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巫時
巫時(一)
時間到這裏,只得,沒辦法的只得,慢了下來。
是「長遠現在鍾」嗎?又一樁千禧年壯舉。
這個一千萬美金的投資計畫,說是由作家兼發明家布藍德發起。好奇怪的頭銜,作家兼發明家?
我曾經在一場政見發表會上收到陌生人遞來的名片,印着粗黑字,OK聯盟~找OK,萬事OK~對摺的名片掀開來,密密麻麻詳列服務項目,涵蓋範圍之廣,共十二條,我試列前面六條謹供參考。一、喜慶交際用花圈、花籃、花球、蘭花、盆栽。二、法律顧問、諮詢、稅務、民刑訴訟。三、油漆、水電、木工、裝潢、泥水、漏水。四、專利商標(智慧財產權)、新產品開發、工商登記。五、疾病預防、體質改善之天然均衡營養食品介紹。六、紅娘聯誼、旅遊計畫、慈善活動。我抬頭看名片持有者(準備立刻扔掉名片落跑),確定其人不是變態狂,或會把藥物塗在名片上迷昏人的金光黨。如此請容我將後面六條服務項目再列出。七、室內設計、園藝造景、水族景觀。八、帆布、玻璃、鋁門窗、鐵欄、空調。九、商業廣告刊登、企劃、招牌、印刷、攝影。十、保全、電腦資訊、宴席酒會、搬家。十一、房屋租賃及買賣資訊。十二、產物保險、人身保險、旅行平安保險。末了一橫字道:提供更多、更周全的服務,是OK聯盟的一貫精神。
各種名片到我手上大約都給撕碎了裝在封套里,待收廢紙人收去再生。務必撕碎至看不出名字的程度,因為我是先驗圖形文字的中蠱者,深信名符與實存之間絕無空隙,名字即人,人即名字。沒有撕碎的名片,讓我感到等同是把那人送去資源回收,這個,未免就太失禮了。
但是這張廖總經理的名片我一直留存至今。曾經,十年前了,曾經它會是一件密碼,一張啟動它即可通往另一個陌生國度的磁卡。當時只要我夠好奇,撥一下OK服務專線,或廖總經理個人專線,我就進去了。
進去一個什麼樣的國度?只要看看當時我們是在什麼樣的場合遇見的,政見發表會。
出現於此場合者,既有一種是,隱喻層面上的金光黨和變態狂,他們聚隆來一群人自甘被催眠騙倒,或等候被煽動起來好借個膽作瘋作怪一番。也有一種是夸夸其談,迂闊到以為他們能變動現狀的,社會畸零人。
偶數人一定不會現身在政見發表會上。畸零人呢,各方面來說,總在尋找另一個奇數,渴望兩兩相加成為一個偶數而從此穩定下來。畸零人四處流蕩,有一部分就流到政見發表會來。
我們,除了在這個場合遇見以外一輩子也碰不到一塊兒不相干的奇數人,化學元素般撞上了,產生出形形異異的化學現象。有些像礆金族兄弟碰到水,鈉在水面跳舞冒泡放出氫氣,鉀不但放出氫,還轟然起火炸穿水槽。廖總經理讓我想起友善的錫,跟鐵結交成為錫器,跟銅合金好耐久,跟鹽酸一起變成氯化亞錫可以做鏡子。他的服務項目里顯然還有一條沒列出,十三、競選、文宣、圍事、政見。我沒有名片交換給他,沒有頭銜,沒有職稱,為了表明我是來聽政見而非交際,我說對,我是家庭主婦,以此結束了我們八竿子打不着的談話。
作家兼發明家布藍德?美國的廖總經理?總之是個奇數人罷。但他居然搞到了一千萬美金,在內華達州東部買下一座小山,于山頭建造八十尺高大鐘。鐘體是鐵,與鐵結盟了鈷鎳鋁的合金鋼,與鐵結盟了鈦釩鉬的高科技鋼,然後交由世界最慢最慢的電腦控制,叫做「長遠現在鍾」。它並非每小時響一次鍾,它每世紀響一次。不是每秒滴答一聲,是每年。廖總經理說,不,不是,抱歉弄錯了,是布藍德說:「此鍾乃一帖解毒劑,解除我們對當下,對現在,的耽溺。」
布藍德且朗誦艾略特的〈四季〉:「現在時間與過去時間/兩者或許都存在於未來時間/而未來時間包含於過去時間/如果所有時間都永恆存在/所有時間都是不可彌補的。」
繞口令的羅嗦詩,不如愛因斯坦直截了當說:「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分野只是一種幻相,即使是頑固的幻相。」
是的在重力的影響下,時間會變慢,或變快。時間穿越捷運木柵線的隧道時,磁場丕變。此隧道,漫遊者對之作過一次絕佳的描繪如下:「隧道里,乘客都自動停止交談,小聲呼吸,微微覺得耳鳴,黯夜般的隧道內,車廂窗玻璃變成了鏡子,你們的身影幢幢落在四壁鍾里,沒有窗外的景物做定點標識,很容易失去速度感,於是你們像飄浮在大氣中,更像擺盪往冥府的渡船……」於是時間丕變,空間換軌。
穿過隧道出來,溫度驟涼,天際下屋頂浸着溫溫的深色,行人皆撐傘,柏油馬路亮晶晶。時間,慢了下來。
這麼說好了。好端端我人在家中坐,忽然收到一份自稱「WACOW(哇靠?)靈」機構送來的問卷調查,開宗明義它指出,這一波科技產業大浩劫造成大批雅帝族(Yettie)失業,如果我目前仍在科技界屹立不搖的話,它恭喜我,我已證明自己的實力。至於我是否當今最ㄆㄚ的雅帝族,請做完以下這份問卷。
一、我擁有最新款的PDA。二、我隨身攜帶膝上型電腦。三、MP3是我出門的必要配備。四、我的行動電話可以上網。五、我身上的衣服多半是上網購買的。六、我出門要帶很多東西,拎的包包比一般人要大很多。七、我常穿休閑鞋或球鞋上班。八、我偏好比較休閑品味的名牌服飾。九、我喜歡運動,每周至少上健身房一次。十、公司每年給我的員工配股,(台灣股災發生以前)曾讓我賺到一筆可觀的財富。十一、我常搭飛機出國公差,累積的里程數讓我賺到不少免費機票。天啊至目前為止酖酖此時一支NOKIA6210廣告把我打斷,短切畫面呈現着雅帝族在煮一杯咖啡的時間裏,迅速完成了跟女友調情,跟客戶開會,瀏覽工作行程和備忘錄,玩Game,查閱球賽結果──
至目前為止,我是以上皆非。十二、我喜歡異國美食,分辨得出義大利菜、泰國菜、法國菜、日本菜。十三、我常看的雜誌是《PCHOME》、《數位時代》、《網路E世界》等專業雜誌。十四、我上咖啡館常點拿鐵或花茶。十五、因為使用鼠標,手腕酸痛難忍。
滿分十五,我僅獲一分,被哇靠靈歸入摩登原始人。
我檢視一遍,問卷調查倒沒威脅人要去買這買那或訂閱什麼東西,它只是,對,它只是必須把周末增張的版面設法填滿而已。它委婉建議我說:「你堅持質樸簡單的生活,是對的,但偶爾也要懂得使用電腦行動電話等科技產品,這會讓你生活變得更有趣,眼界更寬闊喔!」
謝謝了。
就像糾葛甚深復又約見的昨日戀人,沒錯的話,那是葛林,等待之中他說我們盼望什麼事情竟能盼望到使自己與失望為伍?此時遲到五分鐘的女子進來了。他說他運氣真差,剛好被她看到他正在看錶。他聽到她的聲音說,「對不起,我搭公車來,路上交通很糟。」他說,「地鐵比較快。」她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要快。」
沒錯,沒有一種愛沒有攻擊性,沒有一種無愛之恨,那是葛林,與他的愛情的盡頭。
可我呢,盡頭?什麼的盡頭?我想我是那女子的回答,可是我不想要快。
策略很多,卡爾維諾的不失為一種。快與慢,相對於快,推遲時間的流程,他提出離題。從這裏到盡頭,最短的距離是直線,偏離,就能延長此距離。他老先生說:「假如這些偏離變得複雜、糾結、迂迴,以至於隱藏了偏離本身的軌跡,誰知道呢,也許死神就找不到我們,也許時間就會迷路,而我們就可以繼續隱藏在我們不斷變換的匿逃里。」
我選擇離題。拖延結局,不斷的離題,繁衍出我們自己的時間,迴避一切一切,一切的盡頭。
所以時間經過隧道,換軌移位,面貌翻然。常常,隧道這頭大雨滂沱,那頭,炎陽高照下的乾旱地,我們連人連車像從水底浮出濕透了的不定還頂着一頭水藻貝介,以及不論是拐杖傘或防紫外線的輕薄傘,滴溜水拎來拎去就忘,害人不時折回銀行郵局咖啡館餐廳去撿,最終仍是掉在不知何方。反之,那頭下雨,這頭飄雲,平日發出貓叫聲的翹尾鳥挺立於芒草頂端,張大嘴高喊人言「氣死你得賠,氣死你得賠」(請以台語發音)。求偶的春天,鳥皆紛紛講起人言。隧道穿腹的山上林子,五色鳥又名花和尚盤據其間,密隱不見身影卻整日聽見其接近喉音的聒噪聲「郭,郭郭郭……」果然就在敲木魚。於是時間滯留在兩棵蔽天大桂花樹里,不是白桂是金桂,迷路的時間為芳香所惑,忘記前行,跟那一窩子每每疑似葉片搖閃的綠綉眼共棲於枝間。
【2003/04/17聯合報】
巫時(二)
於是濃濃樹枝子底下一口超級大信箱,超大到不僅扔得進最大開本的八卦雜誌,也撥落箱蓋即可放進一爐手焙蛋糕。事實上多年老友,老到話也不必說即使屋內燈火通明也過門不必入的,狗也不吠因為熟知那汽車聲和氣味的,老友打開信箱置入一盒有時是三協成喜餅(他去了淡水),有時是滾滿花生粉或白芝麻的←←(他又回基隆老家了),有時是台中太陽餅,是京都二年下來第五家的八橋,是屏東萬巒豬腳(沒有口蹄疫這檔事的古早時代)。隨後他再來電告知:「信箱裏面有東西。」碰到不會腐壞的,好比是瓷白烙着雙叟標記的兩盎司咖啡杯,他連電話也不打了。當然,他從巴黎回來,去了那條日本人一定去的聖傑曼大道,一定的花神咖啡館,一定的沙特和波娃,一定的海明威。
樹枝子底下摩托車送來一包封套,按門鈴知是不管用的,撥手機進來:「快遞。」一張新面孔。紫色超寬運動恤長袖,外罩短袖黃襯衫,再套件車棉灰背心,及超寬休閑褲有抽繩褲腳,三角斜背袋,一身行當,板衣板包板鞋酷得冒泡的滑板小子,莫非踩滑板送件來,就像魔女騎掃帚宅急便。不,不是板鞋,是鞋背上一個大A(acupuncture)字的銳舞鞋。我簽收完,甚覺要發出識貨者監賞之嘆否則他這套裝束簡直是錦衣夜行。我目視其鞋說:「是針灸嗎?」
滑板小子當場解酷,綻露無比天真的笑靨,且踢高鞋子讓我看鞋底,雖已污灰,仍可見那對小熊圖案,雌雄性器昭昭可辨。我說:「那你有沒有小熊項鏈?」
他不可置信伸手進領口裏掏出乳白的男小熊,橡膠質材頗似一塊小熊餅乾。他喊我伯母──差點,我掩門逃回屋裏。何時我已老到從姐姐變阿姨,不久前還是阿姨,今天首次變伯母,我像空心比干晃蕩於市卻給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擔籃小民的吆喝聲「賣空心菜……」喊破,頓時駭亡於地。滑板小子喊我伯母,是我碰到第一個有禮貌的E人類,大致E人類根本不喊人的,都是禿頭句。而滑板小子說:「伯母,你也去銳舞ㄋㄟ?」
「我是伯母。」
「那你怎麼知道針灸?」
小鬼還是小鬼,這就譬如問我去過非洲嗎不然我怎麼知道非洲?我說:「對啊,英國街頭人腳一雙針灸,你們吳彥祖不都穿這個?」
他致上惑異的笑容,彷佛時空錯軌他忽聞恐龍講話,固然奇妙透了,但最好還是敬而遠之。他以一種肢體語言類似滑板族習慣性的鉤板動作向我表達,是的他在表達:「伯母再見。」我答以毫無疑問絕對是恐龍語的:「騎車小心噢。」他像滑板豚跳動作時會秀出鞋底乾坤那樣的一翻身,跨上摩托車,或其實是,一蹬滑板,射箭般,弦聲還在人已不見了。
鏡中人哪,我是伯母,我是恐龍。我是威尼斯聖拉札洛島修院僧侶,寸步不離自己的一隅,而妄想探求世界最偏遠角落的知識。我知道小熊項鏈的來歷。早在六○年代,伊比薩小島涌至大批,對,大批遺世獨立的,嬉痞。遺世獨立?大批?這半點也不矛盾到了一九八五夏天,島上已遍地夜吧,擠滿了歐洲的靈肉解放者,嗑藥、跳舞,絕大部分是已成為雅痞的嬉痞。伊比薩在哪裏?在西班牙東岸巴利亞瑞群島上,出地中海即抵北非阿爾及耳。夜吧中的夜吧,浩室中的浩室,尤其巴利亞瑞式迷幻舞曲,驚動到當時龐克王朝的中心倫敦,馬上收編納入倫敦街頭,跟浩室混血變出銳舞,壯大後向外擴張,到歐陸,到亞洲,到全世界,銳舞的日不落國。如此爆發了一九八八英國人稱之為的,第二次愛之夏。數萬人,隨着一個相同的節奏舞動,相同的波長浮沉,面朝相同的月亮或太陽,踩在相同的地球上酖酖喂,這是不行的。常識都知道,即便一列威儀凜凜踢正步的軍隊碰到橋,也要立即解酷(或解駭),打碎正步,哩哩拉拉胡亂過橋否則橋肯定垮。
總之第二次愛之夏,和平、愛、合一、尊重,銳舞四大信條,蠻像第一次愛之夏的精神復興。當然,迷幻與反戰的烏士托音樂節,第一次愛之夏。但感覺上,顯見是第一次大戰比較希臘式,第二次大戰酖酖唉抱歉嘴誤了,第一次愛之夏比較希臘,第二次愛之夏很羅馬。那共同踩着平均每分鐘一百二十拍,一強一弱拍的澎恰澎恰,面向同太陽同月亮踩着同地球的第二次愛之夏!好熟悉的經典畫面,「意志的勝利」,不是嗎?
愛之夏之後,迷幻浩室ACIDHOUSE登上排行榜,地下升級到地上,倫敦全是印着黃色圓形笑臉的T恤上面寫「Where'stheacidparty」迷幻派對,狂舞到天明,有人率先配備奶嘴項鏈用來防護藥力駭高時咬破唇舌。奶嘴項鏈?還得了,人人掛戴起來,取代了皮繩鋼圈卯釘或瑪丹娜的鐵血十字架。
上個世紀的事,早就飄忽泯跡,剩下小熊項鏈變形轉世,卻是它的質材,橡膠,傳了下來,存着對那古老源頭的惘惘記憶……
這在談什麼?伊甸園之東嗎?這在談小熊項鏈何以是橡膠製品。
可哀的伯母,知道這個幹嘛呢?就像知道威尼斯有一種極厚的半透明的千層玻璃製法,將玻璃無數次浸入熱融的玻璃漿中,每次由熱漿中抽出即裹上立即散成小氣泡的金箔或銀箔,一次一次,百層千層,沉沉的水亮片,恰似威尼斯的水和水裏的反光。雖然伯母還知道就像日本合成樂器廠ROLAND生產的那些個TB303釱TR909和808之類便宜又好用的雜什兒便給DJ們拿來搞出了浩室的新品種迷幻浩室之後酖酖但是,算了罷,知道這些幹嘛呢?傳道書千年前已厭世的預言過了:「着書多,沒有窮盡。讀書多,身體疲倦。」
我拆開滑板小子送來的封套,裏面一頁電子信拷貝,兩筒傳真紙。事情是這樣的。
傳真紙用光了,老還沒去買。起先我打電話給遠在台中有車的小妹,拜託她下回上來台北時繞道一下數年前她載我們去過的賣場大潤發(而今安在否?)買兩盒傳真紙,十二筒,夠用到死了。等這兩盒紙抵達之前,皆無人去街上。
所謂街上,步行十五分鐘紅磚道可到。若逢木棉炸殼時,撲面飛絮叫人直打噴嚏昏花淚眼的走在春末大雪裏,被一對逐偶黑剪刀閃電般掣過眼前嚇一跳,聽見它們漫天扯開喉嚨叫:「非常好笑,非常好笑。」我假設自己是盲人杖行於凸直紋磚鋪出來的一窄條盲人專用道上,將恐怖發現,此漆黃導盲道,到不了街上。它猶猶疑疑,心虛的朝前延伸着,拿不定主意繼續走還是往左拐因為正前方有,噯喲撞上了,有紅綠兩座郵筒。沒關係,它重起一段再來,堅定、果決、直直的走入,對,直直走入一堆違規停放的摩托車陣中,復直直走出陣,微笑前行,突地,不見了,墜下懸崖了?是個斜坡彙集的分歧十字路口,紅磚道高出柏油馬路,唔,若非一丈也有幾尺,反正得用跳的下去(或爬的,爬上來),不然若是老婆婆老公公或窄裙高跟鞋女人,只好不顧觀瞻的不管採取何種方式最後總會下到馬路(或爬上紅磚道)來。可是盲人呢?這些興之所至隨意起個頭的導盲專用道,果然就也始亂終棄片面消失於一個坑洞前,一柱刺鼻尿騷味的牆基前,消失得如此之不給個說法,還不準人質問,甚且像個,沒錯像個惱羞成怒的新政府倒過頭來罵人:「看吧,看不見還要四處瞎跑,這樣子,現在誰有辦法咧?誰也沒有辦法了。」
街上很近,然則對盲人和某些人來說,很遠很遠。但凡一人宣佈要去街上,好比老媽,血壓葯筋骨葯吃光了要去診所拿葯,屋裏人都激動起來,奔上奔下忙忙翻找各種證件托老媽辦。荒置甚久的不知什麼鬼文書,收到當時讓人當場變成文盲但此時非要立刻處理就當場也看懂了,填單子蓋章的,加減賬的,挂號郵寄的火速打包寫信封。臨了,我還是叫回老媽把提款卡撤下免辦,原因有二。一為刪除老媽跟機器接觸的機會。否則面對提款機,首先,她得掏出老花眼鏡戴上,而為此老花眼鏡,先前已經動員了屋裏人到處找,可眼鏡這玩意,越找它越不着,非要放棄不找了卻乍乍眼梢一亮可不它就擱在濾水壺上或鞋櫃旁,氣得人咒罵祖宗。如此,老媽權且度過老花眼鏡一關。然後她得從一大把五顏六色卡中辨識出我的卡取出,並假設卡沒有紛亂掉地於是得殭屍腿(退化性關節炎)折腰去撿而萬一僵在那個姿勢上直不回來遂導致腦充血的話?然後她得正確無誤插入卡,包括辨識出有箭頭符號指示的那一面向,以及找到插入口,這兩樣都可能造成她一陣慌張以為機器故障。當然,密碼,為防止忘光光抄哪裏了,就抄在最方便可目睹的裝所有證件的封袋外面,斗大字以區隔出剛才在封袋上演算賬目的各組阿拉伯數字,又偽扮成塗鴉狀但恐怕並騙不過誰除了混淆老媽視聽,咦這團數字是幹嘛?故我不得不再用鉛筆的輕淡痕迹於其側註上二字:密碼。至此如果老媽都過關了,甜美的電腦女音奇怪從來沒有男音的也有效啟動指令了,接下來,沒錯,接下來就交給上帝罷。我祈禱老媽的殭屍指(末端神經麻痹)不要突然發作以致不聽使喚按錯鍵,此舉會讓她極度驚恐之下中風,就像那次投票她竟蓋以核對身分用的私章而非規定之桿章等於廢票可已經蓋下去挽救不及了,她漲紅着頭跟臉快要血管破裂的樣子嚇壞我們,她亦是很可能暴斃於提款機前的。
其二,如果上帝保佑安然提到款,現地沒遭搶,之後穿越僻靜騎樓過斑馬線到對面通往傳統市場的路上也沒被跟蹤打劫,那麼就祈禱她不要被菜攤上那些舊識灌迷湯又超買了大批貨物塞爆冰箱之餘,自己把得來不易的提款拜託啊,弄丟了。
【2003/04/18聯合報】
巫時(三)
我站桂樹枝子低低里,目送老媽走出幅蓋甚廣的樹蔭直走到烈日下,而就在那蔭與日的交界,時間顛震了一下,我看見一個不同於阿法南猿的人屬直立原人走出去,抑或那位三百萬年前的嬌小露西?伴隨她的是早上十點鐘的影子,亦步亦趨朝前走。我看着她撐把防紫外線材質的覆盆子色傘,肩掛SOGO贈品凱蒂貓環保購物袋,手提膨膨一包保麗龍盒準備送去連鎖超市資源回收,擔負著屋裏人托辦的諸般文明事,這一程她會搭計程車保持心脈正常抵達診所量血壓拿葯,隨後走去郵局、超市、銀行、照相館送洗底片並影印身分證,區公所申請戶口謄本卻發現此處影印身分證便宜一元,在舊市場巷尾一口氣買了兩箱蔬菜水果攤販照例答應收攤子完送貨到府,最後拎回巷頭的湯米粉大腸油豆腐當做屋裏人的中餐。道阻且長啊,露西猿人能夠全身而返嗎?我感到憂愁。
街上,這麼遠的街上,不是十五分鐘遠,是三百萬年遠。由於暫時沒有人去街上,所以沒法買傳真紙。
那麼城裏呢?出捷運隧道即城裏,可城裏,又更遠了。
會去城裏的,屋裏人約有三位。一位不算數,她正充當本島史無前例第一批廢除高中聯招的白老鼠,清晨七點進城,下午四點離城。眼看是無甚希望的白老鼠只對昆蟲感興趣,回屋來先要餵食小蜘蛛。她巡逡室內一周,用食指大拇指捏到一隻蚊子,這點我倒佩服她。若說體積最大的台中蚊,某次小妹自台中來謂此蚊跟他們台中家的一模一樣,盡大,不咬人,唯盤旋聲像座老舊引擎好吵人,只要不過份,任其或飛或止也可以。其實不待久,它們將整批不見了,換上一種(當時還沒有登革熱)腹部黑白條紋分明的斑馬蚊(白線斑蚊?埃及斑蚊?)過不久,亦被一種灰撲撲的模糊蚊取代。五、六種蚊,或更多種已超出我肉眼所能分別,輪番出現消失又出現或永遠消失,按什麼樣的周期和法則,我尚未研究,混血嗎?兩個物種在相遇處交換基因,結局彼此變得愈來愈像。還是為了避免混血,而同極相斥般彼此排開,這叫特質替換。藉由特質替換,物種在生態系中得以更緊密結合。物種之間演化出的差異越大,彼此因競爭或混血而消滅對方的機會愈小,如此能夠無限期共居一地的物種數目也愈多,物種多樣性就更豐富,求異不合同,上個世紀末生物界留下來的熱門話題喔。
【2003/04/19聯合報】
巫時(四)
還是特化現象?物種(蚊子)一旦有了優渥的資源(屋裏人六名或五名,狗八隻,貓三隻到九隻不定)即去適應利用,為擁有這項資源而對抗競爭者並保持優勢,該物種遂放棄競爭其它資源的能力。天擇的驅使,此物種世代在此好處下,退縮到較小的活動範圍,故而容易遭受環境變遷傷害。某些特化基因的物種,一度獲勝,可後來終歸失利,乃至全體滅種。
還是生態解除?在缺乏競爭處演化停滯酖酖唉離題的伯母,差不多點罷。說回來國中生白老鼠,她捏到大體積的台中蚊不算本事,連那種短小黑精精的快閃蚊,她亦捏得到,跟着摘菜似的摘掉兩翅,喂蜘蛛。
煤玉蜘蛛是國中生念小學五年級那個秋天出現的,藉鑽進紗窗縫來不斷伸延的九重葛為支梁,拉了一條絲至屋頂,在那角落搭開一張謙遜小網。它來時比豌豆略大,這些年不見長,依然那般大,卻是往精緻上走,愈髮長成一枚煤玉(又叫黑琥珀)雕出的小墜物,那刨光效果好亮的卵形凸面切磨,含着黃銅金屬澤感,令我很想拿熱針觸擊它便會散發一股裊裊煤炭味。以前小五生把蚊子放到網上讓煤玉蜘蛛吃,粗心的大人掃除屋子一帚撩掉那網,小五生哭得如喪考妣,給了大人一次震撼教育。煤玉蜘蛛偶爾把網收起,杳無蹤跡,當它遭害了,過一季復出現,歡聲雷動,挺招人牽挂的。往後它不再搭網,只要國中生站到它居處底下(以前需登上沙發椅),手臂朝上伸直,空中即降下一線,煤玉蜘蛛接過國中生指上的蚊子,一卷裹脅於它腋下,升空返巢。小六生時代,她遇見一名昆蟲高手小法布爾,相偕趕天黑前跑五色鳥隱居的後山抓昆蟲,返屋收妥蟲子,黑天了仍轉去鄰巷抓,回來小六生通報:「金龜子都停在你們投的2號旗上!」選里長,下午投的票,旗海遍插仍未拆除,自然是2號旗的亮黃色(無黨籍)把金龜子全吸上去了。次日起床,小六生對母親表示嘆服,昨晚山上聽蟲鳴,她只聽出六種蟲,小法布爾聽出來八種。
再說第二位會去城裏的屋裏人,妹妹,小六生的母親。一陣子,近午時分,妹妹拎着那一陣子拎的提袋出門,對屋裏人也像自壯形色,也像知其不可為而為的笑嘆口氣道:「輸錢去啦。」
【2003/04/20聯合報】
巫時(五)
屋裏人停下手中調勻着奶粉的叮叮噹噹銀匙聲從報紙上抬起眼,那是老爹。端看那天他起床較早一點的話,他便已戴好假牙因此矍矍坐在一團薄荷氣息的清輝里,並看完報紙社論瀏覽到第三版。而若晚一點起床,便頗些狼狽。這要怪上個世紀下半葉屋子正在建的時候,大家,主要就是老爹老媽,全都年輕得,怎麼說,年輕得以為可以永遠年輕下去不會老,故而樓上三間房外加前後陽台,聽誰說何不把後面陽台違建為衛浴或至少隔出半邊做一廁,想也別想,大家要的是花草攀滿的陽台,以及恨不能開鑿得越敞越透光越看到天邊樹林的大窗戶,誰要多一套衛浴設備多一間廁所啊真是蠢。他們不知道,有一天膀胱會鬆弛夜裏必須起來不止一趟,撳亮走道燈下樓,小心睡眼懵懂踩錯階摔個骨折。他們不知道會閃到腰,會瞪視着磨石子樓梯卻如何也找不到支點的能使出力氣將自己往上搬一階,只好屁股坐下,背向樓梯,兩手撐着階,一蹬一蹬朝上蹭。他們不知道會生病,會下樓上樓竟然變成一天裏最困難的事。不知道女孩會長大,要衝戴隱形眼鏡、抹臉、畫眉毛,僅有的一間浴室於是擠爆。不知道長大的女孩們當中一個不結婚,蓬頭亂顏罕出門,弄瓶弄盞的研配精油蒸出一屋子丁香味彷佛走進牙科診所,不然用檸檬香茅取代防蚊的熏衣草(以免同時熏困人)熏得精黑快閃蚊亦搖頭晃腦各自跌地,若國中生段考K書就滴迷迭香蒸溢着澀澀皂鹹味以固強記憶力。
女孩們一個不結婚,一個假裝結婚。假裝嫁出去就嫁在對門,因為世間結婚皆如此的便也假裝生小孩,每天抱小孩走過來屋子度日,晚上抱回去睡覺。房租每年漲,所以也別裝了,在兩層頂上加蓋一層搬回來永久住定,從此三層屋子多了一間浴廁。夜深人靜,樓上水箱嘩啦,牆裏的水管聲經過後陽台壁疑似一群四足動物撒蹄野奔,待那奔蹄過後,夜奇靜,一天就這時候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律動得像催眠師在施法。這是和妹妹假裝結婚的,人?他盥洗完熄燈入睡了。
三樓假婚人,始終趴在木板地上寫字,一冊一冊字,趴着寫出來。他是小津電影的攝影師?為捕捉榻榻米上日常活動且保持平視的觀察角度,必須長時間肚皮貼在冰涼地板上以取鏡,未幾,首任攝影師報銷了,後繼者呢,靠了一副勇健過人的胃算是撐到底。經年匍伏於地,冥冥中,假婚人漸演變為爬行綱的鬣蜥科。海鬣蜥?加拉巴哥群島的灰綠海鬣蜥,乃現存唯一海生蜥蜴,登岸時體色全黑,利於吸收陽光提高體溫后變回灰綠。或是犀鬣蜥?眼睛前方隆起三、五鱗片極似犀牛角故名之,愛吃燭台草和毒木的果實葉子。彼等皆有強力的四肢跟大頭顱,假婚人右臂膀則因寫字而特別發達粗壯,中指第一骨節處有厚繭如甲殼。(五)
【2003/04/21聯合報】
巫時(六)
我數得出稀少的幾次上三樓,幾次恍惚步入石炭紀。那些書,除了書,還是書,蓋滿每一處可以蓋滿的地方遂令屋內每一件設施都迷失其原貌,書桌跟椅子不見了,矮几印花布墊不見了,一度發憤減肥斤斤計較碼錶上減了多少卡洛里的踩步機,不見了。厚灰塵的書,曬焦發黃將成礦物的書,如前一個泥盆紀時期的先驅植物群,構成結實的墊層和灌叢,之後(六千萬年後),覆生了由石松類喬木、有種子蕨類和樹木賊組成的石炭森林,棲息着蜻蜓,一架架老式飛機般的古生代蜻蜓,幾乎皆飄浮在空中度過一生。此間,堪堪一條人走出來的可辨小徑,從推開紗門懸吊的阿爾卑斯山牛鈴噹啷一響起,穿過外間,通往裏間,通到床鋪。妹妹跟女兒躡步小徑走入裏間,準備開冷氣呼呼大睡,故而心虛又尊敬的不要打擾了林中吹拂着小巴掌電扇熱風趴在地面查資料娑娑娑寫字的?一點也沒錯,寫字的鬣蜥。
午前或早上,寫字鬣蜥進城上班,處理完公務,到附近咖啡館繼續寫字,侍應生問亦不問端給他一杯什麼都不加的黑咖啡。他的往返動線上,我估計了,並無可賣傳真紙的商店,這樣勤勉的寫字者還兼上下班,就再怎麼天大了不起事,我也沒法開口請他可否拐出動線彎到哪兒哪兒買一筒傳真紙帶回來好嗎?
至於屋裏人老爹,他若晚一點起床的話,手拿螢光紅的塑料帶蓋馬桶蠻像持盞油燈當心不要風吹熄,戒慎着一階一階下樓來,浴室教女孩們佔據了,只得將像油燈的馬桶暫擱好在牆側,坐至茶几前翻報紙等廁所,可直到妹妹拎了提袋出門,老爹仍未排上隊梳洗成功。
未戴假牙的老爹,就譬如在他周圍畫了一圈符咒,叫他乖乖坐那裏不許動彈,不許講話,低眉垂目他俯瞰頭條新聞狀實則是在收斂着唯恐一晃動便會溢散出來的倉儲味,老人味,或乾脆稱之為的禿鷲味。他盼望符咒趕快解除,然女孩們蜜蜂營巢般進進出出敏捷又穿梭,他非但抓不到機會插隊,還被迫要抬起眼回應輪番拋至的各式發話,好比老媽舉着一盒凍箱取出的絞肉問他晚飯吃皮蛋肉粥如何,如吃,就解凍。大家毫不察覺他凹陷着無牙之嘴不願發言的苦衷,他氣惱大家欠體諒,雖並不對女孩們表示出不滿,可老媽,他就格外怪她粗神經遂回之以怒目睜視。老媽呢,原本也不過是告知多於詢問的,逕拿肉碎解凍去了,平白攪起老爹一肚子火,自個兒悶燒,自個兒熄止,生滅一場,平白無人見。
是故老爹被迫發展出床上寤來時獨對樓下浴室門的關上和打開,超敏感的聽力。門關上,或只是掩上,或關上並不鎖,代表了不同的室內活動。盥洗聲、無聲、瓦斯轟水隆隆聲、吹風機聲、鎖匙啟嚓聲、門打開的空氣聲、滾滾湧上來洗髮精稠香,以及動靜節奏屬於屋裏人哪一個的,他都收納在耳,自動歸檔並綜合分析后速即通告他:「目前浴室暫空趕快下樓使用!」這樣,大致迴避了假牙沒戴給晾在那裏的窘境。這樣聽見二女孩對屋裏人說輸錢去啦,他便得以從容抬起眼頷首微笑,無言,意思是:「抱歉幫不上忙但
是,你做得到的,而且一定做得好,比我好。去吧。」
【2003/04/22聯合報】
巫時(七)
妹妹拎提袋出門,去她慣去的咖啡館,吃頓早中餐,咖啡無限量續杯,坐到下午差不多女兒放學時間離開。坐那兒幹嘛?怪了,也是寫字。妹妹拎提袋返家,門推開,屋裏人,啊屋裏人像分針停格的與午前出門時一個樣,都在看報紙固然看的是晚報,抬起眼見她回來了,招呼道:「成績怎麼樣?」
「還在輸錢。」
輸家全拿嗎?那是葛林,他的賭城緣遇。
那時,他遊盪於蔚藍海岸,偶得一名老漢賣給他賭方,若按賭方去賭,可贏得全部錢。唯一是,老漢告訴他,此賭方必須先輸,一直輸,輸到你信心動搖,意志潰決,輸到沒得輸了輸到底了才開始贏,一贏,全部贏。我根本懷疑那老漢是高僧,是一則公案向世人偈示曰:「輸家全拿。」
於是那一陣子日日進城的葛林,不,妹妹,面對她那攤在咖啡桌上的空白本子呆坐,一字未寫,回家。次日再進城去坐。坐到尾椎酸痛,無意識的咬牙切齒引起三叉神經緊繃而致耳鳴,坐到白紙發黃捲起了毛邊,回家。空白依然空白,空白得像在煤礦堆里尋找黑貓,找一隻本來就沒有在那裏的貓。到底了,還是去坐。終於這一天,妹妹拎提袋回來,對屋裏人說:「開始贏錢了。」
妹妹是可以托她買傳真紙的。前世紀末尚不能在路口OK便利商店繳水電和電話費的時候,妹妹是最常進城順便繳費的人。捷運動線上,她也負責拐進SOGO憑DM卡換取贈品,或地下超市買些生鮮,帶回一盒蛤仔煮湯令疑似乙肝帶原者小六生喝掉。不過傳真紙用完的這一陣子,妹妹並未在輸錢贏錢的狀況中,她跟屋裏人一樣,不出路口,不進城。總之,沒法子了,沒人買傳真紙。
公司人,這要分別出舊公司,新公司。舊公司人一向知道我的慢船慢時間,傳輸系統到傳真機止,既缺留言裝置亦無自動切換,需電話告知請開機后再撥傳真。我們默契良好,運作無間。是以某日,某E人類竟催我校對完的話就派快遞來取磁盤,各方面來說,都惹毛了我。我惡意詫笑起來,說:「對不起我不用電腦。」
對方小朋友啞着。我很高興嚇到了他。
新經濟,不,新公司,走得順風到了我這裏很倒霉的就凸槌。它把巴黎E來的郵件要傳真給我,我說真是對不起傳真紙沒有了。公司派快遞送來,一張紙而已。它不是密函,不是情書,不是要封蠟上姓氏的縮寫圖案或家徽以遣人專程送至親啟,它不過一紙普通商務信,只因我暫缺傳真紙或不用電腦,就必須行使了這種古典的專人親送傳輸法,其名實之不符,其動員資源之奢侈,令我不舒坦極了。
【2003/04/23聯合報】
巫時(八)
隔日,又有電子信要快遞,我還來不及建議請以限時郵寄很快也可以收到的。仍是一張紙。若說紙的內容有何急迫性,我評估了,今天,明天,後天,毫無差別。可過兩日又仍有急件要傳,永遠是急件?每件都是急件?騙阿財吧。我語氣不善的要求,請勿用快遞,用寄。不聽我言,不但快遞來所謂急件(兩張紙),且附上一筒日制富士龍,而非台產永豐余的,它叫做,FUJILONG感熱紀錄紙。
裝上不久,合該是自投羅網,我密集收到一個組織不斷傳來的通訊。此組織是,自作主張把我列入為他們的菁英分子,幹嘛呢?除了繳交年費外,要捐款,要募款。這是由於幾年前我偶爾獲得一筆巨額獎金,大學校友會立刻跟我聯繫上,適逢校慶,將在活動中心頒發傑出校友獎,恭喜我是此屆四位得主之一。這便好比人生過了一半忽然跑出個激動人自稱是幼年失散的兄弟與你相認,認是不認?我是不認的。不能認。我效法菩薩低眉,垂下眼瞼不看見。
這類困境,好難回絕的困境,我意思是,強者你當然可以回絕,弱者你如何回?或是你可以不理人家的壞心,但善意呢?這時候,我真謝謝還有寫信郵寄一項法寶可以使。
我可以寫信回絕。我會先拋開自己而跟對方站在同盟陣線,陳述出九十九條我應該接受的理由,包括對方都想不到而我可以替他想出來的理由。但是,那唯一的但是,極其卑微的但是,那最後剩下一條還未被陳述的理由,是否可以保留給我,容我表白一下我不能接受的立場。那朦朧如昧幾至成立不了的可疑立場,那一比九十九的懸殊恐怕是個笑柄的理由,那唯一的理由卻也是全部的理由,無法用說(電話),只能用字(寫信)回絕。是的,用字,字的密度如此之大之高我相信只有字,才擋得住人情滲透,義理遊說酖酖唉我在扯什麼,回絕一宗賄賂?一個職務?一件密謀舉事?我只是想告訴校友會,可不可以不要頒這個獎給我。
電話回絕不行嗎?肯定不行,電話是個大疏網。對方的聲氣、音質、語調,甚至停頓,四面八方穿進網來逼在面前,我只能投降。
傳真呢?傳真用字也不行?不行。它少了一道關鍵步驟,用紙。一枚不收邊的手漉紙,其所負荷之情感重量(壓力),大於使用隨手撕下來的三百字稿紙好多倍。用紙不當,我曾經收到詩人把字寫在含金箔碎屑的珍珠色箋紙上寄來,讓我無以回應且起了莫名反心,遂不了了之一場並未開始即已結束的來往。
【2003/04/24聯合報】
巫時(九)
與校友會寫信的結局是,頒獎當天由於我人在國外不克出席,家屬代表皆忙也無可參加者,只好請校方派人代領,返國后再去取回。我自知弱點,連電話都抵抗不了,何況人跟人碰。也虧得沒碰人。此後一位聲音昂揚的女秘書開始打電話來,寄文件給我因為只要是傑出校友便自動成為組織的成員而無需任何入會資格或推薦。我仔細看了成員名單及簡介,發現隱隱一幅政商學界勾連圖。原來這麼回事。那我倒可以好乾脆好痛快回絕了。我還升起黑暗心,待昂揚女音三次來電要我去拿獎座,我哼出報復的笑聲道:「那也沒關係,就暫時放你們那裏罷。」
報復什麼呢?報復那幅政商學界勾連圖。可惜不是組織首領接聽的,白費了無辜的女音執行者消降其昂揚度若干。獎座擱在他們辦公室里不去領,上面有名有姓表達着一個人對於他們組織的輕蔑,不言語一個比言語更令他們不安適的存在,想像其景,我很快樂。
自此女秘書不再催電,除了傳真前得先打電話,年年寄來年會通知,認捐,募款餐會,活動報告,甚至一張年費積欠列表。「做你的美夢!」我扔進回收籃里,簡直笑不出來。
後來連絡人換為工讀生,我亦變成組織的一項例行公事繼續給騷擾着。亦果不出其然,逢到選舉,組織就或深或淺,或含蓄或露骨,轉化為某一方競選者的後援部隊。又或是,成員名冊落入某參選人手中,情況就更糟,我收到一堆垃圾傳真。這多少要怪老媽,最誠實的露西猿人,她有機器恐懼症乃至傻瓜相機也是一種機器,連帶那些來電說要傳真的人,都讓她慌慌張張像債主上門,叫樓上的趕快撥傳真。她無法當即辨聽出又是那恭腔恭氣的造作聲遂應之以謊言,諸如傳真紙沒有了傳真機壞了之類而拒收。我搶接過數通,意欲封殺掉彼傳真,卻接不到。偏偏沒接的一通(在門外簽收包括好幾戶上班鄰居的挂號郵件),就又被露西猿人接到了。猿人忙不迭攀爬上樓,像是若趕不急在鈴聲復響起前撥妥傳真便會發生災禍。終至,坐視着垃圾湧進屋來。
【2003/04/25聯合報】
巫時(完)
不久似乎才安裝好的,對,它叫做富士龍感熱紀錄紙,吐光划有水紅色直杠記號以警示紙將用罄的紙卷后,在我的慘叫聲中真的,又沒有了。
沒有人買傳真紙。
公司要傳真,真是無從說起,當我在訛公司的紙罷。隨即我收到快遞送來電子信一張,跟兩筒,感熱紀錄紙。
快遞和郵差,皆知壞掉的電鈴。壞掉至少二十年以上即等於不存在,有狗吠。若猛一串兇惡的拍門混雜着凶回去的狗吠,肯定是新來者不明電鈴狀況,不然是受了老闆氣或交通不良氣藉此發泄煞出一張凶臉道:「拜託電鈴修一下!」
屋裏人咕噥着:「急嘛呀。」
郵差則熟腔熟調叫喊某某某挂號。無回答,就再喊某某某。吆喝出一股韻味可入曲入謠像冬夜裏聽見的賣燒肉粽。我拿印章出來,沒人,郵差善於調度的先去轉彎幾戶送信再回來蓋章。正午無影,樹蔭子收束起來矮矮簇簇掩擋着人。剛才我驚聞自己的名字給大叫出,似晴空霹靂,一道電光來攝魂。空巷子空人,一輛沒熄火的郵綠摩托車支在巷中央,一名手持印章披蘿戴荔頭插鯊魚夾的空空兒,一個滯留忘行的時間……
一棟桂樹盤據的老屋。
花落如毯,其厚度,可推測它看不見的樹根在地底多廣多深蔓延,交結成迷宮網路伸到財團鏟山所建高樓公寓的地底,伸到放狗路徑最遠再去就是生着五節芒和相思樹的隧道頂。林間群集絲光椋鳥,飛行時,直線,快速,銀鏢互射。我曾在飯局上遇一蓄鬚着功夫裝者忽然點指我說:「你家裏兩棵樹吧?」
須者素有善卜之名,酬酢場合,我也樂於成全其名遂顯得十分之驚訝。須者道:「砍掉。」
嗄?
須者語止。席眾都幫我追問,須者只一句說:「否則你婚姻難成。」
為什麼為什麼的喧嘩聲中,我與須者,該怎麼說法好,須者是笑而不言,我呢,我就配合著捻花一悟罷。
桂花低,一次伯母恐龍與E人類的相遇。
以前沒見過,以後也再沒見,我想快遞兩筒感熱紀錄紙來的滑板小子是代朋友的班。又或者其實是未來時間,不,是共時的異次元,在某種明迷不可捉摸的跳軌交錯之瞬我們恰巧抬起眼,恰巧看見互相的目光停留。恰巧,這般的恰巧,其機率,也許是一兆光年的平方。
全文完
【2003/04/26聯合報】
E界
「YY——EEE——SSSS!」車狂崔哈跳起來,把自己像巧克力雷霆灌破籃框的從天花板高度摜下,跌進沙發里,哭了。
那時,車狂崔哈,他支持的麥拉侖M.H.在鈴鹿站痛宰法拉利蟬聯世界冠軍,他鍵出二十九個驚嘆號E媚兒給小麥,麥拉侖的死忠小麥。
身為地球上速度最快的男人,M.H.海凱南說:「沒人能設想未來,人生實在太無常。」
車狂崔哈,他鍵着:「昨夜太緊張,沒睡。下午看完比賽,太興奮睡不着。還撇束!決定先做收心操,打掃我那劫後餘生、奄奄一息的家,然後去懺悔。帶渺渺逛誠品,買了一本ComputerVideo─howtobeginnon-linereditingtutorial,還沒看,好像很炫。」
海凱南,車俠。那年十一月十日,澳洲阿德雷站,他連人連車撞個碎,昏迷十日夜。妻,經紀人,領隊丹尼斯,輪流榻旁呼喚他。四個月後,他重返車壇。
小麥鍵寫道:
「麥拉侖頭號英雄,淡泊名利,忠心耿耿。誰像他那樣肯和車隊簽長期——你說它是賣身契也不為過。尤其前幾年車隊陷入低潮時,M.H.和丹尼斯情同父子,麥拉侖工作人員就是他兄弟。可見的將來,M.H.只會為這支車隊賣命。」
車狂崔哈鍵着:「舒馬克就是缺乏這種風範。」
車神舒馬克,不,舒麥加。赫或克,不重要,是神,就要撂倒他。
車速快到馬路兩邊都毛捲起來變成一條隧道。前一秒,無盡遠有目標物呈黑點出現,下一秒,已擦身飛過目標物。
晚上十一點?!太太太,太早了。
十二點都早。午夜場出來兩點鐘,差不多,周末這時候才開始。帥黑勁裝,一對夜遊神,皆掛雙肩帶背包,皮短靴,輕盈。他們去取車。車裏,閃動冷冽星芒,車狂崔哈的銀耳環。人車一體?人機一體?戰鬥機和汽車的唯一交集點,一體性。SAAB一直強調他們是戰鬥機製造商。夜遊神,駕着陸上飛行器,瞬間,已在不知哪個空間的途中。
蒙地卡羅。
下過雨,地中海橙花香,汩汩泌進他膽汁里,稠稠攪拌着。車狂崔哈,亮出手機鍵碼,一接即應。夜遊女啊,等他電話等到這樣丟兵棄甲,不顧尊嚴的地步!他就在手機里親她,時差七小時,親她親得她在手機里嗚嗚咽咽哭。
「不要這樣。你對我到底有多不滿說出來討論一下好不好,看我到底要怎麼做。我們真不要吵了,吵架真的很累,我不行了,我沒有那個體力了……」
凍結住的,所以並沒飛過四分之一地球,並沒經歷三十二小時,鍵碼解凍,車狂崔哈跟夜遊女,吵着他出門前一模一樣的架。
雨與橙花的蒙地卡羅,靜悄得,他故意遙遙落單于小隊人馬之後講手機,也覺全城人都聽見了他在親吻,在和解。然而三星期後,這裏,就是他站的這裏,三千CC自然進氣引擎,二十二具,將一齊咆哮發出聲浪,勢猶十萬隻蚊子壓境來。
八百匹馬力,車重五百公斤,意思是,一馬力只拖不到一公斤,故此F1,一級方程車式賽車,成了陸上飛行器。
寬敞賽道,直時十二公尺彎時十公尺,可時速兩百公里以上時,寬度縮成一個點,由點連成,賽車線。錯過這些點,輕則被超車,重則,轟進緩衝區,不然,撞牆。
「我真的搞不懂你們巨蟹座,情緒來太快了。你看我起還要查月曆,結果他媽的果然是初一初二。你有時候也等等我,我就是直的一條而已,每次要跟上你腳步真的有問題。好不容易跟上你一個彎,你已經轉了好幾個彎,這種追法我真的有問題。」
「我只是想要有女生的空間,我也有我的壓力要去透透氣,你每次這個不好那個不行。」
「我沒有不讓你出去啊。我知道你想出去看看,我也去找過阿修羅,和他商量說你想看看外面別人的生活,叫他安排一下看PEACE怎樣。我還不敢先告訴你,等他OK我再回來和你商量看你要不要去看看。我有在做嘛。你要和咕嚕,和誰出去我沒反對。我也年輕過,你走的路我都走過,只是有些人可以不理就不要弄了。我比你早出來,誰可以交,誰算了,我可以先告訴你。那一天家裏的局我只是很單純的認為家裏應該要有個女生在家裏處理一下。也許是我沒考慮到你那天的心情,你要說啊,不能叫我什麼都用猜的,我猜不到。」
「你也不能什麼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要怎麼說,什麼時候會碰到你的情緒我怎麼知道,真的很難嘛。」
哭累的臉,和說到累的臉。
他想她開心,沒方法,就宣佈身上有最新的E,大家一起去釷星。手牽手下樓,駕起陸上飛行器。
「光束分解去史考特那兒!」
駭,駭駭到飛升。
史考特SCOTTY,有沒有?電視影集五年級耳聞過而四年級看過的,《星艦迷航記》,史考特用光束分解人,以便從此處移到彼處。「BeaminguptoSCOTTY!」
一大堆圓形笑臉,從天而降,下着藥片雨。
冷卻區,或是馳放區,鈦霧色塑料簾扯開,拋進來毛骨悚然的微笑,雷米說:「叛變的機械人早已滅亡,金屬人也已生鏽,人類流血受傷。」
歐文威爾許笑破鐵幕的:「看,我的身體像條長廊,看看,鯊魚就在長廊底端門那裏。」
紫光燈下,猛然湧現一批泰德族。頭扎大花手帕,兜胸工作褲,赤膊,露刺青,笑容真可掬,「ACI——EE——D!」愛兮,齊齊怪聲叫。
為什麼不,臨時自治區,打駭不打仗。
蝴蝶鍵,冷光藍簡訊:「真的來了,在DISCOVERY看到的那個爆破專家到台灣來了。若他真的要炸房子,是不是去拍一下?」
熒光橘簡訊:「考察SHIV-ASPACE,果然又是個地獄。更heavy,清一色是TRANCE。」
簡訊:「E界找到新家了,光復北路大台北瓦斯旁邊,前R&B對面的地下室。」
冷光流動式屏幕,冷光按鍵,鎂合金背面板,霧化外殼一體成型,T28。李氏的手機人類學謂:「T28是女性特質的男生愛用。他們很溫柔,擅旅行,交遊廣闊,機子要夠輕薄,才禁得起他們的自由。」當然,第一支鋰電池的超薄機。
冗長會議中,瞄瞄機子,太好了顯現最新簡訊:「你晚餐吃什麼?」
鍵入:「昨晚我喝太多了。」
立刻回訊:「Z剛染頭髮紅色,不喜歡,決定把頭髮剪掉。」
情人是橙色,朋友是綠色,八十公克GD90,如高級房車般全機烤漆,日本偶像劇最佳配角。李氏手機人類學:「長發女生穿高跟露趾鞋,短窄裙。機子改裝后呈果凍色,掛滿一串凱蒂貓、趴趴熊、南方四賤客、小丸子,外加一個女生兮兮的珠織手機袋。屏幕親密紅色緊迫盯人,一天照三餐打,沒營養的情緒,絕對值得用最昂貴青春來換。她逛街殺價的嗲聲,她接到電話的長尾音喂──粉紅戀人?GD90。」
泰山簡訊給黑猩猩,NOKI-A3310:「m()m」象形,一人垂頭雙掌伏地,對不起!
(^^),臉上一對飛揚的眉,快樂。
(^-^),很快樂。
(^o^),極快樂。
(*^o^*),快樂到不行。
「快樂丸代表英格蘭!英格蘭!」聽見了沒,在女王陛下御前唱?在世界盃足球賽上唱?
NEWORDER,替英國代表隊作的主題曲,登上排行榜第一。「只要有堅定的意志和一張好信用卡,什麼事都辦得到。」狗屎。畲契爾企業主義下的孩子們啊,藍領階級廢物,波西米亞遊民,城市空屋竊居者,貧者愈貧啊,所以,用力玩。
「It'sEforEngland。」
「YY——EEE——SSSS。」
濕婆界SHIVASPACE鍵出通告:「星期一是濕婆日,好日子。並且那一帶有一間異教的廟,正處於魔力小徑上。時機好,葯也對勁。」
澎,澎,澎,澎,無弱拍,一概是強拍,澎到底,超過脈搏跳動一倍,不,如果是硬芯,HARDCORE,每分鐘達兩百拍以上,貼出禁令:「心臟不佳者勿入內。」打得人,靈魂出殼,全飄浮在鋼筋水泥裸露如廠倉的屋頂。夜越深,人越多,靈魂層低低滯在人頭上,濃濃滾滾,大蛇翻了個身。
紫光燈里人,只剩下,一排白齒,兩個眼白,白磷磷,發射森光。只要是白,一切白,白條紋白T恤白鞋,浮凸成白毛毛髮光體。塗白的唇,白指甲,白眉毛,連兜帽夾克佈滿白塗鴉。突然爆裂雷射光,炸開了漠漠紫光燈,閃瞥間,照見軀殼,奪目的雪青與朱紅,夜遊女,一堆碎片,明滅蹦跳。
高速離心力,如果一場跑六十圈,如果每圈以十五個彎道計,脖子,就要承受頭顱和頭盔的重,至少一千八百公斤。銀,跟紅,兩台搶冠軍。
緩衝區太少了,只有護欄,保護觀眾的。跑道由街道組成,上坡,下坡,隧道,幾乎沒直路,一百三十度彎角當直線沖。路沿石與地面呈七十度,碰上,懸挂不毀也車胎要爆,想用路沿石將車尾彈出入彎,不成。
下雨了,地中海雨,有礁上女妖的歌聲。幾天連續試車,彎角處處是煞車痕,雨中開始溶解,滑溜到不行。跑完一圈,五台車汰出。六十七圈完,剩三車外加一車進入維修區,只有三台車跑完。
恐怖賽場啊,必須不斷換檔,過彎,二檔換六檔,六檔再拉回二檔,試煉變速箱,詭異多彎的摩納哥,珠中之珠,搶。冰河藍鍵道:「他為什麼可以那麼快?」
車狂小林回訊:「因為,冠軍與亞軍的差別。」
折迭式星絨灰殼彈開,粉閃橘屏幕簡訊:「他過彎角度非常尖銳,屬於晚入彎而早出彎型,很誇張。」
水母藍鍵道:「晚入彎?煞車點也晚?可是他跟別人在同一點煞,並沒晚?」
粉閃橘:「對,入彎點速度最慢的時候,他不但沒馬上入彎,而是開始加油,然後才轉方向盤入彎。」
都市雅灰鍵道:「但,會轉向過度怎麼辦?」
粉閃橘:「他比別人更快回正方向盤,也就是出彎,來防止spin,結果就形成一個尖銳的過彎角度。」
「所以他過彎的路線比別人短?」
「速度也比別人快。」
「出彎速度快,所以直線速度也比較快?」
「快零點幾秒。」
排隊等候在整骨師父的客廳進行第四個療程,水母藍鍵道:「一開始,他們說他對車子設定的要求很奇怪,沒有可能。結果試下來,每一圈都比上次試快一~一?五秒。」
粉閃橘:「對,他要他們修改後輪。」
水母藍:「他們的後輪穩定性太好了,不適合他的超sharp過彎。他要他們增加前輪的而減少後輪的穩定性。」
是飆信息?是炫內行?粉閃橘鍵入:「那是第一次在西班牙試的時候嘛。」
水母藍:「他來了一個月,他們都說前所未見。」
車狂小林鍵入:「感謝BENETTON計算機數據,有他在銀石跑道的全紀錄,可以上去看。」
針灸空運來電音巫師。銳舞鞋針灸,銳舞派對,買鞋換票,隨票附贈小熊項鏈。女小熊,男小熊,人頸一條。DJ們都來了,觀摩巫師打碟,默記於心,準備剽竊。
全部是TRANCE,勸思?出神舞曲?狂喜舞曲?還太新,沒有定名。果阿勸思,部落勸思,加快節奏到每分鐘一百六十拍的深勸思。那時,只要將勸思字眼放在封面上,就好比得到一張准許印鈔證。出來了,9P,M,(TillICome),國歌出來了!翻起一片白手套手,朝空齊搖。
「你知道他入彎前,並沒有右腳一抬油門全關的紀錄。他比別人稍微早一點收油門?而且是一點一點的收?」
馳放區,礦泉水瓶之外還是礦泉水瓶,狼牙森森。自以為是果阿勸思得道者,GOA,一身熒光服發出得道的藍白光。
「他從全油門到百分之九十,八十,七十,到百分之三左右?也就是說?他是慢慢的在收油,但又不完全放掉油門,而且他再次全油門的時機也比別人晚一些。注意,不論他全油門的時機比別人晚,還是收油門的時機比別人早,他都一直保持着油門至少維持在百分之三,所以速度上沒比別人慢——」
「了解。」
「相反的,在速度頂點時,他卻比別人快了些。」
「快零點幾秒。」
「對,所以他在彎中油門的控制,就用不停的踩放方式,在百分之六十間,次數頻繁,為了要控制後輪,有點滑又不太滑,來配合他的尖銳過彎路線。」
「了解,他不停的在彎中修正方向盤。」
果阿得道者決定公佈其證果,大聲宣告:「你們!都很!上道!」
酸葡萄人忽然插花:「他太不smooth了。」
「你是說他過彎時不斷收放油門和修正方向盤?」
「太粗魯。」
「這就是他的駕駛風格。」
「對,如果不是從計算機里查,你根本不會發覺到他後輪滑動。」
「他的駕駛風格——冠軍與亞軍的差別。」唯一的理由,車狂小林堅持。
在路上。達摩流浪者,凱魯亞克跑進馳放區朗誦其新作:「西部這一帶的星星,就像我在懷俄明看到的一樣,大得像羅馬焰火,又寂寞得像達摩王子。」
來了,部落勸思。非洲鼓,藏密吟哦,南美叢林,日本雅樂的不協和音。
「他失去了祖傳果園,所以在北斗的星柄上一站一站尋訪,想把果園找回來,這是為什麼星星會在夜空中緩緩輪轉。在星星都轉完一圈,而太陽又未真正升起前,會有一道巨大紅光照向西堪薩斯以西那一片微褐色蕭瑟的土地,屆時,鳥啼就會升起于丹佛之上。」
在不知何處的途中。一種雞尾酒,苦艾調香檳,叫午後之死。
一層一層超巨停車場,大巴士載走世界各國人種,隆隆駛出狹窄閘口,陸上飛行器卻逆向而入,翩然降臨。赫茲租車三台,小銀,小灰,法拉紅。超長手扶電梯一折一折,峭壁上的古要塞城堡,多媒體及多國語言放送蒙地卡羅故事。如果被天色吸引,不小心推開沉重玻璃門像推開時間之門,猛然跌入無重感無人煙之境,這是哪裏?世界的盡頭?天懸一角上,地中海無聲,無波,極目八千里的空曠,卻不颳風?
駭異不似人界。慌慌張張掏出手機鍵碼,琺琅質的火星紅,簡訊:「ㄔ飽了ㄇ?」
時差七小時因為夏令時間開始了,四分之一個地球遠,立即回訊:「沒,你ㄋ?」
火星紅:「我也沒。」
車狂崔哈鍵無人。不久前,他與夜遊女的手機和解以如此內容做結:「不要這樣,我就只有這種情緒的表達。假如我講話傷到你或你媽媽,我真的抱歉,抱歉。這點我真的改不了,我能怎麼辦呢。我哪也不會走,我不能像你一樣一不高興就想走,我要守着這個家嘛。這是你跟我一起建立起來的家啊,我愛這個家。你真的要走,我也留不住你,但是我不能走嘛……」
他們在手機互相親吻里結束談話。
九點太陽西墜,摩納哥公國,親王宮博物館大教堂所在的舊市區,平頂峭崖上,店全關了,小隊人馬找地方吃飯。車狂崔哈鍵不到人,他想告訴夜遊女,皇宮廣場前最後兩家商店關門前搶到一件綉亮片玫瑰的月白無袖T恤,最in的,送給她。可是沒人接,手機,電話,都沒人。
他走失在緋色牆,鵝黃壁,寶藍天空下,地腳燈照射棕櫚宛如假樹。據說是黃金年代,他們叫BELLE?POQUE,造了一大批聲名狼藉入不了建築圈的,蔚藍海岸新藝術。華麗積木式堆棧,小塔,尖頂,圓拱,雕像立柱,繁富花紋,人物飾邊。他走失其中,想跟夜遊女說,這裏怎麼很像台中那些拍婚紗照的地方?對,不是台北不是高雄,是台中。不,應該反過來說,台中那些地方怎麼好似複製再複製,轉手又轉手后,面目依稀的摩納哥公國?婚紗攝影棚。
車狂崔哈,他聽見小隊人馬嘻鬧聲,明明在隔牆,隔巷,繞過去,卻沒人。彷佛走遠了,穿過拱壁出來,聲音就在前頭。緊走去,卻走離巷子到了大路上。馥馥潮氣,襲面,撥頭看,白花白樹忽至眼前,煞到他。路往堡下走了?遂折返,鑽回巷子裏。車狂崔哈,只好鍵碼吐司男。
台灣碼,時差七小時訊回去,四分之一地球遠,再訊過來,吐司男接訊,已在餐廳落座了。他按吐司男指示,三兩下走至皇宮廣場,鍵碼。鍍鈷鍵,夜色典藏版。講着話,已互相聽見對方的講話聲,互從那像搭景的照明暗處走出來,收機。吐司男說陳桑請客,當然,公司出錢。
車狂崔哈點了墨魚面,出來抽煙,白淡萬寶路。
清晨五點鐘,台灣,夜遊神的玩酣時分,可他不在,夜遊女啥好玩。上網聯機玩麻將?大老二?不然一幫子人,輪流來陪夜遊女,吃夜遊女媽媽的菜,喝酒,看DVD。禁煙風潮,二○○六年起,所有賽道,塗裝車,車手,不準再看見任何與煙相關物,金主泯跡,一級方程式別玩了。他奇怪家中為什麼無人接訊。
明天,不,今天了,星期天,夜遊女照顧渺渺日,或其實是,跟渺渺玩耍日。渺渺叫夜遊女阿姨,短短一陣喊過媽,現在是姐姐。星期天晚上他們送渺渺回爺爺奶奶家。
星期六中午,渺渺跟媽媽吃飯日。
星期一,憂鬱的星期一,上學日。
下午三點起床,夜遊女會吃一大碗肉燥飯加滷蛋。洗杯子,倒煙灰,扶正沙發墊,收一屋子垃圾。一周三、四次,夜遊女媽媽送好菜好飯從中壢來。他出國,她會出門收會錢,繳他沒繳的水電瓦斯費。天近黑,就下樓喂一隻怕貓的黑狗兄。他回來,晚飯後開始派對。星期三、五、六銳舞,如去釷星會帶貓餅乾喂流浪的疤面黃。為什麼鍵無人,她去釷星了?還是E界?不會的。他知道她在家。
鍵碼陶小株,沒人。
在PEACE,清純學生制服的陶小株,白衫黑褲,酷。小株:「我的行動掉在學校,打電話給導師請他幫我收起來。他問我急不急用電話,我說不急不急,明晚再拿就可以。結果第二天碰到,他說喔!你的電話一天都在並乒叫,總共四十七通沒有接,你趕快拿回去吧。」
「株啊,你怎麼看還是矮羅妹。」
「沒辦法,出校門風塵味就來了。」
鍵咕嚕,無訊。
陶小株:「今天不喝了,明天學校要體檢。」
搭五點半校車前,陶小株至二一六巷苦茶之家喝一大杯苦茶,排毒。晚餐在校車上吃,全麥或雜糧麵包,講電話,不然睡到學校。下課後,大部分會直接回家,星期一到星期四晚上,比較不會去派對。寫作業,上網看東西,上酷斃拍賣網站,博客來書店。整理郵件。也會玩電動,鐵拳,格鬥,直到累了睡。假日白天偶爾去朋友家,故宮對面至善天下打壁球。其它,不是跟男友一起,就是跟夜遊女一起。
鍵高弟,沒人。金妮,點點,孔八,X,Y,Z,都沒人。這世界怎麼回事都死光了?都在ESPACE硬芯或勸思?
陶小株:「後來想想,玩就玩大的,吃了半顆E,明天帶我妹妹的尿去學校送檢就好了。」
極光藍快速通報:「昨天吃一種怪E,咖啡色XO,頭暈目眩,可以吐N次,我只吃4分之1,只感覺腳軟,其它人都掛了,千萬別吃。」
E媚兒:「昨天吃錯藥——高弟很熱情送了我們兩顆咖啡色XO,一人半顆后,全身麻,咬牙切齒,四肢發軟,還吐了三次。趕快補一顆CU,才找回那種好舒服的感覺。回到家,CU退了,XO卻還在,慘。每個鐘頭起來尿一次,直到下午一點。陶小株更慘,一整天沒睡,還要上體育課。」
車狂崔哈,喉嚨一陣咽,放下墨魚面,出店抽煙。他想夜遊女是否泡澡瓦斯中毒了?那整個死鎖的公寓后陽台堆滿東西,瓦斯桶和熱水器貼浴室窗口放,太有可能。他後悔曾經動念要把那封閉空間打開,卻沒執行!
人生實在太無常,海凱南的肺腑之言,不是不可能。那年,聖馬利諾站,起跑后第一個彎道,誰料到是練習賽且並非髮夾彎,洗拿意外身亡。神中之神,超神,洗拿也會死。他後悔出門前在吵架中,竟沒有擁抱她!
如果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他替車狂雜誌寫試車報告,一到積水處,車從內線直飄至四線道的最外線,即對方車道,左邊車身擦着護欄過,欄外太平洋。每小時一百三十公里的話,改走外線,一樣飄,飄至對方車道的內線。怪罪輪胎?懸挂設定?不可考。如果兩輪都壓過積水,車立刻扯一邊。唯一對策,降低速度,很低,每小時六十公里。
他鍵入,轉向不足。椅面太滑,轉彎離心力稍大,人就移位。輪胎尖叫聲幾可取代喇叭聲。假定每小時八十公里,一個九十度彎角,車可能越過中心線,至對面車道。有些輪胎很會叫,但行車線並不偏離太多。此車輪胎叫聲與其滑移成正比。車尾很穩,轉向不足。
夜遊女,他忽然瞭,她是只野生動物。目前他不過是,幸運\的與她共居一檐下而已!
她從不會,到會穿衣服,都是他教她。她一套接一套,自信的把不同衣服用不同擺姿展現。陶小株:「這是你最喜歡的功課吧。」
夜遊女滿足笑了:「對啊,每次出去喝酒回家,我最喜歡換很多套衣服給崔哈看,他就要一直看一直看。」
她的內容,以前都是他給她。而今她只是,她也想要自己有內容。可是他叫她什麼都不用管,開心就好。天啊他叫她什麼都不用管開心就好!
在哪裏?在陽投公路,山上起霧了,時速不到二十,如果每小時五十,逢車過車。跑陽金,使用煞車是,含着就過,過了就放。
在雜誌上他定義過,跑車,個性化外觀,強勁火辣的動力輸出,以及不好馴服的操控性。玩家皆知,最好玩是,車的操控性,和扭力。
他鍵寫,偏軟的懸吊,遇到急彎,不知是煞車好?還是踩油門?如想更近跑車水平,勢必改裝——換組較硬的減震筒,彈簧。
原廠底盤設定軟,對坑洞及直線的穩定性,十分好。但你若想要有更佳的操控性,舒適性就要打折扣。這讓一車多主的,公交車,對,公交車,可能歷經多次家庭協商仍得不到結論。除非,老婆,也愛刺激。所以不宜稱它為跑車,稱它轎跑車較適宜。在街上,在高速公路上,上山,賞月,看UFO,都成。
他們原路走回城堡停車場。就在那伸進寶藍海天的懸峭堡端,看見空無一物,除了電話亭。像一個裝置,一個觀念,一個極簡主義。
車狂崔哈,直直走去電話亭。有一剎那,他覺得他可以打到未來。不,打給過去。啊過去,如果死亡正在,或已經,發生的話,他的電話會在那個時空裏響徹,堅決的,直到把夜遊女喚醒。
有一剎那,他簡直咽出聲,神啊,借給我一點時間!
請,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再有一次機會的話,他將完全,完全知道要怎樣對待她。知道得如此之清楚,不能再清楚了,清楚到他沒有機會來實踐這個清楚了!
車狂崔哈掉下眼淚。以致,他沒有聽見手機響。聽見時,他竟以為是電話亭在響,濕婆神回訊給他了?
是夜遊女。
他暴怒大哮:「他媽的全部人都死光光了!我打了N通!N通!」
「神經病啊,我餓死了去全家買豆奶喝。」
「不是,我真的笑不出來了,N通。」
「我嚇死了回來看你打那麼多通來,以為幹嘛了。」
「他媽的手機也不帶?」
「我去一下就回來嘛誰知道,你又剛打過。」
「去一下?我打了N通你這叫去一下?」
「我在翻雜誌不行嗎?媽的怪佬子死老古板跟你講不通!」
不給他機會罵回去,夜遊女掛了電話。關機,不接,後來索性拿起電話。
才去一下嗎?車狂崔哈想,為什麼他覺得去了一輩子。
那時,他站在盡頭。至少是,恍恍似世界盡頭之處。那時如果他回眼一看,那輝煌搭景般的摩納哥公國,如同專程來台灣的爆破專家把大地震后的危樓爆破掉,在熒光幕上,無聲無息,消解於濃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