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趕屍——回家
湘西趕屍:①神秘莫測的湘西趕屍,並不是令屍體自己走路,而是將屍體放在編好的藤椅上,由一人背起,外面以黑布蒙住,遠遠看去,猶如屍體在自己行走。
②一路上有“死屍客店”,這種陰森的“死屍客店”,只住死屍和趕屍匠,一般人是不住的。它的大門一年到頭都開着。因為兩扇大門板後面,是屍體停歇之處。趕屍匠趕着屍體,天亮前就達到“死屍店”,夜晚悄然離去。屍體都在門板後面整齊地倚牆而立。
湘西趕屍——回家
暗
“師傅,我請你幫忙去走一回腳。”
“好的好的。”面前的老人極其好說話,他已經有五十多歲,瘦得像根藤,眼睛是唯一活的東西,明亮而銳利,然而他還是好脾氣,不住點頭,什麼要求也不提。
“你們一定要儘快走到那裏,路上務必請多加小心。”家美卻提了一大堆要求,她盯住他,“我要他安全無損,毫髮無傷,請你一定要抓緊時間,我會和你們一起走。”
“好的好的。”老人不住點頭,身後站着他的徒弟,十八九歲的一個楞小夥子,非常憨厚醜陋模樣,緊緊閉了嘴,手上麻利地用麻繩編着東西,看也不看她一眼。
“這幾天天氣總算還乾燥。十一月初五之前應該可以到吧?”家美傷心地說,“半個月的時間會不會太長了?”
“這恐怕不夠。”第一次,老人反駁她,“我們只能走路,不能搭火車、公共汽車,因為售票員會翻查行李,小姐,我們至少要走兩個多月。”
“什麼?”她跳起來,急了,“那怎麼行,他會不會……”
“不要擔心,小姐,我們會安排好的。”老人慢吞吞站起來,他很高,超過一米八的身材,後背微彎曲,身上隨便地裹着件青布長衫,古古怪怪,腰間系一黑色腰帶,后腰處鼓鼓地頂了只小包裹。
他順手把包裹取下來,解開,裏面彷彿包了許多紙條,上面紅燦燦的筆跡。
“他是怎麼走的?”他問。
“那有什麼關係?”家美被問得心痛,勉強說,“走腳的規矩這麼大嗎?非要問清楚才行?”
“小姐,病死的、投河弔頸自盡的、雷打火燒肢體不全的這三種人我們不收。”
“為什麼?”
“病死的人魂魄早就被閻王收去啦,投河弔頸自盡的人是被替代的纏了去,而雷打火燒的人屬於罪孽深重和皮肉不全,這兩種,我們都趕不動。”
“不是的,他是被嚇死的。”家美哭,“師傅,你有沒有聽過這種事情,他是被嚇死的。”
“哦。”老人惻然,摸了摸下巴,“這種事情倒是很少。”
他等她哭完,面色慘然後,才繼續問:“先生的名字、出生年月還有什麼時候走的?”
家美忍着淚,一樁樁說了。
“那小姐你的名字、出生年月呢?”
家美也說了。
“好的好的,小姐你等一下。”他回過頭去,用毛筆蘸了硃砂在一張黃紙上畫彎彎曲曲的符,畫了一張,又畫另一張。
“師傅,明天晚上周姆媽過壽,我們不能去了嗎?”徒弟突然在屋角問。
“不去啦,不好去了。”他師傅慢慢搖頭,很無奈的樣子。
“那我去說一聲,就說師傅你又走腳啦?”徒弟站起來,也有一米八左右的身高,身架子健壯,手大腳大。一邊走,一邊自己嘀咕:“只要周姆媽肯相信。”
“好的,順便再關照一下陳忤作,明天叫和尚來把那個人超度了去。”
“是。”小徒弟走出去,不一會兒隔壁有女人潑口大罵,“爛老頭,都三年不走腳了,你哄哪個呀……”
“哧”老人在房中點了一芯油燈,晃幽幽地,照得一面牆壁慘碧,他把靠牆的一隻櫥子打開,摸出只瓷壇,一開封口,裏面全是紅艷艷的硃砂。
家美突然覺得心裏鬱郁的難受,她站起來,自己走出門外。
再回來時,一切居然已辦妥,房間中半截黑塔似的站着個東西,像是人,但有普通兩個人那麼高,從頭到腳用一幅黑布蓋住,房門一開,腳旁的黑布旗幟般地飄。
“師傅,弄好了。”下面傳來徒弟的聲音,原來是他鑽在黑布下面,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都弄好了,今晚就走吧。”老人慢慢在頭上戴一頂青布帽,轉頭對家美說,“小姐,你要跟緊點呀。”
他們魚貫出了門,外面還是午夜時分,村口有狗連聲狂吠,十月份的天氣冷嗖嗖,老人一手提了只小小銅鑼,一手捏着一隻槌,槌下還搖着一個攝魂鈴,每走十幾步,自己輕輕敲一下,鏗鏘叮鈴不絕於耳。
黑暗裏家美止不住哀哀地哭,周圍沒有人,聲音隨風傳出去好遠。
“別哭啦,小姐。”老人勸,“人都會有這一遭,投胎後會重新再來過。”
“我捨不得他。”她不住說,“我們一同出來玩,現在一個人回去,我怎麼好向父母交待?”
“唉,想開吧。”正好路過一家農舍,老人敲記鑼,農舍窗戶里突然暗了燈。
“師傅,這世上有鬼呀。”家美說,“我老公就是被鬼嚇死的,師傅這世道不太平呀。”
說話時她自己摸着胸口,自從紹裘走後,她老是覺得那裏痛。
“想開啦。”鑼聲慢慢敲,師傅在前面領着路,徒弟在後面緊緊跟,他雙眼被黑布蒙了起來,只能從布下看師傅的腳。
一路走到大道上,家美突然說:“師傅你能不能往左拐,我還要去一個地方看看。”
“好的好的。”老人嘆,“小姐你還是不放心,唉,痴心喲。”
他們走到路邊的樹林進而,一直往裏去,越走越陰森。
“師傅呀,再往裏走些,前面有一株老槐樹,我老公就是在樹前面走的。”家美的眼淚朴落落地往下掉,指着猶垂在枝頭半截斷繩:“那個地方有鬼,我親眼看到的。”
“原來是在這裏呀。”老人停下來,說了句湘西方言,家美沒聽懂,徒弟聽明白了,立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只見他放下銅鑼鈴鐺,嘴裏念念有詞,又從腰包里抽出紙符,貼在槐樹根下,然而林里有霧氣,水份足,怎麼貼也貼不上去。
“師傅你在做什麼?”家美突然覺得心寒,抖抖地,向四周望一望,害怕。
“放心,這是道安魂符,這裏是個替代場,怨氣積得太重,我不是道士,解不了怨,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他一手拎符,一手在空中畫舞,好不容易,符面貼在樹根上,像是有人在上面釘了只釘子,下面半張在風裏嘩嘩地搖。
“紹裘呀!”想起老公,家美又哭了,昨天晚上他們還手拉手,在林中漫步親吻,可現在只剩下她孤單隻影,他則冰冷地躺在了地上。
“小姐不要太傷心了。”老人勸,“我們還要趕路呢,在這裏呆得久了,明天會趕不到店裏去。”
“好的。”家美強忍了淚,站起來,向著那張符看幾眼,“師傅,什麼是替代場?”
“唉,怨孽喲。”老人嘆,不回答,拾起銅鑼鈴鐺,慢慢回了身,敲一記,喊,“起”。
徒弟馬上動,緊緊跟在後面,腳尖連着師傅的腳跟,只差半步鞋掌距離。
但老人突然止了步,他伸出一隻腳,未着地,人已凝力,呆在原地,向著樹林深處看。
“怎麼了?”家美也看,那裏黑黝黝地一片濃霧,冷風吹過來,一個冷顫,她啞了聲音,“師傅你看到了什麼?”
“小姐,你老公是怎麼走的?”
一提這句話,家美痛哭出來,她捂了臉:“師傅你這話比刀子還捅人呢。”
所有的事情發生在昨天,全怪她不好,纏着紹裘出去散步,鄉村裡夜景特別靜,滿天密麻麻的星,她故意惹他,兩人追着打,一直鬧到樹林裏。
是等到看見這顆槐樹時,他們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夜風裏樹木枝節猙獰,地上爬了扭曲的影,靜悄悄,月光從空中灑進來,照得枝頭有半截斷繩悠悠地飄。
“回去吧。”家美白了臉,“這裏好恐怖,紹裘,我害怕。”
“那是什麼?”紹裘盯着枝頭的斷繩,不自覺伸出手,“美美快看,那繩子有古怪。”
“神經病,你才有古怪。”家美不敢接他的話說,是因為自己心頭越來越驚駭,風從後面吹得他們頭髮向前飛,家美的長發包住了面孔,千絲萬縷間,她看到眼前那半段繩子卻是向自己面上飄起來,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拉着它往前走。
“我們離開這裏吧。”她努力不哭出來,抱住紹裘,“好不好,老公,我很冷。”
“好,好。”紹裘說,可眼睛就是要往那顆樹上看,月光下繩子發著光,黃澄澄的,很不討人厭。
家美漸漸發現拉不住他,他像是個看到了新鮮玩具的小孩子,嘴裏順着她的話,腳卻一步步往前面踩,一邊挪,一邊說:“美美你別怕,這裏只是安靜了一點點。”
可家美髮誓周身不止是安靜這麼簡單,她聽到腳踏過枯葉的聲音,嚓嚓的,還有不明的嘩嘩聲,像是有人在拖東西,連着底下的葉子一起移。
“我要走了。”她努力地讓自己聲音不變掉,說,“紹裘你要麼跟我走,要麼就一個人自己留下。”
紹裘不說話,他身不由已地往前走,一直去摸那根繩子,摸到了,拈在指上細細的看。
“你看,美美,這上面還有字呢。”
家美睜大了眼,看他立在樹旁邊,仰頭拈了繩子細細的看,從她這裏望過去,只看見一個黑的背影,頭半仰,由一根繩子一路連吊到樹上。
“啊……。”她狂叫,紹裘的身影沒有動,繩子沒有動,卻有一隻頭從他肩上探出來,灰墨墨的身後樹木陰影,頭上兩隻烏溜溜的洞,動一動,面上一片白。
“師傅,你沒看見,要嚇死人的,紹裘也看見了。”家美還在哭,這一晚夜裏月光足,照得老人臉上表情清晰,他同情地,點點頭。
“我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就已在師傅你那裏,可紹裘死了,師傅,我一定要把他送回去。”
“好的好的。”老人說,“小姐你別傷心,我們這就回家去。”
他領着她走出樹林,十幾步,敲一記,攝魂鈴叮叮叮,鑼鈴所到處燈火全熄,他們沐在黑暗裏,家美淚不斷,嗚咽地走了一夜。
天亮前他們趕到店子裏,遠遠孤落落幾間平房,與所有村屋隔開,大門全敞,雪白的牆面上因而有了黑色的一洞缺口,如張嘴裏少了只門牙。
老人帶頭走進去,立刻有人迎出來。
“師傅你來啦,好久不見,怎麼又走腳來?”
老人不說話,立定了,小徒弟靠着門板蹲下來,一矮身,黑布下面依然有東西靠在門板上,他人卻走出來,袖口擦一擦,滿額頭的汗。
“休息吧。”老人說“睡足了,晚上才好動身上路。”
店裏端出了白面饅頭小米粥,忙了一整夜,家美方才覺得累,“師傅,走前叫我喲。”
“好的好的。”精瘦的老人外面似一根藤,裏面成了精,點點頭,一切都在掌握中。
他們一直趕了兩個月又十二天,日日天亮駐店天黑走,夜裏趕路行人少,偶爾有大雨,便在店裏呆到天晴。
終於,老人說:“快到了,這是最後一站。”他讓徒弟家美在店裏多呆一夜,第二晚,才把他們帶進家中。
老屋裏,家美見到自己的父母,紹裘的父母,家美母親哭暈過去,父親落了淚,說:“苦命的孩子。”
然而他不伸手擁抱她,接住徒弟手裏的黑布架,展開來,裏面一具屍,摘下頭面上的粽葉斗笠,露出年輕女子面孔,腦門心、脖頸處敷了硃砂符,系五色布條綁緊,七竅封住辰砂,雖然面目扭曲,卻還髮膚完整,只腐爛了一些些。
“師傅,這是什麼?”家美驚愕大叫,指着死屍,“紹裘呢?這人又是誰?”
“是你。”老人說,轉過來,面對她直到壁角,身後眾人擠上來,圍住女屍,戚戚痛哭。
“小姐,到家了,你安心吧。”他取了腰包,把紙符挾於雙手,“小姐,對不住,弔頸替死的人我們帶不走,你男人必須得留在那裏,我只能帶來你,放心,臨走時我已關照了給你男人做法事超度,受了這張安魂符,你好安心投胎啦。”
家美驚見紙符貼上來,微黃的紙上赤紅硃砂,彎彎曲曲的符號貫着力,只一眼,她癱軟在地。