後高山流水一般地把酒喝了下去。

喝完了,又倒。

這下岑立昊再也不能任其發展了,呼啦一下離開座位,走到范辰光的面前,按住了范辰光的手,喝道:“來人啦,拿大碗來。要喝,咱倆一起喝!”

幾隻青瓷大碗拿過來了,三瓶到了三碗,岑立昊把兩手一攤說,“弟兄們,我岑立昊今晚錯了,傷了老范的心,掃了大家的興,破壞了尹波的好心情。我今晚第一次知道了我的性格有多麼大的缺陷,為了向各位賠罪,這三碗酒我幹了。”

劉尹波冷冷地說,“那好,你自己干吧,我們就不奉陪了。”

如果說在劉尹波的婚禮酒會上岑立昊吃了個敗仗的話,那麼,半個月後,當蘇寧波那封信送到岑立昊的手上,那他受到的就是精神和肉體雙份重創,就差點兒沒就被殲滅了。

岑立昊終於明白了,蘇寧波不可能來彰河市了,當然也談不上跟他結婚了。早在省立藝術學院就讀的時候,她就遭到一個叫做章直達的才華橫溢的青年畫家幾近瘋狂的追求,而這個青年畫家的母親恰好是蘇寧波的母親青少年時代的閨中密友,在解放戰爭中一同參軍,一同進城,又一同參加韓戰。現在,章直達的父母都在北京工作,而且身居高位。

自然,蘇寧波要為自己的初戀和愛情進行抗爭,也進行過寧死不屈的抵禦,但是,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壞了岑立昊的事,天長日久了,當蘇寧波發現了章直達無論在才華還是在人品都不在岑立昊之下,加上他瘋狂地示愛,再加上他在美術界乃至國際美術界軍隊美術界的巨大影響之後,她就有道理動搖了。

愛情是什麼?愛情就是幸福的開路先鋒,愛情是以感情出場,以幸福的婚姻謝幕的,當情感成為幸福的障礙,那它就只有後退一步了。再說,她只是同岑立昊戀愛過一陣子,但這並不等於她必須嫁給他。

岑立昊確認蘇寧波移情別戀,已經是1983年的年底了。彰河市西郊機場寒風呼嘯,營房的門窗玻璃上掛着巨大的冰凌。岑立昊的心中更是冰凍三尺。偶爾走到營房西邊,眺望遠天血紅的夕陽和在夕陽下蕭瑟的枯木,內心的悲愴冉冉升起,但是他嚴格控制了每一滴淚水。他很震驚,問題的嚴重性不在於蘇寧波離他而去,而是這屆有始無終的愛情在他的心靈深處投下了巨大的陰影。

怎麼可能?她是那樣的愛他,那樣的依戀他,甚至崇拜他,然而,說分手就分手了,落花流水春去也。

他一遍遍地在心裏回憶他和蘇寧波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一遍一遍地分析分道揚鑣的最初根源,一遍一遍地尋找力挽狂瀾的途徑。在西郊機場轉悠了幾個傍晚,他做出了一項決定,他不能沉默,不能放棄,他要戰鬥,他要象騎士那樣為捍衛自己的愛情和尊嚴同那個名叫章直達的未曾謀面的混蛋決鬥,他要血戰到底,奪回他的愛情和尊嚴。岑立昊是何許人也?岑立昊乃岑老虎也!作為一個軍人,別說祖國和家園了,連自己的初戀都被別人掠奪了,那算什麼?奇恥大辱!

懷着一腔戰鬥的激情和必勝的信心,在春節前的第五天,岑立昊向團里請了假,名義是探親,但他欺騙了組織,他買了一張前往省城的火車票,直奔愛情戰場而去。那麼多帝王將相都為愛情而發動過戰爭,那麼多仁人志士都為愛情以身殉職,他為什麼就不能。為愛情而死,就像為祖國和家園獻身一樣,雖死猶生。

那一路上,他幻想着自己就是一名縱馬揮刀馳騁草原的勇士,是拔劍出鞘勇往直前的亞歷山大,他設想了很多場面和結果,譬如直接跟他攤牌,以彼此的愛情發展史作為鬥爭的武器,以情動人;譬如採取強硬的態度,指責他渾水摸魚奪人所愛,以理服人;再譬如,以蘇寧波為突破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陳述利弊,勸她回心轉意。他甚至設想,在他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書生意氣優柔寡斷了,他再也不能憐香惜玉心慈手軟了,他要當機立斷,雷厲風行,在她即將成為別人的新娘的時候,捷足先登,迅速使她成為名不符實的新娘。他要羞辱她,甚至強迫她,他要通過羞辱和強迫她,達到羞辱和強迫一切企圖葬送他的初戀的那些混蛋們。

火車越是抵近省城,他的血液就越是發燙。到了最後,戰鬥的激情和廝殺的慾望已經遠遠大於爭奪愛情的目的,至於能否拉回蘇寧波,已經變得非常不重要了。

然而他什麼事情也沒有做成。

蘇寧波還在學校,她是回來辦手續的,她將先走一步到北京,等待章直達的調動,這些情況是岑立昊事先偵查清楚了的,但是,他沒料到章直達不在省城。

蘇寧波接到岑立昊的電話,並不驚訝,她非常平靜地接受了岑立昊的預約。當天下午,還是在省軍區的招待所里,她隻身赴約。進門之後,岑立昊見她身後沒人,有些意外,表情居然尷尬起來,硬着頭皮問道,“他呢?”

蘇寧波靠在門上,反手把門鎖上了,說,“跟你正好相反,你南下,他北上,昨天到哈爾濱了,他們家今年在那裏過年。”

岑立昊頓時泄氣,手足無措,渾身的勁沒地方使,傻傻地看着蘇寧波,半天沒話。尤其是蘇寧波反手鎖門的動作,讓他一陣心虛。他不知道蘇寧波是什麼意思,但不管是什麼意思,都是不好的意思。

蘇寧波站着看了看岑立昊,不理會他的失態,在他對面的床上很優雅地坐下,笑笑說,“你要找的是我,我們的事也只有我們兩個人來了斷,與他無關。說吧,你有什麼條件?”

岑立昊怔住了:“條件?什麼條件?”

蘇寧波沒有回答,只是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他從她的目光里讀出了她的疑問:沒有條件,你來這裏幹什麼?是啊,過程是為目的服務的,他風塵僕僕、氣勢洶洶地來到這裏,當然是要解決問題的,一句話已經衝到嘴邊了——“我惟一的條件就是把你奪回到我的身邊!”但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轉眼之間,彼此陌生了,他從她平靜的神態上看出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這裏已經不存在掏心窩子說話的氛圍了。

蘇寧波仍然笑着,但笑容里有一絲哀傷和幽怨,說:“立昊,我愛你,但我不能嫁給你。我愛你是真的,我不能嫁給你也是真的。我了解你,你咽不下這口氣,你現在來找回的,並不是我蘇寧波,而是你的那口氣。”

蘇寧波說這話的時候,語調平緩,表情平靜,目光平行,一點也沒有屈服岑立昊的逼視。岑立昊上體前傾,緊緊地盯着蘇寧波,他突然發現這個他一向愛着的女子變得深不可測,不再是他心目中那個依人小鳥,美麗依然美麗,但美麗中又有幾分冷艷。在四目相對的時候,她還無意識地攏了攏頭髮,不過這個動作已不像先前那樣讓人賞心悅目,而似乎是表達着一種不可改變的倔犟。

條件?什麼條件?這兩個字把岑立昊的心灼痛了。我的愛情,我刻骨銘心的愛情難道是一種交易?她就這麼看我,她把我看成了什麼人?我又成了什麼人?岑立昊這時候才發現,他這次到省城來,純屬愛令智昏意氣用事,這是一場準備很不充分的戰鬥,還沒交手,就亂了陣腳。

岑立昊迅速調整心態,說了一句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的話:“寧波,你想到那兒去了?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尊重你的選擇。我是出差路過,順便看看你。祝你——幸福!”

說完這句話,岑立昊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悲壯的感覺,如釋重負,似乎是在一個瞬間實現了一次人格的升華。

“你真的是出差?順便?”

淚水,該死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了。岑立昊在心裏暗暗動員自己,挺住啊挺住,不要眷戀,不要感傷,不要讓她看出你的脆弱和虛偽,即使是失戀,也要挺起胸膛,天涯何處無芳草,青山處處埋忠骨,失戀不要緊,只要骨頭硬,走了這一個,還有後來人。

岑立昊站了起來,緩緩趨步到蘇寧波面前,把一隻手按在蘇寧波的肩膀上,這一按,大度和寬容的風采就體現出來了。

蘇寧波抬起頭來,淚眼婆娑,看着岑立昊,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昊,真的這麼簡單?”

岑立昊笑笑說,“難道有什麼值得複雜的嗎?”

蘇寧波說,“你真的一點都不恨我?”

岑立昊說,“我為什麼要恨你呢?”

蘇寧波仍然目不轉睛地看着岑立昊,看着看着,淚水順着臉頰,像一條無聲的小河,靜靜地流淌。突然,她一把抱住了岑立昊,站了起來,摟着岑立昊的脖子,面對面喃喃如自語:“不恨,那就是不愛了,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冷漠,這樣麻木,我原以為,你會暴跳如雷,你會氣急敗壞,你會興師問罪,你會……我什麼都準備好了,甚至準備把我給你……我就是沒有準備,就是沒有想到,你會這樣輕易地把我拱手相讓了,推出去了。你,你,這是真的嗎?”

岑立昊說,“我要說一點都不傷心,那不是事實。可是,我說過的,我尊重你的選擇。”

蘇寧波說,“你不想要我嗎?”

岑立昊說,“我總不能強迫你吧?”

蘇寧波鬆開了手,後退一步,看着岑立昊,就那麼長時間地看着,然後把雙手舉起來,向後攏着自己的頭髮,儘管淚花還在眼中閃爍,她卻笑了,像一朵剛剛淋雨的杜鵑花,在雨後的陽光中綻放。她嫵媚地笑着說,“來吧立昊,讓我們舉行一次告別儀式吧,來吧,這是我惟一能夠補償給你的。”

這年臘月二十七的夜晚,岑立昊拖着一顆乾涸的心回到了彰原市,就着一盤涼菜,獨自灌了大半瓶白酒。次日凌晨三點鐘,他把那輛為蘇寧波準備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推了出去,車子後面綁着一掛鞭炮,歪歪扭扭地騎着車子沿營區轉了一圈,放了一圈鞭炮,把全團都驚醒了。副團長辛中嶧聞訊派人追查是誰這麼荒唐,結果在機場的塔台下面找到了爛醉如泥的岑立昊,當即一頓劈頭蓋臉的臭訓,岑立昊的檔案里從此又多了一張行政警告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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