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

怪胎

一滴眼淚落下去,在“蜜月”酒杯里盪起漣漪。

沒有人注意,一隻狗的眼淚。

你不是我,不知道我的絕望。我不是你,不知道你的悲傷……

怪胎

超級瘋狂

一)巫師

那是一個矮胖黝黑的印裔老嫗,化着俗艷的妝,裹着妖冶的紗麗,眼睛藏在頭髮里,鷹隼般的陰沉鋒利。芭芭說她叫伊芙,精通塔羅牌算命之術,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巫師。

“我曾經請她為我算過,結果,她說的話都應驗了……真的好神奇哦。”芭芭信誓旦旦地告訴我。

我是從來都不相信這些事情的,不過好意難卻,只好跟着熱情的芭芭來到了這裏。

這位有名的巫師住在一棟公寓的3層,很舊的房子,牆皮大片大片地剝落,生滿霉斑,電線也老化了,燈光忽明忽滅,頗象恐怖電影裏的場景。走在空蕩蕩的走廊里,頭皮難免發涼,總感覺背後有眼睛在不懷好意地盯着我。

而見到了伊芙之後,這種不安的感覺更加強烈了——散發著妖異、腐敗氣息的伊芙,簡直就是一具剛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千年艷屍。

千年艷屍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好在芭芭可以翻譯。

“她說,你的妻子文海娜還活着。”芭芭興奮地對我說。“她還說,你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我敷衍地笑了一下,留下幾張鈔票后拉着她離開。

事實上,這幾年芭芭已經帶我見過好幾個巫師了。而每一個巫師都告訴我,文海娜還活着,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可是結果怎麼樣?文海娜還是沓無音訊。

其實,一直以來我心中都有一個不敢接受的現實,那就是文海娜早已經死了。死在五年前的大爆炸中……

二)蜜月

五年前的那個夏天,世界著名的旅遊勝地峇里島發生了一起突如其來的大爆炸,這場大爆炸不知摧毀了多少幸福的家庭,而我和文海娜也是其中的一個。我們的新婚蜜月,在轟隆一聲巨響中土崩瓦解。

彼時我不在酒店,因為文海娜撒嬌說想吃榴槤,我就出去外面買。然而我們怎麼都想不到,這一別,竟從此天淵永隔!

爆炸發生之後,文海娜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廢墟里到處都是支離破碎的人體殘肢和內臟,我不敢相信,自己心愛的人也在其中……

之後每年夏天,我都要回到這裏,因為我心中總是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文海娜沒有死,她還在這裏等着我。

那片不知掩埋了多少冤魂的廢墟上,建起了一間酒吧。每次重來峇里島,我都到這間名叫椰風的酒吧坐坐,倒上兩杯酒,回憶,憑悼……就這樣,我認識了酒吧的老闆芭芭。

芭芭感動於我的執着,遂發明了一種名叫“蜜月”的雞尾酒,用來紀念我和文海娜的愛情。

她還說,如果我就是文海娜該有多好啊,這樣,你就不會痛苦了。

她喜歡我,我知道,可是在我的心中,文海娜是無可替代的。

“芭芭,我想明天就離開這裏,以後也不會再來了。”走出巫師的那座公寓時,我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我決定不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也希望我的離開,能夠阻止芭芭對我的感情越陷越深。這個善良單純的女孩子,不應該受到傷害。

芭芭悲傷地看着我,說:“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是走之前請到我的酒吧里喝一杯‘蜜月’吧,你知道,這是我專門為你而做的……”

三)鬼魂

我沒有理由拒絕。於是在離開之前的那個晚上,再次去了椰風。我點了兩杯“蜜月”,然後安靜地坐在角落裏看芭芭跳舞。

芭芭的舞跳得很美,宛若旋動的精靈。綴着香花和纓絡的短襟下面,小巧的肚臍若隱若現攝人魂魄。腰肢盈然一握,水蛇般的柔韌和靈活——簡直不遜於舞蹈演員出身的文海娜。

我不禁長長地嘆息。

突然,一個熟悉的影子在人群里閃過,白裙如雪,長發如瀑……我象是被人打了一拳似地,尖叫着從座位上跳起。

“泰俊,發生了什麼事?”芭芭發現了我的異樣,急忙衝過來問。

“文海娜,我看見了文海娜……”我激動得語無倫次。

“天哪,伊芙的話靈驗了!”芭芭也跳了起來。然而我們翻遍了整個酒吧,卻再也沒有看到文海娜的影子。曇花一現的她就象一滴水珠,在閃爍的霓虹里悄然蒸發,沒有留下絲毫蹤跡。

“你確定真的看到了她,不是幻覺?”芭芭將信將疑。

我點頭,然後迎着她的目光反問:“芭芭,你信不信這個世上有鬼?”

芭芭張大了嘴巴:“你是說,你見到的是文海娜的鬼魂?”

“是的,不然她怎麼會出現得這麼蹊蹺……”我笑了,“芭芭,我終於等到她了,不管是人是鬼,都值得慶賀,不是嗎?”

芭芭鄂然地看着我,幽幽嘆氣:“泰俊,文海娜有你這樣一個愛她的老公,真的好幸福!”

四)怪胎

我覺得自己也好幸福。守候了五年之後,終於再一次見到了心愛的人。人也好鬼也罷,都是上天對我的莫大恩賜。於是,這個晚上我又做出了一個新的決定,我決定留下來,等候文海娜的再一次出現。

酒吧打烊后,我照例步行回去——我下榻的酒店就在椰風的附近,僅十幾分鐘的路程。

峇里島的夜晚是瑰麗而邪魅的,空氣中飄浮着紙醉金迷的曖昧味道。午夜三點之後,外面是一派繁華謝后的凄清。

穿過一條陰暗的巷子時,我又一次感覺到頭皮發涼——那雙緊盯着我的眼睛又出現了!

那是一隻狗。一隻生滿癩痢的流浪狗。骨瘦如柴,卻長了一顆碩大異常的腦袋,就象一隻發育畸形的怪胎。它,不知何時開始,就莫名其妙地盯上了我,從酒店到酒吧,又到巫師的公寓,如影隨形。

我蹲下來撿起一塊石頭扔過去。它竟不躲,歪着頭看我,凄楚的眼神利箭一般穿透了我的五臟六腑!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落荒而逃,而它在後面契而不舍地追,謝天謝地,一聲尖銳的剎車聲之後,它終於停住了腳步——車輪之下,那顆碩大的頭顱四分五裂,紅的血、白的腦漿迸濺了一地……

僅存的一隻眼睛,依然躺在馬路中間盯着我看,眼中有淚。

狗也會流眼淚?

這詭異的一幕從此變成我的惡夢。夢中,這隻骨瘦如柴的流浪狗健步如飛,石頭砸不死,車輪碾不死,晃着那顆西瓜似的大腦袋,亦步亦趨地跟着我,陰魂不散。

如果它的出現,換成是我朝思暮想的文海娜,該有多好?

五)醫生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又一次見到了文海娜。

那是一個躁熱的午後,我拎着一隻榴槤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看見了她——身着紅色碎花長裙,笑嫣如花地穿過酒店的大堂,瀑布似的長發,豐聳的胸,以及柔韌纖細的柳腰,美麗不可方物。

我驚鄂地扔掉了手裏的榴槤,大喊着她的名字。而她只淡淡地掃了我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的一位儒雅矜持的中年男子,伸出手,親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日的陽光極好,鬼魅無所遁形。就連她手背上的血管,都纖毫畢現。——我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是文海娜,伊芙說的沒錯,她還活着。可是,她為什麼看到我就象看到陌生人一樣?難道是我認錯了人?這世上真的會有長得這麼相似的人嗎?

我悄悄地跟蹤了他們。

他們的車子駛入一處偏僻的別墅區,之後從我的視線里消失。我從別墅門衛那裏打聽到了他們的情況。那個中年男子姓閔名迪,據說是某私人醫院的醫生,而貌似文海娜的女子則是他的妻子屏妮。

“閔醫生雖然外表總是冷冷的,但其實是個挺有愛心的人。因為我經常看到他們收養一些流浪貓狗回來。”門衛說。

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又花了幾張鈔票買通了門衛,在當天夜裏順利地潛入了閔迪的別墅。

這是一棟三層的豪華別墅,帶一個百多坪的露天花園。花園裏翠樹葳蕤,花影婆娑,暗香浮動中,卻氳氤着一股莫名的蕭煞之氣。我屏住呼吸走了兩步,突然間頭皮又一次毛骨悚然地炸開了——背後有人在盯着我!

六)失憶

我慢慢直起腰,回頭望去,天哪,鋪天蓋地的陰影里,窺伺着一雙雙綠幽幽陰惻惻的眼睛……是狗,好多的狗。每一隻狗長得都似曾相識,統一的骨瘦如柴,卻頂着一顆碩大無朋的腦袋。難道我又做惡夢了?不,我分明聽到了它們從喉嚨里發出的咆哮,一聲一聲,低沉而凄厲。

魂飛魄散中,我爬上了一棵椰子樹。而這個位置,剛好將二樓的卧室觀察的一清二楚。我看到閔迪和屏妮正在床上赤膊肉戰,揮汗如雨。我還看到屏妮豐臀上有一枚無比熟悉的蝴蝶刺青!沒錯,屏妮就是文海娜……我苦苦等候了五年的愛妻,原來一直都躺在另外一個男人的床上!

我咬着牙攀上了欄杆,爬進了陽台。陽台的角落裏有一柄花鏟,剛好派上用場。

幾分鐘后,閔迪在癲狂中身首異處。驚恐的文海娜坐在血泊里不知所措地瞪着我,失聲尖叫:“你是誰?”

我突然意識到,文海娜也許並不是故意背叛我,五年前的那場大爆炸沒有要了她的命,卻令她的腦部受到震蕩,從而導致失憶。

“海娜,我是李泰俊,你的丈夫!”

“丈夫?”文海娜怔怔地望着我,眼神無辜。

“以後再跟你說,現在快跟我離開這裏。”

“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我看着床上閔迪的無頭屍體,搖頭,“我只知道,從此以後咱們再也不要分開。”

文海娜穿好衣服,跟着我往樓下走去。我突然想起花園裏的那些奇怪的狗,剛想問她,脖子上驀地一涼!驚詫地回頭,看到文海娜站在我的身後詭笑,她的手中,握着一支亮晶晶的針筒。

之後,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

七)移植

“閔迪,快來,他醒了。”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一個女人興奮的聲音。

閔迪?他不是死了嗎?我動了動,為什麼我的頭這麼疼?疼得象要裂開一樣。用力睜開眼睛,看到面前晃着兩張熟悉的臉,一張是文海娜,另一張……居然就是我自己!

怎麼會有兩個“我”?

“屏妮,真想不到,你現在也可以獨立完成大腦移植手術了!而且做得這麼成功!簡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那個“我”眉飛色舞地說。

“過獎了,還不是你這個老師教的好?”文海娜嬌嗔地遞了一個媚眼。“說真的,咱們這次差點栽在這小子手裏,還好我順水推舟,假裝他失憶的老婆才騙得他放鬆警惕,着了我的道,從而為手術搶得了寶貴的時間。親愛的,我救了你的命,你怎麼感謝我?”

那個“我”嬉笑地吻了過去:“你說呢?從前你總嫌我老,力不從心,現在倒歪打正着,李泰俊這個軀殼又年輕又強壯,床上一定不會讓你失望……要不,咱倆現在就試試?”

他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頭疼得要命,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汪……”

汪?

我怎麼會發出一聲狗叫?恐懼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原來我不僅聲音變成了狗叫,我的身體,也變成了一隻毛烘烘的長滿了虱子的狗!

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大腦移植了。

閔迪還活着,他的大腦霸佔了我的身體,而我也活着,變成一隻人腦狗身的怪胎!

八)系統

“李泰俊,你不是很想跟你的老婆在一起嗎?實話告訴你吧,你老婆文海娜也跟你一樣,變成了一隻狗。五年前的那場大爆炸中,她非常幸運地活了下來,可是不幸的是,她又遇上了我。”閔迪詰詰怪笑。

十年前,屏妮因一場車禍導致癱瘓,不能下床。看着她痛苦的樣子,閔迪心如刀絞。於是他潛心研究,希望能夠找到一種方法治好愛妻。不過很顯然,高位截癱病人想要重新站起,最好的辦法就是換上一個健康的身體。也就是說,人腦移植。

這就象一個電腦的作業系統一樣,只要硬盤的兼容性好,那麼掛在任何一個電腦中,這個系統還是活的。

“真正的愛情是靈魂的契合。只要我深愛着屏妮,那麼軀殼是誰的,有什麼重要?”

就這樣,閔迪開始了沒日沒夜的研究。先是抓來一些流浪貓狗來做實驗,後來就利誘一些妓女和流浪漢來做小白鼠。再後來,他竟異想天開地將人和動物的大腦進行置換……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醫學天才。

經過幾年的研究和實驗之後,閔迪的大腦移植術終告成功,接下來就開始為屏妮物色一個滿意的軀殼。恰在此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爆炸,將文海娜送到他的面前……

“畜牲……”

閔迪的敘述刀子般刻着我的心。我咬牙切齒地咒罵,可是喉嚨里傳出來的,還是一聲聲有氣無力的狗叫。

“好了,別抱怨了,我們會善待你的……這副軀殼我目前住得還不錯。”閔迪又說,“你還是乖乖地養好傷出去找你老婆吧!前幾天我還在街上看到過它,身上長滿了癩痢,真是可憐!”

沒等他說完,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九)復仇

身上的傷口容易痊癒,可心上的呢?

我不敢去想文海娜,我的愛妻,可是每天夜裏都會夢到她。車輪從她西瓜似的大腦袋上碾過去,四分五裂,而她並沒死,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繼續歪着頭看我,眼中有淚……

幾個月後,峇里島發生了一條爆炸性的新聞:某豪華別墅內,一對愛心夫婦不幸被其收養的流浪狗活活咬死,撕成碎片。現場血肉模糊,慘絕人寰……

我在垃圾堆里看到這張新聞時,冷冷地笑了。兇手自然是我,以及花園裏的那些可憐的同類。我們聯合起來將這對狠毒的夫婦殺死,之後逃出了別墅。

未來會怎麼樣,我不知道,只是生活再艱難,都要活下去。做人如此,做狗也如此。

“這裏有一隻流浪狗,快,扔石頭砸死它!”別墅慘案之後,流浪狗遂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得而誅之。

我夾着尾巴逃,惶惶不可終日。

“住手!”突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呵止了他們,是芭芭。她蹲下來,輕撫着我骯髒的皮毛,“可憐的狗狗,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流浪狗了,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微笑的樣子好美,象天使。

十)眼淚

“狗狗,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愛他。”芭芭坐在酒吧里,我坐在她的懷裏,我們的面前,擺着兩杯“蜜月”。

“可是他的心裏只有他的妻子。巫師們都說文海娜早已經死了……我不敢告訴他,我怕他知道了後會絕望地離開,再也不會回來。於是我一直在跟他撒謊,我對他說,文海娜沒有死,還活着。甚至為了讓他留下來,我找了一個長得很象文海娜的女孩來酒吧里騙他……是的,只要他相信她還活着,每年就一定會來這裏等她,那麼,我就可以見到他。狗狗,你說我是不是好傻呢?”

是的,你真的好傻。明知道沒有結果,還要陷下去!可是掉在愛情里的人啊,還有誰還會理智?譬如我和文海娜,譬如閔迪和屏妮。

“狗狗,從今天起你就叫李泰俊吧,好不好?”

好,當然好。

一滴眼淚落下去,在“蜜月”里盪起漣漪。沒有人注意,一隻狗的眼淚。你不是我,不知道我的絕望。我不是你,不知道你的悲傷……那又怎麼樣?

生活還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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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動詞—恐怖十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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