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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到辛庄的時候已近正午,天還在下雨,下得沒完沒了。下雨不妨礙辛庄的人看我,他們坐在堂廳里,他們坐在樓閣上面,他們隔着水榭,他們看着我,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知道。我的頭髮在幾天前漂染成了酒紅色,要頭髮重新變回黑色,只有等新頭髮長出來,或者一年以後,漂的顏色才會消褪。酒紅在一片黑色中間顯得非常耀眼,我並不想這樣,我到辛庄來就是為了不引起注意,但我已經沒有錢再去把頭髮做成別的顏色了,現在我身無分文,就象是一個隨身只帶些細軟的破落戶,可是我連隨身帶的細軟也沒有,我的手袋裏只裝着家常用的幾樣東西,還有匆忙收掇的幾件衣裳,它們是我的嫁妝。

我也沒什麼行李,對於我來說,到哪兒都可以是我的家。這是一個陌生地方,我初來乍到,不想驚動任何人。

明婆的老臉笑得象紅花,就象明婆的房子,桌凳是紅色的,燈泡是紅色的,明婆的臉也是紅色的,我很快就和明婆,和明婆的紅顏色們融合在一起了。

明婆在前面樓梯上走,穿着劣布拖鞋,腳後跟露出土紅顏色的老繭子,繭子在起皮,好象要飛起來了。我一陣噁心,把頭別過去,不看那腳後跟。

樓梯這麼窄。我說。

窄你又不會摔下來啵。明婆說,轉過臉,給我看惡狠狠的空洞的眼白。

我只覺得那眼白在瞪我,但是一瞬間那眼白就緩和了,還溢出來了幾滴水。早點睡啵,那眼白竟說。

我把自己往床上扔,如果它真的算是一張床的話。我睡過去了。

2、本來我只是要路經辛庄,但車過辛庄,我的頭正伸在車窗的外面,我看見了那個庄的上空浮着一層酒紅色的霧,象一把大傘,把整個辛庄都蓋在下面了。我看見過很多古怪的村莊,它們中有的一到早晨就騰起乳白的蒸氣,有的到了晚上所有的樹都會發出聲音,還有一個村莊,那兒沒有一隻蟲子,沒有蝴蝶,沒有蜜蜂,甚至連蚊子和蒼蠅也沒有。什麼都沒有。

只有辛庄,辛庄的上空飄浮着酒紅色,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它看起來很醒目,只有那一叢顏色,象根柱子那樣孤零零地豎著。

賣票的女人沖我笑了一笑,把我放了下去,車子過去很遠了,才把扎滿枯黃髮辮的頭伸出來,痴痴笑着沖我喊,辛庄,辛庄,辛庄,辛庄。我迷惑地望着遠去的車和車上的賣票女人,直到它們都不見了。然後我開始往辛庄的方向走。

這樣,凌晨時分我就看到了辛庄,目測的距離是大概五分鐘內我就能到那兒,但我已經走了有兩個鐘頭了,辛庄還在原來的地方,就象我小時候看過的書,一個人在路上看到了一所房子,房子裏坐着一個在編織的女人,於是他朝房子走去,但他走了很長很長時間,那房子還在前面,還是那麼遠。現在我就象書里的人,走啊走啊,真走得沒完沒了了。

也許真的沒有路能進辛庄,也許真的只能遠遠地看,眼見着它近了,再走卻又走出去了,再轉身走回頭路,它卻又在身後頭了,辛庄一會兒在前面,一會兒在後面,一會兒在左邊,一會兒在右邊,我煩透了。

我問過很多站在田地里的人,辛庄?辛庄知道嗎?

紅米團啵。他們說。紅米團好吃啵。他們說。

我又不要問紅米團,我問怎麼進辛庄。我說。

紅米團真的非常好吃啵。他們說。

這時候一個婆子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了,婆子拽我的手,眼睛象燈籠那樣閃着光。辛庄。她說,去辛庄要坐船啵。

然後我就坐在船上了,我對婆子說,我又沒錢,我給你打火機和香煙啵。婆子不高興地撇嘴,辛庄半月一回才有船的啵。

我知道。我說,但我又不騙你,我真的沒錢。然後我就到了辛庄,只幾分鐘的工夫。

跳,直接跳啵。婆子說,沒有船埠頭的啵。

我猶猶豫豫地看着光凈的岸,掙扎着跳了出去,船卻向水中去了,我腳下一滑,差一點跌進河裏,我連忙用手撐,抓了一手爛泥,一條油涎蟲從泥里拱出來,不高興地瞪我,拱着半邊身子動,另半個身子已經糊爛了,粘在我的手掌上,滑膩膩的,象鼻涕。船上的婆子手一長,要向我抓過來,我吃了一驚,她倒把船撐出去老遠了,一咧嘴,沒聲沒息地笑了一通,兩條油涎蟲從她的鼻孔里伸出觸角來,探了探,又用力地縮回去了。

我從手袋裏拿出最後一包面紙,用力地擦,擦不掉似的,好象那條油涎蟲的半個身子都鑽進我的血管里去了。我站在了辛庄的石板路上,但我很生氣,直到我看見了橋,橋就在眼前,還是明代的橋,橋上沒有人走,石頭縫裏長着稀稀落落的草。落雨天,路和橋都顯得很乾凈。

我走過河邊,兩個婆子蹲在那裏涮馬桶,穿着藍布對襟罩衫,裏面不知道穿的什麼,也許什麼也沒有穿,就是那件藍布罩衫,空空落落地盪着,能看見婆子們畢露的骨節。她們蹲在那裏說話,她們的臉長得一模一樣,象姊妹。

吃過了啵?

沒啵。

就象是花俏的唱腔,哼哼阿阿。兩張嘴,一張一合,鏤銀的扁鐲在她們乾枯的臂間晃,晃得整支手臂都是銀的了,但是臟極了的銀就象是沒有干透的泥,她們的手臂又變成了泥,搖搖晃晃的泥。

我看見正對着橋的牆壁上嵌着一隻腿腳變形的虎,張牙舞爪地貼在牆上。

阿婆,有沒有住的地方。我說。

阿吃過了?

唔沒。她們說。

我又不要聽你們嘮嘮叨叨。我說,我住哪兒?

兩個婆子抬起頭來,驚訝地看着我,明婆啵。她們異口同聲地說。

3、我躺着,身子象散了的沙,再也組合不到一起了。我累了,但我只睡了幾分鐘,很快我就自己醒過來了,我的腦子裏象天翻地覆一樣,有很多事情在裏面衝撞,擠壓。我頭疼得厲害。

明婆忽然在樓梯口出現,新梳了把髻,插着銀荷花板,穿着齊整衣裳,不高興地說,吃飯啵。我看着明婆,明婆的手裏托着茶盤,茶盤裏卻放着菜碗,我吃驚地看着她,你走路沒有聲音的?

快點啵,我要去吃茶啵。明婆說。

我很生氣,我厭惡有人在我不想被打擾的時候打擾我,但我不想說什麼,即使我說了,我也知道她們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於是我只是低頭看明婆的腳,還是那雙劣布拖鞋,土紅的鞋面,象幾十年沒有洗過一樣。茶盤也和鞋一樣,繪着雲紋,釉光也是土紅的,我看見明婆的拇指伸在菜湯里,指甲里的泥垢遇見水就掉下來了,飄飄洒洒揚了一碗。

我真不想再看,於是我又躺下來,但我分明看見了房頂上掛着的一匹一匹布頭,沒有層次地雜亂地掛着,象破落了的人家,顯出一片死氣。我呼地一下坐了起來。明婆。我說。明婆!

我看見那些布了,你不要把布掛在這裏嚇人好不好。

明婆站在樓梯上,很不高興地說,一個學生,跟你樣子差不多的學生住在這裏的,踩壞了我的竹床才把布掛上去啵。

我不管。我說,我要把布拿下來的,嚇死人的。

你又要踩壞我的竹床的啵。

我給你戒指好不好啵,明婆。我不耐煩地說,右手去拔左手的鑽石戒指,那戒指卻象生了根一樣,動也動不了,我下了狠勁拔,手指節都要拔下來了,戒指還在中指上面。明婆看着,冷冷地說,我又不要你的戒指。

我看了那戒指很久,我要哭出來了。

4、我閑得發慌,每天早晨我都把辛庄走一遍,辛庄是個小地方,四面環水,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就能把辛庄的角角落落都走過來。每天早晨我都看見一個裁縫鋪,每天早晨它都是第一個開門做生意,廳堂當中放着踏板的舊式縫紉機,上面畫著蜜蜂,或者蝴蝶,縫紉機發出的聲音就象是蜜蜂和蝴蝶發出的聲音一樣,嗡嗡嗡悶響,裁縫見人就揚起一張老臉跳起來,七八十歲的一個裁縫,跳起來倒象是十七八歲一樣。涎着臉,一雙黑手上來拽。

做旗袍穿。裁縫說。琵琶盤扣,葡萄盤扣,葫蘆盤扣……

我退了幾步,斜斜地望一眼,走過去了。

5、我想我要把過去的事情都忘記了,我很想打個電話回去,有一次我甚至撥齊了號碼,但我隨後就暈眩過去了,我厭惡那個號碼。

閑下來我只是把手提打開,看看裏面的Lastcall和Allcall,我發現上面都是一些陌生的號碼,那些號碼屬於誰,我為什麼要打它們,他們為什麼要打給我,我都想不起來了。

我只是在辛庄的石板路上走,一路走過去。看酒紅霧氣中的河,橋,還有那些穿藍布衣服的婆子們。

男人是春夏季的時裝,過了季節就要打折。小媚說。

我知道。我說,但我只要王曉一個男人就夠了。

小媚吃吃笑,你是一個傻逼。小媚說。

我們是知識分子。我說,但小媚你的書都白念了,現在你是一個混混。

小媚笑嘻嘻地,站起來婀娜多姿地往淋浴房走,剩下我,坐在蒸氣里,透過木頭房子的玻璃窗我看見隔壁坐着一個裸體的黃臉女人,象一條魚那樣喘着粗氣,渾身都長滿了綠毛。

6、我想起來要穿那身旗袍,酒紅色,蝴蝶盤扣,鑲珠滾邊,綉着龍鳳呈祥。小媚和我一起在定海路上逛街時量身做的。

你結婚穿旗袍好了。小媚說,不要穿那種下擺膨脹起來的西式婚紗,你也穿我也穿,穿得顏色都黑灰了,索索抖抖着站在酒店門口出醜。

現在做早了點吧。我猶豫,男朋友都沒有的。

你又不會再長了。小媚說,現在做又便宜。

裁縫師傅是寧波過來的紅幫師傅,眼睛笑起來象月牙兒,一臉的皺紋都擠兌在一起了,嘶嘶啞笑着說,旗袍么,做幾件平常穿穿也好。

小媚也做一件。我說。

小媚不屑地翻眼皮,我又不要結婚的。小媚說。

我象往常一樣沿着河走,我又看見了那個撐船的婆子,她站在水中央,嘴張得象一個蛋,我氣哼哼地走近去,喂。我說。但那婆子眼珠子定定地,哇哇亂叫了一通,轉過頭就往遠處撐去了。

我又不問你算舊帳,我喊,但那婆子聽都不聽,婆子和婆子的船很快就不見了。

穿那麼紅作死啵。一個婆娘追出來打孩子,我看那孩子,穿的明明是秋香色,我氣得要暈過去了。

喂喂,你做什麼,我又不認識你。我恨恨地說。

我也不認識你啵。婆娘居然也恨恨地說,扯着孩子的耳朵回房裏,砰的一聲把門關牢了。

一切都很奇怪,我穿旗袍也讓我招了一頓罵。

7、我知道那雙眼睛在背後看着我,每天都看,我吃飯她也看着,我喝茶她也看着,我坐着翻我的陳舊嫁妝出來她也看着,直到我睡到床上了,她還看着我,我真是煩透了。

我坐在書桌前看書,我只帶出來一本書,王曉為我買的唯一的一本書,薄薄一冊,看了有三四年了,還沒有看完。

……程蝶衣驀地住嘴,不住喘氣,靈魂沸騰,再也說不上甚麼。即使自他天靈蓋鑽一個洞,灌滿鐵漿,也沒這樣的滾燙痛楚過。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然後我的心思就滑到那雙眼睛處去了。

好了好了明婆,你不要再看我了。我仍然背對着她,靜靜地說。那雙眼睛馬上就受了驚似地逃掉了,沒聲沒息地從樓梯上滾下去。我暗自笑了一笑。

只一會兒,她居然又上來了。

吵死了吵死了。她嗓子也驚得啞掉了,聲音輕得只有我聽見,樓下面吵死了。

我知道吵死了。我說,但是明婆麻煩你不要再上來了好不好。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嘆氣,不住地嘆氣,嘆出來的涼氣都要吹到我的脖子裏來了。我真是要煩死了。

我氣惱地轉過身,明婆手腳倒快,又快步逃到樓梯下去了,我也奔到樓梯口朝下面看,明婆把燈火都關掉了,樓下面一片黑。明婆明婆。我喊,你到底上來做什麼?

明婆把頭伸出來裝傻,氣呼呼地瞪我,我又不要上來的啵。

那你就不要上來好了。我說。

明婆氣哼哼地上樓,紅布拖鞋重重落在木地板上面,不再象只貓那樣跳躍着走路了。你說說清爽啵,我上來,我上來啵?明婆把整張臉都湊過來了,眼屎凝結在她的眼角,象眼白上長出了幾顆痣,明婆氣惱,拚命搖晃着腦袋,髮髻都凌亂了,眼屎紛紛掉下來,夾進了我的書里。

我氣得別過臉去,辛庄的婆子都不誠實,她們都一樣,鬼鬼祟祟,說謊話,有事沒事都要哇哇亂叫一氣。

8、出門時有些晚了,我開了窗看天,趁着酒紅霧氣還沒有散,急着緊着出門。

很意外,因為裁縫沒有象往常那樣坐在屋的正當中踩他的舊式縫紉機,裁縫站到門口來了,斜靠着雕花門框遠遠地看我。

明婆子把東間那房租給你的吧。裁縫開口說。

我懶懶地看了他一眼,打了個哈欠。

欺負你個小娘娘不懂,明婆子那房又不好住。裁縫說。

我在裁縫門前繞了個大彎,準備走開。

做旗袍穿。裁縫說,琵琶盤扣,葡萄盤扣,葫蘆盤扣……

我停了下來。好了好了,每次你都要說這句話,我只要蝴蝶盤扣,就象我身上的這件。我說。

裁縫臉上露出痛苦極了的表情,好一會兒才說,我做過的比這件好多了。

那你做只盤香紐出來看看。我說。

嘖嘖。裁縫笑起來,象只老羊那樣癟着嘴,你個小娘娘也知道盤香紐。抖抖索索摸出把鑷子和一堆破布條,繞來繞去,繞出了一隻如意。

我緩緩向裁縫走過去,一臉笑盈盈,拿起那隻如意看。裁縫卻一把抓牢我的旗袍,掀起個角看,每個人都看見旗袍底子裏的折縫處,針線都縫出個喜字來了。我氣惱地撥裁縫的手,再看他眼淚鼻涕糊在一起的老臉,心就軟了。一個老頭兒,與他計較什麼。

咦?怎麼綉了喜字。我定定神,平心靜氣地說。

裁縫氣極了的樣子。這是嫁衣,你也穿出來了!

我大笑,現在還有什麼嫁衣不嫁衣的,不都一樣了?

直到回了房,我要哭一場,我怎麼會不知道是嫁衣呢,還裝瘋賣傻說,咦?怎麼綉了喜字。

9、明婆在梳頭,把黑絨頭繩結在發梢上也編進辮子裏,我靠在圍欄上偷偷看了會兒,很想學會怎麼把頭繩編進辮子裏。

明婆的嘴裏咕咕嘀嘀,辮髻拆了重盤,盤了再拆,來回折騰了幾十回,明婆倒一直定定心心,旁邊看的人卻要煩死了。我知道明婆在作弄我。

明婆嘀咕。

人說世上黃連苦,我比黃連苦萬千。滿以為四年同窗遇知音,誰知曉,痴情一片在夢裏。雷聲隆隆夜凄凄,睜眼難分天和地,風刀霜劍嚴相逼,蒼天啊,你為何偏偏將弱女欺。

明婆你很苦啵。我說。

明婆恨恨地瞪我,沒有說話,自說自話地把門洞開,徑直走出去了。明婆走得飛快,好象腳都不要沾地的,飛起來了,拐個彎兒,影子也沒有了。我吃了一驚,趕忙跟出門去,我一直想知道明婆每天去吃的什麼茶,這吃茶有那麼重要嗎,一個婆子,也要梳梳頭,換一件乾淨衣裳。

我跟在明婆後面,我發現原來辛莊裏有很多地方我都沒有到過,那些拐彎抹角的地方,要到天黑了,它們才出現。我知道明婆在作弄我。有很多次我的頭撞到了硬牆上,我的腳陷在了泥溝里,然後我就明明白白地聽見明婆嘶嘶的笑聲,笑了一通,又往前面去了。我認為明婆如果不是一隻老狐狸變的,就是一把沒有修鍊好的琵琶精,修行淺的精怪,才會長得那麼老那麼丑。

我的腳很快就紅腫起來了,我後悔我穿着高跟腳,高跟鞋是交際花穿的,她們從來也不需要移動,除了吃飯和睡覺,除了和男人們周旋,她們不需要再干點什麼,她們在木地板和草叢上走幾步,又躺倒在充滿了男人的床上去了。我想起了小媚,直到現在,我仍然時時想起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小媚,小媚就是一朵交際花,最初還有羞恥,直到那些招來的蜂引來的蝶把她的羞恥都舔光,到最後小媚坐在那兒動也懶得動了,脂肪堆集在小媚的身體裏,變得象石頭那麼硬,小媚就變成了一隻碩大的梨。

明婆很快就不見了,我只看見一個露天的戲台,面朝著河,陳舊佈景被風和水颳得絲絲縷縷,只有上面畫的水紋還象是真的,仔細再看,原來真是河裏的水紋映到了佈景上。那麼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了。

我站在戲台的後面,看見一個艷裝的女戲子,穿的卻不是以往草台班的服飾,看起來鳳冠霞帔嶄嶄新的,裏面都破爛了,積滿了陳年舊垢。她穿了件士林藍布的素花旗袍,扣絆布鞋,還圍着條細綢白絲巾,長得直拖到地上,她總是不耐煩地把那根長紗巾往後面甩,那條紗巾卻經常要飄到前面去,她又甩,甩了幾次,終於恨恨地要除下那條紗巾,本也是胡亂圍了上去的,急急地要除,臉都漲紅了,扯了幾次沒能扯下來,倒差點要把自己勒死了。她悶氣地坐下了,把裙子撩得極高,露着雙白生生的大腿,坐了會兒,就自個兒掀起帘子往台前去了。

戲子唱。

我盼你早看東籬紅日起,我盼你夜聽西窗滴秋雨,朝朝等,夜夜盼,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難到東海邊,今日終於盼到了你,你,你卻另覓新歡將舊人棄,山盟已隨東流去,天涯歸宿無掛牽。

我認為她唱的東西和我聽過的明婆的版本一模一樣,儘管她裝出怨婦的樣子,哭哭啼啼把臉皮蹙在一起,眉眼間卻是笑嘻嘻的。我只以為那戲子是明婆,明婆也上台去唱了,再看,明婆卻在下面坐得定定心心的,捧着個青花瓷蓋茶碗,點了茶釀,喝口茶,磕幾個瓜子吃,倒象個嫻靜的富家老太太了。

10、我並不想留在那兒,我適應不了那裏的氣候,還有他們的說話,他們的舌頭永遠都是打卷的,而且我執意相信,那些男人會動手打女人,他們一定都是些無情無意的男人。我想回家了。但是小媚說,我們住在這裏都有四年了,我們已經很適應了,怎麼還要回去呢。江南的冬天冷得要命呢,你還回去?

在這裏做什麼呢。我憂愁,我誰都不認識,回去找個文化機構獃獃倒也不錯。

我呸。小媚說,我歧視你。

好吧,那我們就留在這兒吧。我說。我一直都是個沒有用的女人,沒有主見,憂心重重,於是我們剩餘的生活都讓小媚去安排好了。

我們應該做買賣什麼的。小媚說。

做買賣也要做文化買賣。我說,就是把自己標了價錢賣也不能賣得太賤了。

小媚笑笑,然後就去跑貨了。

外面都知道小媚主外,我主內,只有我知道,小媚比我辛苦得多,小媚整天在外面跑貨,跑得一臉風塵。

小媚,你是我們中間第一個學會風情萬種的,我說。小媚笑了一笑,然後仰面倒到地台上去了,細細碎碎的皺紋在光束中飛來飛去。

然後王曉來了,王曉來的時候小媚剛進了新貨回來,小媚在後面的單間把那些皺巴巴的衣裙從塑膠袋裏拉扯出來,熨燙它們,然後掛上打印好的標籤紙,它們能賣個好價錢。

你從哪來的。陌生男人王曉說。

我懶懶地看了他一眼,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和我一樣,是個異鄉人,租住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他一定很落魄,我用商人的目光算計着這個男人和這個男人的所值,我肯定我們不可能從他身上賺到很多錢。C城。我懶懶地說。

陌生男人說,C城出過陸小曼,出過周璇。

小媚聽了動靜扔下手裏的衣裳出來,斜靠着小單間的門框,眉頭一挑說,先生你要買什麼。

陌生男人說,你們那兒出過很多名女人,還有很多艷情故事,秦淮河,秦淮河你們知道吧。

不知道。小媚冷冷地說,先生你到底要買什麼呢。

那運河呢。他不識趣,又說,運河你們總知道吧。我在旁邊看着,暗自好笑,他長得並不好,自我感覺卻非常好,眼睛小,身板小,還有兩個明顯的酒窩,我和小媚最討厭男人有酒窩了。

小媚話都不說一句了,小媚示意我們是不是應該把他趕出去,然後我們的臉上都掛上很厭惡的表情,我們的目光看着店堂外面的懸鈴木,它們都是一些很醜陋的樹,不知道誰剝了它們的皮,它們還是光禿禿地站着,衝著每一個過路人獻媚。它們把爛絮硬塞進人的眼睛裏,指望着人能記住它們,人卻恨它們,罵罵咧咧地繞過它們的身體跑掉了。

陌生男人在空蕩蕩的店堂內走了幾步,自討沒趣,黯然地走出去了。

小媚,怎麼能這樣做生意的?我說。

小媚還高挑着眉。他勾引你。小媚說,你木知木覺的。

他又沒說什麼,他居然還知道陸小曼周璇。我笑,怎麼了?

小媚瞪我,周璇說過什麼?

她說什麼?我疑惑。

周璇說,來來來,喝了這一杯再說吧。小媚說,翹起個蘭花指,臉上充滿了歌女才有的淫蕩。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大笑,小媚的臉倒比我嚴肅十分,以後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你是一個非常沒有用的女人,你被別人賣了,還幫着那個賣你的人把錢都數清楚了。

11、我再也不想出去在辛庄到處繞繞了,落雨的季節也到了,我把自己關在明婆的房子裏,我注意到我住的房間裏堆放着很多雜亂東西,我想我可以找點什麼出來看,和小媚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倆總是一天到晚地搬家,每次搬家我們都能在我們的新家裏找到不同的東西,有時候是一隻死了幾十年的蟑螂,有時候是一隻值些錢的彩瓷茶盅,小媚就把它抱到古舊市場去賣了,我們的手裏存不下任何東西,小玩意,首飾,錢,青春,它們都象必須過場的龍套一樣,亮個相就跑得影子都不見了。我們胡亂地料理着自己,還有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事業,我們的愛情,我們的婚姻,我們的一切都是亂糟糟的。我厭倦了我們身邊發生的那些一波三折的故事,我厭倦了做這些故事。我真想回家了。

房子外面在落雨,房子裏面也在落雨,我聽見水流的聲音,比雨的聲音還要大,我懷疑明婆實在是太老了,她忘了關水龍頭,我不想聽水流的聲音,但我也不想招明婆的白眼,於是我不得不自己下樓梯,我摸到了水龍頭,它關得好好的。水流的聲音頓時沒有了,我想大概是我的神經已經綳斷了,我聽到了一些根本不存在的聲音,比如流水的聲音,我真的要崩潰了。

12、總是在下雨,我的腦子裏也在下雨,我閑得不知道做什麼好。明婆仍然出去喝茶,傘都不要打的,好象什麼也不能影響喝茶這件大事,即使下鐵。

儘管明婆還是那麼不老實,她總是當我的面裝着出去喝茶,她用了大半天梳她的頭,換她的衣裳,然後又偷偷地折回來。她以為我不知道。我在樓下,她就藏在樓上看着我,我在樓上,她就站在樓梯口看我,明婆的眼珠子好象永遠也不用換氣的,她總是躲在某個暗處直獃獃地看我,永遠也不會結束。但只要我一出去,明婆就會亂翻我的東西,我沒什麼東西,我的手袋和手提都扔到河裏去了,還有那些嫁妝,它們都當成抹布用掉了,明婆唯一可以翻的東西就是那本書,每次我都看見那本書在被明婆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好象她真的會閱讀一樣,但當我走上樓梯的時候明婆就躲到光線暗的地方,讓我看不見她,可是她忘了她的手,那雙手還粘在書頁上,翻動着我的書,一頁又一頁。我暗自好笑。

我習慣了在明婆的注視下生活,我一點兒也不想挪地方,我知道明婆想我早點滾,但我不想被別人使喚着滾,要走我自己會走的,就象我離開小媚。

我坦然地走東走西,我無視明婆的存在,而且因為太閑了我把明婆的房子都弄得乾乾淨淨,我知道這又不是我的房子,但我改不了要手腳不停地擦傢具,擦地板,我是一個天生就要受累受苦的女人,我總是勤奮地做這做那,但我一丁點兒也不幸福。小媚罵過我很多次,每一次搬家,我都把新家弄得乾乾淨淨,窗帘洗了,陳垢油污都洗乾淨了,然後我們又要搬家了。

我在我的床底下發現了一個沉香木的好箱子,在箱子裏我發現了一些旗袍,它們都是一些多好的衣服啊,很久以前它們可能是酒紅色的,可能是褚紅色的,也可能是明紅色的,現在它們都變成一種顏色,象凝結了的陳血,永遠也洗不幹凈的血的紅色。我看着這些漂亮的衣服,想到了明婆的樣子,即使明婆再年輕四十歲,她也不能算是一個漂亮女人。我真為這些衣服感到傷感。

看得出來,穿這衣服的時候明婆很嬌小,但她現在完完全全地變了,變成了一個有着肥碩身塊的胖老婆子,我也為歲月的飛快流逝感到傷感,時間會把一個女人殺死,讓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肥胖,衰老,直到醜惡地死去。

我知道明婆在看我,我故意把那些疊得好好的衣裳拿出來翻亂一氣,我知道躲在暗處的明婆臉都氣得煞白了。明婆一定會氣勢洶洶地把臉湊過來,向我翻白眼。好了好了,明婆,不動你的東西就是了。我說,你又沒有關照下來,布頭你都可以讓掛上去,看看你過去穿過的衣服又有什麼關係。

明婆沒有說話,身體藏在暗處,只把眼睛銳利地瞪着我。在箱子的底部我發現了一張紅木框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就象月份牌上的美女,文靜地坐着,背景很假,只有她的兩頰和嘴唇,塗著鮮紅的顏色,照片的底部是這個女人的手,手上夾了一根燃燒着的煙,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手,還有手裏的那根煙,所有看到這張照片的人都被她的臉吸引住了,她真是一個絕色的美女。

我把那些已經稀爛了的衣料又扔回到箱子裏,箱子又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現在我肯定這個女人不是明婆,這是一個陌生女人。而且她也不是辛庄的人,辛庄的婆娘都穿着大襟短襖,百褶小圍裙,綴着紅紅綠綠的流蘇。箱子裏只有旗袍,再沒有其他了。

這個女人是從外面來的,然後死在辛庄了。

13、我和小媚站在農村的路口,我們看見兩條狗,緩慢地在路旁奔跑,它們的身後灑了一線亮閃閃的白光,象水。

狗們終於停了下來,笨拙地重疊在一起,很奇怪,我們從狗的眼睛裏看到它們無限快樂。

我和小媚站着,看着那一幅奇怪的畫面,我聽見小媚在旁邊小心地呼吸的聲音,我們互相對視了一眼,雙方的臉都有些怪異。我們覺得很丟臉,兩個二十二歲的女人,我們站在農村,我們看見了兩隻狗,如果沒有弄錯的話,它們在交配。

然後我們灰溜溜地逃走了。

小媚爭取到一種名字叫做一葉紅的台裝專賣,我們的店很快就在各處開出來了,總之,這是一個充滿了漂亮女人的城市,這些女人永遠都沒有衣服穿。

一葉紅是一種很奇怪的品牌,一葉紅的內衣永遠都是古怪的,你找不到那種家常穿的內衣,如果你經常看毛片,就象發現一葉紅從毛片上剝樣,一葉紅的設計師是一個很大的剽竊犯,他們什麼都要剽竊,包括顏色和花樣。那些內衣很省布料,它們只是一塊花邊,兩道細緞帶,但是它成為了一條內褲。穿着它的女人會發現自己其實什麼也沒有穿,但這正是她們需要的。

一葉紅的職業裝卻很保守,它們遮住了肩,遮住了胸,遮住了大腿,什麼都遮住了,但它們賣得和內衣一樣好,那些買內衣的女人同時也買套裝,她們買這些東西的時候很矛盾,她們裂變成了兩個,直到出門,又重合成為了一個女人。

男人們說,穿着超短裙染着頭髮的女人其實最難上,她們可以和任何男人眉來眼去,卻不和任何男人上床。

而那些穿着文雅衣服的女人們,她們往往會幹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情出來,比如濫交,偷情,還有通姦。男人喜歡文雅的女人。

我們的每一家一葉紅專賣店都有ShoppingCoffee,有時候我會去我們的那些店轉轉,我看見了那些文雅的女人們,她們喜歡摩卡咖啡,她們坐在一起,輕聲地交流性經驗。

小媚還把我們的店做進了一些商場和Bar,即使只要一個杠子,一個櫃枱,甚至角落裏的一個擺設,小媚不擇手段地實現一葉紅的全面進場。在一家外商俱樂部,我們看到了王曉,王曉卻是這家Club的中方經理,我們立即認為王曉的酒窩不很討厭了,我們都是很勢利的女人。

我和小媚不再頻繁地搬家了,但是我們頻繁地在外面吃飯,小媚在飯桌上的表現就象一個妓女,儘管我相信她不會跟任何人上床。小媚向一個男人拋媚眼,桌子下面的腳卻去撩另一個男人,小媚忙得不亦樂乎,小媚讓每一個男人都認為他即將和她上床了,或者已經和她上過床了,然後小媚的事情就辦成功了。

小媚你要忙死了。我說。但我對這些熟視無睹,我是一個沒用而且也沒心沒肝的女人,我的眼睛看着一盤烙蝸牛,它們長得很不好看。

小媚笑了笑,說,其實還有些別的,男人不僅僅喜歡女人,還喜歡錢。

14、做旗袍穿。裁縫說,琵琶盤扣,葡萄盤扣,葫蘆盤扣……

我走到裁縫的面前,擋住了他的光。

你是誰?裁縫說,好象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然後裁縫跳到房間裏去了,翻了半天,捧着件軟緞面的東西出來了。

壓箱底的好貨啊。裁縫說,詭秘地四處看。

我看見了一件酒紅雲紋的旗袍,我撫摸着那些手工做的針腳,它們象蜈蚣腳一樣,凹凹平平,長長短短。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是壓箱底的好貨?

你見過幾件旗袍?裁縫的臉很難看,還很沮喪。

明婆房裏的旗袍多得是。我說。

裁縫的臉頓時大變,哇哇怪叫。跳進去抓門板,卻在走熟了的門檻上絆了一跤,糊了滿面的爛土,他居然也掙扎着爬起來,只顧抓住門板支上去,我吃驚看着他跳來跳去,只一會兒工夫,光禿禿的門板就豎在那兒了。一個八十歲老頭,身手居然那麼快,象只成精的猴那樣跳來跳去。我怔了一怔,然後上去敲門,門裏面好象沒有人,老猴子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敲了好一會兒。

戲弄戲弄老人家蠻好啵。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子在旁邊冷眼看着,說。

你也會說戲弄。我笑了一笑,說,你在外面念書的?禮拜天才回辛庄?

你到辛庄來做么啵?小子問。

寫生畫畫什麼的。我遲疑了一下,說,伸了個懶腰,看遠處的山水。

我看你倒不象出來畫畫的學生,倒象是逃出來散心的少奶奶啵。他說。

哼。我說,你也會說少奶奶?哪裏學來的,知不知道現在已經不興少奶奶這種叫法了。

小子臉上紅了一紅,逃到一個房子裏去了。

一個婆娘氣勢洶洶地跳出來。我記得她,她說過,穿那麼紅作死啵。我情不自禁地雙手叉了腰,準備與她相罵一場,她卻怯怯地看我,也逃到那個房子裏去了。

我惆悵地看着那個房子,準備走開。她卻又出來了,換了身衣裳,惡狠狠地朝我翻白眼,明婆房裏有鬼,一個女鬼。

15、動身的前一天,我給王曉打了一個電話。我很想再收拾一回房間,但我真不想再動這些東西,我為我們的房子做得夠多了。

我以為我很平靜,但我的聲音在發抖,我說,我要回家了。

我曾經站在這間房子的地中央,我打電話給王曉,我說,我站在我們的新房子裏,房子好大,你有沒有聽到我在木地板上走的聲音。王曉說,老婆,我愛你。

現在我什麼也沒有了,男人,婚姻,愛情,如果那真是愛情的話。我什麼也沒有了。

不要,不要。我推開王曉的手,戒指對於我來說,確實沒有什麼必要,結婚不重要,即使結過婚,還會分開,婚姻的責任感只會讓不再相愛的人痛苦地支持下去,更加痛苦。這是一個同居時代。

那就當我們結過婚了。王曉說,在我心裏你是我有名有份的老婆。

鑽石戒指戴在我的中指上,象婚約,時時刻刻提醒着我。我痛恨婚約。

同居一年之後,我們還深愛着對方,或者我們有了孩子,我們就結婚。王曉說。為什麼不結婚呢?小媚關心我,但她從來也不會過問,小媚只是整天飛來飛去跑貨,和男人們調情,做生意。只要是女人就會有婚姻的幻想,至少我是這麼認為,我們都不結婚,因為小媚忙於她的事業,而我的全部事業卻只是這個男人,這又算是什麼。

直到我看見小媚和王曉搞到一起了,早晨,我一開門我就看見了,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和小媚在農村看見的狗,兩隻重疊了的狗,一隻爬在另一隻的背上,它們不會呻吟,但它們很快樂。

小媚的臉色變得很快。我和王曉沒有做,小媚說。小媚離開王曉的床,或者可以這麼說,小媚離開了我和王曉的床。小媚的身體很漂亮,玫紅色的文胸散落在地板上,卻象我的血。我們都喜歡玫紅色,但在那個時候我痛恨玫紅。

我冷笑,什麼是做,什麼又是沒有做,做的界限是什麼,一定要他進去了才算是做嗎?

我重視和你的感情。小媚說,你不要恨我。

小媚你說過,男人是過了季節要打折的時裝,但我不願意穿別人穿過的衣服,也不願意用別人用過的男人。

男人不重要,男人是狗屎。小媚說,歇斯底里。

我有些悲哀,男人不是狗屎,我愛這個男人,但小媚你讓我愛的男人變成了狗屎。我轉身準備走開,我不要看這種場景,捉姦在床。

即使不是我,別的女人也會勾引他的。小媚在我身後喊。他不是一個好男人。

但偏偏是你。我說,我帶上了門,我聽見小媚的哭聲,小媚從來沒有哭過,小媚的哭讓我痛苦。

我一直在和小媚說話,兩個痛苦極了的女人。而王曉沒有說任何話做任何事情,他象一個陌生人那樣身在局外,動也不動。我甚至沒有看王曉的面孔,卻是我,我不敢看他,卻是我,我害怕了。

我熟悉的男人的身體,這個身體卻趴在我最要好的女朋友身上。電影裏的書里的,什麼都在我身上實現了,我要死過去了。

備註之一:

我坐在車站等車,我要繼續走下去,回家。這是一個破爛的小車站,臟極了的地上堆集了無數垃圾,再過一百年它們也不會分解。窮極無聊的紅髮女人買了一本旅遊指南,上面記載了從民間搜集來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和傳說,這些故事裏有男人有女人,有艷遇,有鬼怪,有性,有死亡,於是這本書賣得非常好,所有的小車站都只賣這本書,這裏的每一個江南小鎮,每一個地方都有故事。

我翻到那一頁,關於辛庄和辛庄的戲場。

春間三月,鄉董、士紳與商界議定集市事宜。四處邀名伶藝人,圈地搭台,演劇三日,在辛庄登台獻藝的有女伶一葉紅和萬山紅。一葉紅與萬山紅是師姐妹,情同手足,她們都喜歡穿一襲紅,紅得象血,新鮮的血。

一葉紅有很多情人,但她從來也沒有愛過那些情人,誰都知道一葉紅是一個戲子。戲子無情。

辛庄的男人只看她一眼,就會想她一輩子,而女人們卻恨她,咒她死。一葉紅死的那天下大雪,沒有人知道一葉紅為什麼死,每個人都認為她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女人,但最幸福的女人也死了。

漫天風雪。雪中的一葉紅,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那叢紅,浮在河裏,僵直着動也不動,把整條河都染成紅色的了。一葉紅是從辛庄走出去的女人,辛庄出去了很多女人,她們隱瞞自己的年齡,出生地,父母,要到葉落歸根了,她們才會回來。一葉紅死在辛庄,因為她是辛庄的女人。

但是一葉紅把每個辛庄人都嚇壞了,也許她還以為自己並沒有死,早起的人會在窗前看見她,她穿着死時的那件大紅旗袍,燙着捲髮,細眉細眼,她的周身有香煙的霧氣在繚繞,連煙捲也映成紅色了,和活着的時候一模一樣,到了夜深,一葉紅會走出來吃茶看戲,人的眼睛看不見她,只有孩子,孩子們不怕她,孩子說,一個渾身紅堂堂的小娘娘在看我啵。大人們四處看,什麼也看不見,驚嚇得抱着孩子奔跑起來。所以婆姨婆子們仍然恨一葉紅,即使她已經死了。

一葉紅死了很長時間了,辛庄的人看見又有一個時髦女人來,還有人記得她,她是萬山紅。萬山紅站在一葉紅死的那塊河岸邊,沒有人聽到她哭,只有她的肩膀在抽動,象哀慟不已的鶴。

果真如此,有艷遇,有鬼怪,有性,有死亡,看過這個故事的人就記住了一葉紅這個名字,他們猜測,一葉紅為什麼要尋死呢。那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啊。

備註之二:紅髮女人從辛庄帶走了一張薄脆了的舊紙,這張紙藏在名伶一葉紅一件絲緞旗袍的喜字夾縫裏,在此之前,沒有人發現旗袍里會綉着喜字,也沒有人會發現一葉紅還會留下什麼字。但這也許真的是一葉紅最後留下的字了。

為情,花落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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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干點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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