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破舊的列車哼着破舊的歌,吭吭哧哧地碾過了黃河,又碾過了長江。冬天被丟在身後,春天從車窗口涌了進來,鐵路兩岸的景色河水一樣由南向北嘩嘩地流淌着後退。

266團終於向戰爭逼近了。

坐在悶罐子車廂里,岑立昊想,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人一穿上軍裝,立即就有了幾分戰爭的想法,有了幾分戰爭的慾望,甚至還有了幾分戰地春夢的浪漫。在瀏覽車外旖旎的南國風光時,他確實沒有更多地把即將對自己的使用和流血陣亡之類聯繫在一起,也許他的內心抵制這些陰暗的思考。他正處在血氣方剛的年齡,攻擊欲和破壞欲都十分旺盛,雖然無數次在心裏組織過戰鬥,但從來就沒有領教過真槍實彈的戰爭的厲害,心裏不僅沒有具體概念,還有許多僥倖和不切實際的想法。他設想着自己能夠在一個天賜良機里大顯身手,並且迅速成長為一名更高一級的卓越的青年指揮員。他甚至還荒唐地假設,我軍的一名優秀的情報女諜,機智地打進敵人的內部,同他這個年輕的營長或者團長密切配合,打了一場舉國震動世界矚目的漂亮戰役,然後一起走向功勛的高地……

這一路上,岑立昊的思維始終都膨脹在各種假設的幸福之中,心裏涌動着一個鮮花盛開的春天。但隨着邊境線越來越近,戰爭的氣氛也撲面而來,他的浪漫情懷才被現實的緊張逐漸取代。

第三天,部隊到達了邊境上一個叫山尾的村落,就在村外的山根下安營紮寨。

到達邊境的第一個夜晚,是難以入眠的。

萬籟俱寂,此時正是生長靈感的季節。

入夜之初,兵們大都清醒地閉着眼睛而心靈洞開。兵們更多的想到的是將來,而幹部們則更集中地窺視着眼前。這是真正的夜。真正的黑夜便是最亮的白晝,真正的夜裏見不到一絲星光,沒有蛙鳴蟲吟,甚至沒有葉的芬芳和卉的香甜。真正的夜裏一切都遁逝了,惟有五彩繽紛的思緒在遼闊的黑暗裏馳騁縱橫。只有走進真正的夜,才可以思接千古神遊八荒……沒有鼾聲,只有思想的線條在帳篷的壁上如彩練立昊。

這時候的岑立昊開始思考現實的問題了,他把長長的身軀交給又硬又潮的床板,兩隻手交叉着墊在腦後,注視着眼前的黑暗,毫無倦意。他再次想起了四個月前鍾盛英給他們出的那道題:怕不怕死?

正常的情況下,沒有人熱愛死亡。可是死亡並不會因為人們厭惡它恐懼它它就知趣地離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從我們的生命誕生的那一瞬間起,死亡就像是我們的尾巴一樣緊緊地跟在我們的身後了,我們拼盡終身的力氣實際上只作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擺脫這根明明知道擺脫不掉的討厭的尾巴,直到有一天我們油干燈滅被這根尾巴撂倒在地為止。

啊生命,我們普通的肉體,槍打即穿冰凍即裂火烤即焦的碳水化合物,是多麼的脆弱啊。我們的一生要走過多長的時間?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幾萬個日日夜夜,幾十幾百萬個小時,千萬億萬分秒,不能說不漫長。且不說打仗,即使是在風和日麗的大街上,只要在這個漫長的過程里的萬分之一秒鐘內,有一塊石頭被飛馳的汽車輪子迸起,然後從頭頂上落下來,這個生命——即使是再偉大再高貴的生命也就迅速枯萎了。是的,死亡的危險每萬分之一秒鐘都存在着,達摩克利斯劍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的頭頂,可是在許多日子裏,它並不急於掉下來,而是心平氣和地跟隨我們注視我們,陰陽怪氣地窺探着我們,讓我們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活着,有的人甚至活到七老八十甚至更長,簡直是個奇迹。當然,它最終還是要掉下來,再傑出的人物也擋不住他它的鋒芒。

我們不怕死是因為我們知道人生終有一死,我們怕死是因為我們希望完美地結束人生過程,因此怕死和不怕死都是有理由的。

第一梯隊已經到達邊境了,第二梯隊的列車還在擁擠的着向南爬行,走走停停。劉尹波當時想,看來前線還不是很緊張,因為軍列還要給客車讓路。如果緊張了,那就一切為戰爭讓路了。

兵的情況比較複雜。作為一個政工幹部,他從一上任開始,就接手把握思想動態的工作,而且以觀察人的表情、思想、乃至私隱為己任,以至於以後岑立昊曾經挖苦他說他是有中國特色的弗洛伊德,這是后話。

幾年後回憶起來,劉尹波仍然能夠清晰地看見那些表情迥異的面孔。他印象最深的是一雙老兵的眼睛。那個老兵名字叫李木勝,他幾乎一路上都在沉默。他的寡言少語和憂慮的目光展示了他內心的恐懼,而在當時的條件下,恐懼是理所當然地要被視為不光彩的情緒。後來李木勝察覺了劉副指導員一直在觀察他,也就調整了情緒,強打精神,加入了打撲克侃大山的行列,並且還勉強講了一個笑話。

但是,在劉尹波看來,他的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這個世界上,最難掩飾的可能就是恐懼了,在那些不自然的笑談和裝腔作勢的舉動的背後,政工幹部總是能夠捕捉到越來越加濃厚的恐懼的情緒。當然,流露這種情緒的並不是他一個人,在那一段幾天幾夜的路程里,惟有恐懼顯得最為真實。其他的豪邁和慷慨以及決心血書之類,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虛假或者公事公辦的成分。恐懼像是一把鎚子,幾乎每一分秒都在敲打人們的心靈。只不過在不同心靈的迴音壁上,反彈出來的音質不同罷了。

劉尹波的眼睛和思想一樣敏銳。

經過了漫長的跋涉之後,第二梯隊也於四天後抵近邊境。在一個由竹子構成的村寨里,連隊臨時召開了一次秘密會議。參加會議的,除了班排長以外,還有一些表現活躍的老兵。首先是指導員做動員,然後是連長宣佈警戒任務並提要求,最後,留下了班排長,會議就進入到機密層次了。

機密的會議主要由劉尹波主持並主講,劉尹波說,“我們從出發前就開始觀察研究,這一路上我們仍然在觀察研究,有些同志情緒消沉,要防止在意志方面出問題。班排長和戰鬥骨幹們要特別注意和幫助他們。”

毫無疑問地,劉尹波也想到了鍾盛英給他們出的那道題。他是怎麼回答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那是白紙黑字,那是需要用血肉之軀來檢驗的,否則,那就是狗屁。怕不怕死?那不是簡單的肯定和否定就能說明問題的,那是古往今來戰爭史上一個永恆的話題,英雄和懦夫就是靠這幾個字作為分水線。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認,怕死是必然的,只不過,作為一個軍人,尤其是作為一個政工幹部,當別人臉色蒼白的時候,你的臉色絕對不能蒼白;當別人兩腿發軟的時候,你的兩腿絕對不能發軟。不是不怕,是不能怕,是不容許怕。那麼,當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你該是一個什麼樣的姿態呢?

半個月前,當團政治處主任找他談話的時候,說要提拔他當副指導員,他當時居然驚訝地說,“我是軍事幹部,怎麼能改行呢?”主任笑笑說,“你一個排長,談不上是軍事幹部還是政工幹部,哪個方向適合你發展,你就朝哪個方向發展。”

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研究自己,他是不是適合朝政工的方向發展。後來他發現他是適合的,軍隊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由人來打,人有技術戰術甚至戰爭藝術,但是,如果人是怯懦的,或者是意識不健康的,那麼技術戰術藝術就等於零。古代兵法對於訓練二字的詮釋是,練的是技術戰術,訓的就是思想意志和職責,因此,訓比練還要重要。所以毛主席說,決定戰爭勝負的是人而不是物。

1979年初春,在南方邊境的一個小村莊裏,劉尹波開始了他作為一個思想政治工作者的初步探索。

開進戰區之後,鍾盛英回到了266團,坐鎮指揮。第一次戰鬥是攻打G城,鍾盛英帶領不足三十人的指揮分隊,在距敵G城前沿只有兩公里的829高地開設觀察所,協調266團和師屬炮兵團的榴彈炮營,指揮炮兵直瞄和間瞄射擊,步兵分隊恰到好處地在各次炮火之間跳躍式攻擊,穿插分割,打得很俏皮。

那場戰鬥,266團傷亡最小。

團觀察所設在一座樓房的廢墟里,戰鬥發起之後,岑立昊有點手忙腳亂,這時候他才知道,決心書上的不怕和槍林彈雨中的不怕是有很大區別的。他硬着頭皮和其他參謀人員一道,躲在石牆后緊張地進行圖上作業,接收步兵分隊通報的目標坐標,為炮兵提供射擊諸元。忙碌中,大家突然聽見頭頂上傳來口述命令的聲音,抬起頭來,岑立昊看到的竟然是鍾盛英的一雙腳後跟——鍾盛英是站在斷牆上直接觀察戰場態勢的。岑立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緊張和恐慌在那一瞬間消退的大半。出於一種本能,抑或是好奇,他想看清鍾副師長的臉,但是他只能看清團長的後背,那是一副寬闊的肩膀,逆着陽光,在他的頭頂巍峨如山。那時候整個戰場上空槍炮交織,彈若飛蝗,829高地上不斷傳來子彈射進岩石碰撞出的聲音,鍾盛英置身其中卻是穩若磐石,雙手擎着高倍望遠鏡,不斷地下達指令,時而夾雜一陣“上去了!上去了!”的興奮的喊聲,偶爾還來上罵罵咧咧的句把兩句。

從那以後,鍾盛英和他的那雙非凡的腳後跟就嵌進岑立昊的記憶深處了。

如果說以前鍾盛英對岑立昊的賞識僅僅是因為這小子出奇的悟性和訓練成績,僅僅是對一個好兵的喜愛,那麼,在這次戰鬥之後,鍾盛英對岑立昊就是格外的器重了,並且作為將才培養了。

當天下午,鍾盛英的前進指揮所完成任務后,正要撤回陣地,卻被潛進本部縱深的對方特種部隊的一個加強排截住了。鍾盛英手下多是機關指揮人員,只有一挺機槍和十支步槍,剩下的全是手槍,五十米開外殺傷能力極弱,偵察股長和兩名參謀、一名幹事、三名戰士在槍戰中陣亡。對方的火力很猛,從三個方向壓了過來,大有將這個小小的指揮所一舉殲滅的態勢。當時情況十分危急,鍾盛英舉着手槍,親自組織反擊,但是寡不敵眾,而且無路可走。絕望中,大家幾乎作好了與敵同歸於盡的準備。

這時候,岑立昊又看見了那雙腳後跟。他想,真正考驗真正的到來了,要是讓一個副師長犧牲了或者被俘了,266團就把臉丟大了。

鍾盛英穿的那雙膠鞋已經很舊了,上面沾了許多南方紅色的泥土,但是,在岑立昊的眼睛裏,它們就像紅色的旗幟,在陽光下迎風招展獵獵作響。岑立昊那顆年輕的心臟被潮水一般的激情涌滿了膨脹了並且終於被點燃了,一股雄性的火焰噴薄而出騰空而起。

這一切就像是發生在夢中,生死攸關之際,岑立昊挺身而出站在了鍾盛英的身邊,並且推了鍾盛英一把,越俎代庖地向警衛排一班長等七名戰士下達了任務,指揮兩個戰鬥小組從兩丈多高的石崖上跳下,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對方側翼,猛烈射擊,吸引敵人火力,掩護鍾盛英等人撤退到一塊巨大的岩石下面。隨即,警衛排長也帶着兩個戰士從右翼出擊,與岑立昊相呼應,對敵形成夾擊態勢。

在那種短兵相接的戰鬥中,謀略和戰術全靠臨機應變,憑藉的主要是一股視死如歸的豪氣。狹路相逢勇者勝,置於死地而後生,戰局就是在那突如其來的英雄的兩分鐘內起了變化。他打了對方一個想不到,一條血路在兇狠的吼叫聲中殺開。他成功了,而且除了警衛排一班長在撤退時摔掉一顆門牙、一名戰士左小臂被骨折以外,沒有增加新的傷亡。

打完那一仗,鍾盛英毫不掩飾地對266團團長任廣先和政委楊萬輝說,“這小子有種,先提拔,後送校,哪怕他只有匹夫之勇,我也要培養他十年。”

G城戰役中,劉尹波所在的五連擔任打穿插的任務,跟隨他們行動的是副參謀長辛中嶧。

這次行動固然艱巨,但作為副指導員,劉尹波的艱巨還在於,他要管理好四個“重點人”。

穿插中他們在107號高地被對方的一小股兵力伏擊了,當時就犧牲了一個戰士,三人負傷。連長要帶人搜山,指導員分析,對方兵力不會超過一個班,是為了滯遲我軍行動,不能戀戰,快速通過為好。

兩個人意見有點不統一,就等辛中嶧決策。辛中嶧說,“劉副指導員談談。”

劉尹波知道,怎麼個打法,辛中嶧心裏是有數的,不外乎給他一個機會。劉尹波說,“糾纏肯定是不行的,但不打肯定也是不行的,那樣會給後續部隊三營留下後患。我看可以這樣,以一個班偽裝開進,引誘敵人暴露火力,主力邊打邊撤,再引誘敵人火力跟蹤。我帶一個班隱待敵。等他完全暴露了,兩邊夾擊,一舉殲滅之。”

辛中嶧說,“理論上是可行的,我看就這樣。”於是如此這般做了部署,就開始行動。

真正打起來之後,並沒有像劉尹波計劃得那樣程序井然,但是由於總的原則和方針有數了,打得就比較自如,果然玩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戰術,後來清點戰果,對方是六具屍體。

這一仗,讓劉尹波很露了一手。

G城戰役結束后,部隊往縱深開進。南方的公路狹窄崎嶇,極其南行,常常被堵在某個拐彎處,幾個小時動彈不得。

有天中午又被窩在一座山下,發生了一件事情。

山的對面有一所村莊,居民們自然早已逃之夭夭,但是還有幾頭耕牛在戶外漫不經心地遊動。這些終身勤勞的牲畜沒有意識到戰爭的危險正在向它們逼近,還在一如既往地覓食餬口。

就在這時候,一隻槍口從停滯不前的隊伍的某個地方悄然伸出。

一聲響悶之後,遠處水田裏的耕牛像是吃了一驚,接着就顛簸着跳了起來,方向是盲目的。但是接着又是一陣槍聲,耕牛終於不跳了,龐大的身軀隆重地卧倒在泥水裏,先是跪下了一條腿,卻用力地仰起了頭,向劉尹波的六連這個方向張望。它大約是想在最後的時光里看清楚那張面孔,看看到底是誰,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向它下此狠招。它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作過損害人類利益的事情啊,它一直是那麼任勞任怨辛勤耕作,它是在什麼地方招惹誰了呢?可是它什麼也不可能看見,劉尹波當時心裏一陣震顫,他甚至擔心那條耕牛最後看見的是他。

劉尹波惱火地尋找開槍人,原來是李木勝。他看見了李木勝的那雙眼睛,那雙曾經在軍列里沉默而又卑瑣的眼睛。他正是劉尹波交代和暗示班排長們要“注意”和“幫助”的“重點人”。

劉尹波心頭湧起了一股厭惡,但是他沒有制止李木勝,他仍然在觀察他,甚至平靜地觀察着。他看見李木勝的雙眼仍然在恐懼着,準確地說是在恐懼地勇敢着。在劉尹波和另外幾名士兵注視他的時候,尤其是他看見劉副指導員並沒有制止他的時候——他把劉副指導員的態度理解為默許——他的臉上滑過一絲得意的神氣,舉起手中的槍,又瞄向了另外一頭耕牛。

這時候他聽見了一聲斥責,有人在制止他。可是他沒有中止他的戰鬥行動。於是就有了一塊堅硬的壓縮餅乾準確地砸在他的臉上。他愣了一下,當他辨認出是誰砸了他時,便乖乖地放下了槍,並且一臉茫然。

用壓縮餅乾砸他的,是劉尹波。

劉尹波終於忍無可忍了。本來,他還想繼續他的研究,看看這個怯懦的兵是怎樣一種心理,但是,當他發現又一條無辜的耕牛即將為他的研究付出生命代價的時候,他不能沉默了。

岑立昊是在765高地戰鬥中就任一連連長的,一連連長在東班版地區被地雷炸死了。

765高地戰鬥是一場小仗,實際上是一場炮戰,完了之後步兵上去,遭到的抵抗很微弱,沒有什麼傷亡就解決了。倒是765側翼的2號高地的阻擊火力持續了很長時間,岑立昊派人攀援而上,又被打退了,最後動用了火焰噴射器,但是對手就像耗子一樣,轉個地方又打了起來。岑立昊一怒之下,調上兩門迫擊炮,扛到半山腰上,在石洞上鑿了個后力底座,直接平射,把炮當槍打,把幾個山洞火力點都炸飛了。對方几個兵奪路而逃,岑立昊早有準備,把那幾個兵活捉了。一看,都是老兵,差不多都快三十歲的人了。

這次戰鬥,岑立昊還負了傷,卻不怎麼光榮。打掃戰場的時候,有個戰士屁滾尿流地跑來報告,說戰利品里有發炮彈,好像是上了引信,不敢亂動。那戰士一邊說一邊哆嗦,像見到了鬼。岑立昊是步屬炮兵出身,就親自查看,一看就火了,原來炮彈頭上沒有引信,而是塑料保護帽。岑立昊黑起臉來罵那個嚇壞了的兵,說是豬腦子,基本常識的不懂,軍人的不是,說著就上去,照着炮彈踢了一腳,說,“你怕個球,你就是拿手榴彈砸也砸不響它。”說完又踢了一腳,這一腳還沒有收回來,就慘叫一聲倒下了,衛生員趕快過來,說是脫臼了。鍾盛英聽說岑立昊踢炮彈把腳踢傷了,拿起電話就罵辛中嶧,說:“把岑老虎給我狠狠地擼,讓他把尾巴給我夾緊了。這狗日的太莽撞了,你給他個原子彈他都敢踢,不把他骨頭捋軟了恐怕要出事。”

辛中嶧原封不動地把把鍾盛英的話傳給了岑立昊,岑立昊當時笑笑,笑得很得意,得意洋洋地吆五喝六,驅趕羊群一樣押着俘虜下了山。

俘虜穿的都是普通衣服,岑立昊懷疑他們不一定是專職武裝人員,其中還有一個女的,二十來歲,皮膚很白,她的上面穿一件黃色的綢布褂子,下身是一條肥大的黑褲子。當了俘虜她好像還不大在乎,雙手反綁在身後,眼上矇著黑布,步子卻走得很熟練。

跟俘虜並肩而行,岑立昊不禁感慨,這都是從戰爭中練出來的,不管是不是軍人,軍人的素質不差。多少年後岑立昊還沒有忘記,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俘,皮膚白皙,眼睛烏亮,在幾個兵給她蒙上眼罩的時候,她甚至還向岑立昊笑了笑,以後岑立昊一直都沒有搞明白,她的笑是冷笑還是譏笑,但在當時,岑立昊的感慨是那個笑容很平靜,甚至還有幾分嫵媚。這種感覺使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心裏很不舒服。

就在一連押着俘虜往集結地開進的時候,出現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公路上走過來幾個護送傷員的戰士,其中的一個看見俘虜,突然從車上跳了下來,勇敢地衝進了一連的隊伍,揪住了俘虜當中的一個,拳打腳踢,邊打邊罵,甚至帶着哭腔:“你這個鬼子,你殺我邊民,你害我戰友——我要報仇,我要……”他一邊聲討,一邊拚命地往那個俘虜身上臉上報以老拳,那種巨大的仇恨和憤怒簡直不可遏止。

當時一連的戰士都愣住了,岑立昊也傻眼了,沒搞清楚這個老兵受了什麼刺激。

在那個老兵的有力的打擊下,俘虜的鼻孔和嘴角都滲出了液體。一連有幾個戰士看不下去了,這是我們抓的俘虜,你憑什麼這麼死去活來地打啊,要是打死了怎麼辦?抓一個俘虜可以立二等功,要是打死了,三等功都沒戲。一連的三個戰士一擁而上,把那個老兵推開了,說,“有本事你自己抓去,你抓住了,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別拿我們的戰果耍威風,打死了你賠得起嗎?”

那個老兵還在義憤填膺,口口聲聲要為犧牲的戰友報仇。

這時候岑立昊一拐一瘸地走過來了,冷冷地看了看那個兵,問道:“哪部分的?”

老兵回答,“五連的。”

岑立昊說,“哦,五連的,你們副指導員劉尹波同志還活着嗎?”

老兵回答,“劉副指導員還活着,可是我們犧牲了幾個同志……我要報仇!”

岑立昊鄙夷地說,“你他媽的要報仇,昨天夜裏你幹什麼去了,你怎麼不掂根槍到我們陣地上去?”

老兵說,“昨天夜裏我們在同敵人浴血奮戰……”

岑立昊說,“浴血奮戰你媽拉個蛋。昨天哪裏有戰鬥我還不知道?”

老兵說,“我打敵人有什麼錯?”

岑立昊說,“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還在他面前耍什麼威風?你看見沒有,你把他嘴角都打出血了,他連哼哼一聲都沒有,他在冷笑,他看不起你。”

老兵漲紅了臉,嘟嘟囔囔地說,“你為敵人幫腔,你侮辱自己的同志,你……”

岑立昊說,“真他媽的低級趣味,滾開!”

五連的老兵瞪着岑立昊,扭曲的臉上仍然用力地憤怒着,嘴裏喃喃地嘟啷:“敵人——你包庇敵人,難道……階級敵人……不應該嗎……”

岑立昊說:“去你媽的,好像就你他媽的有民族仇階級恨。這傢伙是特工隊長,我把他放了,給他一桿槍,你敢不敢跟他比試一下?”

老兵說,“你壓制同志,包庇敵人。”

岑立昊說,“好,你還想找霉倒是不是?來人啦,把這老兄身上的繩子解開,讓他同我們這位勇敢的同志比試比試擒拿格鬥。”

老兵一看岑立昊像是要動真的,馬上說,“你們一連立場不分,我向首長告你們。”

岑立昊笑笑,掏出手槍在手裏玩了兩圈,突然對準老兵的褲襠,點了兩下,老兵大驚,捂着褲襠就跑,由於緊張,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了一跤,爬起來接着又跑。

幾天後岑立昊和劉尹波見面,說起了這件事情,劉尹波哈哈大笑,笑完了說,“那傢伙叫李木勝,膽小如鼠,氣壯如牛。”

岑立昊笑問,“是不是神經有毛病?”

劉尹波說,“有什麼毛病?他那是偽裝進步。我研究這傢伙好幾天了,過分的膽怯必然要導致過分的虛偽。怯懦的人只有一個武器,那就是虛偽。他只能憑藉虛張聲勢來掩蓋自己討好別人,為自己營造恰如其分的生存空間,創造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他膽小,但他又想表示勇敢,你不讓他打俘虜,那讓他打誰去?”

這場戰爭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當一支征塵僕僕的部隊從南方前線撤下來的時候,坐在長長的軍列里,一千個人有一千種心態,多數人都懷着勝利返回的狂喜,也有死裏逃生的慶幸,還有懷念犧牲戰友的悲傷。這些人都是一個部隊的,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那些熟悉的這些人岑立昊都沒有記住,卻永遠地記住了一張陌生的臉。

那是一張冷靜的臉,微黑,粗糙,眼睛不大,戴着厚厚的眼鏡,坐在一個角落裏沉默不語,面前放着一個笨重的黑包。此人神情有些蒼老,大約四十來歲年紀,岑立昊不認識他,別人介紹說這個人是一個戰地記者,拍了很多照片。在過長江大橋的時候,岑立昊同他坐到了一起,交談起來,知道他是不是什麼記者,攝影只是業餘的,真實的身份是軍區陸軍指揮學院的教員,叫范江河,是隨某某軍行動的,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在湖南境內一個兵站里,被上一列兵車拉下了。

岑立昊說,“既然是指揮學院的教員,該到團首長的車廂里去,那裏有幾個卧鋪。”

范江河連連擺手,叮嚀岑立昊不要聲張,他想跟戰士們在一起,聽聽年輕的聲音。

兩個人談起了戰鬥,具體到一個戰例,范江河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不行,這樣下去不行,要改變這種狀況。”

岑立昊問他是什麼意思,范江河就打開了話匣子,說,“這次參戰很說明問題,和平時間太長了,而且又經歷了一個除了胡來幾乎不幹正經事的漫長的‘文革’時期,軍隊已經嚴重消退了戰鬥力。這次參戰檢驗了部隊的戰鬥作風和戰鬥實力,同實戰的要求差距太大了。對方一個加強營的防禦陣地,要用兩個團以上的兵力攻打,還至少要用一個炮兵群的火力和一個團保障物資。就這樣,我軍的傷亡還比對方大。這還是同一個小國家交手,要是跟超級大國打,簡直不堪設想。在戰鬥作風方面,勝則憑藉人海戰術,退則一窩蜂潰不成軍。整個戰爭時期,我跟隨行動的那個方向由層層上報的累計戰果,竟然是對方全部兵力的三倍,也就是說,按照我方計算的戰果,對方的全部兵力被我們消滅了三次。哪有這樣的事啊?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這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尤其可怕的是,我們有不少前線指揮員明明知道這戰果里有太大的水分,但沒有一個人去點破,就這麼心安理得地評功評獎。我跟的那個團,把評功評獎評烈士搞得轟轟烈烈,卻很少有人關注問題。這很危險。”

岑立昊當時驚得目瞪口呆。范江河說的那個方向他知道,那是那場戰爭中比較重要的一場戰鬥,出了很多功臣。

范江河說:“戰士們流血犧牲,評功評獎是應該的,但是我們應該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多出一點戰爭智慧,少出一點烈士。誇大對手,誇大戰果是一種腐蝕劑,這樣弄虛作假粉飾戰績,無疑給部隊埋下禍根,這個問題一天不解決,這個禍根就一天天長大。終有一天,我們會發現部隊不能打仗了,那怎麼得了啊?從現在開始,部隊的首要工作就是要研究教訓,找出問題,解決問題。只有找出問題,才能提高戰鬥力。我一定要反映這個問題,否則死不瞑目。”

岑立昊的心靈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同時也對眼前那個黑不溜秋其貌不揚的教員肅然起敬。儘管他知道範江河說的情況僅僅是局部的問題,並不代表整個參戰部隊的情況,甚至還覺得范江河的那句“死不瞑目”有些偏激,但是,他還是為范江河深邃的憂慮和真誠的思考所感動。無論從哪個角度講,范江河都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軍人。

他要下了范江河的通信地址,回到部隊后經常跟范江河通信。范江河說他已經把在前線所思考的問題寫成報告,呈報給軍區分管作戰訓練的副司令員K首長,K首長當時剛剛五十歲,以精明強幹和雷厲風行的少壯派形象著稱于軍內外,K首長非常重視,指示秘書將范江河的信摘要打印,送給軍區其他首長傳閱。

不久,軍區果然下發了一道文件,摘引了范江河反映的問題,要求各部隊實事求是,認真總結教訓,尋找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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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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