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獄中打架被關禁閉
一監區的監區長鍾天水從遣送科調到一監區沒多久,就被抽到局裏參加獄務公開手冊的編寫工作,劉川入監二十多天後,他才完成任務回到天監。鍾天水回來后也聽到了大家對劉川的那些看法,他暫時沒做表態,但在私下裏,有一次和監獄長鄧鐵山談別的事時,談到了劉川,兩人交換了意見。鍾天水認為,雖然從罪名的歸類上看,劉川屬於暴力型罪犯,但從他犯罪的來龍去脈分析,他的主觀惡性並不很大。他現在的反改造情緒,既有罪犯身份意識沒有樹立的原因,可能也有其他原因,先觀察一段再說,弄清了才能對症下藥。鄧鐵山對鍾天水的看法,表示了支持。
鍾天水和鄧鐵山談完的當天晚上,入監教育分監區的犯人剛剛組織收看完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剛從活動區排隊回到監舍筒道,進入了睡前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分監區值班的雜務走進監舍,叫劉川到幹警辦公室里去一趟。
劉川去了,走到筒道的端口,在幹警辦公室的門上敲了兩下,喊了聲報告,得到允許后推門進入。他看到屋子裏坐着一個人,那人就是他入監后一直沒有見到過的他的過去的領導鍾天水。
他站在門口,雖然規矩卻了無精神地叫了一聲:“鍾大。”
鍾大坐在辦公桌前,正看一份材料,聞聲抬頭看他,聲音和過去一樣,依然那麼平和。不知劉川能否敏銳察覺,那平和中其實透着一絲不曾有過的嚴肅。
“劉川,進來,坐吧。”
他叫他劉川,他叫他鐘大,如果不仔細揣摩彼此的語氣,確實和過去差不太多——他是天監遣送科的科長,他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員,他們彼此之間,一向這樣稱呼。
劉川呆在門口,也許是鍾大那個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讓他在剎那之間,分不清現實與幻覺,哪個是真。
“進來坐吧。”
鍾大又說了一句,指了指辦公桌側面的一隻方凳,那是管教找犯人談話時,犯人坐的地方。這個特定的位置立即驚醒了劉川,讓他的意識迅速回到了現實。
他說:“是。”
《罪犯改造行為規範》第五十三條規定:“接受管教人員指令后,立即答‘是’。”
劉川答了“是”,然後走到凳子前,坐下。
鍾大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川,他的目光和聲音同樣,平平淡淡。不知劉川能否敏銳感知,那種平淡與以前相比,也是不一樣的,它畢竟帶着居高臨下的審視,帶着隱而不揚的鋒芒,在劉川的臉上身上,慢慢移動。不知是劉川瘦了還是囚服過於肥大,那件藍色上衣穿在他的身上,顯得有些曠曠蕩蕩。上衣的左上角,掛着新犯人統一佩戴的“二級嚴管”的白色胸牌,那胸牌以及上面的顏色,是每個犯人分級處遇的明確標識。“二級嚴管”這幾個字樣,表示着劉川在這裏的身份級別,接近最低。
劉川沒有正視對面投來的目光,他低落的視線,緣自他低落的情緒,他的表情、坐姿、兩手的位置,都能看出他的情緒,此時此刻非常委靡不振。
鍾天水當了那麼多年管教幹部,管過的犯人無計其數,可還沒有一個犯人能像劉川這樣,讓他的心情不可言說。劉川傷害他人,構成犯罪,固然有他不善冷靜,過於衝動的主觀責任,但這個傷害事件的由來,可算由來已久,這個客觀的過程,鍾天水全都清楚。當初讓劉川臨時換下龐建東執行“睡眠”行動,還是他向監獄長鄧鐵山提出的建議;後來劉川一度想退出卧底任務,東照市公安局也是請他出面做的工作;後來劉川不願前往秦水,景科長也是拉他出來,說服動員,還拉他一起到西客站給劉川送行。劉川正是因為參加了這個案子的工作,才認識了單家母女,才與她們結仇,才被她們報復,才失手傷了單鵑的母親,才失手傷了無辜的鄰人。這個客觀過程把劉川命運的偶然,勾勒得非常清楚,如果這樣來看,劉川實在是太倒霉了,確實非常不幸。
可是,他畢竟在衝動之下失了手,致使兩人傷殘,所以必須付出代價;他畢竟經法院的兩審判決,定了罪名,所以必須在這裏服刑五年,必須像其他犯人一樣,認罪服判。監獄是依法而設的司法機構,任何人,只要犯了罪,無論過程如何,無論罪名輕重,無論刑期長短,無論在外面的身份高低貴賤,無論在獄內的處遇嚴管寬管,在《罪犯改造行為規範》的六章五十八條面前,必須人人平等,一體遵從。
況且,作為監獄民警,作為管教人員,對待一個新入監的罪犯,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打掉犯人的反改造氣焰,讓他建立罪犯的身份意識,學會如何以罪犯的身份,洗心革面的心態,標準規範的行為習慣,度過漫長的大牆人生,這是監獄民警的法定職責。但鍾天水在感情上,在本性上,又覺得劉川就像自己的孩子,一個偶然做了錯事,做了傻事的孩子,一棵生了歪枝的新松,本來就應當和那些爛了根的惡竹區別對待,本來就應當對他多些愛護,多些寬容。鍾天水回到監區上班的第一天,聽完了各分監區長對這一段工作的彙報之後,主動過問的第一件事,就是劉川——聽說原來從咱們天監辭職出去的那個劉川又回來了,表現怎麼樣?他這樣問他們——而隨後聽到的反映幾乎眾口一詞:不怎麼樣,架子放不下來,還以為自己是這兒的民警呢。不對,另一個人說,他還以為自己是他爸公司的少東呢。入監教育分監區的分監區長杜劍也向鍾天水作了更詳細的彙報,他們分監區已經針對劉川的表現做了研究,制訂了下一步的管教方案,在明身份、習規範、學養成、吐餘罪這四句入監教育的方針中,重點是要幫助他明身份。只要擺正了自己的罪犯身份,下面的三句話,才會立竿見影。當然,最後一條吐餘罪,他可能倒沒什麼可吐的。
鍾天水聽了,沒多表態,只說:回頭我抽空找他談次話,然後再說吧。杜劍沉默了片刻,才點了下頭,說:噢。
於是,就有了這次談話。
這次談話進行得也並不順利,效果並不理想。鍾天水給劉川講了些如何正確對待挫折,如何有效抑制焦躁的道理方法,希望他好好利用這五年時間,磨鍊性格、學習知識,變刑期為學期,全面提高自己的人格品質和知識學養——你可以再選學一門大學課程嘛,他建議說:現在監獄裏也有“特殊課堂”,服刑期間也可以考大學,也可以考函授,也可以考博士碩士學位的。前不久四監區有一個判了二十年的犯人,就在咱們監獄裏做了碩士學位的論文答辯,經貿大學的好幾位教授專家都來了,都反映答辯水平相當不錯,絕不亞於正規研究生院學出來的水平。俗話說:逆境升人,我相信如果這五年真學下來,等出去的時候你的思想品格,知識水平,還有你的身體,都會比現在強得多。
鍾天水苦口婆心,劉川無動於衷,他又不是沒在監獄干過,早知道這些話都是老生常談,無甚新鮮。其實這些話儘管鍾天水對其他犯人也都說過,但此時對劉川再說,心情完全不同,那真是一個父親的肺腑之言,說得他自己的心裏,都一陣陣地激動。
但劉川似乎一句都沒聽進,當鍾天水說得口乾舌燥之後,他突然從劉川置若罔聞的樣子上發現,自己剛才這一大段忠告,大概全白說了。他的這番肺腑之言大概在劉川耳朵里,變成了一個迂腐老頭兒自說自話的嘮叨。
鍾天水有些理解杜劍們的看法了,但他依然沒有杜劍們的火氣,依然想把談話進行下去,雖然他接下來的口氣,已經掩飾不住內心隱隱的焦急和不滿。
“劉川,我說了這麼半天你聽進去沒有,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啊!劉川?”
劉川被這厲聲一問,問得抬起頭來,他抬起頭髮傻地看著鐘天水,鍾天水皺眉又問一句:
“你到底在想什麼?”
劉川語遲片刻,突然疲軟地答道:“我想……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家。我想我奶奶了。”
鍾天水愣了半天,耐着性子語重心長:“你想回家?這不是廢話嗎,你當然想回家了!你在看守所都呆了三個月了,怎麼還是一劉川又把腦袋垂下,悶聲不答。
鍾天水說:“掙多少分可以得一個監獄表揚,掙多少分可以評一個監獄改造積極分子,再加多少可以得局嘉獎,多少分可以評局改造積極分子?評了這些獎得了這些稱號能減多少刑期,你自己可以算嘛。考核辦法都寫在那兒了,你以前也不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早點出去,主動權完全在你自己手裏!”
顯然,鍾天水的這番話,劉川依然沒聽進去,他此時的思維,似乎只在自己的情緒中盤桓,等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目光似乎開始主動地尋求交流。
“鍾大,再過兩個星期,就允許家屬探視了,您能讓我女朋友來看看我嗎,您能讓我見見她嗎?”
鍾天水的臉色陰沉下來,他的心情……說實話,有些不好。他更加理解為什麼杜劍和他手下的那些幹警都那麼煩劉川了。他們說的沒錯,這小子確實沒有擺正身份,有點砸不爛泡不開的勁頭。
但鍾天水還是沒發作,只不過把態度放得更加嚴肅:“劉川,在押罪犯會見親屬的規定你也是知道的,只有罪犯的配偶和直系親屬,才可以會見。女朋友是不可以會見的。我希望,凡是不符合規定的要求,你以後就不要再提了。你過去在監獄工作過,應當比其他犯人更加懂規矩守紀律,違反規定的事,我們不能給你開這個綠燈。”
劉川重新垂下頭去,不再多說一句。
這場談話至此不歡而散。
後來,鍾天水從杜劍那裏聽說,劉川給他女朋友寫了一封信,經分監區檢查后同意發出。劉川在那封信里只是寫了些思念的話,希望她來看他。另外就是告訴她監獄的通信地址,希望她給他寫信什麼的,倒沒有明顯不利於改造的言論。劉川當然知道信件都是要接受幹警檢查的,所以過激的言論也不可能明說。
兩天之後,一個下午,鍾天水路過操場,看到入監教育中隊正在操練隊列。他在隊列里看到了劉川。他看到劉川的那張臉很瘦很瘦,頭上的發茬短短地長出來了,脖子細細的,撐着那顆顯得略大的頭。他站在操場邊上看了很久,心裏多少還是有點疼他。
晚上加班,在食堂吃晚飯的時候,他對杜劍說:“我看,可以考慮同意劉川的女朋友來看他一次。讓他女朋友做做工作,說不定對他的改造能有幫助。”
杜劍說:“他女朋友是個演員,劉川一出這事,那還不跟他吹了,還能來看他嗎?”
鍾天水說:“應該能吧,現在年輕人的觀念不同了,男朋友坐了牢她不一定覺得有傷面子。而且我看劉川跟他女朋友感情很深,那女的應該能來。你們分監區先打個報告,報上去讓監獄領導審批一下。”
杜劍點頭,可又說:“如果領導批了,他女朋友怎麼找啊?”
鍾天水沉吟了一下,說:“小珂見過他女朋友,回頭讓小珂去找。”
星期天,小珂休息,一吃完早飯,就搭公共汽車往和平里這邊來了。
這個地址是她托警校的一個老師打聽到的,那老師認識朝陽分局的一個刑警,那刑警認識承辦單鵑范小康傷害季文竹案的另一個刑警,這另一個刑警知道季文竹現在住的地方。
季文竹不在家,房門緊鎖。問鄰居,鄰居把她支到房東的朋友那裏,房東的朋友說季文竹拍戲去了,你打她手機。小珂說打了,關機。房東說,啊,那就沒轍了。
小珂出來之前,讓杜劍找劉川要了季文竹的手機號碼。可無論怎麼打,那手機一直關着。她給那手機發了兩遍短訊,也未見隻字迴音。
新犯入監一個月後,就可以會見親屬了。
那幾天劉川臉上的神情氣色明顯好了起來,逢有隊長叫他,他答“到”的聲音也都變得明亮許多,那幾天學習測驗的成績,也成直線上升的勢頭,這都是因為分監區長杜劍找他談了一次話,告訴他,經監獄領導批准,同意他女朋友來監獄看他,並且向他要走了季文竹的手機號碼。杜劍希望他能夠用心體會監獄領導的苦心,徹底改變消極改造的現狀,煥發精神,在會見時讓自己的女友見到自己良好的精神面貌。
這次找劉川談話的時候,杜劍終於在劉川孩子氣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過節般的微笑,終於聽到了劉川用興奮難抑的聲調,做出了合乎標準的應答:
“是!”
親人會見的日子終於來了,此前一連三天,劉川夜不能眠。
他和奶奶,和季文竹,已經四個月沒有見面。如果說,在他那顆即將枯死的心裏,還存有什麼念想的話,那就是想見到季文竹和他的奶奶。
可他不能讓奶奶過來看他,可以想見,如果奶奶在這種地方,看到他這身打扮,看到他這張光頭瘦臉,說不定她就真的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只能盼着季文竹來,他需要她來,他做夢都想着她能來看他一眼。只要她來看他,哪怕再給他加刑他也情願。只要她還真心愛他,哪怕再加個三年五年,他也心甘情願!
會見的日子,終於來了。
早上,劉川被捕以後第一次用心地洗了臉,在隊長通知他監獄領導已經同意季文竹來監獄看他的當天,他就用自己賬上還剩的錢買了一塊香皂。他賬上一共還存着五元四角錢,入監時他的牙膏用完了,他花一塊八毛錢買了一筒牙膏,現在他又花兩塊錢買了一塊香皂。他用香皂認真地洗了臉,還洗了頭髮。頭髮剛剛出茬,洗完之後馬上顯得輕爽好看。
早上點完名,就吃早飯。吃完早飯,沒上大課,犯人們都在各自的監號里自學《規範》,等着隊長呆會兒喊名。
九點鐘左右,喊名開始了。第一批會見親屬的犯人聽到自己的名字后,神色戚戚或惶惶,抱着大包小包準備交給家人帶回去的東西,匆匆走出監舍。第一批人走了以後,監舍顯得很靜,幾乎每個人的心跳都能聽清,大家的眼睛雖然還都盯着那本《規範》,但誰也沒有心情真正默讀,連平時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孫鵬,這時都埋頭不響,神不守舍地等着第二輪喊名。
半小時后,第二輪喊名開始了。一位隊長站在門外的筒道里,一個一個地叫着犯人的名字,被叫到的犯人快步走出監舍,站在各自的門前。第二輪名字喊完了,劉川幾乎是屏着呼吸,聽到門外的隊長對叫到筒道里的犯人命令道:“排好隊,跟着走!”緊接着,一片踏踏拉拉的腳步聲從劉川的監號門前響過,在筒道的一頭猝然消失,監號和筒道重新安靜下來。劉川這才確信,第二批參加會見的人,仍然沒他。
監號里剩的人不多了,比剛才顯得更靜,靜得讓人心慌!劉川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肩,雙手,都在發抖。他想控制自己,他想告訴自己,季文竹住得遠,起得晚,而且她愛睡懶覺,來也會來的較晚。他心裏暗自計算,如果她九點起床,洗完臉梳完妝,吃點東西再出門的話,乘出租車至少要走四十分鐘,如果不堵車的話,十點四十分左右就該到了。當然,也有可能到得更晚。
筒道里,始終沒人再喊,但突然自遠而近,又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劉川的神經高度緊張,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直到有人進了監號,他才知道是第一批會見的犯人結束會見,回來了。回來的人放好親屬送來的東西,重新回到小板凳上坐下,拿着《規範》各想心事。劉川獃獃地偷看他們的臉色,每個人的臉色各不相同,不同在哪兒難以說清。
第一批人回來之後,之後不久,筒道里又開始喊名了。從時間上算,顯然是最後一批了。第一個喊的,就是孫鵬。孫鵬是個急了眼敢弒父弒母的冷血動物,但對自己的媳婦和不到一歲的女兒,卻總在嘴邊念叨。尤其對他女兒,更是寶貝得不行。他去年一棍子把一個兒科醫生打開了腦袋,就是因為那醫生給他剛出生的女兒用錯葯了。
孫鵬聽到喊名,動作誇張地跳了起來,抱了準備讓他老婆帶回家的被褥衣服,快步走出監號。他今天早上一吃完飯就讓隊長把他在看守所用的行李衣服都從儲物間裏取出來了。隊長還問劉川今天要不要也把他的行李讓女朋友帶走來着,劉川搖頭說不用了,他不可能把自己那床在看守所睡臭了的被褥讓季文竹帶走。
隊長喊名的聲音一路走來,從筒道的這頭響到那頭:“孫鵬、段文奇、盧煥青、梁好武、李平、李元德、王志榮……”喊聲經過劉川監號的門前時,沒有半步停留,就像風一樣地過去了。
“……華彥斌、劉偉強、吳劍、李玉章,都出來沒有,好,把東西雙手抱着,雙手抱着,跟我走。”
又是踏踏拉拉的腳步,從筒道這頭響到那頭。劉川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從小板凳上跳了起來,跑到監號門口,朝外喊了一聲:
“報告!”
號里的犯人都愣了,筒道外面,無人應聲。
劉川帶着絕望的嘶啞,又喊了一聲:“報告。”
最先反應的,是同號的班長,班長起身問他:“幹嗎你劉川,你喊什麼?”
劉川回頭,他心裏慌得幾乎口吃起來:“沒,沒,沒叫我。”
班長有些好笑,也有些好氣,“叫你你就去,沒叫你你就好好獃着,沒叫你就是你們家沒來人,你傻呀!”
一個值筒的隊長聞聲走到監號門口,問:“什麼事?”
班長馬上回答道:“報告齊隊長,犯人劉川想問剛才為什麼沒叫他,好像他家裏今天應該有人來看他。”
齊隊長問劉川:“你們家今天有人來是吧,你先繼續學習,我去給你問問。”
齊隊長走了。劉川只好退回到小板凳上,手裏拿着那本《規範》,心緒不知該往哪兒放。
第二批會見的犯人也回來了。中午快開飯的時候,孫鵬也回來了。很奇怪的是他把那一包被褥又抱回來了,也沒像其他犯人那樣,飯前彼此聊聊家裏的情況,而是坐在自己的板凳上,臉色陰沉地一言不發。班長小心地看他,那樣子是想問問他怎麼又把東西抱回來了,但知道這小子太渾,臉上的神態也正擰着,所以猶豫了一下沒問。
劉川和孫鵬一樣,也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因為齊隊長說去給他問問,所以他還在一根筋地等着齊隊長過來叫他,所以也沒注意到孫鵬的反常。
開飯的時間到了,劉川聽到值筒的雜務呼喊一班打飯的聲音,但他依然在等,他明明知道隊長不會再來喊他出去會見了,他明明知道季文竹不會來了,可他還是像抽了筋骨換不了姿勢似的,僵直地坐在板凳上等着。
外面叫到六班的時候,班長叫大家拿好飯盒起立站隊,劉川的胳膊腿都不聽使喚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起來的,是怎麼走到門口站隊的。外面在叫他們七班了,大家魚貫走出監號,成一列縱隊走向筒道端頭。今天吃的是雞蛋湯和肉龍。雞蛋湯由雜務負責給大家盛,一人一大勺,肉龍自己拿,吃幾個拿幾個。劉川木然地打完湯,拿了一個肉龍,站在旁邊的齊隊長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叫住他說:“劉川,剛才我給你問了,今天你們家人沒來。”
劉川一手端着湯,一手拿着肉龍,愣在盛肉龍的箱子前,有點傻掉的樣子。這時,分監區長杜劍走過來了,說:“劉川,我跟王隊長說了,你女朋友我們找過了,沒找到。昨天王隊長沒告訴你嗎?”劉川愣着,沒答話。齊隊長對杜劍說:“王隊長的小孩生急病了,昨天請假沒來。”杜劍點頭說:“啊,小孩生什麼病了?”又見劉川還站着不動,便說:“你回去吃飯吧。”
劉川機械地轉身,咣的一下,撞上從他身邊路過的孫鵬,他手中的一飯盆雞蛋湯,一大半灑在孫鵬的前襟上。劉川連對不起都忘了說,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步伐邁得虛虛飄飄,恍惚着繼續往監號走去,耳朵里似真似幻,聽見齊隊長在身後叫他:
“劉川,你灑了人家一身怎麼連聲對不起都不說?”
劉川站住了,看着齊隊長,嘴巴張開了,卻沒能說出聲。
杜劍走了過來,站在劉川和孫鵬之間,嚴肅地說:“劉川,現在你把《罪犯改造行為規範》第四十九條,全文背出!”
打飯的犯人們全都停止了動作,目光迅速地向劉川集中,劉川把頭略略低下,這個動作或許表明,他已被杜劍嚴肅的口吻威懾並且喚醒,儘管依然神不守舍,但終可張嘴出聲:
“第四十九條,有……有求於人時,用‘請’、‘您’等敬詞;有愧於人時,用……用‘對不起’、‘請原諒’等歉詞;有助於人時,用‘沒什麼’、‘別客氣’等謙詞……得到別人幫助時……用‘謝謝您’、‘麻煩您了’等謝詞。”
杜劍說:“對照《規範》第四十九條,你做得怎麼樣?”
劉川把頭徹底低下,說:“不夠。”
“是不夠,還是根本沒做?”
“……沒做。”
“沒做怎麼辦?”
“……下次改正。”
杜劍見劉川每答一句,都慢了半拍,不情願似的,不由厲聲喝問:“那這次怎麼辦?”
劉川不知說什麼。
“讓你說聲對不起,說聲請原諒,就這麼難嗎?你比孫鵬、比大家,都特殊嗎?你覺得你比大家特殊嗎?”
劉川這才抬起頭,看了孫鵬一眼,說了一句:“對不起。”接着,又說了一句:“請原諒。”
杜劍轉頭,看孫鵬,孫鵬臉色青虛虛的,除了兩頰新起的幾個疙瘩,從額頭到下巴,沒有一點血色。
“孫鵬,你是不是也想把四十九條背一遍啊?”
孫鵬瞪着劉川,從牙縫中吐出幾個字來:
“沒什麼!別客氣!”
這兩句謙詞,被他說得咬牙切齒。
杜劍看着二人,又看看周圍默立的犯人們,說:“學《規範》,是為了用!回號吧。”
劉川說了聲:“是。”
孫鵬也說了聲:“是。”說完率先向監號走去。
劉川跟在孫鵬後面,走進監號,剛剛在小板凳上坐下,孫鵬走過來了,一臉獰厲,把手裏的雞蛋湯端至劉川眼前,往裏啐了口唾沫,然後倒進了劉川的碗裏。
“你大公無私,湯都給我了,我向你學習,也都給你。還多給你一口,夠不夠意思!”
孫鵬倒完,看看盆里還剩了一點殘湯,又啐了一口,然後滴滴答答地在劉川頭上倒凈。
劉川的頭髮短,湯水和唾沫存不住,很快順着臉和脖子流了下來。班長看見了,沖孫鵬驚問:“咳,孫鵬,你幹嗎呀!”
孫鵬不理班長,沖劉川惡狠狠地說道:“對不起!請原諒!”
班長看劉川,劉川坐着,低頭,沒動。
大家都沒動。
大家都知道,劉川過去是警察,可孫鵬也不是好惹的,惹躥了親爹都敢打。這時候還沒人知道,剛才孫鵬的老婆不是看他來了,而是和他談離婚來了。
預料的情形很快發生,並沒留下太多懸念。劉川在孫鵬轉身的剎那快速躍起,速度和衝力讓孫鵬重重地撞在床上,床架子立即發出了劈裂的聲響,孫鵬的頭部也結實地磕在床幫,但他的瘋狂馬上在一秒鐘內反超了劉川。他手腳並用,動作變形,口中嘶喊,面色赤紅,頭上的青筋鼓鼓跳起,臉上的疙瘩也冒出血光。這場雙方都玩了命的毆鬥讓犯人們紛紛閃開,有好幾盆雞蛋湯被踢得盆飛湯濺,靠牆立着的書架經不住兩人扭在一起的大力衝撞,轟然倒下,書架上書籍和雜物成放射狀般噴了一地。犯人們誰也沒能想到,身高體壯相貌兇殘的孫鵬,竟然在這場你死我活的廝打中漸處下風,漸顯頹勢,漸露敗相。他們漸漸看出來了,劉川雖然身單體瘦,但這小子肯定練過,一招一式,都很實用,很佔便宜,而且,他們也看得出來,這小子下手也夠狠的。
至少有兩個隊長衝進來了,緊接着,分監區長杜劍也衝進來了,班長這才衝上去抱住劉川,另兩個犯人也拉住孫鵬,這場打鬥終被遏止。孫鵬和劉川,兩人全都眼腫嘴破,從場面看劉川佔優,從傷勢看不分伯仲。
更多的民警從備勤區衝進筒道,手執鋼銬和電棍趕來增援。劉川和孫鵬全被銬了背銬,一前一後彎着腰被眾民警押出監號。他們分別被押在兩間管教幹部辦公室里,半小時后,醫生來了,給他們檢查了臉上頭上的傷勢,上了葯。又過了十多分鐘,他們被押出了一監區的樓門,穿過操場,押到了禁閉中隊,分別關進了不過三平米大小的禁閉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